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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傻氣使我和愛情擦肩

    傻氣使我和愛情擦肩

    我流淚,因為我知道曾經錯過了多麼珍貴的東西,我流淚,為了少女的純真和傻氣。但不管怎樣,我永遠記得那束玫瑰,因為收穫一份真情總是那麼美好。

    大三時,有一個叫大葦的男孩對我很好,而我也把他當做了異性好友,常常向他傾訴心事,幾乎無話不談。不過,我卻從不認為我倆會與“愛情”有什麼瓜葛。

    原因嘛,是我認為愛情是一種特別的東西,就像我某次在書上看到的那樣:“在感覺上戀愛非常近似恐怖。”我和大葦雖説很要好,可那種“恐怖”的感覺確實沒有呀,起碼我是絕對沒有。至於大葦,我也悄悄觀察過幾回,很遺憾,他除了偶爾會臉紅之外,一點也不“恐怖”。

    所以,我把我和大葦的感情定性為友誼,非常要好的那一種,因為我們一天不見面都會不舒服。

    20歲生日到了,那天除收到同學們的禮物外,我還收到了一束由花店送來的玫瑰花。花束中間藏着一張精美的花卡,上面寫着讓我面紅耳赤的話:“祝福小姐生日快樂——一個暗戀你的男孩贈。”送花的小姐不肯泄露顧客的姓名,只説是個高大帥氣的男孩。

    我好開心!我迫不及待地去找大葦,他可是我的軍師兼智囊。

    “有沒有我帥?”大葦聽我説完後目光炯炯看着我。那天他好像打扮得特別好看。不過我沒理他的玩笑話。

    “怎麼處理?”我謙虛地向“軍師”諮詢。大葦撐着下巴做沉思狀:“很簡單!兩個問題,一是弄清誰寫的,二是你希望誰寫的。”他快刀斬亂麻。

    “第一個問題猜不出;第二個問題,我希望是小杰寫的。”我也迅速作答。

    “什麼?小杰?你愛上他啦?”他臉霎地蒼白了,弄得我也好緊張。“他、他很糟糕嗎?”我抓住他追問。

    “不是,我只是覺得你還小,談戀愛不合適。”他情緒好像很壞,過了一會又説頭疼,要回去了。“怪怪的,”我有些不悦,説好了一塊去跳舞的。

    那天晚上我只好一個人去跳舞,一直跳到舞會結束。因為我心情太好啦,我想沒有哪個女孩在生日裏會不開心的。

    第二天,大葦的病就好了,我們仍然在一塊玩。不過那束花的贈送者卻一直沒有露面(小杰已被排除,因他愛上了別的女孩)。我問大葦這是為什麼,大葦説可能這男孩缺乏勇氣吧。我覺得有些遺憾。不過那真是一束香豔美麗的花兒,一想起它,我的心情就特好。

    轉眼間我們就要畢業了,一些情侶生離死別,令人潸然淚下。我和大葦雖不是情侶,離情卻也是一樣難受的。在火車站送別他時,我們都很傷心地哭了。臨上車時,他攬住了我的肩,這是他和我惟一的一次親密舉動。我留在了本城,而大葦則去了深圳,不幾年又去了澳洲。我們已經多年未見面了,我常常想念他。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他的一封信,信中告訴我他已結婚了,又回憶起昔日校園時光,表現出極真摯的感情。突然,我的眼睛被一行字灼傷,霎時淚落如花,那行字是這樣的:

    “那時你是個好可愛的小女孩,我曾送給你一束玫瑰花,可惜我不是你的心愛,但歲月流逝,那份温馨永存……”

    我流淚,因為我知道曾經錯過了多麼珍貴的東西,我流淚,為了少女的純真和傻氣。但不管怎樣,我永遠記得那束玫瑰,因為收穫一份真情總是那麼美好。

    活着是一種美麗

    活着是一種幸福,更是一種美麗。這種美麗不是都市生活裏的病態的美,不是空虛與痛苦呻吟出來的美,也不是虛榮與浮華偽飾成的美,而是屬於人們自己的。

    當夏季來臨的時候,太陽點燃了大地的熱情,也點燃了一顆年輕跳動的心。

    去年的夏初時節,是我失意與無奈交加的日子。

    那天傍晚,病中的我心似浮雲,百無依從,甚至還滋生出幾許隱隱的痛楚。為了服藥,我無可奈何地從病榻上爬起來,緩緩地穿上拖鞋懶懶地走近西窗前的書桌取藥時,竟望見了一幅動人的圖畫。

    隔着玻璃,隔着紅塵,在我的視線裏,這是一幅極自然的風景畫。天色漸暗,西邊的天幕上映出一大片橙紅色的晚霞,勾勒着周圍樓宇的輪廓,漸漸地幻化出一大片誘人的朦朧……

    驀然間,覺得眼前的景色無限美好,那不是隕落的美,那是出自自然的生機,一股熱力,吸引了我的視線,更吸引了我的心!我的心陶醉在窗外的風景裏,我的精神與圖畫精神緊緊地相擁在一起,水乳般地交融在一起!橙紅色的晚霞映染的天空就像是塗滿了橙紅色的幸福。我知道,晚霞最終會消失的,幸福也不會永遠地停留。我安靜地佇立在窗前,守望着這大自然的傑作,大自然的恩澤,欣賞它、享受它和感激它,一任那片聖潔的光芒,化解滲浸在我心底深處的那抹惶然無措不着邊際的痛楚。胸中震撼的,是一片躍動的脈息,一片澎湃的靈潮。直到暮色揮別,燈光從近鄰或遙遠的窗口升起。

    這樣自然的隱喻,是比任何語言或文字的詮釋都更為有力地撞擊着我的心靈,我委實受到了極大的感動。頓覺好過了一些,輕鬆多了,就像新年之初牆上掛的日曆掀起了元月一日,我有一種一切從頭開始的清新感,覺得一切都春意盎然,充滿歡快的信念。

    面對生活秩序中週而復始的一幕,我想不到自己會有如此甜蜜的感受,這不經意的點破,讓我在感動和感激的頓悟後,心自問,為什麼在過去的日子裏竟不曾對此有過如此深刻的聆賞?為什麼會輕棄了伴隨我們生命過程的許多細小的美麗與幸福?對此,我不禁要説:是形式的秩序在作怪!

    難道不是嗎?形式的秩序之於我們有何益處?日子彷彿變成了一種模子,無數個明天覆印着同一個“今天”,而缺乏了歡樂的味道;生活方式在豪華裝修、生猛海鮮、卡拉OK、皮爾·卡丹、下海炒股中變得單調與乏味。形式的秩序在人們腦海裏的根深蒂固,不僅束縛着我們的手腳,而且封閉了我們的心靈與情感。我們在慨嘆世風不古,渴望活得真實與輕鬆的同時,卻為了物質上的,抑或是維護某種心理上的平衡,而輕棄了生命中許許多多原本很美好的事物,讓自己的心靈與情感在擁擠狹隘的天地裏承受煎熬。於不知與不變中,越來越遠離了精神與自然的情趣,為什麼呢?也許就因為那種誘惑會使人處於一種非常狂熱的追逐狀態下,才沉溺而不思自拔,或明知故犯,或泥古不化,或掩耳不理,未能從實際的生活形態裏,領悟出一種生存的彈性。正如有時候,平凡比偉大更難得,樸素比華貴更美麗,恪守個性比謙順圓滑更可貴。

    繁複的生活總是一覽無餘地展現於我們的眼前。也許我們這一生中都無法獲得很大的成就,也無法擁有我們所需要的一切。但在生命的每一天裏,我們都能給生活以不朽的春心,放飛自己的思想,就像一樹之根,雖深埋在土裏,心卻嚮往着春天一樣,去汲取生活中許多細小的歡樂,微小的啓迪,我們的生活內容便會多一些盈盈的微笑,輕鬆的腳步,傾心的交談;多一些田園風光,荷塘月色;多一份真誠,注滿人生歷程的每一個足跡,牽手走過生命的四季。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一種美麗?

    活着是一種幸福,更是一種美麗。這種美麗不是都市生活裏的病態的美,不是空虛與痛苦呻吟出來的美,也不是虛榮與浮華偽飾成的美,而是屬於人們自己的,在名利與榮辱之外,值得我們去珍惜和永存的東西,猶如採擷到開放在夏日裏的最後的那朵玫瑰,彌久難忘。

    網人

    王影在睡衣外面隨意地套了一件毛衣,就衝了出來。她的頭髮紛亂,眼睛有點腫。

    柳明不知不覺中迷上了電子網。雖然功課緊張,但他每天都要在網上泡兩三個小時,網中內容五花八門,深沉的,膚淺的,低俗的,不一而足。在柳明看來,這一切歸結為一句話就是宣泄,對政治、經濟、文化、精神,甚至生理許多自我方面壓抑的宣泄。讀網上文字,就彷彿和形形色色的人物交談。柳明平素很少有機會和周圍人接觸,在他留學的城市裏中國人不多。網上的中國人住在世界各個角落:中國、美國、英國、加拿大……但柳明覺得自己和其他網人天涯咫尺,只需敲幾下鍵盤就可以觸到他們的手,甚至靈魂。這種難以言喻的接觸讓他陶醉。

    那天晚上他讀到了一篇散文,是一位網名為晴玫的小姐寫的,題目是《送我一枝紅玫瑰吧》。

    “送我一枝紅玫瑰吧,在銀雪紛飛的夜晚。你輕輕地叫門,我將披散着我新洗的發,帶着一臉鮮潤為你開啓。請把我掛在窗口的心緩緩收回,攏在懷中暖我一季冬天。”

    “送我一枝紅玫瑰吧,輝映我曾經蒼白的青春。我將回報你生命裏最傾心的微笑,和任何生存的皺紋都無法掩住的温柔。我們將在陌生的大地築一座小小的城堡,守着壁火聽玫瑰綻放的聲音。”

    柳明寫了一個帖子輸到了網上,説他心裏很感動,如果他能遇到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孩,他一定會在下雪的夜晚送她一枝紅玫瑰,他落的網名是“雲中帆”。

    那天晚上柳明回宿舍時已經凌晨兩點了,他打開房門時碰翻了門口的鞋架,驚動了和他同住一套單元的王影。兩年前他剛到美國時,在一個公寓辦公室遇見了急着找房的王影,他們很快商定合租,這樣兩人都可以省下一些錢。他們租的是有兩間卧室的房子,每人住一間,客廳合用。王影堅持要柳明住那間大一點的卧室,他多付30美元房租。過了幾個月,柳明買了一個書架放在客廳裏,他覺得客廳太空了並不好看。王影就説,她從來不用客廳,既然他放了東西,用得自然多,他應該多付一點房租。柳明當時十分後悔買這個書架,但還是答應多交25美元。他當時想和她算算電費,電費是兩個人平攤的,他每天呆在學校裏,很少用電,但她房間裏的計算機卻整天開着。他想她畢竟是個女生,在這裏也沒什麼親戚朋友,如果他太計較,就有點説不過去了。他們的鄰居,讀數學的小陳聽説他多付房租,猛拍了幾下他的肩膀,説他蠻有憐香惜玉之心。他苦笑了:“我憐的是哪門子香,惜的是哪門子玉呀?王影要算得上香玉,那全世界的女人都是天仙了。”

    “其實她也不醜。”小陳説,還詭秘地擠擠眼。

    “沒仔細看過。”柳明笑了,他從第一次見面就認為王影屬於那類既不美麗又不會撒嬌的女生。

    王影在睡衣外面隨意地套了一件毛衣,就衝了出來。她的頭髮紛亂,眼睛有點腫。她憤怒地站在客廳中央,一雙細眉挑得高高的:“你以後能不能早一點回來,你知道不知道我神經衰弱?你驚醒我,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王影的幾聲叫嚷把柳明從沉醉了一晚上的玫瑰心情中徹底拉了出來,他也惱了:“嫌我吵醒你?自己租一套房子呀,那多安靜!”柳明説完就進了洗澡間,他甚至聽見了王影在他身後咬牙的聲音。

    週末時晴玫小姐在網上又有聲音了,她説她感謝雲中帆先生的欣賞,由此她相信這世間不全是冷漠,還有共鳴,穿越時空的給人安慰的共鳴。他回了一個帖子,用了不少令自己的臉微微發燙的詞兒,是那種感覺充實的發燙。

    柳明吹着口哨回到了宿舍,見王影在廚房裏做飯就打一聲招呼:王影也飛快地笑了一下。晚上她送了幾個豆沙包子,所以很開心。他因為不會做飯,一星期總要吃三天方便麪。他發現王影做飯手藝不錯,心裏有些羨慕。他把這種想法對她説了,她趁興還告訴了他幾種正宗川菜的做法,後來兩人又聊了聊功課,把幾天前的爭吵都忘記了。

    第二天,他還沒起牀,她就敲他的門,就求他幫忙換汽車的機油,他似乎沒有理由拒絕,就躺在車底忙活了半天。前一天剛剛下過雪,地面冰涼蝕骨,等他爬出來的時候渾身都凍僵了。

    當天他就感冒了,不過他還是掙扎着到學校上網,他發現有人攻擊晴玫散文的情調。就擬了激烈的文字反攻,儘管他對她一無所知,但他必須捍衞她的文字,那裏藏着他最初的感動。

    中秋節來了,小陳夫婦分別邀請了柳明和王影到家裏吃月餅。陳太太是中國人圈子裏出了名的熱心人,下大雪的日子都肯開車到另一個城市陪別人聊家事兒。柳明看得出她有意撮合他們,王影那天穿了一件米色的襯衣和同樣顏色的牛仔褲,柳明想,她倒是比從前受看了許多。四個人聊了一陣,陳太太就和王影去了廚房。小陳説:“我看你們倆就合在一起算了,近水樓台嘛,你還省得做飯。在這兒也用不着到居委會開什麼介紹信,領什麼結婚證。”“你殺了我吧。”柳明半認真半開玩笑。

    “她沒什麼不好。”

    “你沒見過她的真面目。”柳明搖了搖頭,站起身到廚房拿水,在門口正聽見王影對陳太太説:“嫁給他?即使世上只剩下他一個男人,我也不會那樣做。”

    “那我倒要考慮考慮。”陳太太笑得直顫。

    “你知道他從來不打掃廚房、浴室,懶得要命,還經常半夜三更才回來,不洗澡就睡覺。”

    柳明沒拿水就返回來了。他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裏去上機,似乎只有網上的一小片天地屬於他了。

    像晴玫曾説的:“生活的瑣細和單調已讓我厭煩了,我什麼時候能逃開?”那天以後柳明和王影就不再多説話。小陳怪他們倆都太認真了,試做一回夫妻也未嘗不可嘛。陳太太斷定他們早已陳倉暗渡,表面上還一本正經,免不了把他們作了幾回談資。柳明受不了王影談論他像談論鄉巴佬的那種口氣,他想找機會損她幾句。不過,有一次當他拿起和她共用一條線的電話,他聽見她一邊哭,一邊喊着媽媽,就立即輕輕放下了電話,打消了貶斥她的念頭。

    他一直和晴玫保持對話。其他網人態度各異,有人説網上戀新鮮,比鴻雁傳書,電子網快捷多了,還有人説電子網既不是月老,又不是紅娘,別搞這麼酸溜溜的事兒好不好?真寂寞了,美國有每分鐘三塊九毛九的談心電話,談話小姐一個賽一個風流。

    春節前夕,晴玫以簡潔的文字給他傳送了一段令他五臟六腑翻騰不止的文字。

    “雲中帆,農曆二十八是我的生日,請你來替我點燃生日蠟燭。別忘了帶上你的玫瑰。”

    她留下了電子信函號,柳明發信給她時,幾次都按錯了鍵,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雙手在鍵盤上慢慢地摸索着。他眼前一片空白,腦中卻有一幅圖像清晰逼真:

    一枝紅玫瑰怒放在雪野上。

    隨即她又回函寫明瞭她的住址和電話號嗎。她的住址,共11個單詞,她的電話號碼,包括國家代碼、區號共11位數,都和柳明的一模一樣。

    柳明猛地把頭壓在鍵盤上,計算機隨即發出刺耳的叫聲,屏幕上出現了一連串雜亂的字母。

    王影就是晴玫,晴玫就是王影。

    王影在自己的微機前守了一夜,雲中帆再沒有任何消息。房間裏靜悄悄的,只有呼嘯的風雪一下一下敲打着窗户,她驚奇地發現柳明居然一夜未歸……

    我與青桃

    青桃第二天照常運了瓜來,沒向我提到那事,她用自己的錢墊上了。直到後來那姑娘告訴我,才知道我們實際上倒貼了,而這倒貼的部分,則是青桃不聲不響地補上的。

    現在我坐在舒適的大學教室裏,常常想起青桃。

    三年前,我以全鄉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縣中民族班。儘管學校對民族班的學生有許多照顧,免去了除書費以外的其他費用,每月還有十幾塊助學金,但家裏太困難,要供幾個孩子上學,實在不易。然而父親卻不惜一切地要供我讀到有出息的那一天。我不願因我讀書弄得家裏債台高築,於是,假期裏,我想自己掙些錢。

    青桃是我鄰居,比我小兩歲,我們從小就一塊玩。我上高中時,她上初中。儘管她比我小,個子卻比我長得結實,和我一樣高。她家也困難,但和我一樣,也想讀書。

    “我們都為錢發愁,何不做做生意?村裏像我們這樣大的女孩做生意的很多,而且我也做過呢。”青桃説。

    “做生意?可我很不好意思在市場上站着。”

    “我們不去市場賣東西,我們去收購貨物,然後去融安賣掉。”

    經過一夜的商量,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學着大人的樣,拿着一杆秤,幾個尿素袋,兩根扁擔,向山上出發了。我們向山裏人家收購辣椒、鴨毛、破涼鞋之類的廢舊品。

    我們跋山涉水,渴了在溪邊掬口水喝,餓了就着酸菜吃幾口帶來的涼飯。炎炎烈日曬出我們一身身的汗水。我們在一個個山寨裏一家家地問,然後在討價還價中,把每一個小買賣做成。運氣好的話,每天能收得幾個滿袋,運氣不好,半袋都收不齊。

    我們挑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回到家時,村裏已亮起了點點昏黃的燈光。緊鑼密鼓地吃飯,洗個澡,只躺一兩個鐘頭,便在萬籟俱寂的凌晨時刻打個手電離開村子,到幾里路遠的火車站去。

    車站兩旁黑森森的角落裏,到處藏着準備扒火車的人。我有點害怕了。車站明令不準扒車,每列貨車進出站,都有保安人員執勤,被抓着了不但要沒收東西,還要罰款,嚴重的還要拘留。在學校我是個三好學生,從沒幹過違犯法紀的事,我有點不敢,假如被抓着了怎麼辦?黑暗中,我小聲對青桃説。“不怕的,每晚都有人扒,沒幾個被抓的。別説不吉利的話,只管跟着我上車吧。”青桃慫恿我。

    “為什麼這麼多人扒車呀?”我問。

    “我們做的是小本生意,一次賺不了幾塊錢,再買來回的車票,不倒貼才怪呢。我們又不會偷車上的東西,只是搭個便車罷了。”

    “可是,扒車究竟是不好的,又危險。”

    “我也知道不好,可我們沒錢坐客車。”

    “嗚——”一列黑蟒似的貨車喘息着進站了。隱蔽的人們紛紛活動起來,擁到揹着站台的車道旁。車剛停穩,人們便輕輕悄悄地爬上了看好了的敞口車皮。青桃讓我先上,然後把袋子遞給我。她靈巧地爬上來,“快坐下去!”她一把將我按下。我跌坐下去,屁股麻辣辣地疼。車裏裝的煤團,剛好半個車皮,另一半隱蔽了我們。我緊張地坐在那兒忍着疼痛,大氣不敢出。車裏共五個人,個個都屏聲斂氣。

    幾分鐘後,火車駛出車站。“好了,”青桃説,“剛才摔痛了吧,我不是故意的。來,用這塊尼龍鋪着,咱們必須睡一覺,三個鐘頭才到呢。穿上厚衣服,以免着涼。”説完,她就躺了下去,一會便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其他人也一樣,靠着袋子睡着了。我學她的樣子試圖躺下去,但身下凹凸不平的煤團,硌得我全身發疼,加之那轟隆隆的車輪聲,哪裏睡得着?我只好坐着,呼嘯而來的夾着煤粉的風刷得我兩頰生疼,眼睛也睜不開。我的淚水流下來了。不知是因為內心酸楚,還是風的刺激。

    天破曉時,我們來到比我們縣城大得多的鄰縣縣城融安,找到了收購站,把頭天收購來的東西一一賣了出去,又到市場裏賣掉辣椒。攥着皺巴巴的錢,任憑肚子鬧革命,看了幾眼香噴噴的米飯,最終坐在一個小攤上,吃了二兩米粉。一整天就靠那一碗米粉維持着。街上走來走去的紅男綠女,見了我們髒兮兮的樣子,都躲得遠遠的。天黑時,我們爬上了回家的貨車。

    做那生意的人很多,我們做了幾天,便收不到什麼貨了。

    “我們賣西瓜去,怎麼樣?”青桃提議。

    經過幾天的奔波,我的學生面皮不知何時扯去了。

    “好掙錢嗎?”我問。

    “做得順利,當然賺。到湖南要瓜,每斤一角多,到我們這,能賣四五角呢。”

    我們在湖南某小鎮上,和一個攤主磨了半天,最後他把那一堆200多斤的西瓜以30元的價錢賣給我們。我們用六個袋子裝好,挑到了火車站。

    袋子很重,不好提上車,青桃找車長伶俐地説了幾句,塞給他十塊錢,便把西瓜搬上了車。

    車開到半路一個小站時車長問我們到哪兒下車。我們告訴他後,他説這趟車在那兒不停,要我們下車另想辦法。下車後,我倆蜷縮在冷冷清清的小站旁,濃濃的露水浸濕了我們的衣裳。等來的幾趟車沒有一趟是停的。天快亮時,終於有一列車停下了,這時站上出現了保安人員。“快上車,否則沒法回去了!”由於肚餓,加上疲勞,我挑上的偏偏又是兩大袋子,我雙腿發軟。但不知從哪來的力氣,竟咬着牙飛速跑開,臉都扭曲了。青桃回去又挑了一擔。我們正下勁爬上車梯時,上面伸出一隻大手,“快遞給我!”他説。我們一陣驚喜,原來是青桃的哥。當車開出時,我疲軟地躺倒在礦石上……

    回家一稱,那擔最重的,竟然超過了100斤,而我當時的體重僅有80斤。

    經過幾次折騰,最後我們每人得了110多元,它解決了我一個學期的費用,而我變得更黑更瘦了。

    幾個假期裏,我倆就經常合夥幹,但我們並不都是一帆風順,也不是每次都賺錢。

    那次又去進西瓜,因為上次進來的還沒賣完,青桃便讓我在家賣,她去進。她同村裏的一個姑娘和一個男青年同在一個車皮裏,半路停車時,三個自稱保安人員的當地流氓把他們拉下了車,把那男的手錶和青桃的錢都搜走了。青桃第二天照常運了瓜來,沒向我提到那事,她用自己的錢墊上了。直到後來那姑娘告訴我,才知道我們實際上倒貼了,而這倒貼的部分,則是青桃不聲不響地補上的。

    也是從那次起,青桃就不讓我幹了,她説:“我也不想再幹下去了,這樣扒車做生意終不是個辦法,明年畢業後,我想去廣東打工。”“我們明天去融安賣了這汽水瓶,我們就都不幹了。”我説。我們互相對望着,就像幹了很多壞事一樣,宣佈“改邪歸正”,內心似乎覺得輕鬆了許多。

    第二次我們很順利地上了去融安的車。到車站時,我們剛抬頭張望,就發現幾個保安人員從遠處向我們這頭叫。“快下車!”青桃推我爬出車廂,可前面的兩個婦女擋了去路,我就慌忙想跨到另一節車廂,從那兒下去。可一根扁擔絆了我的腳,前腳落空,我便從兩節車皮之間的空隙中跌了下去,痛得我趴在地上爬不起來,直冒冷汗。“玉鑾,你能走嗎?”青桃問。“你快挑東西走吧,我後邊來。”我説,她飛速地跑開了。可我卻痛得跪到地上一時站不起來了。

    “起來,都到派出所去!”保安人員對我們落後的幾個人説。我勉強站起來,一手緊按腰身,一手扶着一位婦女,艱難地走到派出所。我們被訓了一頓,要罰款,我們身上都沒錢。他們便把東西都扣留了。我一無所有,便走了出來,在街角找到了青桃。“我已經把東西賣出去了,你怎麼樣?”“很疼,氣都難喘。”“出血了嗎?”“沒有,只是半個身子都紫了。”“這是內傷,快喝上自己的尿,這土方還管用。”我照她説的,喝了幾口尿水。

    “最後一次了,咱們再不要扒車揩油了,買票坐客車回去吧。”坐在回家的客車上,那種舒服讓我哭了。

    回到家,青桃陪我到醫院討了幾帖藥。走出醫院時,她看到我的淚,也流淚了,説:“都怪我,讓你吃了這麼大的苦頭。這是賣汽水瓶全部的錢,你都拿着吧。”

    “不,你也辛苦……”

    “別説什麼了,我們都苦。但你更需要它。村裏都説你有希望成為我們村的第一個女大學生。我相信你,你也要有這個自信。”

    望着汩汩而流的小河,我們抱頭痛哭,在草坪上一直坐到繁星滿天。

    無言的結局

    歲月經不起太久的等待,青春經不起寂寞的煎熬。如今,在現實與無助中,你平靜了,選擇了遠方。

    想不到,你出現了,就在我的眼前。我的心微微顫抖,就像花瓣墜落使我驚悸。

    你站在門外,點燃了一支煙,接着狠狠地抽了一口,煙霧模糊了你的雙眼。你進來了,不知為什麼,我的心在震動。也不知為什麼,我望着你笑了。你耷拉着的眼皮底下的眼睛忽兒一亮,抿着櫻桃似的嘴也笑了。你似乎覺察到什麼,敏感地收斂了忸怩的神色忙向我媽道一聲“新年好”。站了一會兒,你要走了,你轉過身猛地低下了頭。一直到門外,你仍低着頭,那煙火在你手中熄滅。剎那間,我明白了一切,我的心在流淚,流淚……

    不,你不知道,你一直在一個女孩的心中。你的形象記錄在她的日記本里,你的一舉一動左右着她的視線。你那温柔的笑靨,那真摯的眼神,那忸怩的形象使她悸動,使她流淚,又使她傷感。你不會知道,那個女孩就是我。

    曾記否,那年的夏天,你笑着脈脈地注視我,傻乎乎的樣子。可我不露聲色,你好像急了,皺了皺眉頭,一會兒又微笑着輕輕地從我身邊走過。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是驚訝而喜悦的。每當你用那火熱的眼睛深沉地透視我時,我在回眸與你視線相碰的瞬間常慌忙地躲開,低頭不語。一次,你騎着自行車出現在我跟前,我甚感驚訝。你的到來,如同一片秋葉落下來那樣靜美。在我前面,你放慢了車速,右臉微側,樣子像要轉過頭想叫我又像在期待着什麼。看着你那清秀的背景,黑亮黑亮的頭髮,我差點脱口而出叫你的名字。我的心激起了波瀾,矛盾卻在心頭,理智再一次制止了我的衝動。我不敢正視你,似乎從彼此默契的那一天起,我就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很遙遠,雖然近在咫尺。

    但你不知道,很久以來,當你憂悶彷徨時,我暗暗為你擔心,擔心你陷入不可自拔的精神歧途。當你快樂時,我為你高興。當你以誠待我時,我又遠遠地逃避。我在等待,等待你靜下心來,平靜下來。

    等到那年的秋天,你毅然要南下。臨行前一天,我經過你家屋後。你感覺到了我,明亮的眼睛彷彿在告訴我:你要走了。我帶着喜悦而感傷抬起頭,看看你俊秀的模樣,瀟灑的裝束,我面對着你笑了。你那略帶焦急的眼睛內閃着驚喜的光亮。在這無語的言語裏,我低下頭與你擦肩而過。那晚你在外面站了許久,我裝作一無所知,讓理智再一次封鎖自己。已是夜深人靜時,我孑然一身漫步在靜謐的塘邊,內心久久不能平靜。我多麼想告訴你,你若是那含淚的水手,我就是那隻決心不再躲閃的白鳥。可我不能,不能説。

    終於,你走了,無聲無息地走了。過年,你歸來了,你還是原來的你,只是你的眼睛裏多了幾分焦慮,你着急的眼睛在告訴我:難道你還不知道?還不明白?我沒有回答你,只是沉默。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壓抑着自己,拼命地學習。

    第二年的夏天,你回來了。你還是原來的你,只是多了幾分成熟。你的眼神依舊,只是多了幾分憂傷。你唱《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歌唱得那樣的纏綿,那樣令人難過。聽着你的聲音,我的心在顫抖。想起你曾在夜裏靜聽我的聲音久久不肯離去,我真想跑到你跟前,伏在你肩上痛哭,訴説我的心語。可我不能,我恨自己不能,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哭了。

    第二年的春節,你又回來了。你還是原來的你,只是多了幾分沉穩。那一年,你的心很難受,也很沉重,你幾次想親近我卻得不到我的回答。你不知道,那一年,我的心碎成片片,簡直如蠶脱繭,痛苦得不能再痛苦,甚至有絕望的念頭。你不知道,前途的渺茫扼殺了我的情感和希望,對你我更加沉默。

    歲月經不起太久的等待,青春經不起寂寞的煎熬。如今,在現實與無助中,你平靜了,選擇了遠方。你真的要走了,我們將成為陌路,我只能為你深深地祝福。我明瞭:這一段情感是不容易的,可我們無緣在一起。春潮一次又一次地漫上心岸,一次又一次地退下。在這無言的結局裏,我失去了許多,也得到了許多。

    我感到欣慰,平靜。因為我最初的生命是那麼清純透明,最初的情感是那麼高尚無邪。我從中意識到了真正的愛是含蓄而深沉的。

    長憶清溪

    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踩一路斜照。灌木叢中,點綴着夏天開放的各色野花,風起時,那些熟悉的花瓣,紛紛飄落河面,坦然地去了。

    清溪是故鄉的一條小河,清清淺淺地繞村而流。

    清溪是很多年以前的名字,我們那地方因此而叫清溪鎮。據説,很久以前,河兩岸還沒有什麼人家,人煙稀少,卻樹木森森,蒿草繁茂,野禽出沒,一派冷荒之氣。如今,人煙漸稠,樹木卻沒有了,河名鎮名也早已不用。小河沒有了名字,像沒人關心的孤兒,老輩子人每提及此,總是感嘆不已。

    我在心裏仍叫它清溪,愛它的清亮。

    清溪並不大,也不長,是清水江支流中的支流。河水冬天也不結冰,深處幽藍,彷彿春的綠色都溶在了水裏;淺處則清可見底,卵石歷歷,游魚悠然。“一河碧玉向東流”,我曾化用李後主的詞,很笨拙地形容過它。河的兩岸,既無垂柳在春風中飄搖招展;也無大片蘆花在秋光中飛揚如雪。多的只是低矮的灌木叢,沉默地印證時序的推移。再過去是平坦的田壩,一年四季,深綠淺綠變換繁忙而有序。

    村東頭原來有一座木橋,連接村裏進出的道路,進山打柴的人常在橋上歇腳。我也喜歡到木橋上去,看流水悠悠,看雲影與自己的影子在水中疊映,將嚼剩的杜鵑花殘瓣撒在河面,心裏想着,不知它將隨水流到哪裏。現在,木橋早被拆掉,換成了堅固的石拱橋,汽車也因而開進了山裏。感謝石拱橋,將現代文明引到了山裏。然而總嫌它缺少了“小橋流水人家”那麼一種古味。現在站在橋頭,凝望清溪水,又別是一番心境。清溪依稀當年模樣,流水已非昔日流水,我也已經長大,不再是當年橋間嚼花的少年。河面依舊是雲影與人影,杜鵑花流到哪裏去了呢?光着腳丫啪噠啪噠跑過木橋的歲月到哪裏去了呢?我不能去想,我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

    離橋不遠的上游,原有一棵老樹,我曾爬上去掏過烏鴉,不小心掉下來,落在河裏,一點事也沒有。是清溪救了我。現在,那棵老樹已不在了。

    夏天是垂釣的好季節。出村口,會發現沿河有不少精心建造的釣魚台。垂釣者頭戴斗笠,在這裏靜坐如雕塑,迎朝陽,送夕暉。小時候我也整天提着魚杆,揹着魚簍,沿河轉悠,瞅準一個地方,一坐就到天黑。月亮升起來,披星而釣,釣水中的魚,也釣天上的月。回味如酒,美妙悠長,那種詩意盎然的意境,可惜多年以後才明白。如今河裏的魚已不多,不如往年輕易就能滿載而歸,因此垂釣的人也少了,都去搞副業掙錢。只有村裏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啞巴,仍然獨釣清溪,他和清溪的感情有多深,沒人知道。他釣魚彷彿有魔力,能把極不易釣的團魚、鮎魚釣上來。聽人説,啞巴老人年輕時曾有一個老婆,後來餓死了,就剩他孤寡一個。去年回家時,啞巴老人已死,清溪河邊彷彿缺少了什麼,空寂寂的。

    有時,我也去河邊,像小時候一樣守着釣杆,釣起的卻是一簍簍遙遠的回憶。聽風吹着河邊的芭蕉,譁然作響,一種夢的感覺包圍着我,我不知身在何處,彷彿整個身心,都漸漸融於夕陽西下的迷朦光影裏。

    夏天,田裏的稻子開始打苞,最需要水,村裏的人上山砍來竹子,在河邊砍砍削削,兩三天後,田邊的河壩上,就架起了慢吞吞轉圈的水車,吱吱呀呀,週而復始,清溪河畔又多一支田園味十足的歌。白花花的水從筒子裏倒進水槽,流進稻田。清溪河的水就這樣養育了這塊土地,養育了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人們對它有深厚的感情,我也喜歡那股從筒子裏、從吱呀聲中飄散出來的古意。我常常走到河邊,聽它看它,想它古老的歷史。

    總覺得老水車是河水的歌喉,好像在傾訴什麼。是人世的滄桑麼?是歲月帶來的變化麼?每次離家,都覺得自己的心被老水車碾碎,從水筒坦克倒出來,流進水田,深深地滲入那片土。

    去年夏天,是我在家度過的最後一個暑假。

    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踩一路斜照。灌木叢中,點綴着夏天開放的各色野花,風起時,那些熟悉的花瓣,紛紛飄落河面,坦然地去了。坐在一塊石頭上,聽河水淙淙東逝的樂章,聽歲月流逝的腳步。天那樣高那樣藍,山那樣遠那樣青,我知道此刻的我,永遠走不出青山綠水的牽絆。河面上暖風如酒,河水輕輕堆起波紋,我坐,我聽,我的心在與清溪輕輕對話。沿時光之河上溯,在煙迷草樹、桃花夾岸的源頭,古意的木橋,杜鵑花殘瓣,啞巴老人,還有老水車,默默地緩緩地向我走來。然後,在蒼茫的暮色裏,在清溪河畔,一點一點,所有一切,都逐漸模糊了……

    暑假過後,我將離鄉,去漂泊,去遠行,但不管身在何處,我長憶着清溪。

    美麗的回憶

    你走路的姿勢很美,節律不是很快,卻洋溢着青春少女的風韻,光潔的長髮披瀉在肩上,望着你,我不自禁的有些失神。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長久地伴隨着自己,即使在幾年以後,在這個清冷的秋日黃昏,憶起惠民路街角你漸漸遠去的身影,心中仍能感覺到當初那份悵惘和無奈。

    初次見到你是在八五年的夏天,我讀大三的時候。一個週末的傍晚,閒來無事,我忽然想到外語系超的寢室坐坐,記得當時超正以很大分貝的聲響播放着在那時極流行的歌曲,好像是《北迴歸線》什麼的……超的寢室在二樓,憑窗剛好能見到樓前校園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你從遠處走來時,我正俯身窗台凝神想着心事,你走路的姿勢很美,節律不是很快,卻洋溢着青春少女的風韻,光潔的長髮披瀉在肩上,望着你,我不自禁的有些失神。不想,就在你即將走過那扇窗口的瞬間,那首歌嘎然而止,然後是超及他同寢那些哥兒們發出的怪里怪氣兒的笑聲,而驚愣中的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已和你的目光相接,在你清純的目光的盯視下,我很窘,因為我想你一定以為是我在搞什麼惡作劇。

    從那天起,我心中便對你生出一份愧疚,只是愧疚而已,沒有別的,因為不久我就從超及那羣哥們兒的口中知道了關於你的一些事情,知你叫陳雪,不但功課一流,而且有着一個使人養尊處優的家庭,有令男生議論、發生嫉妒的身材的女孩子。而我這個來自鄉下除了個子高點、臉黑點外,再就是囊空如洗,無論如何這樣一個小男生是不應有什麼非份之想的。偶爾,我們在去圖書館或階梯教室的路上也曾相遇,但也只是遠遠地望着。漸漸地,我似乎感覺到你目光中異樣的神情,你曾那麼專注地凝視過我,又幾次不經意間與我邂逅,我感覺你似乎想對我傾訴什麼,這也許就是愛的前奏。但這種感覺很快便會被自卑和怯懦淹沒,愛你的心情使我想見你又躲避着你。終於耐不住青春的衝動和好奇心的慫恿,在一個假日裏,當我在街上擁擠的人流中再一次與你相遇。我鼓足勇氣而又故作漠然地從你面前走過(當時你正和一個梳着“五四式”短髮的女孩子聊得開心),你遲疑了一下,或許此時的你和我一樣想彼此招呼一聲,説聲“嗨”。可我們間畢竟很陌生,傲慢和矜持使我們再度失之交臂。

    不知不覺中,一年的時光就在這患得患失的心境下消逝而去。

    真正與你相識,已是在大學四年級最後一次元旦晚會上,也許是想到幾個月後我們都將天南地北各奔東西,大家惜別的情緒特別濃,尤其是我們結業班,彷彿每個人都把那次聚會當做“最後的晚餐”,酒喝得格外多,到最後無論是男是女的,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彼此道着真誠的祝福,我倆的談話就這樣很自然地開始了,大概是積淤在各自心頭的話太多太久的緣故……從午夜鐘聲響過,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倆就那樣呆呆地站在那裏彼此望着、聊着,聊着、望着……終於,我們都沉默了,然後你用電影《孤星血淚》中的台詞,調皮地慫恿我“過來,小孩,別磨蹭,你想親就親我一下吧!”而我就像那個得勝的窮孩子一樣笨拙地吻了你,啊,那是怎樣令人心顫的初吻啊!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因各自忙於撰寫畢業論文和麪臨畢業分配,我們很少相見,偶爾也只能在教學樓或圖書館做短暫的會面,也許你已預感到我們間的愛情會是短暫的。因為多少次你勸我攻讀碩士或FOEFL而執拗的我卻堅持要老守田園,留校任教。從那時起,我們每次見面,你總是悄悄地流淚。一開始,我很感動,即而感到惶恐,漸漸地竟覺得你的哭有些虛假,以為你在刻意營造浪漫的氣氛,從而故意疏遠你……

    直到畢業離校的前一天夜晚,當你將厚厚一本贈言放在我面前,讀着你率直坦誠的話語,望着你如酒醉酲酲般的雙眸,猜想着你一夜未眠以淚洗面的情景,我知道這次是我真的愧對了你,而翌日,你就將登上南去的列車……

    從此,你一去再無消息。

    往事時常在腦海裏蕩去蕩來,留在心中的故事就這樣成為了美麗的回憶……

    尋找陽光的日子

    這是多久以來別人給我的最漂亮的一擊,我拿過那一個字一個字地爬出來的厚厚的稿紙,轉身跑開了,雖然我明知那些東西確實太幼稚了。

    第一次見到蘇平是念高一的時候。那時父母同時患病住院,而來回奔跑着的兩個醫院的距離足以將我羸弱的身軀累垮。那天在醫院裏我提個熱水瓶去打水,長長的樓道盡頭響起一陣橐橐聲,彷彿命運之神叩門的聲音,我望見一個高大的身軀兩手撐着枴杖朝我走來,陽光裏我一陣目眩神迷。那個身軀下面的左腿已被齊臀切除。當他經過我身旁時,枴杖碰着什麼差點被絆倒。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扶他。他擺擺手,一句話也沒説,努力站穩後便望着我。我也望着他。陽光下無數微小的塵埃在他頭部周圍旋轉翻滾,我就像看着一部電影似的望着他。後來,他對我説,那天我站在那兒,滿臉憂傷的樣子,使他困惑,並且不由產生了一種憐愛之心。

    他原是師專的一名青年講師,生活才剛剛開始,而現在成了我父親的病友。他從不跟我談他的病情,卻總是滔滔不絕地講起他的往事。他的童年他的成長過程他的大學時光他的生活信念以及他在病中仍在孜孜攻讀的大部頭。每個字都好像徑直從他靈魂裏迸出來。我或許不能完全聽明白那些話,但我的胸臆為之掀動,好像多年來掛在我面前的那塊碩大的帷幕已經由他揭開,一種消失了很久的情愫開始在心中騷動起來。

    於是我也試着對他傾訴我的苦處。他總是專注地看着我,認真地聽每一個字,然後給我指點迷津。有時他會嚴肅地説:“你不要低估了自己。不要自卑。不要老是一副受難者的樣子。”

    有一次我告訴他我想快些長大,擺脱這種沉悶的生活。他笑了起來,説:“不,你不瞭解。天下只有兩種人,要麼是教師,要麼是學生。你是一個學生。”

    “我是一個好學生嗎?”

    “等你找到你要的東西,你會是一個好學生。”

    可我那時已經明白了我到底要什麼。我已經16歲,從12歲起就開始寫小説。我把那些東西拿給他。他一頁頁地翻着,嘴角溢出止不住的笑意。後來他遞還給我,淡淡地説:“你想當一個真正的作家。很好,這是我們的方向,不過這些你還是把它撕了吧。並不是寫得不好,是還不夠好。對你來説,還不夠好。”

    我定定地望着他。這是多久以來別人給我最漂亮的一擊。我拿過那本一個字一個字地爬出來的厚厚的稿紙,轉身跑開了,雖然明知那些東西確實太幼稚了。

    在樓頂站了好一會兒,我開始慢慢地把那些作品撕成碎片。他一拐一拐地走到我身邊。

    “你是不是一直都是個愛發脾氣的小女孩?”“我想是的,雖然我想盡可能不這樣。”“為什麼不?”“如果你是我,你生活在我的環境裏,你就不會問了。”“別讓人家的眼光改變了你的脾氣。這脾氣也許他們不喜歡,使他們感到不舒服,不過對你自己是可貴的,有一天你會明白。”

    那些日子我毫無保留地信任他,相信他的每一句話。遇到一個充滿理想而又才華橫溢的橫看豎看都比較順眼的人,對人的一生多麼重要!我仍然生活在往日的校園和環境中,而對着同樣的人,仍然每天在兩個醫院之間疲於奔波,然而這一切已不再令我煩惱。我感到有一股春天裏清新的風,直撲我胸襟,麻木、自卑、迷惘、彷徨……全都一掃而去。

    那個早晨我把新作的一篇文章交給他。他低頭慢慢地翻,嘴角又露出那樣的笑意。看完一遍,他又從頭再看一遍,我滿心期待地望着他。

    “好久沒看到這麼好的文章了。”他放下稿紙掩飾不住眉眼間的激動。

    “真的嗎?”

    “肯定是的。”

    “真的肯定?”

    他突然笑起來,堅決地點了點頭。於是我感到有一股強烈的光柱穿透烏雲直射我心底。

    他幫我把那篇得到他肯定的文章寄了出去,等待迴音的日子長得綿綿無盡。發出信後的每一天,我那顆充滿希望的心像一隻披着粉紅色羽毛的小鳥,在詩一般亮麗的晴空中翱翔。

    父親終於出院了。我再也不必在每天放學後忽匆匆地趕往那座整個樓道蕩着難聞的蘇打水氣味的醫院,可我總是忍不住瞞着大人穿越醫院長長的走廊來到昔日的病房門口,但我一直缺乏勇氣推開眼前的那扇門,而只是悄悄地透過鑰匙孔看一看牀頭日漸憔悴的他。這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課。我希望他好起來,又希望他永遠住下去,好讓我永遠能保有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不久以後,編輯部寄來了載有我那篇散文的雜誌。這個突如其來的好消息使我欣喜若狂。我立刻想到了躺在醫院裏的蘇平,他一定會為我高興的,而我終於有一個理由推開那扇橫在我們之間的斑駁剝蝕的房門了!

    當我雀躍地跑到醫院,卻意外地看到那張牀位已空空如也。一條白得刺眼的乾淨地牀單冷冷清清地直逼着我雙眼。一個戴白帽的醫生告訴我他死了。腎癌。癌細胞擴散。當時我只能斷斷續續捕捉到這些字眼。好久好久我就這樣傻站着,彷彿蘇平仍是當日的模樣在侃侃而談。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陣陣發疼,猶如幾十只尖錐在那裏猛扎。

    蘇平活過,然後死了,就這樣。我努力説服自己。可他必定留下了些什麼吧?

    此後的許多日子,我的生活有時好,有時壞。不過,蘇平説對了,我這人犟。在我握着筆管固執地寫作的時候,在我看到自己的東西變成鉛字的時候,在我遭到非議內心痛苦的時候……我忘不了他,忘不了他的眼神,忘不了他説過的每一句話。

    我從小便不太喜歡老師,從沒寫過讚美老師的作文,心底也不曾有過一絲半縷的感激。因為他們曾有意無意地傷害了一個孩子寂寞的心,傷得那麼深。但也許將來我會成為一個教師,世事難料,不是嗎?有時你越想擺脱的命運,它越是緊緊糾纏你。即便如此,我想我會是一個好老師,像蘇平那樣的,我將給我的每一個孩子——可愛的和不可愛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鼓勵,給他們纖塵不染的心靈帶去一片充滿陽光的亮麗,牽引他們走向生命的輝煌。

    心跳

    從此,不論走在路上,或者眺望窗外,我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往人海里搜尋,渴望再遭遇她的身影。

    大學二年級的上學期,我剛過十九歲,在班上是最小的一個,説話、表情、性格都不算太成熟。但這並沒有阻礙初戀的蒞臨。

    那時,我剛開始迷文學,訂了一大撂《星星詩刊》、《散文選》之類的刊物,經常向外投稿。並且還加入了我們學校校報屬下的一個通訊社。我們學校後山有一處幽靜的林子,林子中間有一座陵園,裏面埋着一位辛亥革命時期的烈士。那時候,一趕上下午沒課,我就會抱一包賈平凹、徐志摩的書躲到陵園邊的林子裏去讀。陽光在林間移動,不時有鳥鳴從樹上滴落下來,在這種氛圍裏讀書是一件很美麗的事情。有時候,我還抱一把吉他到裏面瞎彈。我當時特迷吉他,一曲《愛的羅曼史》練了兩個星期也沒練熟。讀書,彈吉他,那段時間每天下午就幹這兩件事。時而憂鬱,時而感動,常常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的,有一天黃昏時分,剛彈完一遍《愛的羅曼史》,從陵園那頭的樹林裏也傳來吉他聲,是一支嫺熟的《雨滴》。當時夕陽正西沉,那吉他聲就好像玫瑰色的太陽風從天邊緩緩吹來,在林間蕩滿温情。我感動得什麼似的,有一種東西在眼圈裏面打轉。感動完了就羨慕得要死,想一定要向這哥們請教請教。過了一會兒,那邊吉他停了,從樹棲裏緩緩站起一個白色人影。我定睛一看,是個女孩,當時我的感覺就像看見一支水仙花倏然從草叢中間長出來一樣。那女孩穿着印着我們校名的襯衫,一頭黑髮很隨意地紮在腦後,斜掮一把吉他,又灑脱又優美,讓人感覺到樸素中透出的難以掩蓋的美麗。當時林間風正起,把她的髮梢和衣襟輕輕揚起,讓我感覺她是“飄”着下山的。我愣了好久才緩過勁來,恍恍惚惚,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了“聊齋”?

    從此,不論走在路上,或者眺望窗外,我的目光都會不由自主地往人海里搜尋,渴望再遭遇她的身影。説來好怪,自從那次見過她以後又經常能在校園裏遇見她。有時,她就這樣迎面向我走來,不經意瞥我一眼。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咚咚亂跳得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很容易就打聽到了她的一些憎愛分明況,知道她是化學系的學生,比我高一屆,就住在離我們不遠的女生樓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經愛上她了。當時的想法很單純,迫切地想認識她,確切地説是想讓她認識我,然後找準機會向她表明心跡,一吐為快。

    那幾天,整日都在心裏盤算:怎麼樣才能接近她而又不動聲色。我不知怎麼知道了她們宿舍住五個女生,只有她和另外一女生是外地的,而那個女生的男朋友也在本市另一所大學唸書。這也就意味着星期六晚上,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她們宿舍就剩她一個人。而我當時是校報名正言順的特約記者,憑一個記者證,有在校園範圍內隨便採訪的權利。也就是説,我完全可以打着採訪的幌子接近她。我頓時被我的創造性思維弄得興奮不已。我知道這種想法不純潔,但還是屏着咚咚地心跳等待那一刻來臨。

    那天我記不清我是帶什麼樣的心情爬上她住的那層樓的,我在她的門前足足徘徊了五分鐘才鼓起勇氣敲響她的門扉。“誰呀?”屋內的聲音。“是我!”我的聲音像蚊子。這時,我直感到一種説不清是興奮、緊張、嚮往還是恐懼的複雜感情一齊朝我湧來。門“咿呀”一聲開了,夢中的她一下子出現在我面前。“你找誰?”她一臉迷惑。“找……是這樣,我是校刊記者。我們校刊想了解一下學生是怎樣度週末的,所以……”“撲哧”她大概被我的窘態逗樂了,笑得滿臉燦爛。“進來吧。”她很從容地把我讓進屋,安排我坐在她的書桌旁之後給我衝了一杯果珍。“愛吃零食嗎?”説着拿了一包城隍廟五香豆放在我面前。我正愁沒話説,就趕忙接話:“不愛吃,我牙齒不好……你是上海人吧?”説這話時我一直看着自己的腳尖,並且明顯感到聲音有點抖。“不是,我是山東來的,憑什麼説我是上海人呢?”“憑……可能是你的聲音,也可能是你的氣質,覺得你更像江南那邊的女孩。”“江南女孩怎麼啦?”“江南女孩……都有點像林黛玉。”“你説我像林黛玉?”“有點。”她抿着嘴笑出聲來。這時我覺得我的自信在一點點地恢復,並且還壯着膽子直視了一下她的眼睛,那一眼直望得我臉紅心跳。和心愛的人靠這麼近,一時間,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忽然想起自己是來幹嗎的,就問:“對了,想問問你週末一般幹什麼呢?”“看書、聽音樂、打毛衣。”“都看什麼書呢?”“什麼書都看,梁實秋啦,曹雪芹啦,張愛玲啦,西蒙·波娃啦。”“這麼豐富,我還以為你學理科的女孩,就愛看時裝或烹調呢。”“你憑什麼以為?”“憑……不是,在我的印象中。你們學理科的女孩一般都很刻苦,戴着厚厚的眼鏡整天泡在教學樓裏,英文考高分的常常是你們,舞場卻很少見到你們。像你這樣的,又愛文學又愛吉他,是不多的。對了,早就聽説你吉他彈得棒,女孩子彈吉他的本來就少,彈得好的就更少了。我也在練吉他,老彈不好。不知你有什麼竅門?”“嘻,這有啥竅門,你知道,女孩比男孩更適合練吉他,因為女孩比男孩文靜、心細、坐得下來,所以女孩不練則已,一練準比你們男孩彈得好。”“你週末一定過得非常充實,可得好好寫寫你。對了,常看我們校報嗎?”“當然,你叫什麼,哪個是你?”我把名字説出來。“你就是呀,常在報上看到你的文章。”我頓時興奮不已,忙問:“寫得怎樣?”“唔,一般。”説完她格格地笑起來……

    不知不覺,一小時過去了,我戀戀不捨地向她告辭。

    我很有禮貌地站起來,作古正經地與她握手告別:“謝謝你的合作,耽誤你的寶貴時間,在以後的寫作中,可能還會遇到許多問題,需要你的幫助,好不好?”

    “當然。”

    當然,這樣的採訪又進行了很多次。但話題已不僅僅侷限於週末夜生活了。

    ……

    一年以後,我擁着她穿過灑滿月光的操場,附在她耳邊鄭重其事地説:“現在,我要正式向你坦白一個陰謀……”

    一個伴隨着幸福心跳的美麗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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