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馬我見着了。快刀呢?”重整杯盤後,李承乾喝下一碗壓驚酒,眾人只當他這回真要給驚嚇着了,沒想他卻興致更濃地問。
他還難得地拍了拍李泰的肚皮,笑道:“小泰兒,你今日送我這個禮,倒真的頭一次對了我的脾氣。”説罷他大笑起來,“烈馬已經如此,想來那快刀、美人兒,也斷非尋常。快點叫上來吧,我都快等不及了!”
筵席之外,那匹馬兒這時已被牢牢地拴在了拴馬樁上。
眼見李承乾從驚嚇中平復,早有一心想討好的家奴湊上前來稟道:“殿下,這匹馬卻要怎麼處置?是現在殺了,還是先把它打瘸,帶回去再慢慢整治?這畜生大是可惡,得好好整治下給殿下出出這口惡氣。”
沒想那李承乾卻一怒道:“殺了?你還不如把我給殺了!”説着,他一臉莊容地吩咐道:“給我好食好料地侍候着。真真好馬兒,簡直是我平生僅見的好馬兒!要是少了一根毫毛,小心我扒你的皮。”
那家奴萬沒想到這下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只有自認倒黴,倒抽一口涼氣苦着臉退了下去。
卻見李承乾目光注視着那馬,竟是無比戀慕的,低聲喃喃道:“好馬啊好馬!你摔了我一次,我哪怕死了,卻也要疼你一世。”
説罷,他轉回頭來,重又催促李泰道:“好馬已在,那快刀在哪兒?”
只見他興奮得蒼白的臉上都湧起了一絲紅。李泰也回過神來,笑道:“馬兒好説,貴雖貴了點兒,可只要肯出錢,馬主就肯賣。”頓了下,“至於那把快刀,卻小小的有些麻煩。”
他話鋒一轉:“咱們且先不説那把快刀,咱們不如先品鑑品鑑連我們一向對女色略不動心的瞿長史也極口稱讚的美人吧。據説,自從我們瞿長史見了她以後,哪怕是從小起就守身如玉,練就了一身的童子功,都動了想找女人的念頭。”
他説着呵呵而笑,那瞿長史在他身邊也嘿嘿而笑,臉上略露出點尷尬的神色來。原來這瞿長史在長安城中也是赫赫有名,他是李泰府中長史,也是李泰最最得力的一個心腹。可以説,東宮與魏王府之間的明爭暗鬥,沒一次少得了他這個角色。
卻見瞿長史拍了拍手,手下就重又引上來一個人。
李承乾一見之下,忍不住回過頭,與杜荷等人面面相覷了會兒,又回頭再看了一眼,終於忍不住爆出一陣大笑,他一邊笑一邊用手指點着那個人:“這、這、這……這就是你説的美人?”
原來這回帶上來的人面相既老且醜,還彎腰駝背的,一張臉上疙疙瘩瘩,也不知長了些什麼東西。最奇的是他那長相競鞣合了漢人與雜種胡數種人種的特點,且還是把各種人最醜的特點集中了起來,讓人一見之下,忍不住噁心,怎麼看他怎麼像沒洗乾淨一樣,簡直就是造物開出來的一個惡毒的玩笑。
卻聽李泰笑道:“他雖醜,可他還有個妹妹呢。”
杜荷在旁邊笑道:“就他這個嘴臉,就算有個妹妹,就算還強他百倍,只怕也讓人不敢領教。”
李泰不説什麼,只輕輕拍了拍巴掌。然後就聽得一陣鑾鈴聲響。那麼輕快而又清脆的鈴鐺聲響,像嬰兒剛長出來的牙齒碰到了瓷勺,打得叮叮咚咚的,讓人愛得忍不住想伸出胳膊給那小乳牙咬上兩口。
然後,只見那邊柳陰之下,魏王屬下停腳之處的人羣中,卻走出了一匹康居小馬。那馬兒年紀本小,身材更小,走的步子簡直是蹦蹦跳跳的,説不出的歡欣鼓舞,那匹馬兒是黃的,身高不過三四尺,昂着脖子,一走一跳,跳得頸上黑色的鬃毛與黑色的尾巴一蕩一蕩。
只見那馬兒身上,正坐了個胡人少女。眾人一眼望過去,忍不住覺得自己的眼睛一下都似蒙了層什麼,可能因為那少女的睫毛是如此之長,還一眨一眨的,漆黑濃密,看得人覺得自己的眼睛也被那睫毛蠕蠕地搔動了下;又或者那少女的皮膚太過膩滑,如酥如脂,膩得陽光都軟化在她的皮膚上,淺汪汪漾出酒窩來,平白的惹人焦渴。
她穿着一身雜色衣裙,身上叮叮噹噹地掛了不知多少配飾,那些配飾都是純黑的珠子,映襯得她的衣裙越發鮮豔。李承乾忍不住呆在了那裏,直到那小馬兒蹦蹦跳跳地走到筵席前面,他還是沒能掙出一句話來。
連漢王元昌那等見多識廣的成年男人,連杜荷那等水晶球般圓轉如意的性子,連張師政這般出身大野的綠林豪客……都忍不住看得怔忡起來,更別提一般的家奴僕役了。
終究是魏王把持得住。他雖也是頭一次見到,卻還是他先開口道:“太子,不知這美人兒你意下如何?眼下雖不知這女孩兒出身,可光論這長相,當不當得上一代名姬?”
李承乾只覺喉嚨乾澀,並不作答,只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她,果真是他的妹子?”魏王李泰含笑點了點頭。
卻聽李承乾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搖頭道:“也當真,要真有這樣的妹子,哪怕上天派我生得再醜,我也心甘了。”
哪知魏王卻適時地在旁邊撩撥了一句:“有這樣的美人兒,太子當真捨得當她的哥哥?也當真捨得只讓她當個妹子?”
別看他這麼個正經的人,這一語挑逗,極為曖昧,立時勾引得李承乾春心一蕩,只見他喉頭簌簌而動,呵呵地發出乾笑來。
他這次笑倒不是出於開心,而只是為了掩飾。美麗的女人慣能剝落男人虛偽的外皮,直接裸露出他動物似的身子來。
卻見那胡人少女把一雙妙目向筵席上轉了轉,人人就都只覺得她看到自己了,連老成持重的臉上都覺得一陣臊紅,更別提那些年輕的了。
那少女眼見眾人惑於自己美色的痴態,忍不住抿嘴一樂。李承乾的臉上就也漾出了一笑。那少女見滿座的人就只他赤着上身,身上居然還有剛才滾落在地時沾上的草屑,不由歪着頭看着他。她這頭歪得,歪得人心裏都要搖晃了,傾危得都要失衡了。
那李承乾最是少年性子,眼見她歪着頭,只覺得那儀態説不出的好看,竟看着看着忍不住自己的頭也向一邊歪了起來。那少女看到這樣,突然忍不住露齒大笑起來。只聽得這河灣之畔,一連串地響起了濺珠碰玉之聲。她的口裏還露出了一排細碎的貝齒,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就是這世上所有珠玉加在一起,只怕也比不上它的潤潔璀璨。
李承乾情迷之下,忍不住撫掌喃喃道:“真真好寶貝!若得了這樣寶貝,叫我拿什麼換都可以,哪怕不做這個太子也行!”
卻聽封師進在他身後咳了一聲。李承乾也自覺失態。不過他本是個最愛失態的人。他從一生下來起就硬生生被綁在這儲君之位上太久了,久得他都有些厭煩,只有這失態才能喚起他一個青年的興奮。卻見他兩手互搓,喃喃道:“卻不知這等美人兒,要用什麼來換。”
李泰微微一笑:“那是什麼也換不到的。”李承乾忍不住失望地“哦”了一聲。卻聽李泰道:“除非是賭。”李承乾的眼睛就亮了。
只聽李泰道:“他哥哥就是個賭道高手,也是個賭痴。據説是為了賭把珠寶生意都賠盡了。但他做人極有骨氣,雖有個絕色的妹妹,再不肯為了目前窮困隨意就把這妹子賣了的。想要得她,除非跟他賭。
“可若要賭,卻也要押上些稀世奇珍。贏了,珠寶還是你的,這美人兒也自會跟上你走。如若輸了,那不好意思,妹妹還是他的妹妹,珍寶也歸他得。他在西市開賭局已開了十餘天,竟還從沒輸過。”説着,他一側首,向後一擺頭,“連我們那麼謹慎的瞿長史,那一天參賭,都沒承想在他手裏栽了跟頭。”
李承乾只要聽得有法兒可贏得美人歸,就再也顧不得什麼了,含笑望向那少女道:“美人兒,你想要什麼?”
他隨手亂找,急着在自己身上翻尋寶物。不過他今日本赤着身,平日就是不慣拘束不慣佩戴的爽快性子,一時竟找尋不着。他一時急得遊目四顧,往他身邊的封師進、張師政等人身上去找。卻是杜荷含笑提醒了他一句:“太子,你手上戴的……”
李承乾低頭一看,卻見自己指上竟還戴着個翡翠扳指,忙一把擼了下來,丟在席上,看了看,忍不住皺眉道:“就這東西,未免對美人兒太過不恭。”
他説着一想,卻從僮兒手裏要過一塊玉對牌來,笑道:“今兒出來,真真沒想到,我是什麼也沒帶。這樣吧,我把這玉對牌壓上。這可是我宮裏庫中專用的對牌,有了這東西,我庫中凡有的,你喜歡什麼到時就可以拿什麼,哪怕把整個庫搬空了也可以。這下總行了吧?”
那少女卻含笑搖頭。李承乾急道:“那你到底想要什麼做賭注?”
那少女就看向她那長相極醜的哥哥。她哥哥卻看向李承乾頭上。那少女就也望向李承乾頭上。李承乾伸手向自己頭上一摸:“這兒的東西?”那少女一點頭。
李承乾伸手就把自己束髮的金環給擼了下來。卻見那少女搖頭而笑。李承乾急道:“那是要什麼?總不成是要我的頭?”
少女微微含笑道:“要頭幹嗎?我要你頭上的王位就得了。”
她此語一出,趙節、杜荷、封師進等人不由都臉色大變。李承乾迷於她的美色,人在局中,還沒想明白。
——何止他不明白,連那胡人少女也只當作玩笑,並不明白。她只依着她哥哥的示意,沒想她哥哥是聽了魏王府中長史的吩咐。只聽她笑道:“你肯不肯嘛!”
李承乾聽她語氣帶着嬌嗔,有若玩笑,不由大喜道:“肯,有什麼不肯。有了你,我還要這一天到晚讓人提心吊膽的王位幹什麼。你可是突厥人?我若贏了你,你帶我去你老家,咱們什麼都不要,只要一匹好馬,一把強弓,我跟你瀟瀟灑灑,去過兩個人快活的日子如何?”
那少女似也喜歡他的爽直熱烈,不由一笑。李承乾只覺得自己後胳膊肘被人捅了一捅,也沒在意,大笑道:“好,有什麼局,咱們現在就賭來。”
那少女的哥哥已湊上前來,手裏捧着個小案子,案上放了兩個賭盅。賭盅邊各是三個骰子,那三個骰子都是上好的象牙做的,上面紅綠成點,好不可愛,兩人就待搶一把雙陸。
李承乾平日也愛賭,但不過是偶爾玩玩。就算玩玩,又什麼人敢正經贏他,不過取笑罷了,所以他又能有什麼賭技?開始輸了一把,他還不服,還要接着賭,沒想一連三把,他都輸了。可他每輸一把,那少女就脆聲大笑,讓李承乾輸也不覺輸得煩惱了。
杜荷、趙節等情知太子這麼玩下去日後必落話柄,一時卻也攔他不住。三把輸過,卻聽那少女含笑道:“喂,你這王位可是我的了。”
李承乾笑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過我連王位都沒了,就剩個光身子,好不可憐,你卻要我怎麼樣?”
那少女微微一笑:“那你不如跟我走。”李承乾真恨不得拍拍身站起,直跟了她去。卻聽魏王哈哈大笑道:“好刁鑽的丫頭,也不知你要那王位有什麼用。依我説,那一半的耳珠你卻要還不要?”
那胡人少女一聽,就偏過頭來。她的耳下,可不正綴着一顆紅豔燦爛的耳珠?這顆耳珠,原是那日瞿長史上門時,她哥哥贏來的。她哥哥本是珠寶行家,一見那耳珠,就已愛不釋手,不為這個,今日也不會巴巴地遠遠趕到這兒來聽魏王府的吩咐。
卻聽魏王笑道:“你可知這耳珠是什麼來歷?那可是陳後主宮中之物。這對東西,一粒可傾城,兩粒可傾國。你只贏了一粒,還算不上什麼,我手裏可還有一粒,要不要跟我再賭上一賭?”
那少女看着他一説話,一張大肚皮就抖抖而動,不由得莞爾一笑。
卻見魏王已從瞿長史手裏接過另一枚耳珠來。那耳珠卻和少女耳下的一樣大小,但顏色不同,湛藍湛藍的。只聽魏王笑道:“咱們就賭這個好不好?如若你哥哥贏了,這耳珠自然歸你。可如若你哥哥這回輸了,不只是你,連同你適才贏得的王位,也要一齊歸我。”
他説來語氣輕快,旁邊杜荷、趙節等人雖明知是玩笑,可一時聽來,不由也覺得刺耳,連李承乾都開始覺得有點彆扭。
沒想那少女竟對她哥哥極有信心,一點頭,痛快地道:“好!”
魏王哈哈一笑,一招手,那少女哥哥已經捧案靠前。魏王拿起那賭盅,並不看手裏,隨手晃了晃,就按在案上。那少女哥哥也搖了,也按在案上。兩人同時開寶。沒承想,一開寶,卻是魏王贏了!
李泰一時不由哈哈大笑:“小美人兒,如今你可是我的了。”説着,轉眼望向他哥哥,開口笑道:“太子,你的王位卻還是我幫你贏回來的。真真好刁鑽古怪個美人兒,我都要捨不得撒手了。今日我替你贏了,可真想把這賭贏的東西拿在手裏好好把玩上兩天才好。”
他話裏半真半假,李承乾那樣的直脾氣,一時自然接不上話來。
一轉頭,魏王卻已笑着衝那胡人少女説道:“小美人兒,現在可以過來了,我把耳珠替你戴上。你也不吃虧,贏了輸了這對耳珠總都是你的,讓我看看這對鴛鴦珠一齊戴在你耳上到底是何風采?”
沒想那胡人少女這時面色慘變,口裏忽冒出一連串的胡話來。
她哥哥口裏也冒出一連串的胡語回答。
説到後來,那胡人少女真的急了,直盯着她哥哥,怒道:“阿突魯,你不能騙我!我不要跟那個大胖子,你答應我,説我陪你玩這個,就讓我自己選人的。可這個大胖子不是我選的,他坐在那兒,簡直就要被太陽曬得滴油。我跟你説,我是死也不要跟那個大肚子的!”她這一串話用的卻是漢語。
——哪怕是李承乾也時常叫李泰“大肚子”,卻也只是在背地裏。李泰貴為魏王,當面何曾有人敢這樣貶損過他?
只見李泰一雙眼忍不住眯了起來。他一向風度從容,但這時,當着眾人面橫遭一個美麗少女的污辱,卻也不由得一時心中惱恨,尷尬異常。
但他什麼也沒説,不願給李承乾屬下看到更大的笑話,只是一雙眼中冷光一閃——料來這少女被迫跟她回去後,無論再怎麼美麗,是斷沒好果子吃的了。
杜荷與趙節等人都笑看着那兄妹倆爭吵。他們早已明白,今日,魏王之來,那是早已算計好了的,無論是什麼“烈馬、快刀、名姬”,裏面都包含了極為狡詐的算計。哪怕那匹馬兒還沒把太子顛死,李泰藉着這少女也要好好羞辱下李承乾。這時見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自是樂得不行。卻見那少女與她兄長越吵越兇,最後,那少女怒極道:“我是明白了,你是故意的,你全是故意的!你忘不了父親還在世時我媽媽給你的羞辱。”
她哥哥只是冷冷而笑。那少女眼見已説不動她哥哥,忽一下就從那匹小馬上跳了下來,直蹦到了後面一個捧刀的人面前,渾身氣得直打戰,話都快説不利索了,一字一頓地道:“你、殺了我吧!”
她漢語本來頗為流利,這時情急之下,卻帶出她本來的胡音來,讓她的語調越顯得剛烈肅殺。
眾人至此才注意到那個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來個捧刀人。
人人只覺先像沒空兒看他,只忍不住去看他手裏捧着的那把刀。
那捧刀人卻是個中年漢子,長得普普通通,身材粗壯夯實。他臉上神色跟塊石頭似的,哪怕場中吵得再兇,他也是紋絲不動。他雙臂也跟鐵鑄的一樣,小臂在兩肋旁平平伸着,上面捧着一把刀。
眾人先還沒看到刀,就已看到了刀鞘。
卻見那把刀套的是軟鞘。在座之人個個也算見過寶貝,卻再沒見過那麼舊,卻透出一股寒意的鯊魚鞘。那黑色的鯊魚鞘上,飾以冰綃,黑白相配,格外的斬截觸目——難不成這人就是瞿長史帶來的賣刀的?
瞿長史見這麼鬧下去也不是辦法,魏王臉上無光不説,還叫李承乾手下看笑話。忙適時插話道:“陳兄,麻煩你把刀再捧近點兒。”
那賣刀人卻不言不動。瞿長史一皺眉,他手下已忍不住呵斥道:“你是聾了?叫你靠近點,聽見沒!”
那賣刀人卻沙啞着聲音道:“此刀太利,不宜近人。”
瞿長史手下方待呵斥他,卻聽瞿長史已笑道:“這倒也是。”
説着,他衝杜荷與趙節等人笑着點頭:“各位別小看這刀,可知它卻是當年隋末排名天下第一的兇器?名為‘用舍刀’。”
他一句話未完,張師政已訝然道:“可是當年漫天王手裏那一把?”
瞿長史微微一笑:“張兄果然好見識!不錯,這正是當年漫天王手裏的那一把‘用舍刀’。不過,當年它還不叫用舍刀,而是名為‘漫血刀’。漫天王當年持此一刀,宰割天下,不知有多少大野豪雄就折在這把刀下面。這刀後來曾被漫天王借給厲山飛,它在厲山飛手裏,更是大開殺戒。記得厲山飛曾有句名言,‘刀在一天,我死期就一天還沒到’。可惜漫天王與厲山飛如今墓木已拱。這刀卻還是羅卷從漫天王手裏偷來的。他偷來後,為這刀上戾氣太重,恐怕自己壓服不住,專趕到羅浮,交與當時在那裏的優禪師。據説優禪師足足用了三年時間,拼卻折壽,好容易才化解了部分這刀上的戾氣,給它更名為‘用舍刀’……如今不知怎麼卻落在了陳兄手裏。”
説着,他微微一笑,向眾人介紹那捧刀人道:“這位陳兄,大號陳淇,出身柳葉軍,卻也是一條好漢,只是如今怕少有人知道了。當年柳葉軍中,‘馬上耿,馬下陳’,陳兄之名,只怕也説得上名噪一時。陳兄説得不錯,據説,當年為此刀太利,哪怕藏於鞘中,也時常夜半無故刀氣外泄,脱鞘落地,最後,漫天王訪得這把‘魚藏鞘’,才借碧水長鯊之力把它給拴住了。也難怪陳兄要説‘此刀太利,不可近人’。”
在座之中,只有張師政最熟大野掌故,聽得連連點頭。旁邊人等,如杜荷、趙節,更別提李承乾、李泰,都同是出身貴胄,也只當作故事來聽,信得上幾分就難説了。
卻聽李承乾笑道:“快不快,光説有何用?不試試又怎麼知道?”
瞿長史笑道:“這刀不只是利,更還有三樣好處。”
李承乾笑道:“哪三樣?”因為這一打岔,他已從那胡人少女美色帶來的震撼中醒過神來。回頭一想,他再怎麼心思粗糙,也明白魏王今日帶來的這所謂“烈馬、快刀、名姬”只怕沒一樣是安了好心的。
他生於富貴,雖好學着打仗玩,到底未曾上過戰陣,對利器之愛也就相對一般。適才,為了快馬與名姬,他已不小心失態中落了魏王無數話柄,這時,再不肯輕易開口一讚了。
只聽瞿長史笑道:“陳兄,那就麻煩你一一展示。”説着捻鬚一笑,“陳史家裏那老少三十七口的飢飽,只怕今日就落在這刀上了。只看陳兄所藏的這把‘用舍刀’能不能給陳兄爭氣。”
他語含威脅。卻見那當年柳葉軍中的陳淇神色略暗,似在心中一嘆。
他似本愛極了這把刀,不知何故受了魏王府的挾持,淪落得今日不得不賣這把刀。他出身本是當年大野豪雄,於刀上的感情遠非李承乾、杜荷等紈絝小兒所能比。如今要賣,卻也要賣得對得起這把刀的尊嚴。
——這把刀就算太兇,為了它附着的那些人命,卻也要把它敬重了。
卻聽他沉聲道:“這刀的第一樁好處,那就是:寒於冰!”
李承乾醒過神來後,有意要折挫下魏王的面子,側頭向杜荷笑道:“寒於冰?真奇了怪了,我就沒聽説過哪把刀子會是熱的。”
沒想那陳淇極有骨頭,居然接口反譏道:“殿下未曾兩軍對壘中十蕩十決,又怎知刀子在戰陣中,砍到後來,不會是熱的?要知那時一般的刀何止是熱的?有時還會熱得卷口!”
李承乾沒想到他會反唇相譏,方自一愕,卻見陳淇已緩緩地抽出了那把刀來。距離筵席有一丈之地,可那刀才抽出三寸,張師政已愕然聳眉。他本是技擊好手,別人反應自然沒有他快。可到那刀子脱鞘一半,滿座之人,只覺得哪怕當此炎夏,還是感到身邊一陣冷颼颼的。
卻見陳淇這時已把那把刀抽出了四分之三,猛地彈鞘歌道:“寒於冰、明如鏡!”他的一張臉被那刀映得鬚眉皆碧。眾人看向那把刀身,果然通體如鏡。人人只覺得那刀身上映出了自己的臉,也當真纖毫畢見。
李承乾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卻不肯示弱,含笑道:“這想來就是第二點好處了,卻不知那第三點又是什麼?”
只聽陳淇啞聲道:“殺人過血不留痕!”
李承乾不由哈哈大笑:“這個牛吹得大!你也只管吹,欺負我不能驗證?”他一語未完,已聽得陳淇含怒道:“殿下如何見得這是吹的?”
李承乾冷哼道:“那好,那今日你何妨殺個人試試?為恐父皇責怪,我都還從不敢輕易殺人,你倒提起來殺人了。”
沒想那陳淇也是個暴烈的漢子,聞言不由怒道:“不是殿下提起殺人,我又何嘗提起殺人了?那好,我就用這刀來殺殿下。殺了後,如刀上沾有一點血氣,我一文錢不要,自刎在這柄刀下不説,再刀交殿下如何?可如果真不留血,那……刀還是我的刀,頭還是你的頭!”
他此言一出,封師進已連聲呵叱。那陳淇卻嘿嘿冷笑,不發一言。
李承乾卻已哈哈大笑,怒道:“你敢殺我?你卻敢殺我?”
只見那陳淇低眉垂目,一臉鄭重道:“殿下不辱此刀,陳某又何出此言?”説着,他拂袖而起,一轉身,衝着瞿長史道,“瞿兄,這刀陳某今日不賣了。如此名器,陳某再不爭氣,也斷不容它落在……不識此刀的人手裏。”他忍了忍,終於忍住沒説出“黃口小兒”四字。
卻聽魏王大笑道:“別急,慌着走什麼走?難道你要試刀,竟定要以太子來試?”他側目四顧,含笑道:“你看看太子身邊這麼多人,個個忠心耿耿。你要跟太子打這個賭,試試它是不是殺人不見血,那還不好辦?隨便選一個人,那人也甘心為太子效死的。怕只怕,試出來你要輸了,那時臉上才叫好看。”
李承乾也正怒上心頭,幾乎要脱口説道:“我叫個小廝給你殺好了。如不能殺人不見血,那時看你有何話説。”
可杜荷久知他的脾氣,早顧不得地在他身上狠狠一掐,李承乾才總算沒説出口來。可只這一嚇,已嚇得李承乾部下個個汗流浹背,生怕李承乾急怒之下,會隨手指上自己,讓自己來試刀的。
杜荷情知李泰為人詭詐,生怕太子被他激得真要以人試刀。那時,為了一把刀,卻鬧出人命,只怕當今聖上知道,是斷斷不肯輕饒的。魏王言辭狡詐,到時對質起來,多半還可以脱身,太子就不見得了。
卻聽魏王笑道:“奇怪,太子部下,竟沒有人敢捨身而出嗎?”
他含笑望向太子身邊。那些人忍不住個個躲着他的眼,心裏恨不得已把這魏王詛咒了千百次。
卻聽魏王笑道:“太子屬下既無人為太子爭這口氣,説不得,只有我這個當弟弟的出馬了。要找人試刀,還不容易?”
説着,他斜眼一掃那胡人少女,微笑道:“她不是要你殺了她嗎?你為何不殺了她?她現在人是我的,我答應你,就以她試刀如何?”
陳淇身子猛地一抖,連李承乾也不由嚇了一跳。
卻見李泰已走下地來,直走到陳淇身側,一伸手,接過了那把刀,隨手一抽,明晃晃的刀身已被他抽了出來。只聽他衝那胡人少女笑道:“你確是寧死,也不肯跟我是不?”
那少女不為所動,揚起脖子來,硬聲道:“沒錯!”
李泰忽哈哈大笑,笑過後道:“倒真好烈性的女子。你要是匹馬兒,我就把你騸了。可你是個女人。你現在已是我的人了,就是要死,也要死在我的手裏。”説着,他猛一揚手,刀就向那胡人少女頸上砍去。李承乾都忍不住跳起來急道:“不要!”
魏王李泰卻恍若未聞。這時,就算要收刀,那刀如此明利,卻已何及?人人都知他城府極深,心中都忍不住為那胡人少女發出一聲嘆息:好端端的美人兒,真可惜了!
卻聽遠遠地忽傳來一聲冷哼。然後“嗖”的一聲,卻有一物打來,正打在那把“用舍刀”的刀鋒上。
那是一料小石子。這“用舍刀”太過鋒利,石子一碰刀身,登時碎落。可小小一枚石子,卻也把李泰的胳膊震得生疼,刀身已被震偏過去。
李泰一驚之下,拿眼一望,卻覺石子所發出的方向卻是後邊的那一片雜樹林。瞿長史也猛一回頭,那一枚石子所顯現出的功力已然讓他大驚。他一驚之後就已猜道:難道,是適才救了李承乾的人竟還沒走?
那胡人少女雖已抱了必死之心,這時也不由臉色慘白。
卻聽李泰哈哈一笑道:“太子好不憐香惜玉。怎麼着?那今日是沒人來試這把刀了?”説着微微一笑,“看來只有我來試了!”
説完,他刀鋒一回,竟向自己頸中抹去!這一下奇變突起,在座之人個個都沒反應過來,硬是生生被驚倒當地,個個呆若木雞。
李承乾嚇得跳了起來,連漢王元昌也忍不住長身而起。只有杜荷驚絕之下,還記得拿眼偷空看了眼瞿長史,卻見瞿長史臉上笑眯眯的,心中不由一疑,瞪眼望去,卻見那刀鋒已明晃晃地劃過了李泰的頸子,可李泰居然行若無事。他一刀劃過,即刻收刀大笑。這一下氣勢英武,硬是把太子手下個個都驚倒當地。
卻聽李泰笑道:“太子受驚!以太子貴人之體,小弟如何輕易敢以兇險之事危及太子安危?這把刀名為‘用舍刀’,在漫天王手裏怎樣我不知道。可優禪師窮盡三年之力,幾乎耗盡一生功力,已把它煉成了一把可用可舍的幻影之刀。‘用’則可以殺人,‘舍’則空如無物。剛才不過是個玩笑,只是常聽人説太子身邊僚屬常有人嘲笑我沒有膽氣,今日弄來這刀,卻就是要試試太子身邊之人的膽氣……看看到底有沒有人捨得為太子以身試刀的。”説着他微微搖頭嘆道:“沒承想,沒承想……”
他沒再説下去,李承乾身邊諸人臉已忍不住一陣紅一陣白。他們久知李泰心胸深險,萬沒料到今日他竟要借這寶馬、快刀、名姬來如此出氣。早知這樣,不如剛才真有人給太子試刀了。否則,如今受了這番折辱,太子回去,真不知要怎麼拿他們出氣。
杜荷等人正不知如何答話間,卻忽聽有一人高叫道:“好刀啊好刀!那明明該是我的刀。卻是何人偷了我的這等好刀?”
人人一驚,抬頭四顧間,忽見一個黃衫客不知從哪裏兜頭而至。
他一劈手就從李泰手裏搶走了那把“用舍刀”,眾人還在驚訝間,矍長史已長身而起,撲擊向那個人。張師政想了想,卻沒有動。
卻聽那人哈哈一笑:“原來還有美人!”説着,一伸手,已攬住了那胡人少女,大笑道:“原來不只偷了我的刀,還偷了我的美人。”
説着,他長身躍起,直落向拴馬樁上繫着的那匹烈馬身上。
只見他隨手一揮,已用刀斷了馬繮。大笑連聲,竟抱着那刀,挾着那名胡人少女,眾目睽睽之下,就此縱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