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茂,春日明;園中鳥,多嘉聲;
梅始發,桃始榮;泛舟艫;齊棹驚;
風微起,波微生,弦亦發,酒亦傾;
……
這三字一頓的歌謠頗為歡快——五月十五,曲江池邊,有人正跺着腳,踏着拍子,一字一句地唱着。
曲江池邊多柳,恰是一年好光景。沿江一帶,只見棵棵柳樹俱都如碧玉妝成。池邊的柳樹在風中搖盪,池中的湖水在天光下盪漾,滿世界的綠都搖盪到一起了。池中間正有數艘彩舟泛波載流。舟上多是宮裝仕女,雲鬢高髻,薄衣廣帶,恰似神仙中人。
一個年少胡姬面對着如此欣榮景緻,忍不住低低地開口唱了起來。她的漢話説得不準,可一唱起來,卻別有一番風味。旁邊一個小廝不由笑道:“珀奴姐姐,你唱錯了,現在可不是春,已經是初夏了。”
那胡姬聽了也不惱,笑吟吟道:“我本不是你們漢人,唱錯了有什麼打緊?這還是枇杷姐姐教了我好久我才學會的呢!咱且別管這個,你説,公子他現在可知道我們偷偷溜出來了?一會兒,要是不小心被他看到,他會不會生氣?”
——原來,這兩人正是李淺墨身邊的珀奴與龔小三。珀奴早知今日是瞿長史邀約李淺墨來赴百王孫之宴的日子,她聽説這宴會有過百個王子來參加時就動了好奇之念。在她少女的心中,“王子”兩字,自是極重極重的,何況還是近百個王子。她打定主意要跟去看看,可李淺墨只道:“自古以來,宴無好宴,我看你還是不去的好。”
珀奴一聽到李淺墨那種寧定的口氣,就覺得沒了轍,只能偷偷打主意。她便磨着李淺墨身邊的龔小三,偷偷帶自己出來。
龔小三更加年少好動,豈有不情願的?今日他們就是瞞了枇杷與闔府上下人等,偷偷溜出來的。這時見珀奴相問,龔小三一板臉,鄭重道:“會,他肯定會!”
珀奴聽得臉色一黯,登時掃去了一半的興致。
卻見龔小三忽展顏一笑:“不過,他一生氣,你只管裝着很害怕就是了,顯得你沒爹沒孃,沒人管沒人顧的。他要訓你,你就裝哭,我家公子最是心軟,他保證就沒法子了。”
珀奴卻不好意思地一笑:“這一招,我現在可不敢用了。上一次也是這樣,我裝着裝着,不知怎麼就真的哭了起來。那天,他還穿着枇杷姐姐給他新做的衣服,為那衣服,枇杷姐姐很忙了幾天呢,熬得眼睛都有點腫了,最得意的就是那衣服袖口上的做工——真不知,她是怎麼繡出那樣淺淡的雲紋來的,真真美麗極了。可我最後控制不住,竟抹了那袖子……一袖子的鼻涕,那上面的雲紋,全都被我給毀了。”
她説時滿臉羞慚,龔小三忍不住哈哈大笑。
珀奴遭他笑了了也不惱,反跟着他一起慚笑。
笑了有一會兒,她忽一拉龔小三的袖子,低聲叫道:“呀!那可是一個王子?”
龔小三遙遙望去,卻見一個面容清整的異域少年乘着一架小肩輿,驅着幾個胡奴,正自緩緩行來。那少年卻是個北地胡人的裝扮,在胡人之中,長相算是清秀的,他身上的衣飾頗為貴重,珀奴正眼也不眨地把他看着。
——今日,魏王府宴客之地卻就在他們立身處不遠。不過那裏已被封禁了,他們自然靠不近前。眼見魏王府的知客已迎了出來,小肩輿上的那個少年一翻身下來,卻沒走向那知客,而是一轉身,躬身迎向跟隨在後面的一匹馬兒。那馬上正乘了個四十餘歲,滿面蒼黃的突厥大漢,生得一臉虯髯,讓人幾乎看不見他的臉,從頭到腳,到處都是毛茸茸的,直彷彿一個大毛物般。珀奴先開始還只道他是那少年跟班的,卻聽龔小三在旁邊吃吃笑道:“這兩人我卻認得,那個年少的不是,他不過是一個使臣,而那騎在馬上的……”
他笑看了珀奴一眼:“極有男子氣概的那個,才是真正的何嵯王子,乘肩輿的不過是他一個近臣而已。怎麼,你覺得那王子生得可帥?”
珀奴一時不由一臉悵然。
龔小三卻得意地看着她,眼裏滿是促狹。今日,他們兩個都為看熱鬧而來。長安城如今已是萬國之都,可同時能見到這麼多王子的機會並不多,他兩個自然都是為了看王子而來。可是他們性別不同,出身不同,經歷也不同,所抱的念頭自然不同。龔小三貧寒人家出身,兼之跟着索尖兒當了這麼久的小混混,最不待見的就是這等所謂大人物。他是情願見到個個王子都在美麗的珀奴面前出乖露醜才好,那樣他才最開心。而珀奴,畢竟年少,只期望這一場百王孫之會真能如龍翔鳳翥、雲蒸霞蔚般,出現的王子,個個都要青春年少,風華正茂才好。
這種微妙的心理其實他們自己也未必深解。龔小三年紀雖小,有珀奴在身邊,卻未免藏了私心。這私心部分是為了自己,大半卻是為了他心頭極為敬之愛之的李淺墨。只覺得珀奴既是李淺墨身邊的親密小妹妹,那就該目無下塵,對別的所謂王孫再都不肯夾一下眼皮才好,怎麼能容忍她眼巴巴地去看別的所謂王子?
這時眼見得珀奴大受打擊,他不由得開心起來,口中卻裝着嘆氣道:“唉!可惜小白沒來,我那幫兄弟今日一個也沒來,他們見不到了,這些王子們,一個個可真生得奇哉怪也!”
此時大約時辰已至,只見一遞一遞地就有諸般王子到來。其中,李姓王族中的自然最多,如臨川王,緇王子之類;其餘,如漠北東突厥貴族中的褚部王子,鐵勒十五部中如薛延陀、回紇、白霫、卑失、契苾、比悉、何嵯諸部王子,吐谷渾之王子,吐蕃松藩部之王子,西域伊吾、高昌、鄯善、龜茲之王子,連同焉耆、庫車、疏勒、碎葉諸王子,昭武九姓如康、石諸國之王子,琉球、百濟、新羅、高麗之王子……種種説不情、道不明來歷的王族,正鮮衣怒馬,濟濟而來。
只見他們人人衣履各異,口音繁雜。這其中,有的是在長安城求學的;有的是來長安做人質的;有的卻是戰敗後投降,遷居長安的;有的僅只是出使……真真醜俊百端,舉止奇異,把珀奴與龔小三遠遠看得呆在了那裏。
只聽龔小三低聲笑道:“珀奴姐姐,你今日算見識了這麼多的王子,可論起來,我家的王子是不是怎麼也要在他們中排第一的?”
珀奴本打算狠狠地點頭,可目光一掃,卻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角,她一時不由有些張口結舌。
龔小三也看到了,不由低聲道:“咦,幻少師!他也是王子?”
卻聽珀奴柔聲答道:“當然,他是昭武九姓中畢國的王子,名叫畢栗,從小就來長安城做人質的,他怎麼不是王子?”
龔小三似乎不待見她這等輕聲軟語的樣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畢栗?那豈不是樣樂器?哇嗚哇嗚的,只能用來吹着哄小孩兒的?”
他為自己的雙關語大是得意。幻少師在長安城胡人之間聲名極大,龔小三幼生市井,自然知道他。平素裏對他那一身幻術不免充滿了好奇之心,羨慕之念。可這時見珀奴分明對他分外在意,忍不住口頭上就要鄙薄他一下。
珀奴不解他為何怪聲怪調的,雙目望着幻少師,低聲軟語道:“可是,你真的不覺得他很好看?”
龔小三又哼了一聲,嗤笑道:“嗯,跟何嵯國那個王子相比,他可不是大是好看?我只奇怪他的眼睛長那麼凹幹什麼用,怕見光嗎?用來堆眼屎的嗎?真真豈只是好看!”
聽他出語不恭,珀奴忍不住怒看了他一眼,氣道:“不跟你説了!你們這些男的真是粗魯,懂得什麼叫好看不好看!”
龔小三也自氣道:“哼,誰要跟你説。你們女的,就只知道好看不好看。”
兩人都還是小孩兒脾氣,相互之間生氣,其實也只繃得住一小會兒。眼見得這麼多熱鬧,又這麼些人物等待評論,他們如何能忍住有話不説?
果然,隔不上一會兒,就聽龔小三嘆道:“唉,你看,別的王子個個都好大排場。那個伊吾王子,身邊跟的怕不有好幾十人,個個身上都佩的有寶石鑲的刀劍;還有那高車王子,他的馬蹬像都是黃金做的……”
眼睛一掃,他的目光又落在幻少師身上,直覺氣不打一處來,哼了一聲道:“……就連那個邊遠小國當人質的破落户王子,人長得跟個病癆似的,身邊還帶着三個美女……我只怕我家公子又只是一個人前來,全無排場,到時都被他們比了下去。”
珀奴本未措意與此,這時,卻不免替李淺墨擔心起來,喃喃道:“那可怎麼是好?要不,你趕快回去,叫嗟來堂的兄弟們一起過來捧場,熱鬧熱鬧可好?”
卻見龔小三臉色猛地漲得通紅,怒看向珀奴一眼,岔道:“你記着剛才的仇,有意奚落我可是?”
珀奴一時不解。
只聽龔小三忿忿道:“我知道我的那些兄弟都上不得枱盤,人雖多,還不夠添亂的。要我叫他們來幹什麼,一起敲着盆子唱乞兒歌嗎?那些公子王孫們的手下本來就個個看我們不順眼,我們也看他們不順眼,這回好叫他們更好看低我們,給我家公子丟臉嗎?好襯得你喜歡的那什麼幻少師在這羣王孫裏看起來不那麼寒酸?”
珀奴未料到他會發怒,一時窘極,漲紅了臉,連連道:“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漢話本就説得不甚好,這時情急之下,更是難找到達意的詞。但她臉上的神色卻誠摯已極,期期艾艾地道:“他們覺得你們不好是他們覺得,我覺得你們都很好啊……上次,我討厭那口擺在我窗口的荷花缸,想跟李管家説聲叫他挪走可又不敢,自己喃喃自語着,剛好叫你的兄弟們聽到了,他們就裝着無意把那荷花缸給打破了。那聲音我聽着真是痛快……我可喜歡嗟來堂的人了,沒有説你們不好的意思。”
龔小三的氣頓時消了,於是,兩個小孩兒重又講和,一起操心起李淺墨的排場問題來。
只聽珀奴道:“我想也不用擔心,枇杷姐姐什麼都懂,這次,她總料理得好吧。”
龔小三眼中也升起了一絲希望,可這希望之色僅只一閃,就見他臉色重轉懊惱,鬱悶道:“我説得果然不錯。你看,公子他真的,孤身一個,只帶了個牽馬的老奴過來了。”
果然,遠遠地只見李淺墨騎了一匹瘦馬,帶着個牽馬的老奴,踽踽而來。
龔小三眯着眼看着,口裏喃喃道:“枇杷姐也是,馬兒也不給配個好鞍轡。這鞍轡,真真連別人的僕人用的都不如。好在那馬兒還算精神,只可惜瘦了點兒。”
珀奴也自迎着陽光眯着眼看,她關心的卻不是馬,而是衣服。只聽她道:“呀,幹什麼不穿那件新的?這件鵝黃的也太素淨了些,就衣角里繡的有點花,還是素色同色的,我記得繡的是連錦紋樣的祥雲與娥眉新月,好看是好看,但不仔細瞧簡直看不見。”
説完,兩人不由回頭向那邊成堆的王子們一望,只見人人鮮衣怒馬,一時虛榮心大受挫傷,只覺得天氣都沒適才般好了。
——李淺墨今日騎的是一匹青馬。
那馬果然好瘦。李淺墨雖然愛馬,平日卻甚少騎乘。今日,枇杷本來幫他準備了一整套的行頭,那都是用了心的。李淺墨早上一起來,就見一溜兒十餘個家丁衣履鮮明地候在那裏,都是嶄新的繭綢做的衣裳,雖不過青衣烏帽,但款式時新,裁剪也得體,看着着實閃亮打眼。
又兼之這十來個家丁都是枇杷親手挑選出來的,個個面目齊整,身材壯健,足襯得主人威武。另還備了一匹好馬,雕鞍玉蹬的,光只那蹬子,李淺墨就不由一見皺眉,鏤金貼玉的,正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工。
那些裝扮好了的家丁們也不閒着,個個手裏都捧着些事物,諸如竹枕錦茵之類,連杯盞都自備了整套的,用漆盒裝了,連那漆盒子上都鏤空雕了花,繁縟之甚。
更讓李淺墨難堪的居然還有偌大一柄騎傘,那傘蓋用綾羅織就,金燦燦的,十分晃眼。他一看頭就大了起來,倒退着回了房,枇杷在後面跟了進來,笑道:“怎麼,硯哥兒,這些裝備你還不滿意?”
李淺墨知道她準備得辛苦,怕傷了枇杷的心,一時也不知説什麼是好。
只聽枇杷笑道:“你道別的公子王孫們都不好好裝扮?今日,可真是長安城難得的熱鬧日子,我怕這些承平王孫們,自從得了信,早不知有多少人算計着要怎麼妝點自己了。咱們要不張揚點兒,怕不都給人比下去?也叫魏王府的人看笑話。”
李淺墨卻只是皺眉,拼命也想不出,這一番排場若帶出去,自己該把臉藏在哪裏。
卻聽枇杷笑道:“也罷,我也猜到這樣鋪排公子多半不會滿意,另準備了別的。咱們就一人一騎,加上個老奴,去赴那長安城中如今最風流體面的王孫之會吧。”
説着,她就牽了這匹馬來。
這馬兒一身鐵青,眉骨間每逢陽光照攏,就隱隱若有紫韻,只是稍嫌瘦硬了些。李淺墨卻一見喜歡。枇杷見他喜歡,也不由開心,當下笑道:“五陵年少,多半是衣馬輕肥。今日王孫之會,你怕要騎一頭最瘦的馬去了。你反正不管,到時丟臉的可是我們這些在你身邊服侍的人。説來好笑,要是原來在太原老家裏,我要敢這麼怠慢我家公子,怕不早被趕出門去,倒還是跟着你省事。”
李淺墨心情一鬆,便應聲笑道:“這樣最好,反正我也不是什麼公子王子的。”
枇杷卻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好,咱就算不稀罕當什麼王子,但總還是我家子嫿小姐的弟弟吧?公子如穿得太寒酸了,我家小姐回頭見了要責怪我的。”
由此,好説歹説,給李淺墨手裏塞了根七寶嵌玉螭柄纏銀鞭子,那鞭子纏絲甚是精緻,李淺墨嫌它繁瑣,不想要,笑道:“難不成被這鞭子抽着,那良駒就會覺得有面子些?”
枇杷笑道:“好了好了,被它抽着,我覺得有面子可好?硯哥兒到時就説自己本來稟性節儉,也不稀罕這鞭子,不過好在一鞭多用,這鞋子不只可以策馬,在家沒事兒,還可以常拿着抽那個叫枇杷的女奴玩兒,保證那些無聊王孫們聽了個個興奮。”
李淺墨無法,只得依了她。
他走出門來,卻見家丁人等本是打算去王孫宴上風光一把,説不好個個還能撈上好大份賞錢——這時聽説不帶他們去了,不由個個垂頭喪氣。
李淺墨看着他們的樣子,也忍不住心頭略有不安。卻聽枇杷在耳邊笑道:“當家主事,你道個個都是為了自己才充排場的?就是當今皇上,你道他真願費錢做那許多大典?這世上事,原要大家互相哄着熱鬧些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公子要老不給底下人等一點熱鬧看,回頭,就是遣他們辦事須也不利落了。”
所以李淺墨一路上默默地低着頭騎馬,心中還在自問:枇杷姐説得未嘗不是人生在世的道理,若要令自己來統領些什麼,若還只管是這個脾氣,怕斷難成勢,也斷難成事的。
人生在世,大多人所依不過是“勢”。要想得勢,看來,是必要演些熱鬧與人看的。
他一路經過處,只見身邊的整個長安城方方正正,只不過有的門樓大,有的門樓小,有的屋脊上獸首多些,有的就少。李淺墨知道,那都是有一定的建制——連門上幾個釘子,都是規定有數的。一時不由想起:所謂好的仁君良臣,那都是按一定規矩來奢華;而不好的昏君惡臣,卻是無度奢華;但該奢華的必須要奢華——這就是這人世一定的道理,就好像那鎮國之璽必須要用良工美玉一般。
李淺墨一時心中又覺好玩又是感嘆,不由暗道:得空時還是該看看孔夫子所編的《禮》——李承乾所犯的最大的過錯依那些儒臣議論起來,不就是不合於禮?他心中暗道:不過,那“禮”中,能裝載的快樂實在太少了。他忽然有些理解承乾,只為他還年輕,想要快樂,就不想依禮。
及至南行出了郊外,四野風光,映得人心明眼亮,李淺墨一時只覺得心情大好。本來一路上他騎馬,卻讓一個比自己老得多的人牽馬步行,心中還大大過意不去。這時卻驚覺,那老奴腳力頗健,似是技擊中人。
才到曲江池邊,就聽得一人哈哈大笑:“……王孫自可病,逶迤卧斜陽……好句啊好句。怎麼,硯兄弟今日風雅之病已好,可以出來臨水憑風了?良辰美景,斯逢盛世,咱們今日正該好好一樂。”
只見説話之人衣衫輕簡,體態豐腴,年紀輕輕,卻大腹便便,扶着一個伶俐的小胡奴,從曲江池邊王子宴間迎了出來。
——那人正是李泰,他引用的,卻是那日瞿長史到連雲第上門拜會時,聽李淺墨唸的詩句。這都記得住,可見他對李淺墨的用心。
與他同迎上來的還有高祖之孫,李泰的堂兄弟豫章王李亶。李亶温和儒雅,年紀要長李泰幾歲。
卻聽李泰笑道:“硯兄弟當真脱略,就這麼輕衫簡從,連騎的馬兒也這麼瘦。要是為初到長安,還未及蒐羅好馬,小兄馬廄裏倒還有幾匹,只管去選。好不好難説,倒是匹匹膘肥體壯。”
李淺墨心下一笑,騎的馬太瘦,果然是要招人驚訝的。
卻見豫章王李亶湊上前來,伸手摸了摸李淺墨所乘之馬,笑衝李泰道:“魏王這話外行了,想來沒看清這馬額頭上的紫暈。”
李泰一愣,看了眼,笑道:“這又有什麼説道?”
卻聽李亶笑道:“也沒什麼,不過聖上當年六駿中之‘颯露紫’也是這樣罷了,看來這馬兒跟颯露紫是同種同源,卻不知硯兄弟哪兒選來的好種,太僕寺掌管天下牧政,四處搜求,也未曾搜求到的。”
李淺墨聽了反而微微一愕,沒想到枇杷這麼細心,弄出這般低調的奢華來妝點自己。
卻聽李泰笑道:“好好好,看來我弄個什麼弘文館,在一班文士中泡得酸傻了,連家中寶馬之同胤血脈也不識得。”
説着,他重轉身望向李淺墨,笑道:“硯兄弟,怎麼跟的只有一個老奴?如果初到長安,人手不便,我那裏閒着沒事幹的人多了去。明日,我就叫瞿長史挑百把個家奴過去服侍硯兄弟可好?都是小兄粗心,明知硯兄弟年輕,不慣家務,也未曾過問。這照應不到之處,該罰該罰,一會兒宴上,我先自罰三杯才是。”
沒想那老奴這時卻開口接話。他目光鋭利,遠遠地已看見了珀奴與龔小三兩人,插話笑應道:“我家公子倒也帶來了兩個小的服侍。只是公子生性和善,放縱他們,遣他們先去玩耍了。”
説着伸手一招,衝龔小三那邊叫道:“公子來了,還不過來服侍?只管玩你們的去!”
龔小三與珀奴遙遙立着,見到李淺墨下馬,又見到魏王李泰與豫章王李亶遠遠相迎,他們這麼遠遠看着,只見李淺墨身姿削挺,一身鵝黃軟衫,襯着那匹青馬,正是説不出的風神卓逸。
兩人齊齊歡喜,已把排場什麼的都忘了,再不怕被人比下去。這時聽見相召,龔小三不由衝珀奴吐了吐舌頭,知道再避不開,雖怕李淺墨責怪,也只有捱了上來。
李亶見那老奴開口,不由有些驚詫,忍不住看了他兩眼,忽問道:“老人家,恕我眼拙,原來好像在衞國公府上見過。”
那老人含笑行禮,不卑不亢地回道:“豫章王好記性。小的阿九,確實在衞國公府上目睹過豫章王的風儀。”
他氣度從容,分明是見到李淺墨不擅長與人應對,所以才開口幫他分憂。
卻見李亶神色一驚,卻故作鎮定地道:“原來是曾跟從衞國公大破東突厥的阿九老。人人都道阿九老雖名為奴僕,直抵得過衞國公帳下十將。據説,連衞國公的性命有數次都是阿九老救的。只不知阿九老如何自晦至此,一直甘於僕役之職。”
卻聽那阿九老笑道:“老奴不就這個命?當年老奴全家蒙受衞國公大恩,哪怕結草銜環,也自當終生為報。豫章王過獎,折煞老奴了。”
——李淺墨至此才知道此老竟有此等來歷。一直以來,他見阿九老的面甚少,只道是李靖派來看守連雲第的一個閒人罷了,這時不由慚然地望了阿九老一眼。
阿九老的目光卻一派明睿,眼中含笑,分明全無責怪之意。
李淺墨不由暗道:魏王一見自己,即不停示好,枇杷想來也是有見於此,才會如此細心安排。哪怕自己不肯盛為鋪排,只一人一騎,攜一老奴前來,她也要與自己安排得妥帖,好讓那魏王全無示好之餘地。
不過如此一來,確實讓自己都覺得自己身份高漲,那魏王想來也斷不敢輕看自己。他若再要收買自己,卻也需要額外多花些力氣。
想到這些心機暗鬥,他不覺有些好笑。可接着一轉念,不由想到,以王子嫿的智識謀略,特派枇杷來相幫自己,直要把自己推向一個絕頂高處去,她如此作為,確實僅只為一面之緣,也果然全不求回報的嗎?
他這麼一想,卻覺得後背森森地滲出了點汗來。一邊卻不由心頭自責:果然長安城為利慾之都,自己是不是也被薰染得沾上了些利慾猜疑的俗氣?
好在珀奴與龔小三已經趕到,他們隨從着李淺墨,在魏王李泰與豫章王李亶的雙雙肅客之下,就向筵席走去。
筵間客人基本已經到齊。今日,李淺墨卻是主客。只見他身姿俊逸,一身鵝黃衫子如初春曉月,何況身邊兩個小隨從相伴,一個珀奴美豔無比,一個龔小三也自機靈可愛,自然惹得人人注目。
李淺墨自小生長教坊,遭人輕視已慣,今日百王孫之宴,卻是他於稠人廣眾中頭一次大出風頭。可惜他極不習慣,心中不免尷尬,好在阿九公也在一旁相隨。
——如果只是一名尋常牽馬老蒼頭,擅陪主人入席服侍,未免惹人驚怪。但阿九公雖面上皺紋深刻,但氣度凝徐,舉止從容,兼之魏王與豫章王已知他來歷,覺得他有足夠身份如此,所以倒也無人驚怪了。
一時,應酬揖讓中,李淺墨有什麼疏略之處,自有阿九公代他打點婉轉。與人交接居然能如此順心,卻不免讓生小困苦的李淺墨一時都不免有些陶陶然與飄飄然了。他只沒想到魏王今天居然自己如此張揚。其實也是他年輕識淺,魏王所謀也大,既然一意要與他交好,動之以利既然不成,當然要揚之以名。
一時,只見魏王牽着李淺墨的手,一個王孫一個王孫地與李淺墨介紹下去。這些王孫所來不一,東西遙隔,相差何止萬里。李淺墨一時都還記不下那麼多聱牙的名字。
魏王一旁笑道:“硯兄弟,諸位王子可算渴識足下風采久矣。這不,今日這一會,雖是為兄代為張羅的,各位王子卻極是有情,居然都給硯兄弟你備下了一份薄禮。不論輕重,卻當真可謂薈萃多方珍異。你瞧,那邊堆山填海的,可不都正積堆在那裏。”
這一手,倒叫李淺墨大吃一驚。他從小孤獨已慣,最怕承受他人盛情,只恐無以為報,萬沒料到李泰會暗使諸國王子與自己這麼多厚禮。一時抬眼望去,只見魏王所指方向,一方錦茵之上,盡是奇珍異寶,狼藉滿地。
他期期艾艾地一時説不出話來,臉漲得通紅,終於露出了一絲生窘之色。
魏王與他攜手過去相看,隨手拿起一兩樣把玩,自有他的屬下在旁邊報出那東西的名目與好處。
李淺墨來之前即曾想過,所謂“宴無好宴,會無好會”,可再沒想到,此宴豈止是好,還會“好”至如此地步。他本不善應酬揖讓,這時更説不出什麼話來。倒是魏王知機,也怕他真的開口推脱,竟拿着那些寶物專門介紹給珀奴看。
珀奴本來天真爛漫的性子,雖與魏王相會過一面,對他印象極端不好,可這時,那個當日可惡之人手裏卻捧着這麼多奇珍異寶,以為都是各國王子送與自己的,一時不由興奮得眩暈了。何況魏王低聲衝她笑道:“依我猜,各位王子,大半是聽説硯兄弟身邊有你這樣的絕色佳人,才特特蒐羅了各方寶貝來的。頭幾日,我聽通譯館的小吏就在説,各國王子,都在找他打聽,問硯兄弟身邊的美人,究竟是何等麗色。可以説,今日,他們大多都在候着見你。”
説着哈哈一笑:“只怕除了當今聖上,天底下只有你,收受過如此之多的各國王子所送的禮物了。”
珀奴本是最貪愛新奇的性子,被他一番花巧已極的話,早恭維撩撥得滿心歡喜。
李淺墨立在旁邊,心裏知道,這話明裏是説給珀奴的,終究是要賣自己的好。自己何德何能,不過上託了師父的清名,外加結識了些大野英雄,可能更重要的是魏王誤以為自己與衞國公李靖關聯密切,所以才這般不惜卑辭厚禮地結識自己。
古語有云:人以國士待我,我自當以國士報之。可……他心中畢竟猶還冷醒,暗暗道:所謂國士,難道就是要人如此以“禮”相待的嗎?
哪怕珀奴如此歡喜,他猶在心裏打算着怎麼可以不承魏王這個情,面面周到地把這些禮物都退回去。
可魏王安排何等高明,這些禮,卻是八方王子所送。這個情,他實是不收也得收了。李淺墨一時不由得暗暗皺眉,心中苦道:“回去若説給索尖兒聽,他必笑自己:‘天底下怕再沒一個收禮收得如你般苦惱的’。”
他這裏正暗自發愁,卻聽魏王敷衍罷珀奴,轉衝自己笑道:“唉,説起來,諸位王子如此盛情,小兄一則代硯兄弟你歡喜,二則,卻不免為自己苦惱了。”
李淺墨不得不道:“噢,這話怎麼説?”
魏王笑道:“我眼見得這等八方珍異,諸位王子與硯兄弟素不相識,卻都如此相慕,你我至親,難得終於謀面,小兄我倒是送硯兄弟什麼好呢?”
怕什麼就來什麼,李淺墨心中苦笑,面上卻只能微笑道:“魏王如此抬愛,卻讓小弟大為惶愧了。其實,君子之交,其淡如水。魏王何必多禮,如必要送,送小弟此等江湖浪子一個‘心安’即可。若過承青目,只怕從此以後,小弟會惶恐得寢食不安的。”
魏王哈哈笑道:“這成什麼話!難不成,素不相識的人仰慕兄弟你,都肯傾心求索佳禮相饋,愚兄反兩手空空不成?你再勿推脱。可巧,愚兄近日真真得了一件寶貝。這寶貝……”
他有意賣關子,頓了一下方又道:“我敢説,兄弟你只要聽了,是一定會收的。就算愚兄捨不得割愛,兄弟你就是闖進我宅子,搶也要搶去的。”
李淺墨一時不由也愣住了,那是什麼禮?他怎麼會説得如此肯定。他暗暗反思自己,只覺自己像也沒什麼特殊的癖好,就有,也斷未曾在人前流露。
可李泰説得如此篤定,卻惹得他好奇心起,心中不由連連自問:那卻會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