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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愛的潔癖

    愛情絕對不是百分之百的純果汁,除了愛,總會再加上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責任,比如某些負面情緒。

    愛,不是恨的不在,是對那人正負感覺的總和。

    很多人明白,在愛情中當一個完美主義者註定讓對方痛苦,也必然會失敗,所以,在歲月的洗禮下,漸漸失去了對愛情的潔癖。於是,他們承擔愛情的正面及負面,加加減減,如果所得仍是正數,那麼,還願意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加加減減的所得是負數的,也還是有很多人在白頭偕老(可不是白頭“諧”老)。

    這是成熟,還是委白求全,還是,凡人和人歷經年歲還能在一起,必得學會成熟的委曲求全?有時雙方都在委曲求全,卻沒有人獲益,只能把責任推給命運,或是上輩子欠的債了。推給查不出原因的理由,不失是一種與世渾沌的好藉口。

    秀瑋接到女兒憶如的電話時大吃一驚。

    嫁到台北沒半年的女兒,一聽到母親的聲音,竟哽咽了起來。

    “媽……我真的不知道國祥是那種人,他……他……嗚嗚……”

    ‘有話好好講,別哭啊……乖……”雖然憶如還沒説出什麼,秀瑋的第六感馬上猜到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是命運的詛咒?風風光光嫁出去的女兒,竟步入她的後塵?

    “國祥他有了女人!”憶如抽抽噎噎地説,“結婚不到半年,他就背叛我!”

    “有證據嗎?還是你猜的……”

    “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我還不知道!這個女的是國祥婚前就認識的!聽説國祥在追我之前就有數不清的女朋友,他一定是看上我們家的……我們家的背景才娶我的……嗚……他昨晚沒有回來,就是去野女人那裏……”

    “你怎麼知道的?要有證據才行啊……”聽女兒的聲音已然失去理性,秀瑋自覺要比女兒冷靜才行,否則女兒的婚姻可能會雪上加霜。

    “媽,我是你的女兒,你怎麼還替那個人説話!”憶如的語調氣急敗壞,好像一個失主遇到了收藏犯一樣。“他常常説要晚歸、要應酬。我本來也覺得,他跟爸爸是同一行的,爸爸應酬那麼多,他有應酬也沒話説。但是上個禮拜,我忽然在他車子裏發現他和一個女人的親密照片……我才想到,結婚不久有一次,我故意開玩笑用個假名打電話到他公司找他,他的秘書竟然對我説:‘小姐,找我們老闆的女人很多,你如果不説你有什麼事,我可沒空轉!’我發現照片後找了徵信社,他們竟然在一個禮拜內就拍到他跟三個女人的親密照片,有兩個跟他去了賓館,一個是半夜到人家的單身公寓去!”

    怎麼女婿跟岳父一個樣呢?當初憶如嫁給國祥,是由她的丈夫彥仁的好友牽的線。憶如才二十一歲,本來秀瑋和丈夫都反對憶如剛剛五專畢業就結婚,可是自小任性的憶如,卻有一顆留不住的待嫁女兒心。

    夫婦倆看在國祥年輕有為又對長輩恭敬有禮的分上,同意把惟一的女兒嫁給他,而且還附上一棟三千多萬的別墅……難道,自以為經商多年,看遍世人心眼的彥仁也會看錯人?還是命運呢?秀瑋怔怔地想,偏過頭去,冷不防被鏡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嚇了一大跳!她忘了自己臉上敷着美膚漂白的海藻泥呢……

    秀瑋這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並不好過,如果她能有先見之明,人生還可以回頭的話,她可能不願意結婚,即使結婚,也不願意嫁給孫彥仁。

    那年她只有二十二歲,已經成功地領導着父親的成衣廠,漂亮又時髦,口袋裏又多金,一年到頭都有人來提親,沒想到就像她祖母常説的一樣,“揀來揀去揀到一個賣龍眼的”,她揀到了朋友的朋友孫彥仁。

    兩個人是自由戀愛的,他一派斯文,談吐比她認識的生意人高雅,做的是建築生意,天天開車來接她看電影。那時秀瑋真的以為自己抽中了特等獎。

    父親早逝,使秀瑋高中一畢業就不得不當起擔當重任的女強人。她日理萬機,談起生意來果決明斷,在生意場上也看多了各種人與人之間的角力,如果不是第一次談戀愛,她大概不會糊里糊塗地“栽”在孫彥仁手裏。

    他是個白手起家的青年創業楷模。那年他趁着房地產生意大好,帶着幾年累積下來的資本,和幾個原公司的精英幹部離職,開設自己的公司。當時他正好三十歲,未婚,以他的儀表和才能來看,真是不嫁可惜的對象。他認識了年輕漂亮的秀瑋,便猛烈地展開追求,讓她感覺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倆是最最匹配的人。

    秀瑋認識他一個月,他就向秀瑋求婚。那個年代女人最怕男人和她只是玩玩而已,秀瑋覺得他很有誠意,便答應了婚事。訂婚後,孫彥仁帶她參加他公司的聚會,她才發現自己認識他不夠多。

    那天他喝了點酒,醺醺然地捲起褲管,一腳踏在板凳上和朋友劃酒拳,看來比村夫還粗裏粗氣!秀瑋看在眼裏,一時完全沒法接受自己要把終身託付給這樣的人,衝出餐廳去,蹲在門口哇哇大哭了起來。她妹妹秀珍也在一旁,看到姐姐和未來的姐夫一樣失態,慌得不知所措。

    “那個時候就該決定不要嫁他的!”和自己妹妹秀珍回憶起這段往事時,秀瑋總是這麼説。但喜帖印好了,為了一點面子問題,還有前一夜她已經把貞操貢獻給他的原由,秀瑋還是接受了“孫太太”的頭銜。

    結婚那天,一表人才、一派斯文的新郎捲起褲管在每一桌輪流劃酒拳,過了二十年那一幕還在當天賓客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新娘子,你嫁錯郎了!”孫彥仁的一個事業戰友趁着幾分酒意對秀瑋説,“你不知道我們都叫他衣冠禽獸!他哦,是我們兄弟之間最猛的啦!”

    秀瑋當初還沒完全瞭解這句話的意思。新婚之夜,她拿這句話問他,他醉得不知自己是在跟誰説話:“他們這些菜鳥崽,每一次和我去北投,都要佩服我啦,我一次都叫兩個小姐,而且不到三個小時絕不出來,他們只好在外面憨憨地等!”

    一聽這話,秀瑋又哇哇大哭,簡直是新婚之夜被天打雷劈!第二天她就和他談離婚。可是當時離婚這兩個字並不流行,而且在新婚一個月內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只好把日子過下去。

    “媽,我覺得我好命苦!我本來以為,我可以像你和爸爸一樣,組織一個模範家庭!李國祥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毀了我的一生,我真想要殺了他!”

    我們是模範家庭嗎?聽到這話,她憂喜參半。沒錯,在女兒和兒子眼中,爸爸一直是個模範父親啊!因為他是個有錢的爸爸,每個學期總是可以捐款給學校,出手闊綽的他不知贏得多少面“模範父親”的獎牌。

    他忙,難得有時間跟孩子共處,每次看到孩子就像個聖誕老公公,騎驢當馬地來彌補他的歉疚,難怪孩子都喜歡爸爸;反而是她這個常伴孩子身邊的媽媽,因為得扮黑臉,家庭壓力、事業壓力和婚姻挫折感都大,惹得脾氣陰晴不定,孩子可能還會給她負分。

    “每一個人的婚姻都有很不愉快的一面。有一些事情,真悲哀,我一直沒跟你講,”秀瑋安慰了女兒一個小時,要她再忍一忍,別想不開。“你還年輕,要離可以離,千萬別講那些氣話,不要傷人傷己,那是沒好處的。”

    “媽,我不跟你講了!”憶如氣呼呼的,“你就是不會站在我這邊!我要找爸爸,爸爸一定會為我出口氣!我剛剛打爸爸的移動電話,找不到他,他公司的秘書説他去看工地了,你可不可以叫爸爸回來打電話給我,再見!”

    看工地?還不是藉口!這麼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不問他去哪裏了;但這個秘密,秀瑋從來沒讓孩子知道。

    彥仁婚後每週總有四五次以看工地為理由午夜之前未返家,留她一個大腹便便的新嫁娘在家中痴痴等他吃自己新學的菜色。她後來忍不住了,僱了人帶她去跟他的行蹤。頭一回發現他和女人進他公司附近的賓館,她氣得到附近五金行買了一把水果刀,就在門口的樹下等他和野女人出來。等了兩個多小時,他竟和那個風塵女郎勾肩搭背地出來了,還跟那個抹着銀藍色眼影的女人開玩笑説:“老客户,下次要打八折哦!”

    那女人啐他:“死人喲,跟你一次比跟三個人還累!”

    大概是她想殺人的眼光讓孫彥仁背脊發麻,秀瑋顫抖着手正在考慮要不要上前撲殺那對“狗男女”時,孫彥仁突然回過頭來,看見她,他馬上採取緊急措施,要那名風塵女子先行離去,轉身搶下她的刀子。

    秀瑋的精神狀態已經有些恍惚了,出乎意外的,此時不知怎麼處理這難堪場面的她竟聽到他温柔的低語:“你不要激動,這樣對肚子裏的孩子不好,我愛的人是你……我們回家,不要在街上鬧笑話……”

    她竟無助地伏在這個“現行犯”的肩上痛哭,好像他是她的盟友似的。

    “再也不會。”他説,她無助地相信着他。但第二次犯規來得很快。隔不到三個月,她在生產前夕,又目睹他和公司女會計一起進了賓館。這次她再也沒辦法在外頭枯等兩個小時,在半個鐘頭後她就瘋狂地拍打着房間的門。叫陣了五分鐘之後,孫彥仁開了門,一樣叫女人先走了,然後一把抱住她,要她在牀緣坐下來,對她一樣好聲好氣地説:“秀瑋,你也知道,你的先生,我,就是這麼喜歡逢場作戲,我改不了的啦,可是我也還是對你很好,我也不會跟你離婚,你不要激動……對孩子不好……”秀瑋還來不及反應,兩腿間一股温熱的水流了下來,只記得自己大叫:“快送我到醫院……”於是,他們的女兒憶如呱呱墜地。

    他對女兒很好,很像慈父,拾回了她的心;她從此變成一個不太完整的人,對於他在外面的種種行為,不再觸碰,甚至故意迴避,以免自己傷心。他在她生日時總會送她玫瑰花和珠寶,大家都讚歎他的好,只有她老是在猜疑,這是不是為了彌補虧欠?

    有了女兒後又有了兩個兒子,她連説離婚的力氣都沒有了,反而安慰自己,至少他懂得做表面的功夫啊。悲慘的人喜歡聽更悲慘的故事,來告訴自己,我不是最悽慘的。她也是,她看到的棄婦都比她慘得多,丈夫不但有外遇,還打人,還愛賭,還跟老婆要錢,而她的丈夫……她安慰自己,只有第一個問題而已!

    憶如一結婚,剛懷了孕就碰上與她一樣的問題,是不是命運對她的詛咒?這凡人所不能忍的事情,竟然落在自己女兒身上!還是命運對她丈夫的報復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女兒之身?秀瑋思緒一片零亂……

    孫彥仁這天回家回得出奇地早,秀瑋冷靜地説:“你女兒找你,你自己打電話給女兒吧!”她一邊切着水果,一邊偷看他的反應,他將如何為同樣花心的男人辯解?她很想知道。

    “什麼,那個王八蛋竟敢在外面有女人!他媽的什麼狗膽!我叫人去把他做掉了,讓他不能做人!”如今兩鬢已花白的丈夫,情緒比她想象中還激動,就像連珠炮似的謾罵,使得忍着笑的秀瑋掉出了辛酸的眼淚。

    

    他不愛我

    誰是愛情的劊子手?除了“不愛”之外,你找不到其他更沒良心的字眼。

    如果愛情會生病,那麼,爭吵可能是發燒,多疑可以算是精神病,外遇是偶發車禍……而“不愛”是惡性腫瘤。我想。

    沒有比“不愛”更難救的痼疾。一到真的不愛,什麼都不用説了。

    什麼是愛呢?

    愛是一個人看到天邊夕陽美景時願意與他共享;愛是吃到好吃的東西時願它也同時能滑進他的食道;愛是願能當他的守護天使,希望他毫髮無損,活得好……

    就跟很多癌症一樣,不愛也是因為某些細胞惡化慢慢累積的,你不去治它,癌細胞會移轉,終至無能為力。

    細胞惡化的原因,像疏忽,像一廂情願地揣度對方,不願傾聽,一味控制,不能溝通……剛開始健康情況變差時,我們通常不在意、不知道,覺得能忍則思……變成“因誤解而分開”,愛,被磨成不愛了。

    如果及早治療,每一個婚姻都是有救的嗎?有些人抱持這麼正面的想法。

    我並不這麼樂觀。有的婚姻是一開始就因緣際會地把兩個不愛的人放在一起,或者是其中有一個人本來就除了自己不能愛人,患了愛無能症,最後變成“因瞭解而分開”或“因孩子而忍耐”。沒有一點愛,訂什麼契約都是虛文。

    有愛,遇到愛的難題,常只是一時停電;不愛,碰到愛的阻難,即陷入萬古無明的洪荒。

    “他不愛我,牽手的時候太冷清,擁抱的時候,不夠靠近……啊,他不愛我,説話的時候不認真,沉默的時候,又太用心……”

    莒光是在星期五下班開車時聽到這首歌的。週休日前的星期五晚上,好像大家都有這樣的默契,知道馬路上一定會大塞車的。莒光沒有像平時一樣心浮氣躁,他的眉頭輕輕皺着,不是為了塞車,而是被像髒空氣中的浮塵一樣充塞着他的腦袋的念頭所困擾着——他並不想回家。他甚至希望車陣簇擁着他,把他帶到不知名的地方,讓他有理由找不到回家的路。

    明天答應要帶文若和小薇到中部一個農場度假的。週休日剛開始的時候,他興奮了一陣子,覺得自己可以有時間好好地犒賞自己了。沒想到現在連好好睡一覺的藉口都沒了,理所當然地要為老婆和小孩安排休閒活動,使他更不得閒,除了操心之外,更耗費體力。老實説,他寧願公司強迫他加班。

    “我知道,他不愛我,他的眼神,説出他的心……”問題在哪裏呢?沒錯,這首歌適時地提供他一個答案。文若已經不愛他了,他回家才會感覺到那麼的尷尬。相對兩無言,擁抱沒力氣,甚至沒覺得有擁抱和親暱的必要,面對面眼神會自然避開……凡此種種徵兆,警示他愛情已經離去,仿惶業已來臨。

    連上牀,都陷入一種僵局,絕不是從“情不自禁”開始的,只是感到“從前好像每隔一段時間都這麼做,現在不做是不是會讓對方覺得我哪裏有問題”。從前靠的是衝動,現在憑藉的是幻想。而且,他開始幻想他辦公室裏的那個長腿妹妹皮皮——念高職夜間部的工讀生,她貌不驚人,笑起來傻兮兮的,就是常常穿着迷你裙,那一雙長腿,可以用“光可鑑人”來形容。他最近老是在準備就緒時不由自主地想到叫做“皮皮”的工讀生,他當然沒有把這麼“可恥”的事告訴文若。他可不承認他喜歡皮皮,皮皮的年齡只有他的一半,太可恥了……他怕自己變成日本AV片中欺負妙齡少女、令人作嘔的歐吉桑。

    也許我得告訴文若,你不愛我!他氣憤起來,猛猛地按了一下喇叭,警告後面那部車不要緊貼着他的車屁股……一定是她不愛我,我老早感覺到不對勁了,我得和她溝通,她的舉止和她創造的氣氛,都説明了她不愛我……

    最近更糟!每一次他企圖温柔地扳過她的肩,她總是背對着他,説:“我累了,改天吧。”天曉得他有多麼不好受。他只有開始亂想,想象和皮皮……雖然不是真的,他還是很自責。

    想當初他們是非常相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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