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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沒錢的日子

    1.沒錢的日子

    花季少女們開始對痴迷於精神王國的莘莘學男敬而遠之,於是營造過無數斑斕夢想的校園上演了更多的悲歡離合。

    沒錢的日子清苦。讀書的時候,校園裏雖沒有那麼多的推銷廣告、維修信息,也未有被“隨身聽”、機、名牌時裝、金首飾武裝到牙齒的學友。書不敢放肆地買;朋友同遊,還要為是否購買彩色膠捲躊躇,只好讓歡樂的瞬間顯影於心靈的底片;手拎飯盒檢閲食堂菜譜,心裏盤算着怎樣才能從味覺的貪婪中搶出一本心愛的書籍……沒錢的日子,心算的本領大大長進。

    花季少女們開始對痴迷於精神王國的莘莘學男敬而遠之,於是營造過無數斑斕夢想的校園上演了更多的悲歡離合。一位少女對一位男孩説:“你窮,我料定你這輩子不會有出息!”説罷,斷然離去。她轉身的時候,美麗的髮梢高高揚起。多少年後,那男孩掙了大筆的錢,相逢的時候,他把大把的錢往她頭頂的天空猛地一擲,鈔票紛紛揚揚落在她身上的時候,他已大踏步走遠。這是一部台灣電影中的情節。許多男孩子流淚了。一位剛剛失戀的同窗説:這正好是他昨夜的夢。

    沒錢的日子,在人前便多少有幾分氣短。雖不願放棄對理想的執着而惶慼慼去“撈世界”,然而初入校園時眉宇間透出的自信和偉傲,多少也打了幾分折扣。不知何時開始,也不知因何緣故,money開始和自尊有了聯繫,以至於有人不是出於對經商的興趣,亦非為了滿足物慾,而完全為了自尊,為了給“書呆子”爭回一口氣而下海。有人説:money成了現代人的一塊遮羞布,倘連最後的一塊遮羞布也失掉了,赤裸裸站立在人羣中,自會顯得可笑又可憐,又怎能昂起頭來?然而,儘管“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古訓早已不如“紅太陽歌曲”那般流行,儘管沒錢的日子不瀟灑,還是有那麼多學子甘於寂寞,寸心如秋之安瀾,弄趣“閒花落地”處,逗情“細雨濕衣”時,處世若清風徐徐,情界是青山綠水……

    那天黃昏,那位自我少年時代就敬仰的老作家,在他堆滿書籍的寓所裏向我講述了他的信條:“物為人所用,人不為物所累。”儘管他像我這個年歲時就被戴上“為三萬元而奮鬥”的莫須有罪名,儘管他如今在經濟利益主宰的出版界出版著作有時不得不面對許多新的難題,然而他依然固守着他的心靈家園,辭官不就,默默耕耘,潛心構築他的藝術世界。他的人格令我敬重不已。

    沒錢的日子裏,心中可以想起一連串的名字——馬克思、倫勃朗、曹雪芹、梵高……想起少年時代就學過的、由一位英雄撰寫的一篇叫《清貧》的文章,想到他們在物質世界裏的窘迫和在精神世界裏的偉岸。

    沒錢的日子裏,更多地在精神的瀚海里暢遊,企盼與人類智慧的神靈相遇。一位同學這樣寫道:“四壁雪白的教室會縈繞一種意識的分子,像空氣中的微量元素,源源不斷吸入我等肺腑。於是擁擠的走廊便有男女同學用力擴胸,以使自己把那偉大精神像‘汁’一樣化為血肉。”

    沒錢的日子裏,便以樸素的方式對待朋友,悉心傾聽彼此的心音,訴説彼此生存的艱辛與美麗。心靈相投契而彼此無所求,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沒錢時結交的朋友是真朋友,那份友情比水還純淨。

    我想,沒錢是一種清福。穿不起高檔服裝,閒散時刻則可無所顧忌地席地而坐而不怕弄髒衣服,細細品味自然的芬芳;吃不上珍饈美味,則無須因擔心體態變形而忐忑不安;進不去高消費的娛樂場所,則可更多地在林中散步,或面湖而坐,讓整日蝸居的心靈得以充分地舒展……

    以一顆波瀾不興的心去對待沒錢的日子,真真是一種境界。最佩服梁實秋,讀其《雅舍小品》中關於雨天雅舍的一段描寫,頗有茅塞頓開之感。梁先生的“雅舍”實為陋舍,遇雨時“屋頂濕印到處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擴大如盆,繼則滴水不絕,終乃屋頂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綻,砉然一聲而泥水下注……”由屋頂崩裂而聯想到奇葩初綻,好一種中國士大夫“遊心於物外,不為世欲所累”的處世哲學和超功利的人生態度。環顧我的陋室,便也覺出幾分自足。擁有一張桌、一盞燈、一捆書、一支筆,於我,已足矣。“文章千古秀,仕宦十年榮”,這正是部分學人淡泊浮華、潛心進取的浩蕩胸襟的真實寫照。

    沒錢的日子,對生活的體驗更加本色,生命的追求更加執着。我們不甘於平凡卻在追求不平凡中不斷地品嚐各種痛苦,我們因此顯得與眾不同,我們驕傲。

    沒錢的日子裏,為了那個不清晰但一定充滿希望的未來,我們,唱着歌,走。

    2.冬天裏的柴火

    喝到高xdx潮時,苦難兄弟們紛紛議論起愛情,大多與我的觀點一致,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真愛。

    那年的冬天很冷。沒有一隻鳥在我的眼底飛過。愛情銷聲匿跡,沒留下腳印讓我去尋找。我整天蜷縮在自己的屋子裏,望窗外昏暗的天空與冷冷的紅塵。

    我不會冬眠。我還必須在這個冬天裏活着。我想到給自己創造温暖的日子,那麼,首先必須有足夠的柴火。

    賣柴火的是個將近古稀的老頭兒,乾瘦乾瘦的,雖然年邁卻很有精神,只是稍微有些駝背,他幾乎天天都從我的門口經過,帶着那頭跟他一樣乾瘦的小毛驢。這一天,我叫住他,問他柴火是怎麼賣的。

    “50塊錢一車,便宜賣了。天太冷,早賣了早回家。”他説。

    “40塊怎麼樣?”我跟他砍價。

    “這是俺花了35塊錢從20裏以外的木材廠買的,您再給添兩個子兒,怎麼也得讓俺們掙點兒,行不?”老頭兒憨厚地笑了笑。

    我打定主意只給他40塊,多一分也不給。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説的話,我覺得這車柴火,他少説也能掙上二三十塊。足足磨了有半個多鐘頭。最後老頭兒終於“俯首稱臣”了。

    有了柴火,屋子裏漸漸有了些生活的氣息。我也漸漸開始適應沒有女人沒有愛情的日子。

    一天,邀了幾個和我同病相憐的單身貴族相聚喝酒,喝到高xdx潮時,苦難兄弟們紛紛議論起愛情,大多與我的觀點一致,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真愛,愛情不過是一場遊戲或者交易;至於羅密歐和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那只是人們一種美好的嚮往而已。只有林陽與我們的看法相悖,為了證實自己的觀點,他還特意舉了一個實例。

    “有個老頭兒無兒無女,天天來我們木材廠拉柴火賣。我們同情他,只賣給他35塊錢一車。你們知道他每天掙來的錢都用來幹什麼嗎?”林陽説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然後嚴肅地説,“除了買些吃穿用的以外,剩下的全買了藥!他老伴在病牀上已經整整躺了40年!”

    林陽敍述説,老頭兒年輕的時候是地主家的長工,卻偏偏與地主的女兒相愛了。他們一起逃脱了家庭的羈絆,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溝裏生活,彼此都刻骨銘心地愛着。

    在婚後的第二年,妻子懷孕難產,結果孩子沒了,大人也大出血,進而導致下身癱瘓。在殘酷的命運面前,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給妻子治病。他拼命地掙錢,然後用這些錢給妻子買藥,帶妻子上出名的大醫院治療,可是結果總是令人失望。醫生曾跟他説:“這個病幾乎是無法醫治的,除非能創造奇蹟。”

    他卻一直堅信這個世界會有奇蹟發生。他繼續拼命地掙錢,下礦、鑽磚窯、開荒種地……幾乎所有的體力活都幹過。他始終懷着一個希望拼命地努力,好像他生命中全部的動力都源於這一個希望——在這個希望的前面是一個小得幾乎看不清的奇蹟。

    有人勸他,別再浪費錢財和精力了,好好攢點錢過完下半輩子吧。妻子也常常哭着鬧着,讓他不要管她,甚至還偷偷地自殺過幾次——都碰巧被別人救了過來。他就很自信地對妻子説:“老天爺都不准你死哩,你一定會好好地站起來的!”

    妻子便不再去想死了,也開始懷着同樣的一種希望活着。她希望自己能站起來,哪怕只有一次,只為了給自己心愛的丈夫做上一頓飯。

    就這樣捱過了40多年,他們越來越老了,那個希望越來越渺茫,但它依然在他心中亮着,儘管那麼微弱,卻時時刻刻指引着他前行。

    現在他老了,再也幹不動那些體力活了。他只好每天趕着小毛驢車,到20裏地以外的木材廠去拉些柴火,然後在冰天雪地裏拉着沿村沿街叫賣,這樣一直持續到現在……

    “他老伴的病好了嗎?”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林陽。

    “這個問題還重要嗎?我只是想問,這種愛情還能被稱做遊戲或者交易嗎?”林陽情緒非常激動。

    這個故事讓我們感覺到自身的卑微和渺小。我忽然想到那天買柴火的事。想到老漢最多隻能掙上五元錢,我的心裏彷彿被什麼帶刺的東西紮了一下,很疼。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好好補償一下我的心債。

    那天下班回來,我終於看見了他。風很大,天很冷,他站在橋下,雙手操袖,兩隻腳不停地跺着。天色已經很晚了,可這車柴火還沒有賣出去。

    “80塊怎麼樣?我買了。”還沒等問價我就已經起價了。

    老頭兒張大了嘴巴,想説什麼又咽了下去。他把車趕到我的家門口,看到院子裏已經有一大堆柴火了。

    “怎麼買這麼多柴火?”老頭兒問我。

    “天太冷,多燒點兒暖和。”我隨口應了一句。

    把錢交給了老頭兒,老頭兒喜滋滋地接過,卻又很仔細地數出了三張“大團結”退給我。

    “為什麼?”我驚訝。

    “50塊就夠了。”他憨厚地笑着。

    我順口問了一句:“你老伴怎麼樣了?”他有些興奮地説:“已經能勉強下地走走了。”

    我想這是上天被感動了吧,看着老頭兒眼裏燃燒的一團火,我一下子温暖了許多。

    很久沒這麼温暖了,真的。

    老頭兒趕着毛驢車走了。我的眼前浮現着這樣的一幅美麗的畫面:他老伴已經給他做好了飯,正拄着枴杖,像一個少女等待情人一樣痴情地等待着他……

    老漢的身影漸漸遠去。在他消逝的地方,升騰起一片火焰,映亮了我前面的路。

    3.聽説愛情回來過

    一個清爽的早晨,我意外地發現書包裏放着一個裝幀很美的信封,上面用很秀氣的字寫着我的名字。

    學校安排畢業實習。正巧姑媽家經營了一家小打字複印社,這對我這個在計算機系讀了四年的大學生來説,再合適不過了。

    初秋的微風已有陣陣寒意。我獨自坐在微機旁發呆。

    “有人嗎?打字。”

    我不由得一驚。

    説話的是一位20多歲戴着寬邊墨鏡的青年,高高的個兒,淡灰色的西服,白皙的面龐,舉手投足無不流露着他的文化涵養。

    “能把它打下來嗎?”他把文稿遞給我。

    “可以,稍等。”

    只有一張紙,短短的幾行字,沒有稱呼和落款。

    “起個文件名吧,”我説。

    “就叫‘第一封情書’。”他彬彬有禮地回答。

    我不知道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還是他在嘲弄我。但一個打字員的職責就是按顧客的要求去做。這是我剛來時姑媽就反覆叮囑過的。

    懷着幾分新奇,我穩穩地坐在微機旁,飛快地敲打起鍵盤:

    分手數載,一朝相逢。你知道我的心嗎?

    九年前,我們分手後,我無時無刻不想你,無時無刻不找你。現在,我終於如願以償了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今生今世。這朵玫瑰你喜歡嗎?願它伴你快樂到永遠。

    這時我才注意到一枝火紅的玫瑰平躺在一旁的茶桌上。

    我把打印好的稿遞給他。

    “謝謝,免費?”他微笑着説。

    我被他的這種幽默逗笑了。

    “不,三元。”

    “正好三元。再見!”他轉身就走。

    “等等,你的玫瑰。”我急忙拿起那枝火紅的玫瑰,緊走兩步遞給他。

    “噢,瞧我。”他臉上似乎有一種複雜的不可琢磨的表情。

    “看你打字真是一種享受,下週六我還會來的。”

    那青年走後,我不禁有些茫然。連情書都要送來打印。是不是浪漫得昏了頭了。不知怎地,那神秘的墨鏡、古怪的信、新奇的文件名、火紅的玫瑰,時刻縈繞於腦際,揮之不去。或許他還會送來他的第二封情書,我想。但願他下週六真的還能再來。

    又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户輕輕地灑在桌面上,給這個清寂的小屋平添了幾分温馨和生機。

    “有人嗎?打字。”

    又是那熟悉的聲音,淡灰色的西服,寬邊的墨鏡。

    “請進。”我微笑着説。

    這時,我注意到他手裏拿着一枝火紅的玫瑰。他把它輕輕地放在茶桌上,像是呵護着一顆年輕的心。

    “文件名?”

    “第二封情書。”他很坦然地回答。

    我預感到他會用這個文件名的,但還是無法同平日一樣那麼氣定神閒。

    我理了理有些亂了的思緒,穩穩地敲打起鍵盤:

    你現在還好嗎?上次見到你仍舊是那麼美麗。黑黑的頭髮輕輕地瀉落在肩上,朗朗的眼睛,似水的衣衫,盈盈地向我走來。還記得九年前你在舞台表演時演唱的那曲《東方之珠》嗎?“東方之珠,我的愛人……”你就是我的東方之珠。我將用一生的柔情,開啓你塵封的記憶。願你心隨所想,事成所望。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桌面上的那枝玫瑰上,它真美。

    “這次我決不會忘掉,你放心吧。”

    我再一次被他的話語逗笑了。

    “歡迎再來。”

    “下週六。一定。”

    時光如落花般紛紛飄逝。那位戴墨鏡的青年每週六都如期而至,一轉眼,已經來了八次,完成了他的第八封情書。每一封都那麼短,卻又那麼情真意切。

    現在,我隱約地感到有些嫉妒那位不知名的女孩了。不管她是誰,能同如此愛她的青年相伴永遠也就此生無悔了。多美多好的一對伴侶,我知道他們一定會幸福的。然而,屬於我的那份情感的天空究竟在哪裏?

    我天生是一個靦腆的女孩。雖然我能夠在眾目睽睽的舞台上盡情歌唱,能夠和女伴們大聲説笑,甚至同她們開某一男生的玩笑,但我並不怎麼單獨同男生説話。一旦我發現只有自己一個女生站在男生堆裏,便會找一個合適的理由馬上逃開。

    記得那還是上初一的時候。一個清爽的早晨,我意外地發現書包裏放着一個裝幀很美的信封,上面用很秀氣的字寫着我的名字。我惴惴地撕開,裏面竟是兩粒紅豆!便連忙做賊似的把信塞進書包,心怦怦地跳個不停。遠處的他默默地看着我,灼灼的目光烤得我渾身不自在。

    他是一個少言寡語的男孩,又瘦又小,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在他身上我幾乎找不到任何令人滿意的優點,更談不上感情了。

    晚上,我壯着膽約他出去,訥訥地告訴他:“我……還小。”看到他有些沮喪,便再也不敢多説一句,如釋重負地跑開,耳畔只傳來他的呼喊:“我會等的。我發誓。”那夜,瑟瑟的風和蕭蕭的雪成為天地間惟一的風景。

    後來,我患了重感冒住進了醫院。痊癒歸校後才得知,他由於家庭搬遷,初一上半學期還沒讀完就轉學了。靦腆的他沒給任何人留下通訊地址,從此我們就再也沒見面。

    現在回想起來,感到既美好,又可笑。如今我腦海裏甚至連他的相貌都有些模糊了,只記得他瘦小的身軀,灼熱的目光。偶爾在記憶深處把此事翻出,當成孩童時一種愛的遊戲,慢慢回味,也別有一番情趣。

    時已深秋。又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濃黑的雲低低地壓下來,令人喘不過氣。不一會兒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秋雨輕輕地撲在梧桐葉上,似乎講述着綿綿的愛情傳説。

    他可能不會來了。一種莫名的失望湧上心頭。

    大街上,人們紛紛撐起了雨傘,行色匆匆。啊,玫瑰!一把花傘下有一枝火紅的玫瑰!我眼睛一亮。是他,他的第九封情書來了。

    “啊,好大的雨。”

    “快進,‘情書天使’。”我上次同他開玩笑時已經這麼稱呼他了。“你的第九封情書出爐了吧?”聲音略顯激動。

    他笑了。“錯了。這叫聰明反被聰明誤。是第十封。”他看出了我的不解,接着説:“我對‘九’有着一種特殊的感情,我的許多成功細細想來都與九有關。我希望愛情也是如此。所以……”他頓了一頓,“我不敢寫。我要把第九封情書當做最美好的禮物獻給她,讓她真正知道我的真情,使我們永久相伴。”

    他簡直是一位詩人。我微笑地望着他,不禁一陣心動。

    懷着一種崇高,我穩穩地坐下,打下了他的第“十”封情書:

    你是我的惟一。

    我還從未説過我愛你。今天,就讓我説一聲

    我愛你。

    “她真幸福,能告訴我她的名字嗎?”

    “這……”

    我覺得有些冒失了。

    他第一次緩緩地摘下那副令人百般琢磨的墨鏡,露出灼熱的目光,似曾相識。

    “她在初中時的一篇獲獎作文上,用了‘辛尉’的筆名。我是永健。”他狡黠的一笑,抓起傘,逃似地走了。

    我足足愣了一分鐘。心中默唸着:“辛尉永健永健辛尉……”

    是他?!那灼熱的目光,那個風雪之夜,那個發誓要等的男孩——永健!他真的在等,等了整整九年!

    我激動地一股腦兒把永健寫的情書全調出來,細細品讀着愛的甘甜。

    那“第九封情書”是什麼?我沒有答案。但永健説它是最美好的禮物。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金色的陽光動情地灑在桌面上,永健未帶走的那枝火紅的玫瑰熠熠地閃着豔麗的光澤。

    4.這盤棋我們都贏了

    你連一次機會都不願給我嗎?你怎會踐踏我們共守的約定和規則來傷害女孩子那美麗的心意呢?

    我與欣相識是在一次棋賽。

    那次,一位著名象棋大師來大學表演,同我們大學生棋社的十人對弈,下盲棋。我是當時的女子象棋冠軍,也上場同大師開了戰。

    我們敗得很慘,我在13着內便潰不成軍。只有一個男孩子頑強地堅持到最後,拼得精疲力盡,直到主帥被大師揮兵團團圍住才降下白旗。他大概是我們一羣中最有成就的一個英雄,隱約聽到大師輕輕地拍着他的肩説道:“小子,好沉着,我記住了你!”於是,我也記住了他,他叫欣,高我一屆的大男孩。

    這場棋賽的棋譜在校報上連續刊出,我最先被點評,只因為我敗得最快。欣是我們的評論員,他用語犀利,毫不留情,不足三百字便用盡“下着”、“壞招”、“臭棋”之詞。

    我心裏怨恨這傢伙,輸棋評評就得了,何必盡出我這冠軍的洋相。

    哪知有一天晚上,他竟挾着一盤棋徑直來到我的宿舍。同寢室的“妖精”們以為是我的男朋友,便怪怪地笑着,悄悄地溜出門去。那時只有我和他。他西裝革履,頗有風度,一臉的正經。

    “其實,那盤棋你也下得不錯。”天啊,他仍談着那盤棋。我瞧見他在桌子上擺出了那棋局,他竟對那天我與大師的棋局記憶猶新,一招一式地開了戰。“瞧,這匹馬不該跳卧槽,心急了。”他極認真地分析着第一步,他對棋譜極熟。我聽入迷了。

    望着他侃着,我真懷疑他心懷鬼胎,找我僅僅是為了那盤糟糕透了的棋局嗎?我決定將他一軍:“喂,想聽聽我評評你那局臭棋嗎?”

    他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我怪怪地笑着,擺出了那局棋的殘局:他的帥被大師的兵馬圍得動彈不得,頓時,欣傻了眼,剛才那指點江山的神氣煙消雲散,喃喃地説:“你沒有給我機會!”

    那一刻,我喜歡上他,這真是誠實的大男孩,他可是認真地找我談棋的呢。我所有的警戒撤銷了,鬆了口氣,因為這以前我曾被一些男孩子絞盡腦汁用花招追逐過。

    他沒有談別的,告辭了,留給我的是一種隱隱的失落。後來有一天,我忍不住打電話約他來下棋,他便興沖沖地來了。以後便常來,談棋,擺一些怪怪地殘局,在週末他竟放棄回家,陪我度過那段孤寂。我變得對棋有一些難以割捨的依戀了。每次我送他一段路,在幽幽的校園小道上,默不出聲,悠悠走着,很愜意、充實。

    直到有一天我倆身邊有了新朋友,那種能喃喃説愛的異性朋友,有好長時間沒有下棋了。突然間我感到我曾擁有的那一份豐富與真誠是多麼使人依戀。幾次在路上相遇,在許許多多人中我們都能辨出對方,隔着很遠我們的眼睛相遇,有一種楚楚的纏綿與渴望。

    終於感到心很寂寞。在耐不住寂寞的那一天,我知道他很快會畢業了,便撥通了他宿舍樓的電話。真巧,他就像守候在電話機旁一樣,沒等我説話,那邊便傳來他的聲音:“慧子,你好!”不由分説地喊道,幾分興奮。

    “你好!”不用通姓報名了,彷彿是默契,我們註定在這一刻相約,接下去是長長的沉默。電話裏似乎聽到對方的沉重的喘息和心跳。

    “信收到了?答應我嗎?”那一頭傳來欣的聲音,有些急促而慌張。

    信?他給我寫信了?寫的什麼?我不容細想便回答:“答應你!”説得無怨無悔,心裏卻別樣的慌張,我答應他什麼呢?

    我跑到收發室,在一堆信中一下找到那封信。信極短,只有一行字:明晚在“夢園”咖啡廳一敍,盼來。

    不知他會告訴我什麼?告訴他有女朋友了,告訴他知道我有男朋友後的那種寬厚的祝福,告訴我們將是最後一次相聚嗎?

    那一夜,我如約而至。我下了很大決心,在今晚告訴他一個女孩子的心思,不論他是否接納,我不在乎。

    “夢園”如夢,簡直是為情人們而設立的,那一個個雙人餐桌上燃着幽幽的燭火,情人們在這裏低吟私語。

    欣很早就來了,在那一角等候着我。我默默地坐下,喝着不願意加糖的咖啡,相視無語。

    欣拿出那熟悉的象棋,擺出,看着我:“我們下盤棋好嗎?好久沒有對弈了,很想的。”

    見我默許了,他又説:“今晚只下一盤,我們賭些什麼?”

    賭什麼?我的眼睛望着他,肯定滿是驚疑。

    “賭一個願望,輸了棋的一方一定要滿足贏家一個願望。”他沒有正視我的眼睛,堅定地説。

    “這願望對你我有多大的份量和權威呢?”

    “以生命為代價!”他一臉的凝重,我知道他是個極認真的人,説到這份上實在不易。

    我心裏好慌張,他會提出怎樣的願望呢?聽説他的女朋友追他很緊,他會請我冷靜地傾聽他無奈的選擇嗎?他會讓我瀟灑的祝福他未來的幸福嗎?他會讓我友好地向他道一聲“朋友,一路平安嗎?”……不論是哪一種願望對我都是一種殘酷。

    這一刻我思如閃電,只有一個念頭在支配我的意志:表達這個願望的權力屬於我!

    這意味着我一定要贏這局棋。

    “我同意,”瞧着他那一剎那間掠過的欣喜。讀懂了他的心思。他好自信能贏我。每次下棋他總贏我,儘管我悔棋偷棋,他總是認真耐心地贏我。

    然而我又説:“但你必須先滿足我一個小小的條件。”

    他一臉的得意,一副凱旋的樣子,寬容地説:“行,什麼條件都行!”輕鬆而慷慨。

    “讓我一車一馬,”輪到他悲哀了,我還加了一句:“還有一炮。”他猶豫了,半天才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一臉的沮喪,男孩子那份豪邁使他難以拒絕我那“小小的條件”。

    我們開了戰!這是力量懸殊的“戰爭”,我雖少謀略但擁有雄兵強將,我揮動兵馬黑雲一般壓向他的城池,我的兵團遍佈戰場,橫掃一切。他可憐地只有招架之功,左衝右突,很難抵擋我猛烈的攻勢。每步他都考慮長久,臉色蒼白,大汗淋漓,然而一臉的頑強不屈。一刻間我又看到他與大師決戰時的那種剛毅,雙眼緊緊盯着棋盤,彷彿尋找着機遇。

    這是一場生命之戰啊!

    此時輪到我悠然,只需幾步棋便可贏他!這將是我對他的第一次勝利。我呷着咖啡,有一種輕鬆,有一種纏綿,我勝券在握了,我能讓他用生命來支付我的願望了,我要讓他知道我原是愛着他,讓他來選擇我的愛,承受一個女孩子的生命之託啊!

    沒容我在陶醉中悠然品味,我看見那絕望的眼睛迸放一種亮光。他的手如閃電般敏捷,右手不知什麼時候抓住了一個炮,轟向我的“帥”,然後左手將我的“帥”緊緊抓在手心,護在胸前,他蠻橫無理地歡呼道:我贏了,贏了啊!

    這炮轟得我魂飛魄散!這海盜般的男孩子一刻間失去了那份認真,竟沒有起碼的規則。我憤然地瞪着他,所有的怨恨傾向他,然後痛苦地閉上眼睛,不願再望他。你連一次機會都不願給我嗎?你怎會踐踏我們共守的約定和規則來傷害女孩子那美麗的心意呢?此刻我只有一個念頭,壞男孩,快講你的願望,然後我仍依約祝福你,然後我離去,不會有眼淚。

    這時,彷彿有一個聲音從遠遠的地方傳向耳畔:“慧子,慧子,在聽我説嗎?”那是欣,他説願望了。

    他細語如訴:“我想吻你,不長,就一生。”

    頓時,我淚如雨下,不住地流,我拼命地點頭……

    5.小巷深處

    我的視線頃刻間模糊了。朦朦的淚眼中,我依稀看到了村旁那條長長的路,路旁那彎長長的小巷,巷裏那根長長的竹棍,竹棍後蹣跚着,長長的,長長的一個人影。

    很早就知道,我是從村那頭的坡頂上撿來的。

    據説,當時的我只是被一條破藍布襖草草包裹着,有很多人圍在那個坡頂上,卻好像沒有誰打算把我抱回去,就有好心人跑到巷口對瞎眼的英姨説:“天賜給你的呢!總比不知冷熱的竹棍強。”又有人附和:“收下吧,老來也有依靠。”於是,英姨麻利地收了生意,頗有節奏地用竹棒叩擊着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來到我身邊,隨即央求熱心人把幼小的我放進了她瘦弱卻温暖的懷裏。

    第二天,整個巷裏的人都看到她拆掉自己住了十幾年的小木棚,搬進了小巷最深處,門口有兩個青溜溜石凳的小房子。為此,她從一雙破棉鞋裏拿出了她所有的積蓄:150元。

    於是,我成了巷口賣冰棍的瞎眼姨娘的女兒。

    據説,我那盲眼母親是極為潑辣,以厲害出名的。在我被抱回時,她抱着我處處炫耀:“我丫頭多可愛,多漂亮,肉滾滾,嫩生生。”

    自我有記憶開始,家的概念就是一張厚重的、結滿油膩的木桌,一碗拌着焦黃豬油渣的醬油飯,一杯用折價過期的奶粉衝調成的牛奶和一隻好大好長的冰棒箱。讓很多人費解的是,在這個四壁空空的家裏,我居然也能順順利利地長大,順順利利地代替了母親常年用的那根光潤的竹棍。小巷裏人們就不曾再聽見那日日重複的青石板上有節奏的叩擊聲。人們常年見到的就是我——一個好醜的小女孩,每天攙着一個盲眼娘從小巷深處緩緩行至巷口。

    巷口擺着的小攤就是維持着我們這個微寒家庭的惟一希望。夏天,母親總會如一尊凝固的雕像般執著地守候在幾個大大的冰棒箱旁,毒辣的陽光把母親原已黝黑的皮膚曬得通紅,日復一日竟成古銅似的顏色;因盲眼而被忽略了的手,總是留着黑而尖的指甲;身上的衣服早已辨不出色彩和式樣來。但令人不解的是,我一直覺得她的生意總比別人好,有時一天下來,竟收入十多塊,這對於我們來説無疑是一個很讓人滿意的數目。

    我曾問她做生意的秘訣,她總微笑着説:“坐在太陽最毒的地方守着賣,是絕對不會錯的。”那時,我才知道,這比別人多賺的每一分錢都凝聚着母親加倍的血汗啊!到了冬天——冰棒無處可賣的季節,母親就會操起針線縫製出20多條棉被,租給趕集的或幫工的鄉民,每晚租金四毛到六毛不等。由於她的辛勤勞作及苦心經營,我們這個家居然也過得有聲有色——飯桌上經常能點綴上葷菜,我衣服上的補痕也隨着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少以至沒有。

    有很多次,看着母親太勞累,我極想幫幫她,可她總是生氣地説:“你怎麼這麼沒出息,要知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好生讀你的書去,媽是什麼樣子,你是什麼樣子,也能做這種事兒。”所以,在這個家裏,雖然苦點,我卻被調養得像個千金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知讀一些母親也不甚懂的書。

    而母親卻是極以我為驕傲的。上小學二年級那會兒,老師佈置了一篇作文,大概我寫得還比較通順,而且某些不會寫的生字我用拼音代替了的緣故,反正老師把我大加表揚了一番,説了一些諸如“小小年紀,大有作為”之類的話。回去,我便把作文給看不見的母親看,還得意地向她轉述一番老師的話。母親竟高興得落了淚。她一直就把那篇作文珍藏着,逢人便拿出來給人看,説:“我家莉兒可了不得,老師説她有出息,從小就聰明,長大了怕是要出國留洋呢!”甚至賣冰棒時,我都成了她的廣告宣傳:“吃我的冰棒呢,吃了便煞是聰明,跟我阿莉一樣。”説得多了,弄得那段時間我很是難堪,從此,即便得了表揚,也不敢説了。

    開始的時候,我很滿足於自己那油黑潮濕的板壁、燻黑的炭爐、爛糊糊的菜飯構成的生活,我總是極自豪倚在極為疼愛我的母親身邊,總是極自由地吃那令小朋友眼饞的永吃不完的冰棒……小巷深處,經常有我們一老一少蹣跚着的身影,還有人間或地説:“一直聽不到您竹棍點地的聲音,倒還怪想的。”母親這時便會驕傲起來。揚起頭,握緊我的手,而我也真的以為自己是一個大功臣。

    漸漸地,隨着年齡的增長,我慢慢感覺到了自己的不同。同學們異樣的目光,老師分外的關切,無不時刻提醒着我——“我”,是一個瞎子撿來的女兒,“我”擁有的是一個與眾不同,格外貧寒的家。

    我開始變得沉默,我開始迴避一切同學,甚至我開始厭我的家。我不再與母親相伴而走,也不再從母親賣冰棒的那條路經過。那段時間,除了幾頓飯外,我幾乎整天地泡在教室裏,只是為了能在那個卑微的家裏少呆幾分鐘。間或,別人向她問起我,她依舊滿面春風:“莉她學習忙呢!老師贊她有出息呢!哪會在家耗時間。”除了我誰也不可能看出她眼中深深的落寞。

    時間飛逝,終於,在中考過後的一個月,我接到了縣城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而最讓我高興的是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脱自己家庭的陰影,全日住讀進那隔了一座又一座大山的縣城一中。

    臨行前,當我穿上母親用本已微薄的生活費購置來的連衣裙,當我看見穿衣鏡中頗具城市少女風采的“我”時,我終於下了決心,轉向母親,吞吞吐吐卻又異常清晰地説:“媽……您……以後,別……如果沒急事的話……不用去找我……”,“為什麼?”母親眼光更是黯淡了些。好長好長時間的沉默,終於,她點了點頭,順手取過她那根不知啥時候已從角落拿出來並已磨得鋥亮的竹棍,叩擊着地面向廚房走去。

    “您……”我上前扶住她,可她輕輕推開我:“我去幫你弄點好吃的,食堂太寡油。”我清晰地聽到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我卻什麼都沒有説。高中新鮮的住讀生活很快讓我忘掉了曾經的自己,忘掉了烈日、冰棒、瞎眼母親帶來的煩憂與卑微,也忘掉了臨行前的那一點點不安。誰都不知道我是誰,誰都以為我也同他們一樣擁有一個幸福而寬裕的家。

    漫長一段時間,母親果然守諾,除了每月由一位已住進城裏卻經常回鄉的老婆婆幫我捎來家裏的土產品、營養品及生活費外,坐落在小巷深處的那個家似乎與我完全隔絕了。我似乎真的開始淡忘了——那剝落了油漆的大門,那斑斑駁駁的鏽鎖,那圓潤光潔的石凳,甚至包括那黃昏後,母親倚在門旁殷殷的召喚聲。這樣的日子平和而又迅速地溜過去,一直到我臨近畢業的那個學期。

    那個學期的最後一個星期,當老婆婆將一包雞蛋和50元錢塞給我時,我牀對面的一位室友發話了:“莉,你媽對你多好,畢業聚會把她也請來,你的優秀成績定會讓她感到光彩!”

    “哦……這?”我遲疑了瞬間,“我媽太忙了,她……抽不空,你瞧,連帶東西都一直請別人幫忙,哪有時間呢?”那一刻,我驚異自己説的假話如同説真話一樣。

    送老婆婆出門時,我衷心地對她説:“謝謝你這3年來為我操心,讓您受累了。”

    “你……”她看來有些激動,停了一會兒,又説:“你考得真的很好?”我點了點頭。

    “造孽羅!……”她竟長嘆一口氣,“你……你媽怎麼那麼死心眼!”

    “怎麼回事?”我突然有點緊張。

    她不再説話,拉起我的手直衝出校門,然後拐到一個偏僻的巷子裏。

    老遠,我便看見了,看見了她——我的母親。在風中,她無助地倚在牆邊,凌亂而花白的頭髮微微拂動在蒼老的臉頰,深凹的眼,佈滿青筋和黑斑如枯竹枝似的手,還有那根光滑鋥亮的竹棍。

    “莉啊,你有出息啦,可不能沒良心啊。這3年我哪這麼有空個個月回鄉,都是她央人把她送上汽車,下車後又摸到我住的地方,把東西交給我再帶給你,然後又孤零零摸上汽車……”

    我的視線頃刻間模糊了。朦朦的淚眼中,我依稀看到了村旁那條長長的路,路旁那彎長長的小巷,巷裏那根長長的竹棍,竹棍後蹣跚着,長長的,長長的一個人影。

    “媽媽!”我奔過去,為自己的虛榮,為自己的無知流着淚。在風中,她的臉是那麼黝黑,她的手是那麼粗糙,她的眼睛是那麼黯淡,然而她立在那兒卻是那麼挺拔,那麼堅定,彷彿在憧憬,又彷彿在等候。

    媽媽,我回來了,我已經回來了,我其實還記得,還記得來時泥濘的山路,還記得赤足跑過青潤石板的清涼,還記得家裏厚重的木門栓,還有,還有我們曾共同相偎走過的那條、那條深深的小巷。

    6.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

    我們每個人都有過自己的追求和希冀,都曾灑過自己的汗水。對於過去,我們都不必再説什麼,成功、失敗盡不可論,重要的是,我們已經慷慨地付出了青春。

    又是滿園濃郁的桂香,在八月的風中撲鼻而來。這時有許多人徘徊在花樹下,我猜不透他們心情如何。他們緩緩地,緩緩地從一樹桂花走向另一樹桂花,他們的臉上彌散開一片若有若無的微笑。遠遠望去,黃色的桂花都隱在枝葉間,只有桂花香陣陣飄過。

    我是第三次經歷這樣的情景了。想到已經消磨於此的兩年和即將消磨於此的另外兩年,我不知道該使用一種什麼樣的心情,真的我不明白該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以及未來。在珞珈山下的桂花香中,我惟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注視,注視着那些或年輕或蒼老的背影。當那些背影逐漸消失在桂樹叢中時,我的心總是感到一陣莫名的震撼。“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鳥兒已經飛過。”我彷彿看到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兩年在花香中隱去,而我只能注視。滿園卻是躲避不開的花香,風從四面八方吹來,然而桂樹們卻不知道寒冷。

    我常常想,總有一天我會離開美麗的珞珈山的,那時我的心會撕裂一般疼痛。揮揮衣袖,我們會在蒼茫的景色中悄然離去,揮灑不去的是和曾經得到的歡樂相當的感傷。那時也許我會痛悔,也許我會滿足,用各種各樣的心情來追憶自己的校園生活。但我決不會快樂的,在過去的兩年中,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之樹已經深深紮根在珞珈山下了。為了那些難以忘懷的日日夜夜,我必須付出歡樂作為離去的代價。

    那些躁熱的夏夜,許多蛾蟲和我們一起圍繞着一點燭火,當手中的書本被汗水滴濕時,總會有一隻飛蛾在燭火上燒傷了翅膀,我們會抹去滿臉汗珠笑了。那些飛雪的冬日,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不小心滾成雪團的就曾經有我們。那時站着和躺着的人都笑了,只有雪花在不聲不響地飄落。許多次我們在櫻花大道走過,櫻樹上或是虯枝盤曲或是羣櫻怒放,而我們的腳步總是很輕捷,我們似乎看到東湖上遙遙的帆影,在我們匆匆走過的時候。許多次我們從別的地方趕回校園,那時晚霞如火,我們帶着回家的心情,帶着疲倦的身體從外面回來了。

    是的,這些誰能忘得掉呢?珞珈山記着我們一切的歡樂、痛苦、追索、彷徨。今天,我們説:“我們的珞珈山。”我們的語氣中充滿了親切和自豪。兩年後,我們同樣會説:“我們的珞珈山。”那時,會不會兩行淚悄然滾落呢?不,你不要背轉身去,再看看我們的珞珈山吧,即使是用模糊的淚眼。

    我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有過自己的追求和希冀,都曾灑過自己的汗水。在過去的兩年中,我們都珍藏了許多難以忘懷的記憶,我們的青春火一樣在珞珈山下燃燒,我們的夢想隨着桂花開開謝謝。對於過去,我們都不必再説什麼,成功、失敗盡不可論,重要的是,我們已經慷慨地付出了青春。

    那麼,為了那些忘也難忘的日夜,為了那太多太多的歡樂、淚水,為了那匆匆逝去的兩度春秋,我們該繼續揮灑汗水,用我們樸實的勞作去維護自己光榮的稱號。我知道珞珈山不會忘記我們,我們也忘不了珞珈山。因為,這是我們的珞珈山,我們的珞珈山。

    7.最後的冬天

    猶如一瓣最嬌媚的春花,腐爛成泥,許久許久不敢捧出的青春的秘密在相對而笑的一剎那破了!

    很小時,我就已學會了形容冬天的兩個造句:陽光下,大地銀裝素裹;冬夜,萬籟俱靜。也是很小時,我就從浩繁的卷帙中,知道世上還有一種純潔的感情。那時我不明白的只是:大多的感情在燥熱的夏天開始,卻非要在潔淨的冬天結束。那時,我有紙糊的風箏,有紙折的小船,有暖暖地縈繞着我的母親的眸光。

    都説年輕時喜歡説疲憊,甚至説活着太累了,這是因為每個人要從塗鴉期的畫面上回到現實。我也總以為我的磕絆、我的意外已是不少,傷感的只是不輕易説累的我還是不懂得那時的問題。

    冬日裏,有藍色的沉靜。在校園裏呆了五年的我不説心靜如止水,也已學會了忍耐和習慣,忍耐失望,習慣失望。我從不相信什麼命定,我只説:麥田的守望者沒有權利收割!

    我對自己説:即便是奢望,你也得用心去做!

    於是這五年,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並不豐富的大學日子也不算平平淡淡。當然,有些並不是無力得到的,我也沒得到。

    在這個冬天,漫天的大霧裏,我常一個人行走於其中,箇中滋味並不是悽迷和朦朧,校園裏的路應該是熟悉了,我的眼看不到的地方也能知道那裏有怎樣的內容。我常有一種清新的騷動的感覺,只為了活着的美麗。

    在這時,直覺是我旅途中的站牌,它應該是我不算豐富也不算貧乏經驗的瞬間噴湧,然而,直覺在這個冬天變得並不可靠。

    也許在這個冬天我不該非得認識一個清純的小女孩,她靜默了快兩年,在一個冬日的晚上告訴我她早想説點什麼;也許這個冬天我不該再苛求一份真情,有一個雪夜我邀她看雪去,她依然平和地微笑着:“我想有些話已説清楚了!”

    那一夜,雪輕漫地舞蹈着,舞出我這個冬天的情愫。我不知道,我所謂的直覺到底是什麼東西。

    猶如一瓣最嬌媚的春花,腐爛成泥,許久許久不敢捧出的青春的秘密在相對而笑的一剎那破了!那笑,好苦好澀,似五月的青櫻桃。

    我對她説過:“愛你無悔。”我也一直要把無悔當作今生的心願,有些時候,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事情,我也要繼續做下去,並在某個時候相當微妙地讓這事被人不易察覺地變得應該起來。可是對我這份沒有回報的愛,我心力交瘁,我只有任風冰涼自己。

    她可以説是一個美麗的少女,恬靜柔媚,特別是一雙眼睛説話時總在骨碌靈轉,可愛得蕩人心魄;還有那潤紅的臉頰豔若孩童。她也像其他漂亮的女孩子一樣,喜歡男生突兀的打攪。而我,也是一樣的荒唐,説不定也是她唇齒間的虛榮,這是女孩子的虛榮,並不影響我對她的守候,並不會教我淡然一句:“大街上美女若雲!”

    也許那個冬日的晚上不該輕易許諾給她!也許那個冬日的晚上對於她平平常常。

    等到酣睡醒來,又是一個霧天,玉樹瓊枝,小樹林宛若一片童話中的傷心林,那裏再也走不出我尋求的白雪公主了!鬆軟的雪地上,一些彷徨的腳印不知走向何處!

    這個夜裏,外面大風肆虐,狂呼而來。我立於窗前,感覺混沌,大概是最後一個刻骨銘心的冬夜了,在母校。

    她還是一個白雪公主,但她不是我的。這情感的漸悟類及生活。我不哭泣,青春的歌喉還沒有喑啞。在我的母校,我並不流暢地走過五年的時光,有些東西我還貧窮,可是我真實地走過。

    雖然人生不可能完美,可這個冬天我已是要離開窩巢的鳥兒,前面還有許多未知的新鮮,我依舊無悔地要去直面,去追求!真做錯了,還有來世。我對母校微語,對她微語。

    8.我的對手欽佩我

    剛推開門便看到楊小姐正滿面淚痕地伏在一箇中年男人懷裏哭,見到我急忙站直身,滿眼的驚惶與窘迫。我同她是一樣地窘,張了張嘴想説點什麼,卻只吐出“對不起”三個字,便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勝敗乃商家常事,只要有競爭,便會有輸贏。可是在這次廣州佳樂公司競選業務經理的角逐中,我卻悟到了一條立於不敗之地的常勝法門。

    上個月初,總經理召集了我們五個製版組的領班開了一次例會,會上宣佈將於兩個月內從我們五人中間選出一位業務經理,待遇較目前提高近一倍。

    自此,五個製版組之間便展開了激烈的競爭,而其中入選呼聲最高的便是我與丁組的領班楊小姐。小楊是廣州當地人,比我早來公司一年,天時地利都較我勝過一籌,尤其是在“人和”一條上更是處處壓我。欺負我不會説粵語,便常常當着我面對我客户大獻殷勤,橫刀奪“客”,偶爾接到找我的電話也總是説我不在,想方設法撬客户,這令我深為煩惱卻又無計可施。

    我們組的鬼精靈阿梨便悄悄對我獻計:“那個楊小姐聽説現在正犯桃花呢,對方好像是個有婦之夫。要是能抓到她一點把柄,一定可以搞得她灰頭土臉。”我大不以為然,也就沒有出聲。

    沒想到事隔一個多星期,有天我下了班回到宿舍正看電視,忽然想起有份急件今晚要趕着出片的,其中燙金部分要額外出一張專色版,不知車間是否予以特別處理了。越想越擔心,反正離公司不遠,索性親自回去看一看。

    剛推開門便看到楊小姐正滿面淚痕地伏在一箇中年男人懷裏哭,見到我急忙站直身,滿眼的驚惶與窘迫。我同她是一樣地窘,張了張嘴想説點什麼,卻只吐出“對不起”三個字,便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這以後楊小姐再也沒有找過我的麻煩,卻也刻意地不同我接近,望向我的目光總是帶着探究與戒備。阿梨有一天幸災樂禍地對我説:“Mi楊八成和那男的鬧崩了,早晨來老是眼睛紅紅的萎靡不振,工作不出錯才怪呢,等着瞧吧,過兩天準得出岔子。”我笑着嗔她:“烏鴉嘴。”

    可這回又讓“烏鴉嘴”給説中了。一個週末的晚上,我正在對一批新輸出的膠片進行最後質檢,丁組的小羅捧了套膠片走來對我説:“西小姐,你等一會兒是不是要去印刷廠?我們領班楊小組今晚有事先走了,讓我替她跑印刷廠,您要是順路,能不能幫我把這套片子一塊兒送過去?四色印刷,印15萬份,已經同廠裏打過招呼了,今晚就開機。”

    我接過膠片,出於職業習慣,本能地瀏覽了一遍,做慣了雜誌製版的我一下子注意到了一個細節:條形碼呢?做我們這一行的都知道缺少條形碼的後果有多麼嚴重,那將意味着十五萬冊雜誌的印刷費都要付之東流,而且還會因耽誤發行週期被罰鉅款,更重要的是,公司信譽將受到極大影響。

    小羅額頭見汗,手忙腳亂地翻找楊小姐的聯繫電話與傳呼,過了半個多小時卻帶着哭腔抱怨説:“到處都找不到人,打她手機回答説‘不在覆蓋區域內’,打傳呼也不見迴音,我估計是週末出城去哪兒玩了。”

    我安慰她:“沉住氣,你們楊小姐通常將條形碼放在什麼地方?”小羅想了想:“我想起來了,我去找找看。”過了不到五分鐘,小羅歡呼着跑了過來,我將條形碼用透明膠帶固定在封底黑版上,然後沿長方形將四塊版在透台上對齊了細細颳去有網點的部分,再也看不出疏漏了,才滿意地拍拍手:“行了!”

    週日晚上我正在看電視,聽到一陣輕輕地敲門聲。楊小姐提了一大兜水果站在門前,極不自然地笑着説:“西小姐,我剛剛和小羅通過電話,要不是你幫忙,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我誠心想請你吃頓飯,也想好好同你聊一聊,不知道……”

    “那好啊,我正懶得做飯呢,”我爽快地答應了,同她一起來到粵秀食苑。她端起一杯酒敬我,困惑地説:“西小姐,你的技術我一向很佩服,只是不明白,你不是也很想做業務經理嗎?你本來有兩次機會可以輕易擊敗我的,我要是敗了,業務經理就非你莫屬了,怎麼你不懂得抓住機會呢?”

    我微笑着抿了一口酒,輕輕地卻是堅決地説:“我的確很想贏你,但是我要憑藉真正實力和你公平競爭,光明正大地贏你,乘人之危,利用同事的某次疏忽僥倖取勝,勝之不公,這可不是我的求勝之道。”

    “值得為你這番話乾杯!”她同我重重碰了一下杯,豪情大發,“西嶺雪,我昨天剛剛解除了一份‘心魔’,今天又從你這兒取了一份‘心經’,我要振作精神大幹一場了。做人,我敬重你,做製版,我卻不會輸給你。你可別指望對我有恩,我就會在競爭中手下留情。你説過的,要光明正大地打一仗。”説罷哈哈大笑。

    我為她的豪邁所感染,笑着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好!我們擊掌為誓,拭目以待,看最終鹿死誰手!”

    楊小姐舉掌與我相擊,一擊之後卻緊緊握住了我,由衷地説:“西嶺雪,無論最終我輸了還是贏了,我都會認你是位最好的朋友的,其實,今天你已經贏了很漂亮的一仗了!”

    9.夢河岸邊

    微風吹皺了湖面。湖水很清,我覺得這清澄澄的湖水就如我夢河中的水。我又一次感覺到,我站在夢河岸邊。

    關於夢河

    我終於圓了兒時的女兵夢,像我這樣的軍人後代,有誰會不知道“颯爽英姿五尺槍”呀。每天早晨,嘹亮的起牀號總是準時驚碎我們女孩兒那色彩斑斕的夢,我們在晨光中跑步操練,但我腦子裏昨夜的夢依然不會消失,有時夢還會跑到臉上,使我的臉變得流光溢彩,引得那些男兵在向右看齊時竟聽不見首長又喊了向前看。當兵這三年,我感覺夢就像一條河,源源流淌,波光粼粼。但現在,我終於在這條夢的河裏游到了終點,準備上岸了。

    我要復員了。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孟姜。因為我爸姓孟,我媽姓姜,他們懶得給我起名字,順口就叫孟姜,連個小名都沒有。我們又是在長城腳下當兵,因此很容易讓部隊首長把我和很早很早以前那個哭倒長城的怨婦聯繫到一起,一下子對我警惕起來。在他們看來,就算我沒有那麼大的破壞力,但至少是個好哭的軟弱的女兵。

    偏偏我又哭過,但總共也只哭過兩回。第一次是剛到部隊。參軍離家之前,我媽對接兵首長説:“我女兒這一頭秀髮是她最鍾愛的,像命一樣。中尉同志,能不能通融一下,讓她把頭髮盤上去?”接兵的幹部當時也含含糊糊地答應了。可我一到新兵連,連揹包都沒打開,連長就把我拖到一邊,連鏡子都不給照一下,就拿着剪刀咔嚓咔嚓鉸到耳根,我立即感覺脖子像長頸鹿似的,連頭都不會動了,叫我怎麼能不傷心落淚呢?

    後來好些天我沒有再哭。穿一身新軍裝,匍匐前進過泥濘水坑時我沒哭;單眼吊線,手託掛着三塊磚頭的半自動步槍練射擊瞄準,練腫了胳膊,我也沒哭。我還很同意那些男兵私下的説法,部隊最讓人受不了的一條規定是:開飯時不讓跑進飯堂還要站在食堂門前唱歌。我也飢腸轆轆,但我昂首挺胸歌聲響亮。但那天開飯後我卻哭了。當我正吃得香甜無比,不知不覺拿起第三個饅頭時,我聽見鄰桌有個男兵對同伴喊道:“瞧那個傻妞,嗨,一頓吃3個饅頭!我才吃5個。”他的話引來一陣鬨堂大笑。我又羞又氣,將啃了一口的饅頭砸進菜盤裏,捂着臉跑出了飯堂。

    一出門,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回到宿舍,仍流淚不止。我在樓梯口對着整容鏡一照,還真嚇了一跳:鏡子裏的這個胖姑娘是誰呀?腰粗得嚇人,胸脯挺得老高。我發誓要節食減肥了。可是睡到半夜,我的肚子就餓得打鼓了。我甚至夢見自己越過長城來到北方的大草原,坐在蒙古包裏啃一隻烤全羊。出操時窺視其他女新兵,誰不像是剛發起來的饅頭。於是我暗自拿定主意:去他們的!我就做傻妞。我還要吃4個饅頭!

    新兵集訓結束開聯歡會時,我走上台,對大家説:“我給大家獻一首歌,叫‘我的眼淚在飛’,但我從此再也不會哭了。”大家便拼命鼓掌。

    分到話務班後,我的飯量也自然減少了。有一天我們班的若蘭對我説:“你知道‘三駕馬車’怎麼説你嗎?他們呀,説你現在是不該粗的地方細了,該挺的地方依然挺着,‘這才是我們心目中的女兵啊。’”她拿捏着嗓子學道。我大聲抗議:“這叫什麼屁話?!”

    三駕馬車

    “三駕馬車”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名叫劉全勝的傢伙自封的外號,特指劉全勝本人及李晨晨、王大江三個人。他們三個是老鄉,都有高中學歷,訓練成績都很棒,而且,三人還都是本班隊列的排頭兵。當發現了這些共同點後,劉全勝興奮地對他們二人説:“我們像不像三駕馬車?”那意思是説,他們將會是我們這批兵中跑得最快也是最遠的。他們的夢是考學、入黨、提幹,這也是所有男兵、特別是農村兵的夢。據説王大江還有點不好意思,謙虛道:“你們是馬,我是騾子。”劉全勝便説:“馬是男人,騾子是太監。”

    新兵連結束後,我和“三駕馬車”一起分到師機關。劉全勝在司令部文印室當打字員,李晨晨學駕駛回來後,給一號首長開小車。只有王大江干的是沒有技術的活:升旗。

    因為是從同一個新兵連裏滾出來的,這“三駕馬車”找我的次數自然要多一些。先是李晨晨,有事沒事,總愛把那輛全師最好的小車——火紅的桑塔納2000停在警通連樓前,人站在我們班宿舍門口,和我説話。他手裏總是夾着一支煙,一號首長最愛吸煙了,因此他偶爾能蹭上一支兩支的。他説:“明天我要進城,你去嗎?可以捎你一程。”然後吸一口,好像很瀟灑的樣子。我們班長看不慣了,她指着李晨晨的鼻子説:“我們剛當兵那會兒,不管在哪兒,見到老兵就雙腳一碰喊班長好,瞧你們現在,都成什麼樣子了。”李晨晨趕忙給我們班長敬禮,説班長好。我在一邊捂着嘴偷笑,説他:“知道了吧?沒事的時候,不要往女兵宿舍跑。”

    劉全勝吸取了李晨晨的教訓,改在我值班時用電話找我。劉全勝一直覺得自己才華橫溢,因此一開口就是:“剛作了一首詩,念給你聽聽:‘我的心裏,一直有一首歌,我説不出它的名字,我也唱不全它的曲調,可是,我知道它在哪裏,在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我大笑,譏諷道:“哈,你也真不害臊,居然冒充席慕蓉。”劉全勝忙説:“好,我再給你念一首。”剛唸了個開頭,我就指出那是汪國真的詩,然後我掛了電話。他哪裏肯善罷甘休,又把電話撥過來,説:“這一首真是我作的。”我悄悄把電話接到軍務科長家裏,可憐這傢伙竟全然無知,兀自朗聲念他的歪詩:“啊,今天真好,陽光像小豬的腳。”軍務科長大怒,喝問道:“誰這麼無聊,想吃豬蹄子到服務社買去!”以後他再來電話,總要先央求:“好姐姐,千萬別把電話接到首長家裏!”我説可以,但要揀正經的説。

    相比之下,倒是王大江找我的次數少多了,他本來就較靦腆木訥,因此偶爾來一次,也都是和另外的“兩匹馬”同來。見王大江,通常是在我值完夜班之後。我交完班,站在機房的窗口,看着他手捧着那面鮮豔的旗幟,在兩個持槍的士兵的護衞下,踏着正步,迎着太陽,一路走來。特別是在升旗的一剎那,他緊緊地握住旗布,自左而右,大幅度甩開,動作漂亮極了。

    10.與往事幹杯

    説起來我們是在北京當兵,其實與真正的京城相距甚遠。三年來,讓我們自己進城去逛一逛的機會屈指可數。平時我們總埋怨這裏要麼飛沙走石,要麼蚊叮蟲咬,在最好的季節,又要被拉到最惡劣的環境裏搞野營拉練,實戰演習。但現在真的要走了,卻又覺得戀戀不捨。何況還有這些共同戰鬥了三年的戰友,還有“三駕馬車”。

    在離隊的前一天,我們相約在營院後面的山楂林裏野餐。

    説好了,我帶一瓶紅酒,四雙衞生筷,四個一次性紙杯,其他吃的皆由他們出。我到時,劉全勝、李晨晨已經等在那裏了,落滿橘紅色枯葉的草地上,一塊塑料布托着各色熟食。他們正左顧右盼呢。

    我們等着王大江,這兩個傢伙又難免對大江有幾句微辭。後來劉全勝説:“真可惜,孟姜,你要考軍校,肯定能錄取。”我笑笑。其實,我的父母也是希望我考軍校的,憑着父親少將的頭銜和眾多的戰友關係,送我當兵本就鋪平了上學、提幹的路子。我只不過是不想在父親的翅膀下過一輩子,我的路我要自己走。

    這時李晨晨對劉全勝説:“你不是考了嗎?”我一聽樂了,不禁笑出聲來。劉全勝去年曾考過一次軍校。到軍裏的文化補習班報到前,我還去送過他。我對劉全勝説:“你要是考不上,就在基地那邊找個村姑做個倒插門女婿算了,就別回來了。”他信誓旦旦:“就這麼定啦。”但最後他還是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劉全勝從草地上爬起來,説他去找王大江。我便批評李晨晨:“你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過了一會兒,劉全勝像押着俘虜似地把王大江帶來了。劉全勝説:“他還一個人在宿舍裏發愣呢!”王大江説:“我沒來得及買吃的。”我知道他是不想來,這三人中數他家最窮,夏天又遭了水災,摳一點津貼費,全寄回家了,因此我並不怪他。我們都説:“這麼多菜,足夠了。”

    我們舉起杯,碰了一下説:“和往事幹杯!”

    酒是甜的,喝進肚裏是熱的,然後,臉也熱了。劉全勝説:“孟姜,從現在起,我們就是軍民關係了,可以談情説愛談婚論嫁了,你就從我們三人中挑一個,嫁了罷。”

    這話真讓我感動。我感到有些微醺了。我説:“行!一年後的今天,即10月25日,我們在頤和園昆明湖見,那時我會告訴你們我的選擇。”

    他們一起擊掌叫好。

    誰來赴約

    一年之約,聽着像一個玩笑。

    但誰又能説這就是玩笑呢?難道不能理解為這是一個青春和友誼的諾言?

    其實,這一年來,我一直在北京。我父母在我復員的同時也調到了北京,復員後我在三環路上一家合資公司找了一個職業。但是我沒有告訴他們。這一年中,我不斷接到從原址轉來的“三駕馬車”的來信,其中,劉全勝16封,李晨晨11封,王大江3封。但誰的信我也沒回,甚至連個電話也沒打過。反正從理論上講,一年後會再見。這算是考驗,不算無禮。

    10月25日,我準時來到頤和園,昆明湖畔。

    就算散散心也好。

    我在十七孔橋上徘徊。我的心填滿了温馨的往事。

    忽然,我看見一個高高的身影向我匆匆走來。他走路的樣子我是太熟悉了。過去有三年的時間,幾乎每天早晨我都會看見他邁着這樣的步子迎着太陽走來。

    是王大江。第一個見到的是他,這倒有點讓我意外。忙迎上去,問:“他們呢?”王大江笑笑説:“我叫他們來,他們罵我是傻蛋。”

    他用左手和我握了一下。這時我才發現他的87式士兵服軍裝已經去了肩章、領花。還有他的右手,手指齊齊地短了一截。

    我驚問他的手是怎麼回事,他用左手捧着右手,許久,才説:“部隊領導為了讓我學一門技術,調我到炊事班,將來好轉個志願兵。有一天絞肉時,絞肉機壞了,我便拉了閘掏肉餡,這時正好有個新兵過來,順手合了閘,就這樣……”我叫道:“那你為什麼還要復員?”他想一下,答道:“如果我有一雙好手,我會留下來,爭取轉個志願兵,但現在,我不能留了,我不想讓人説我是拿一隻廢手要挾組織。”

    我嘆了口氣,説他:“難怪他們説你是傻蛋。那兩個混得好的都不來,就你傻乎乎地跑來了。”大江説:“我是一定要來的。我想,要是你來了,萬一一個人沒見到,那該多失望啊!”

    我覺得鼻子一酸。為了掩飾窘態,我低頭從包裏取出名片,大江伸出一隻半手,恭恭敬敬地接過去。他一看,孩子般天真地叫道:“你就在北京啊!還是個不小的官吶。”我説:“大江,你留下來吧,我介紹你到我們公司來。”

    大江搖搖頭。他把名片裝進胸兜,低聲説:“也許將來我會來找你,但現在,我要回家鄉去。”頓了一下,又説:“我要走了。今天晚上參加最後一次點名,明天早晨統一乘車離開部隊。”

    我淚眼模糊地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大聲説:“給我寫信啊。我一定會給你回信的。”

    微風吹皺了湖面。湖水很清,我覺得這清澄澄的湖水就如我夢河中的水。我又一次感覺到,我站在夢河岸邊。

    新的夢又要開始了。

    11.千千闕歌

    原來離別總是美麗的,即使是眼淚,也“祈望可體恤兼見諒”,幼稚和無知也許是感觸不到這種美麗的惟一錯誤。過去的十幾年總以為自己已長大得足以去忽視這種情感,這種美麗在父親看來,只要他們在,我就永遠是孩子。

    17歲那年上大學,母親本説好了要送我,但在臨走的那一刻卻變了主意,興高采烈、滿懷着闖世界念頭的我,並沒有注意到她揮完手轉過身去眼角的那一瞥閃光。父親送我到車站,我還穿着那個夏天一直穿着的短褲和背心,脖子上掛着一串鑰匙,滿不在乎的樣子,一種孩童似的想裝瀟灑的幼稚。父親把鑰匙從我的脖子上摘下來,説:“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要學會照顧自己。”這時開車鈴響了,父親朝我揮手,然後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淡,立成我17年中一直不變的風景。

    那一路上我有初脱樊籠的快感,一直與人侃着,少年老成似的。而火車離父母是越來越遠了。

    第一學期有着新生通常的求知衝動,把飯錢省下來買書,弄得面色黃黃的,頭髮又很長時間未理,在腦後飄着。寒假回家,母親來接站都沒有認出我,直到我走到她身邊,啞着嗓子喊了聲“媽”,她才回過神來,接着便是奪眶而出的眼淚了。在這個冬天,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牀去集貿市場買肉,給我煨最喜歡吃的排骨湯補身子。當我狼吞虎嚥的時候,她總是靜靜地坐在對面看着我,露出高興和滿足的樣子。

    然後便是暑假、寒假、暑假……,歲月悠悠而過,讓我歷練出幾分自以為是的“成熟”,有了幾次離別之後,便對這套儀式看得比較淡了,每次都不要父母送,但他們每次都堅持要送,這似乎也成為一種儀式,沒有太多的意義,在我看來。

    某次快放暑假的一天,我穿過午後的校園,廣播裏響起了這首《千千闕歌》,心的硬核被音樂衝觸出一個漏洞,並從那一點上開始破碎,那是我一直都忘卻着的一種感覺,一絲情愫。在纏綿悱惻的音樂聲中,我的眼前浮現出母親眼角的閃光,父親摘下我的鑰匙串,冬夜裏的排骨湯,我17歲那年夏天的短褲、背心……音樂陪伴着我走過整個午後校園,那結尾的Repeat還在一直響着,響着,使我感覺自己從未像今天這樣長大,在我生命裏一直迴旋着這首歌曲。

    原來離別總是美麗的,即使是眼淚,也“祈望可體恤兼見諒”,幼稚和無知也許是感觸不到這種美麗的惟一錯誤。過去的十幾年總以為自己已長大得足以去忽視這種情感,這種美麗在父親看來,只要他們在,我就永遠是孩子。母親呵護而濃濃的愛,父親嚴厲而淡淡的愛,縱使遠隔萬水千山,也一直伴隨着我,激勵着我,只是自己感覺不到而已。

    這以後的幾次別離都讓我有了一種別樣的情緒,每次坐在38次列車上,我總聽到列車播音室播放這首《千千闕歌》。也許以前一直有,只有我感覺不到而已。每次我總會在心底輕輕合唱着,以前那些在父母膝下承歡的美麗歲月,如花一樣地在腦海中次第綻開,是一生中最最美好,最最温柔,最最無瑕的回憶。

    上次寒假為了一件小事和父親慪氣,並且粗暴地拒絕了他的“講和”。到上車的時候,本想一個人偷偷溜走,卻不知父親已把行李包背在身上,去火車站的路顯得如此漫長,父親不停地叮囑:“回去後一定趕快來信,免得我們掛念”,“要注意身體,晚上11點鐘睡覺,別熬夜”,“要捨得吃,營養要跟上,錢不夠家裏寄”,同樣的話聽了五年,我都聽煩了,只是機械地應和着。上車後,我檢查揹包,發現裏面偷偷塞了一袋水果和餅乾,知道我有潔癖,不喜歡在火車上吃東西,父親特地用消毒液把蘋果浸泡一遍,還有一篇我即將要寫的論文的參考書目,是父親的筆跡,怕被水弄濕,他細心地用一個塑料皮套起來。我幾天來努力營造起的矜持與冷漠一瞬間如破碎的面具簌簌落下,我急忙朝車窗外望去,是一片黑暗,已離開站台很久了,我又忽視了父親的道別。我靜靜地坐了許久,列車上的“點歌台”開播了,如同往昔一樣,又有那首《千千闕歌》,又是那熟悉的曲調,我哭了,像個孩子似的,流着淚大聲唱起來,周圍的人都以詫異的眼光看着我,而我卻並不在意,我為無知的冷漠而流淚,為平時覺得很“婆婆媽媽”的爸爸的細心流淚,為我遲到的愧疚流淚,讓我在歌聲中大聲地再哭一次,再重温屬於我們彼此的晚上,不管明天怎樣,就讓我再做一回不懂事的孩子,一個任性的孩子,一個穿着短褲和背心,掛着鑰匙串上大學的孩子……

    歌聲越來越弱,漸至消失,但在我模糊的淚眼中,整個的晚上、整個的天空、整個的我21年的歲月都充溢着這首歌曲,唱徹千千遍,永不停止,闕闕回覆……

    來日縱使千千闕歌

    飄於遠方我路上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

    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這宵美麗

    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想

    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

    12.告別象牙塔

    的確,這樣季節的你很容易躍入往事的漩渦,回憶如小舟在人生窄窄的河牀上很累很累地滑行。

    不再為考試而緊張,不再為旅遊而奔忙,不再為忐忑不安的愛情而踏入心的陷阱,從此現實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人為你承擔一份重量。

    夕陽的唇吻紅了整個校園,漸稠的暮靄將遠山化為隱隱的輪廓,你痙攣的神經努力把昨日單純的線條還原為充溢的面孔。但此時你的感覺像遭受一個強大磁場干擾的觸鬚,失去了以往的靈性,面對逐漸張開的現實的網,你莫名地有些迷惘和惆悵。但執拗的你卻依然用感覺的鈍刃切割着這個沉悶的黃昏和你昔日寫在臉上卻渾然不覺的滄桑。

    的確,這樣季節的你很容易躍入往事的漩渦,回憶如小舟在人生窄窄的河牀上很累很累地滑行。靈魂的腳步也沿着這些歪歪曲曲的文字走進了豐富多彩、高雅幽深的大學生活,燦爛的陽光從四年前照到了你的臉上,那曾經的歷往以及那種種或濃或淡的心情都在此時如潮水般洶湧而來,漫過你的全身……

    四年的生活不算短,在你的筆下稍一加工和潤色簡直是一部長篇小説,而此時你即使有這份靈感,也缺少奮袂而起的衝動,或是害怕從所謂的意境忽然落入現實的尷尬吧?現在的你總該整理一下自己了,理順頭腦中紛亂如麻的思緒,調整心裏種種不平衡的沉寂,為自己開始走下一步而蓄足心力和體力。

    你常常佇立在圖書館、閲覽室,面對蒼白的四壁,靜靜地聆聽偉人那可以穿透一切的聲音,廣闊的氣息便逐漸展開:河流汩汩奔湧,山巒厚重……在那博大精深的睿智中,你感受到那些朦朧的身影,有些像幽長幽長的夢的片斷,然而卻沒有夢的那份恬淡和寧靜,你毫不掩飾讓自己歡悦的虔誠和傾慕流淌在臉上,你感覺到對於很不風景的自己畢竟少一份成熟多一些淺薄——憂傷的來源總是起於豐盈之後的風華正茂的你,友情與事業正沿着長長的軌道鋪向天涯,一顆經世事磨練的心,已沉寂下來,幻化為一種成熟和理智,隨潮漲潮落,看大喜大悲,不再躲避陽光和人流,拋開躁動和喧囂,瑣碎和牽絆,相信世界,相信藍天,相信真誠可以打動一切。

    或許只是你的牽掛和思戀有如康橋上志摩久久不忍揮去的雲影吧?你真的無法道一聲清脆的“拜拜”,只有輕輕吻着流淚的校園,匆匆逃離。

    13.自己的風景

    在無奈與傷感中,我開始埋怨造物主的不公,並且固執地認為,不好看的女孩只是一朵小小的野花,不會有人欣賞她的清淡。

    我長得——説醜太傷自尊,但絕對不好看。小時候,我常常忽略這一點,照樣玩得瀟灑自在。

    若不是那個漂亮女孩,上大學後的我會繼續忽略下去。那是在一次返校的汽車中,坐在我身邊的一個很好看的女孩大概耐不住旅途寂寞,和我樊談起來。得知我的地址後,她突然問:“你認識王冬梅嗎?”我説我就是。她驚訝地盯了我好久,又問:“那個在楚天電台寫音樂心情的就是你?”得到肯定後,她好看的櫻桃小嘴張成一個“O”型,臉上漸漸浮出一層失望。我明白,她心中那個用想象美化起來的形象悲哀地坍塌了。

    一個從未見面的筆友寫信説想見我。我委婉地拒絕了,怕他失望。然而,他還是來了。後來,他在信中告訴我:你有一種純純的氣質。我黯然:他仍然沒説我漂亮。

    第一次發現,不好看原來是這麼一個很悲傷很悽然很尷尬的字眼。而我,又是如此執著地欣賞着美麗啊。

    在無奈與傷感中,我開始埋怨造物主的不公,並且固執地認為,不好看的女孩只是一朵小小的野花,不會有人欣賞她的清淡。

    只是,平時我仍然收到許多陌生朋友的問候,生日我依然收到好友深情的祝福,仍然會有朋友把我的文章精心地配上美麗的畫送給我……許多的感動讓我明白,我依然是那個被朋友當作小妹呵護的女孩。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常常被別人關心、愛護着,也願意以自己的愛心去關懷、幫助別人。每當這時,都會被深深地感動。既然能夠享受到愛與被愛的歡樂與幸福,漂亮與否又有什麼要緊呢?

    這時,也覺出自己刻意追求的淺薄,不是為了趙傳那句“我很醜,可是我很温柔”的無可奈何的灑脱,也不是為了那句“容貌與才華成反比”的莫名其妙的興奮。我所高興的是美醜並不能妨礙人去追求美好的生活,去感受世界的温馨,去實現人生的價值。

    我可以在有月亮有星星的晚上獨自坐在草地上看天,在沉默中向遠方綻開一個燦爛的笑;或者,在雨打芭蕉的夜,坐在窗前細細地描繪心情故事,聽窗外細細碎碎的雨聲,給自己帶來一份寧靜與聖潔。於是,在心底悄悄地對自己説:

    其實,你可以活出一道自己的美麗風景。

    14.今夕是何夕

    賞月的人漸漸地走了,湖邊的一切顯得格外地靜謐而安詳,讓人頓時萌生出“風物依舊,人事已非”的悵惘。

    多少箇中秋了,總是在融融的月光裏,擁着燦爛的微笑,和朋友們一起,帶着令人微醺的飄然,揣着無限的憧憬與明媚,在這滿月的湖邊,欣欣然然地度過。

    今夜,波光月影,連天一碧,湖邊的風景依稀如舊,而昔日的朋友們卻星散各地。獨自漫步湖邊,走過年年今夜必走的小路,仰望悠遠湛藍的天空,凝視明淨如水的圓月和波光粼粼的湖水,凝聚在心頭的卻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孤獨與惆悵。

    日復一日的磨礪中,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靈是變得衰老了,還是稚嫩了。多少個夜闌人靜的深夜,我的靈魂又恍惚回到熟悉的校園,迷迷濛濛的睡夢中,腦海裏就彷彿張好了白幕,過去自以為平平淡淡的一切,又一幕一幕地映現出來,昔日或親或疏的朋友,鏡花水月般地飄浮在眼前。讓人強烈地感受到生活的疲乏和對生命的惶惑。

    天上沒有一絲兒雲,一輪清冷的圓月,貼在柔潤的藍天上,晶瑩璀璨,清輝如霜,彷彿高僧的冷眼,寂靜而安詳地注視着人間的一切。遠處是繁華的都市,壅塞着鱗次櫛比的樓房。層層疊疊的窗户,將昏黃的燈光拉得老長老長。歪歪斜斜地倒影在湖面上,有如遊子散淡的倦眼。近處的跳台上,影影綽綽的,是一些血氣方剛的學子,圍繞着升騰跳躍的篝火,在一起嬉戲賞月。六絃琴淙淙的悶響,斷斷續續的,伴隨着單調有力的節奏,一個沙啞的聲音,悲傷地訴説着魂牽夢繞的故事: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恰似一張破碎的臉……

    低迴哀婉的音調,隨着空氣的震盪,輕輕浸入到靈魂的深處,讓人有説不出的悲涼。

    忽然記起趙嘏的詩:“獨上江樓思茫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舊年!”今夜可以説是“月光如水水如天”了,親愛的朋友們,此時此刻,是否也在望這天、這月?

    遠處的湖水流動着寒慄的清光,吹過湖面的風,夾雜着絲絲的寒意。賞月的人漸漸地走了,湖邊的一切顯得格外地靜謐而安詳,讓人頓時萌生出“風物依舊,人事已非”的悵惘。也許人生説到底就是一種緣份,一種機遇,大家偶爾相識、相知甚至相契,便種下了日後悲歡離合的種子,埋下了人生恩恩怨怨的芥蒂,一旦遇到和風細雨,便長成一脈剪不斷的柔情。多少年之後,或許自己的眼角已如這微風的湖面,疊起了層層的皺紋,生命的爝火更是如風中殘燭,飄搖不定,到那時,再看這樣的天空、這樣的滿月、這樣的湖水,再遇到這樣的夜晚,自己的心情是否會無限漠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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