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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響馬劫

    許鋪是個小集,只一條沙土路,路兩邊不過二三十户人家。

    這裏距長安城並不遠,但僻處一隅,人跡罕至。由長安城出發的大路,沒有一條經過許鋪。可就這麼個小集,也可以看出開唐以來,生民日漸安定了。

    這麼小的地方當然沒有酒肆。那十幾個小青皮從外地來,是在問了當地人後才找到穀神祠的。穀神祠中的谷老頭兒守祠之餘,還兼賣酒。

    説是賣酒,其實也只一個大陶甕。那陶甕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地上,甕裏面滿是渾渾的酒。這酒顏色不好,可味道醇正。掀開缸,噴鼻的香。

    那十幾個小青皮,人人空手,喧鬧地闖了進來。他們每個人似都生恐自己不夠討人厭,踢狗的踢狗,翻酒甕的翻酒甕,找提漏的找提漏,調戲谷老頭兒的調戲谷老頭兒……更有人對着殿牆腳撒尿。

    剩下的一時找不到事做,就罵罵咧咧,到處踢踏。好好的祠堂內,一時捲起了一地的灰塵。那灰落在被打開的酒甕裏,讓酒色更加的渾。

    谷老頭兒喃喃道:“年景才好了幾天,就有人這麼做踐。”

    那些小青皮們並不惱,反倒受了誇讚似的,大言道:“這是長安城裏新興的規矩,不這樣怎麼痛快?俺們在長安城的風光你還沒見過呢,死鄉巴佬兒,沒見過世面!”

    這祠裏買酒的,在他們到來之前,還有一個披着一件百衲披風的少年。那少年披風鄙舊,上面粗粗地縫着線,裏面裹着的卻是身鬆軟乾淨的衣衫。跟那少年同行的,還有一個古怪小人兒。那小人身高不足五尺,細嫩嫩的手腳,卻生就一副老得不能再老的、皺紋深刻的臉。乍看有如侏儒,細看卻又不像,反倒似畫上畫的山精木魅。

    這一對兒,正是才離開新豐不久的李淺墨和那個柘柘。

    本來李淺墨不過是路過於此,並沒有想過要進來,可才走到離這穀神祠還有一兩裏遠的地方,柘柘就用小鼻子向空中聞了聞,然後吐出了一個字:“酒……”

    李淺墨沒想到他居然認得酒,隔這麼遠不信他就聞得到。他跟這小人兒已相處了三四天,早覺得帶着這小人兒實在大是麻煩,他精靈古怪,有時卻又嬌嗲異常,讓自己苦於應對。

    果然,見他不説話,柘柘就撅起嘴來:“你不讓我喝,那麼……我肯定會醉的。我一不喝酒,就會醉,一醉起來,就人事不知,然後説不得話,走不得路。”

    李淺墨十七年來,從沒被人這樣軟語相求過,心裏動了動,臉上還是悶悶的,忽然一把抓起柘柘,挾在腋下,大踏步就帶他到這穀神祠來了。

    卻説那幫小青皮鬨鬧之後,把整個穀神祠翻了個遍,卻也湊足了喝酒的破碗。他們一幫人圍坐在一邊,翻出了包袱裏帶的燒雞烤肉,一時大嚼起來。

    其中一個笑道:“王處兒,快喝,味兒不錯吧?你那酒裏就有老子剛才跺腳跺出來的灰。”

    另一個回敬道:“呸!數老子跺的最猛,信不信?你們碗里老子跺的灰比老子碗裏你們的多!喝就喝,老子也不虧!”

    幾個人一時鬧得個不亦樂乎,各人説各人腳底功夫了得,捲起的灰歸他名下的居多。卻聽一人忽冷冷道:“爭什麼,老子剛才還尿了尿,你們個個碗裏都浸着老子的尿味兒呢!”

    説話人年紀最小,好有十七八歲。不知怎麼,這一眾憊懶異常的小地痞們卻似有些怕他。

    説着,那人拿眼橫了橫殿中,見沒什麼特別人物,便開口道:“老大,財也得了,酒正喝着。這一注浮財,你給個話兒,説好怎麼分吧!別今兒拖明,明兒拖後,早分了早各人好撒手,也好各人找各人的樂子!”

    那個被叫老大的人聞言不悦,才待發言,卻聽剛説話的那個冷聲道:“這注浮財跟往常不同,中間可關涉了兩條人命。大夥兒們沾沾腥,也免得漏嘴説出去全是老大你一個人的干係。且又有這麼多,人人分了,也還不少,我説得對吧?”

    那老大鼻子都被激得一紅,怒道:“索尖兒,不是我不分,是你太沒大沒小,叫我看不過眼。”

    他當老大當得久了,自有自己的一套權術,一時也不想鬧得太僵,轉頭衝眾青皮一笑道:“去年被魏王府那幫奴才們欺的,年都沒過好。今兒有了這個,哥兒們過到明年的明年都不用發愁了。説起來,那對狗男女,還不肯服輸,最後不也被咱們逼得好慘?”

    剩下的一眾青皮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李唐承平日久,長安城卻剛剛繁盛,他們都是剛冒出來的街頭混混。平日在長安城中,什麼癟沒吃過,什麼辱沒受過?可到了這鄉下地兒……

    想來這還是他們頭一次沾惹上人命,都有一點興奮,更多的卻是恐懼,所以更要借那興奮蓋住那恐懼。

    一時十餘人借了那酒勁兒,説起自己怎麼跟蹤了十幾天十幾夜,到底把那兩口子困在了雪地裏,一直困到凍死。彼此耀武揚威,説得個不亦樂乎。

    旁觀的李淺墨聽到這兒,心底不由得嘆了口氣,雖知他們大半不過是在吹牛,可也有些關心那無端橫死的兩口兒是什麼人物,家中又……有沒有牽掛,有沒有兒女?

    一聲蒼老的聲音忽打斷了他的思慮。

    “這局棋,你快輸了。”那聲音卻不是谷老頭兒發出的。

    剛才那幫小混混那麼胡鬧,居然也錯過了,沒注意到供桌上鋪的帷子底下還有一個人。那供桌下圍着帷子,後面就是那大酒甕,估計那説話的剛才就蹲在供桌底下跟谷老頭兒下棋。

    一個青皮披唇道:“沒想還有一個老頭兒,這年頭,什麼都多,人都成雙成對的,連老頭兒都不孤單,真真什麼時候殺幾個才好……”另一個卻刻薄道:“他居然還躲在供桌子底下,這可真叫‘半截身子入土’了。”

    剩下人就鬨然大笑。突然有一人注意到正在喝酒的柘柘,直楞楞地向這邊看來,口裏喃喃道:“那是什麼玩意兒?”

    柘柘正一頭埋在他面前的酒碗裏。鄉下的碗大,幾乎泡得下他整張小臉兒。李淺墨眼看着他一直青黃色的臉上竟慢慢泛起了紅暈,一雙眼睛亮了,可眼神兒卻散了,酒滴滴答答地灌進了他肚子裏,這時像又要滴滴答答地從他眼裏流出來。

    李淺墨正想着是不是勸他別喝了,他卻預先猜到了似的,一雙小手死死地抓住那大海碗,一把端起,拚命地把剩酒往喉嚨裏灌。

    那邊混混兒們這時已注意到他,正對他猜疑不定,其中一個卻忽衝這邊叫道:“正愁喝酒沒樂子,那邊那小殘廢,你可是教坊裏的小耍兒?過來給爺們演點什麼,讓爺們兒也喝酒樂樂。”

    李淺墨的眉毛就一跳。

    那小混混已伸手一扯,已扯到他老大胳膊底下的包裹皮,那包裹皮兒很舊,灰黃色的,年代久了,看不清上面繡的紋樣。

    他老大不防之下,被他“嘶”的一聲扯開了一條縫,裏面露出點兒黃的來,啞啞的金光。卻聽那小混混大笑道:“來來來,爺們兒今兒個有的是錢!你會跳‘加官’不,要不來段‘醉郎中’也不錯,只要跳得好了,大爺們今天心情好,到時肯定有賞。”

    李淺墨的眉毛不由又是一跳。他出身教坊,這樣的場面可謂見過多矣。沒想那小混混臨了還加了一句,衝身邊人笑道:“這世上怎麼總生出這麼多怪物?原來有談容娘與張五郎,現在又有這小侏儒,不知他可會逗人笑?”

    李淺墨只覺自己的脈搏突突地跳,他不想傷人,強自忍住。他本是李建成之子,自幼為談容娘與張五郎撫養,雖説養父母不堪,但也容不得他人嘲笑。偏柘柘喝光了酒,正拿眼看他,這時聽了那邊的話,弱弱的問他道:“那我去跳給他們看好不好?”

    李淺墨心底不由一怒。只聽柘柘説:“可我喜歡讓人高興啊。”他臉上的表情極為誠摯,不知怎麼,這天真的表情讓李淺墨心中沒來由地一酸。他如今總算不是個孩子了,卻在另一個孩子身上看出當年的自己來。

    可接着,柘柘不爭氣地瞄了一眼面前空着的酒碗,又瞄了一眼那邊的大酒甕,最不可原諒的是:居然最後一眼是偷偷掃向那幾個混混扯開了點縫兒的包袱皮!

    只聽他更低聲地説:“何況,他們有錢!”

    李淺墨心中大怒,剛才真白疼這小妖怪了!他自己自尊心極強,當然對別人要求也高,一時恨得恨不得抽身就走,留下這個見酒沒命,見財自辱的小山魈見鬼去!

    那邊供桌底下卻忽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我可真的看不過了。難道老朽不出道二十幾年,天下游俠、草野無賴都變成這樣的了?只會欺負孤弱小孩兒?”

    卻聽谷老人和聲答道:“你又多管什麼閒帳?要知當年多草莽,所以大野多龍蛇,雖説無賴,卻往往還稱得上條漢子。可如今出來的無賴子弟,那都是城中長大的。有錢的稱為‘狹邪’,沒錢的喚做‘不良’。”

    那邊一眾青皮聽到,不由面色一怒。

    供桌底下的那個卻大笑道:“説起來當年咱們是被世道所迫,對遭遇不滿。如今這班小子,卻又是為了哪般?李唐不是頒佈了‘均田令’了嗎,平常人等,一旦成丁,就可給露田七十畝,桑田二十畝,卻也夠活的了。”

    開始説話那年紀最小的青皮冷哼道:“跟你們一樣當泥腿子種地?老子我年輕力壯,拿得起刀,卻扶不得犁。”

    谷老人默默點頭,似承認那小青皮説話有理。

    卻聽供桌下的那人大笑道:“老谷,我説得沒錯吧?這世上,不太平的不只是年景,首先就是人心。當年我家裏也算不缺吃用了。可你還記得當年在隋末,咱們在筱縣是如何邀徒聚眾,到最後揭竿而起的?”

    谷老人笑啐道:“當時你家還算富户,不過到你這一代已經破落。當年天下饑荒,無數災民擁向筱縣,你開倉賑濟,最後糧盡之時,你老兒索性振臂一呼,帶領着幾千災民殺向十里外‘澤底李’的旁枝李老庫家,由此以後,你就反了。”

    供桌底下那人咂巴了下嘴,哈哈大笑道:“沒錯,咱們就是筱縣一地最無賴的兩大無賴。説起來,我也算吃了一輩子的飯,可再沒有那天在李老庫家吃得過癮過。他頂着個什麼‘澤底李’的名頭,平時小視於我,仗着祖先做過官,可還不是在我胯底下認栽?”

    谷老人笑道:“過癮!可過癮了不上幾天,你可被澤底李家來的那孫子帶了一千軍馬一頓痛打!那姓李的叫什麼來着?一身功夫可真過硬,當時咱兩個綁起來硬是沒幹過他!那一仗打得你我好慘,人都打散了……”

    那邊一眾小混混因兩個“老不死的”居然敢嘲罵自己,一時正要還罵,及聽到説的有故事,才暫時沒開口,想聽完了再去罵,及聽到這一段,不由猛一噤口。

    卻聽供桌底下那個哈哈大笑,那笑聲,真不像一個老年人能發出來的,雖聲音蒼老,可氣震屋瓦。

    只見得樑上灰塵,一時簌簌而落。直落到那些小無賴們手中的酒碗裏,他們還渾然不覺。

    卻聽那老人笑道:“現在,咱們日日下這破石子兒棋,下得腦子都木了,真有好久沒聽老谷你回憶起當年了。”谷老人不由也微微一笑,“不回憶,是怕又惹起你那火性子。咱們打了那麼多年,現在安穩了也沒幾年。再説,當年那些丟臉事兒不提也罷!”

    供桌底下的人也半天沒了聲音,好久才道:“我沒出息,十八路反王,羣雄爭霸,就咱早早被人打趴下了。趴下了再打,打了又趴下,功夫越練越好,可帶兵還是不行。最後跟了單大哥。可他英雄一世,後來不也長安城被斬了?那時我們還打算劫他回來不是?”

    他説着嘆了口氣:“唉!年少時那麼大的志向,出將入相不説,當個皇帝老兒也未覺得咱就會沒戲,説不定還會比以前的皇帝都做得好。現在想想,我算什麼?我又會啥?當真統得了兵帶得了將?不過年少氣盛罷了。究竟是我才小氣偏罷了。”

    他兩個老人聊天,可一席話,卻震得那邊一眾小青皮已個個無言。

    李淺墨也愣住了。柘柘微有些醉,頭歪歪的,眼看要倒到桌上睡着。李淺墨看着他平靜的醉容,鼻中卻似聞到了隋末以來,那相隔不遠的煙塵之味。如他往日所想,那煙塵必然是紅的。那激越,令人振奮,可那殘酷悲慘處,也實在令人……

    他猛地想起了幾句歌:七十二路烽煙疾,八千里地白骨彌。今夕與爾一樽酒,它生蒿草可披離。

    供桌底下的人忽用鼻子在大聲地吸。他似在空氣裏聞着。

    谷老人道:“你聞什麼?”

    供桌下的人冷然道:“聞到些味兒。”

    “什麼味兒?”

    “金子味兒。”

    李淺墨聞言不由向那邊青皮老大胳膊肘兒底下的包袱掃了一眼。

    那包袱皮兒雖舊,但織料貴重,上面剛被扯出一縫,露出的卻似前朝宮中庫房裏的金錠。

    那邊青皮神色就一緊,十幾個人不由往中間靠了靠。

    卻聽那供桌底下的人冷聲道:“我記得這個味道。自從咱們第一次攻下了州府,進入了庫房,四下裏不是金子就是寶貨,眩人耳目。我當時就閉了眼,可雖不去看那金子的顏色,讓我差一點沒忍住的就是這味道。”

    他又長吸了一口氣:“那味道很吸引人。不知當年大野豪雄,包括前隋的皇帝權貴,後來起兵倒隋的烈勇志士,因為貪戀財貨,有多少人就是倒在了這個味道上!”

    “就是酒也蓋不住他,酒是他上面泛出的泡兒啊。兵權,女人,宅子,田畝……都可算是它上面泛出的泡兒。”

    説着,他冷然一嘆:“可金子味兒後面……我再聞到的——就是人味兒,還好像是滎陽鄭、鄭家那族鳥人的味兒。”

    谷老人的面色突然一變。

    卻聽窗外忽有個聲音接口道:“好,好鼻子,確實好鼻子!當年響馬的‘響鼻子’中原來還有兩位流落到了這兒,不知是‘響鼻子’中的哪兩位?這位似是谷無用谷前輩,另一位……”那人頓口,想了下還是沒猜出是誰,也就不猜了:“兩位前輩,總之,晚生滎陽鄭樸之這廂有禮了。”他口説“有禮”,行為卻極無禮,一語未完,即破窗而入。

    窗欞四散中,只見他人吊在了窗户口上,腳下斜斜地點着那窗台,上身探入,長身而立,年紀不過二十有許,唇角下彎,灑然而笑,笑也笑得那般傲意,不愧是出身世家的子弟。

    卻聽供桌子底下那老叟對谷無用哼聲道:“那是跟咱們顯擺那手‘手刀’的功夫來着。”谷老人含笑不答,只看向那鄭氏子弟。

    進來的鄭樸之雙目鋭利。他向祠中掃了一眼,一眼就落在那青皮老大手中的包袱皮上,可只一眼,他就似有意不再看,雙眼望天,口裏冷聲道:“當年盧家的家奴盧二夫婦就是你們殺死的?”

    滎陽鄭家名列“天下五姓”,無論在朝在野,都聲名極盛。在朝,他們雖自從入唐以來,就仕途不順。可是,現今的達官貴人,也無不以與滎陽鄭氏連姻為幸。不過他們這“天下五姓”自視極高,從來五族之內,互相婚娶,少有與外族弱門聯姻者。

    當朝貴人,如有兒子得娶鄭家女,有女得為鄭家婦,那在同僚面前,説出去可是光耀門楣的大喜事兒!

    為此風氣,連李世民都頗為煩惱,他膝下子女極多,可朝中故舊,寧舍公主,也願求五姓女為婦。李世民為此曾私下憤憤道:“朕貴為天子,天下門第本應由我定,我女安能因五姓女不嫁!”由此專命重修《氏族志》,以貶抑天下五姓與山東士族。

    可風氣往往就這麼怪,朝廷越是壓制,五姓士族聲勢反而愈高。

    而説起在野,江湖龍蛇混雜,五姓之中,最多技擊高手。其數百年傳承,家門絕藝,哪怕是大野龍蛇中的佼佼者,也一向不敢將之小覷的。

    那鄭氏子弟先聲奪人,早把長安城中一干還沒見過世面的小混混們的氣焰壓了下去。

    他一語既出,無人敢應。那鄭氏子弟雙眼望天,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冷冷地又“唔”了一聲。

    這一聲“唔”卻也駭人心神。

    有一個混混已被他家門聲勢壓服,先自怯了,這時只想脱身,聲音抖抖地道:“其實他們……他們其實是……不知為何事所迫,慌張張逃出長安。我們是……”

    他一推身邊的索尖兒,“……有個兄弟剛好看到他們露出了黃貨,所以一眾人等一起尾隨了下去。那對男女身子弱,想來舒服久了,逃出長安後準備不足,還專往荒野路上走。我們只是尾隨,並沒殺死他們。他們實是被凍死的,那財物也不是我拿的,實在跟我無關啊……”他説着就有獻寶的意思,回頭看向那青皮老大。那老大一副舍又捨不得,鬥又不敢斗的樣子。

    卻見那索尖兒——即是剛才首先開口要青皮老大分贓的人,卻似有些血性,看不慣那幫小混混露怯的樣子,伸手把人一撥,自己身子前挺,立了出來。

    “就算是我們撿的,那又如何?何況,他們姓盧的東西,又與你姓鄭的何干?”

    鄭樸之似沒想到這批小混混中還有這等強項之人,居然敢跟自己滎陽鄭家的名頭頂撞,面色不由一沉。

    他本就是士家子弟,本來慣視他人如草芥!何況入唐以來,他們這一門多不順氣,這時一被頂撞,登時怫然大怒,一張臉上氣色冷戾,哼聲道:“那我就叫你看看有什麼相干?”

    殿中本還有谷無用這等“響馬”舊人在,可鄭樸之倚仗家世,本不將這些大野龍蛇放在眼裏,存心要壓壓他們聲勢,所以一語既出,隨手而發的一記“手刀”卻也凝注全力。

    只見他身形撲出,一手倒剪身後,一手卻掌緣外翻,掌風如刀,衣袂飄飄地就向索尖兒擊去。他這一下出手着實漂亮,身段兒也大是瀟灑。索尖兒情知滎陽鄭家,哪怕出來一個阿貓阿狗,只怕也不是自己隨便惹得起的,早就一翻手,面色繃緊地翻出一把解腕尖刀來,可這時一見鄭樸之來勢,不由得還是心底大驚,情知這一下性命休矣!

    可殿門口忽傳來一個笑吟吟的聲音:“倒也是……”

    鄭樸之的身形一頓,預感威脅,手上的勁氣一時卸去十之八九,全力防備那背後之人。可索尖兒早一閉眼,然後雙眼猛地一瞪,一把尖刀全力向前一劃,猛然反擊。鄭樸之沒料到這小子有如此功底,更沒料到他的悍勇,分神之下,雖一手傷了那索尖兒,傷得他撫胸倒退,可連袖帶腕,還是被那把尖刀帶了下,袖子登時撕裂了一個小口,掌緣也被割出一道白痕。

    穀神祠門口,正有個富態的年輕人走來。他一步三晃,彷彿洛下書生,以步態搖晃為閒適。

    只聽他緩緩道:“我便不解,我盧家的幾兩金子,什麼時候勞動鄭兄肯這麼移愛操心了?”

    鄭樸之一見他來,無暇追殺索尖兒,身子倒退,重立在窗台之上。

    那來人望着他的袖口、掌緣,故作驚態道:“對不住,對不住,寒門之事,居然連帶你鄭兄受傷,真是慚愧慚愧。鄭兄,這小混混居然如此強橫,你沒事兒吧?”

    鄭樸之看着他一臉假關切的樣兒,忍不住就怒火填膺。他情知今兒自己分神之下,居然一擊不中,還被那小混混劃破衣角,日後由這姓盧的小子傳播出去,自己在五姓門中,那可是大大的面上無光。

    何況他本是鄭家庶出,更看這正根正派的姓盧的不慣,口裏惡聲道:“不勞盧兄關心。”一頓,更惡聲惡語地道,“再説,誰説這點金子就是你盧家的?”

    那來人名叫盧挺之。卻見他笑了笑,臉上故做詫然道:“難道鄭兄不知?盧二夫婦本是寒門舊僕。隋末喪亂以來,他二人被派在洛陽看守一點薄財,誰想這二人品性不良,竟然監守自盜,趁着兵荒馬亂,不知逃到了哪裏。我們可是找了他們很久。自李唐平靖以後,寒族不停地在找他們,卻一直找他們不到,誰想會偷偷潛來了長安!”

    “不過,不管怎麼説,鄭兄代我盧家出手,五姓雖説同氣連枝,可情誼之厚,小弟這裏還是先行謝過了。”説着他一躬到地。

    鄭樸之卻一避閃開,不肯被他言語擠對住,雙目直視着他,冷然道:“説清楚了,我不是代你盧家出手,更不是代你出手!這點金子是不是盧家的也未可知。”

    鄭樸之出身滎陽鄭家,一直因為自己本是庶出,深受歧視,所以渴望建功。盧挺之深知他為人偏激,可也沒想到他居然會當眾撕破臉。

    他與鄭樸之的族兄鄭裕石本為郎舅之親,鄭樸之又一向與鄭裕石不睦,他也就不在乎得不得罪這個鄭氏旁枝的,當場臉色一沉,怒色中依舊帶點笑容地教訓道:“鄭兄此言不妥。咱們都是小輩,盧鄭兩家的偶爾齷齪小事,説出來徒讓外人見笑。再説這本是該盧鄭兩門長門長孫那些正根正派的來管的,鄭兄就不用操心了。”

    他有意加重了“正根正派”幾個字。鄭樸之一聽,臉上就一片怒紅。

    世上風傳:“天下五姓,同氣連枝”,所以在場人都沒想到盧鄭兩家子弟一見面,卻會這般明爭暗鬥。

    李淺墨微微一披唇,心想:看來孤零零也未嘗沒有孤零零的好處。

    那邊的索尖兒卻是個機警的,自“響馬”二老出聲,到盧鄭二人現身,種種暗鬥,他略一細想,猛地就瞭然於胸。適才他撫胸而退,已靠近他老大身側,這時猛地一抽那包袱皮兒,裏面百數十錠金錠登時滾落下來。

    那青皮老大一時未及攔阻,卻見索尖兒抖着包袱皮兒大笑道:“我久知盧鄭兩家,表面上説來好聽,其實不過都是些破落户罷了!強得過我們這些街頭混混多少?不過這一點點金子,我沒想你們還看得上眼!總不是盧二夫婦手裏握的還有什麼秘密,有什麼鎖金窟、藏寶洞的隱私……你們怕人知道,才狗咬架似的爭急了眼吧?”

    他一語未完,猛地被盧挺之、鄭樸之二人同聲喝住。

    他兩人對望一眼,身形忽起,同向索尖兒撲去。索尖兒這次已不再試着還手,一手撫胸,輕聲而咳,眼角冷冷地向谷老人方向掃去。

    他情知今日局勢,這小小穀神祠中,露面諸人那真是一個強似一個。自己爭是爭不過了,不過如果擾亂這局面,不信就引不動那谷無用二人出手。他二人如若出手,那時趁亂,自己哥兒幾個或許還有一線逃跑的生機。

    只聽谷無用忽沉聲道:“姓盧的、姓鄭的!有‘響馬’在此,在我老兒面前,什麼時候有上注浮財,別人可以不問問我們就動手了?”

    説着他伸手一拍,身邊的大酒甕猛地碎了,那酒雨一時噴灑。其中兩道,凝束如線,奔騰如箭,直向盧、鄭二人身形射去。

    這是“響馬”當年首領馬瑰名震草野的“酒箭”,谷無用得他所傳,一擊之威,只怕沒有誰敢視若無睹的。

    只見鄭樸之被迫側身,一手手刀就向那灑箭劈去。盧挺之卻橫起身形,錦裘橫飄,擋向那酒箭。

    空中只聞“啵”的一聲,一時灑落一大片酒雨。

    那大酒甕破勢驚人,酒雨落後,只見盧挺之、鄭樸之與谷無用三人,渾身都是濕漉漉的。

    盧挺之忽然轉身面向那供桌,凝聲道:“原來是馬瑰當面。”

    供桌下面“哼”了一聲。

    盧挺之正色道:“今日之財,本是盧家祖傳。小可家門之事,還望馬老罷手。”

    供桌下那人哈哈大笑道:“罷手?”他問向谷無用道:“你説可用罷手?我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事兒跟當年的金銖劫有關。那枚胭脂錢,只怕關聯着好大的秘密。這舊包袱皮有些歲月了吧,別不就是那張寶圖。咱哥倆兒正要去給同袍上墳,有了這圖做祭奠,雖説失了江山,似乎也不致太羞於出手?”谷無用聽此一語,猛然豪氣填胸,面色還是穩穩地道:“當家的你説了算。”

    盧挺之面色凝重,忽然向後退去。一步、兩步、三步,然後猛地從懷裏掏出支手指頭粗的東西。那東西碧沉沉的顏色,他手裏掏出個火摺子,迎風一晃,喝道:“這是您二老迫我。”那指頭粗的物事被這一晃,只見火光一閃,磷磷就點亮了個頭兒。

    然後,不見煙起,只聞得一股淡淡的香味飄來。

    供桌下的老者鼻子最靈,幾乎在火光閃時就笑道:“跟我玩‘千里飄香’?”他口裏輕鬆,心下卻一緊:那盧家想必是有備而來,所謂“千里香”,號稱千里飄香。那香味最能傳遠,一香燃起,被盧挺之內力催逼之下,十數里內,但有援手,會立馬知聞。

    卻聽馬瑰踢了腳那張供桌,衝谷無用哈哈笑道:“你我久未現世,大家都當我們‘響馬’老朽無用了。”説着,喝了一聲:“放箭!”

    谷無用眼中精光一閃,似猛地回想起了當年,伸手一抬,袖中一支響箭就沖天而起,直破屋瓦,在天空頂上炸開。

    然後,只覺得許鋪這小集靜了靜。那一靜只是一瞬,只覺得:遠遠的舂穀聲、打鐵聲、妯娌説話聲、小孩兒哭鬧聲……猛地一下沒了。

    這一靜之後,猛聽得一串串鈴聲響起。

    ——那是一大片馬鈴的聲音!

    當年金戈鐵馬中,這一片獨特的馬鈴聲,就是“響馬”們特有的標誌,誰想這小集居然是當年響馬舊部歸隱後的聚集地。

    這小集中想來該沒有那麼多匹馬,可這時,應那響箭之聲,一大片鈴聲居然同時響起,響得如當年踏破山河般地嘹亮徹耳。

    這聲音一響,只見谷無用仰面向天,一眾青皮臉上也陡生嚮往之意,盧挺之卻面色一變。

    那響聲,竟響成開唐以來,僻野村落間久未有過的鐵馬金戈的豪壯!

    李淺墨聞聲抬頭,卻看到索尖兒也竟昂着頭,喉頭一陣簌簌聳動,面上頗有一種空負此生、錯生時世的憾色。

    他身邊一眾青皮們卻個個面色慘淡。李淺墨不知怎麼,眼見他們這樣,心頭猛生不忍:也許,他們只是沒有機會。

    他們不過是沒機會如自己一般遇到肩胛罷了,他猛地似不忍這些多少與自己有些共同經歷的人,就這麼被迫拖進這大野險爭的亂局裏。

    對面的柘柘面頰染着酒醉了。不過奇的是,他的臉色,酡紅一片,酒後竟顯得有點透明,臉上的皺紋也少了很多。他明明似醉着,可又似清醒,口裏低低地説:“你想救他們?”李淺墨下意識一點頭。只聽柘柘低聲説:“那好,我幫你。”李淺墨聞之一愣。可接着,卻沒空再看他,全神看向那場中局勢。

    他臉上,露出一種機警,是一個少年面對亂局時那種特有的小豹子似的靈動。他渾身的筋都似上了弦,整個人似一張弓,每一個毛孔都在警惕着。

    可這一切,他的弓,他的弦,都藏在一個“羽門”子弟的安詳中。

    柘柘靜靜地看着他。一個警惕的少年是一道最好看的風景。

    何況這少年還生得如此青春韶秀。

    那邊谷無用忽“呵呵”笑了。

    鄭樸之見局面已成,一戰難免,不由焦躁道:“你笑什麼!”

    谷無用還是“呵呵”笑個不停,邊笑邊道:“我笑大家不過有眼無珠。這祠堂裏面,明明有兩件寶貝,大家卻只認得出一樣。可謂肉眼凡胎,不知珠玉在前了。”

    鄭、盧二人為他引動,順他目光一望。卻見谷無用的眼睛直直盯着柘柘。忽聽他朗聲而吟道:“山公愛酒兼愛琴,魈然長髮與誰鄰?一曲廣陵歸去也,脈然無可語黃昏!”

    柘柘紋風不動,似還沉在酒意裏。鄭樸之茫茫然不知谷無用在説什麼。

    盧挺之卻最是機警,略一思索,已聽出那是一首藏頭詩,自己好像還有印象,腦子裏猛地靈光一閃,口裏喃喃道:“山魈一脈?”此語一出,連鄭樸之都略為震動。他二人不由都轉頭向柘柘看去。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聲裂響!那張供案猛地碎去,一個人影在供案底下衝天而起。漫天破碎木頭裏,那人影直衝而出,直向那索尖兒身邊撲去。

    盧挺之反應夠快,他不及回頭,倒退着也向索尖兒撲去。

    鄭樸之大怒之下,喝了一聲:“卑鄙老兒!”

    原來谷無用開口,説起什麼“山魈”,是為引開他們注意力。這一手,為的就是讓馬瑰可以趁機搶先出手。

    他們三人轉瞬已到!

    可他們三人撲向的不是那些碎金錠子,而是索尖兒。更確切的説,是索尖兒手裏的那個包袱皮兒!

    馬瑰到底不愧是當年山東“響馬”的首領。出手之快,世所罕見!

    他相距最遠,反而第一個到,一手抓住那包袱皮兒。可看到索尖兒,他神色忽然一愣。只聽他低聲喃喃道:“好像!”

    他另一手順勢拍向索尖兒的肩。這一下看來本非計劃,只見他重重一拍,索尖兒身子並不倒,卻轉了轉,轉了一個圈,又轉回正面來。

    馬瑰一愣神,“果然!”他一喝問道:“索千里是你什麼人?”可他略一分心,盧、鄭二人已至。高手相爭,怎禁得這一分心?

    盧、鄭二人紅了眼,鄭樸之一記手刀挾憤而出,盧挺之卻張口就向馬瑰臉上噴出了一口煙。他手中香適才一直燃着,一直將之吸入口鼻,這時兜頭就向馬瑰臉上噴去。

    馬瑰識得那煙厲害,當下抽身即退。

    可兩人聯手之下,加上他略有分神,退得稍不利落,手中的包袱皮兒已被盧、鄭兩人一人撕去一角。

    他本以為谷無用多少會拖住這兩人一會兒,可眼角一掃,發現谷無用已向祠堂外逸去。原來,就這麼會兒工夫,村子邊上已警聲四起,想來是盧家的援手到了。許鋪雖是當年“響馬”入唐以後的安身之地,但刀兵銷後,久未操練,谷無用想來是擔心外面的場子。

    這時空中傳來一聲裂帛,那包袱皮兒登時分成了一大兩小共三塊。

    他三人不及揣入懷中,同時騰空而起,空中只聽爆起一片脆響,馬瑰的“響箭”之力,鄭樸之的“鄭重刀”,與盧挺之的“蘆庵八法”,各盡絕學,竟自對拼起來!

    他們三個高手對決,場面煞是好看。只苦了下面的一幫小混混,為那刀風掌力的岔勁所襲,不一時已有幾人掛傷。

    可他們躲又躲不過,整個祠堂都被淹在三個高手的凌厲互攻裏。而盧、鄭二人,一前一後,把馬瑰的退路死死封住。那鄭重刀與蘆庵八法的凌厲攻勢下,馬瑰一時都不敢稍有退讓,何況那些小混混兒?

    他們也想逃,可怎麼逃得出去?

    只見馬瑰三人情急之下,俱各用一手捏着那包袱皮兒。只見空中,那暗淡的明黃色的包袱皮兒一閃一閃。

    柘柘被那聲音吵得,似醒了酒,這時眼也不眨地,抬首向那空中獵獵作響的包袱皮看去。

    李淺墨身子忽然弓起,他不能眼看着那一眾小混混被誤殺在這險鬥之中。

    猛地一聲駭叫傳來,卻是一個小混混東躲西躲之下,卻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躲到了三人惡鬥的中心。

    李淺墨身子一彈即起,在空中時,耳中似隱約聽到柘柘説道:“去吧,我幫你。”

    場中三人俱是高手。

    李淺墨缺乏實戰經驗,只為一念不忍,才倉促出手。他也不知自己會不會傷在這三大高手的搏擊之下。可柘柘那句話卻有一種鼓勵的味道,不知怎麼,這味道讓他心安。他躍起前眼角掃到了柘柘,只見他忽然仰首,雙手五指伸開,細細弱弱的,兩臂怪異地揚起。

    然後,李淺墨只見祠堂內的戰團內,突然浮起一片淺霧。那霧,似為適才落地的酒水所化,越來越濃,猛地就罩住了祠堂中兔起鶻落的三人。那三人咦了一聲,只感覺酒霧浮起,有一個少年的影子卻飄入其中。

    李淺墨用的是師門心法,他的“羽門”步法在江湖中一向最是難測。只見他撲到那三人場心,突然一腳一腳踢起,一個一個把那批混混踢到了場外,直向祠堂門外飛去。

    戰況倏忽即變。那些混混被他踢得,有的從門口飛了出去,有的從窗口飛了出去。及至輪到最後一個,卻是索尖兒。

    他原來有意留到最後,這時忽衝李淺墨哼了一聲:“多謝,不用你踢!”説着,身形躥起,竟不借李淺墨之力,忍着捱上一記鄭樸之的手刀,自己帶傷滾出了窗外。

    李淺墨愣了愣,回頭看去,只見柘柘眼正眨也不眨地正抬頭看着。

    他順着目光望去,卻見到酒霧中飄蕩着的那三塊黃包袱皮兒。那包袱皮兒為酒霧所濕,上面經緯之中,竟隱隱露出點圖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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