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話孫佳人的內憂外患
我繼續給孫佳人打電話,她仍不接。我只好把電話打去了“金世證券”,而對方説:“孫佳人今天請假了。”對方又説:“哎,你是唐小仙吧?”我忙嗯嗯兩聲,道:“你真有良心啊,還聽得出我的聲音。怎麼樣啊,你們最近有什麼新聞啊?”對方一聲長嘆:“哪有什麼新聞,煩都要煩死了。市場不振作,我們是天天看上頭臉色啊,聽説過幾天還要減薪呢。”我沒心思聽她東拉西扯,如今的人,個個都有一肚子牢騷,要是任其發個沒完沒了,都能發到海枯石爛去。我打斷她的牢騷:“喂,你知不知道孫佳人為什麼請假啊?”
“不知道啊。不過昨天,她被上頭狠狠K了一通。”對方真是響噹噹的“金世”大嘴巴、“金世”小喇叭。
“被誰啊?”我繼續問。
“老趙,趙董。”對方嗓音越壓越低。
“為什麼啊?”我繼續問。
“不知道,不過好像相當嚴重。孫佳人眼睛都紅了,一看就是給K哭了。”瞧瞧,連描述帶推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掛了這通電話,我又給孫家打了一通。我對孫媽媽説:“阿姨,您好啊。我是小仙。”孫媽媽笑得咯咯的:“小仙啊,還是你懂事,不像我們佳人,這都多少天了,不露面兒,連個電話也不往家打。”“啊,是嗎?啊,這樣啊。”就這樣,懂事的我在説了幾句吉祥話後,掛了電話。我又給焦陽發了短信:找到孫佳人了嗎?而焦陽回的短信十分簡短:沒有。
完,完了。孫佳人之前逮了趙董和小櫻桃的姦情,又得罪了婆婆、得罪了丈夫,結果現在反過來被趙董教訓、被丈夫嫌棄了。如不出鄭倫所料,我這個她的好姐姐,卻正是加劇她丈夫嫌棄她的催化劑。孫佳人,你,該不會是尋了短見吧?
想及此,我一溜煙跑到店外,企圖鎖上店門跑向派出所。鎖門的時候,店面房東又正好溜達過來:“你,你這是,你這是又要走啊?”我都沒正眼看他,只撂下一句:“人命關天,不走不行啊。”
派出所在“小仙女裝店”西側二百米,我跑過去,劈頭蓋臉就一句:“同志,我朋友失蹤了。她叫孫佳人,女,二十八歲。”戴大殼帽兒的民警哥哥氣定神閒:“失蹤多長時間了啊?”我口乾舌燥:“昨兒一夜沒回家,今兒也一天沒露面兒,電話也不接。”大殼帽兒又問:“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嗎?”我點頭如搗蒜:“找了,都找了。”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看都沒看,接了就喊:“喂。”對方還禮:“喂。”我不分青紅皂白:“你等等啊,我在派出所呢,我這兒有急事兒。”説完,我一愣:等等,手機那邊,不正是孫佳人嗎?失蹤人口復出了?我避開大殼帽兒審視的目光,低聲對孫佳人説:“你在哪兒呢?怎麼一直不接電話啊?”“悦天賓館。”孫佳人老實作答。
我貓着腰溜邊兒蹭出了派出所,再沒看民警同志一眼。耽誤了人民公僕的寶貴時間,我真是不好意思。
我又回了“小仙女裝店”,因為孫佳人説她沒事,叫我不用着急,所以我決定先以事業為重。一回店,我就拆開了剛取來的那批來自廣州的貨,這一拆,我只覺兩眼一麻黑。天哪,怎麼這麼多線頭?衣料的顏色怎麼也不均勻?天啊,怎麼還有開線裂口子的?
我一手捂腦門兒,一手抓上手機,撥通了供貨商的電話。那邊慢條斯理:“喂,您好。這裏是某某女裝廠,請問您有什麼需要?”我咬緊牙關:“幫我找某某某,我是他客户。”
某某某説:“喂,哪位啊?”我自報了家門,就嚷嚷開了:“你們簡直欺人太甚啊。就因為這是咱最後一錘子買賣,你們就把所有殘次品都給我了?”某某某竟還有臉嘆氣:“唉,唐小姐,就您出的那一點點錢,到誰那裏誰都保證不了質量啊。”
“嫌我出的錢少,你們早説啊,我可以不要這最後一批貨啊。現在你們給我這麼多殘次品,你們,你們,你們這是要把我逼上絕路啊。”
“幾千塊錢的東西,不至於吧唐小姐?”
“你覺得幾千塊錢不值錢,好,那你給我換貨,要不然,退貨。”
“哎,不好意思,沒這先例。一分錢一分貨,有腦子的人誰不懂這道理?”
得,我還成了沒腦子的了。“就你們這麼做生意,這輩子也休想做大。”我開始斷言其前途。“這就不勞你費心了。”對方嬉皮笑臉,掛了電話,留我一個人在這邊七竅生煙。
傍晚,一個熟客進店來,一眼就瞄見了我那佇立於牆角的貨包:“喲,老闆,進新貨了?快讓我看看。”一邊説,她一邊伸手。我如離弦的箭,一射就射到了貨包之上。我兩瓣兒臀將貨包壓了個結實:“別別別,這是別人家的。”我可沒膽量讓客人見識這一包布頭兒其實和那羣掛着的價值幾百大元的女裝是親姊妹。
鄭倫來接我時,我剛結束了和吳哲的通話。這通電話是我主動打的,我開門見山:“找個時間,我們當面談談?”
吳哲似乎求之不得:“隨叫隨到。”
我隨口又問:“你下班了嗎?鄭倫在嗎?”
“我還沒呢,不過鄭哥他走了有一會兒了。”吳哲有問必答。
我正要掛電話,吳哲又補充道:“他一下午都待在工作室,哪兒都沒去。”我一聽這話,簡直可以用祖宗十八代的家產來擔保了,這小子,是非要當我的心腹不可了。關於鄭倫的行蹤,只要我願意聽,他就一定願意説。當然,他也一定是有求於我的,我同樣可以用祖宗的家產擔保,他絕不是見義勇為、以助人為樂的人。只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他會求我什麼。
剛掛電話,鄭倫就推開店門進來了。我因為揹着他跟他的手下勾結而稍稍心慌:“哎,你,你這麼早就下班了啊?”“我下班早你也不用結巴啊。”鄭倫搶白我,看來鬥氣的狀態還會持續。我不睬他,坐在椅子上自顧自地用右手指甲摳左手指甲。鄭倫沒有坐下來的意思,直接説:“不走嗎?”“這才幾點啊?走哪兒去?我還要不要做生意了?”我陪着他鬥氣。鄭倫雙手交叉一抱胸:“不去見你的好姐妹孫佳人?”我嗖地站直身:“你怎麼知道我找到她了?”“不是你找到她,而是她找了你吧?”鄭倫眯縫着眼睛,顛着腳,以表示他什麼都知道。看着他的嘴臉,我不得不説了他一句:“二百五。”
其實在孫佳人給我打來電話時,我就應該察覺:這事,肯定是有旁人插手了。不然為什麼她一直死活不接我電話,冷不丁又突然主動打給我説她沒事,還讓我不用着急?而插手這事的人,竟是鄭倫。這我死活也沒想到。
坐在麪包車上,鄭倫又教訓我:“你説你笨不笨?孫佳人不接你電話,你就不會用別的電話給她打啊?”我撓了撓頭:“你一打,她就接了?”
“廢話。她只不過是在生你和焦陽的氣,又不是要和全社會絕交。”
同時,她還在生公司趙董的氣。我不由嘆了口氣:唉,她比我更是家庭事業齊艱難啊。下一秒,我突然嚷了一嗓子:“哎,鄭倫,你從哪兒得來了孫佳人的手機號?”
“廢話,當然是從你手機裏偷看來的啊。難不成你以為,你和焦陽不清不楚,我就也要和孫佳人不明不白啊?”鄭倫這個“小偷”,竟有臉給我來長篇大論。
眼看着就到了悦天賓館門口,鄭倫停好了車,攆我:“趕緊去吧。”我的臀反覆在座位上蹭:“我不知道該跟她説什麼。”在我看來,澄清萬一澄不好,就會走上越抹越黑的不歸路。鄭倫調了調座位背,躺了個舒服:“放心吧,電話裏我都跟她説好了,你和焦陽是清白的,不然,我這個戴綠帽子的一定第一個跳出來,將你們倆抓出去遊街。”我聽得頭皮發麻,趕緊下了車。
孫佳人給我開門前,正遨遊在一牀的零食中,我進門後,最先看見的就是一牀的話梅、花生,還有疑似芒果乾、豬肉脯之類。我心想:這要是讓鄭倫看見了,他兩眼還不得直了?牀前的電視開着,第二三十次上演着聒噪的電視劇《還珠格格》。
孫佳人臉皮一抽搐,笑得比哭還像哭:“小仙姐,讓你着急了,不好意思。”我心中大石順利放下:這丫頭,頭腦可真是比個位數加減法更要簡單了。先是捕風捉影認定我與她的男人背叛她,要同我劃清界限,後又是聽了鄭倫的一面之詞,就又與我重歸於好了,雖説還端着點兒架子,但已經在為之前誤會我而深感尷尬了。我白了她一眼:“以後不許跟我玩兒失蹤了啊。”我一説這話,孫佳人就比電視中的小燕子還聒噪了。她一咧嘴,號啕道:“小仙姐,你真好。我不該誤會你。”我心中酸酸的:這孩子,到底是受了多大委屈啊?
我帶着孫佳人離開賓館與鄭倫會合時,鄭倫正處於即將睡着的邊緣。我和孫佳人上車坐在後排,鄭倫一邊揉了揉眼睛,一邊和孫佳人打了招呼。我瞪他:“除了吃,就是睡,活人必備的兩件事,倒被你當做人生嗜好了。”鄭倫發動了車子,看都不看我:“你如果能讓我晚上睡好了,我怎麼會白天睡?”孫佳人不由自主咳嗽一聲,臉也紅了。她腦子裏一定是黃色思想氾濫了,以為我晚上有多麼的渴求,才會讓鄭倫“睡不好”。可其實,我們夫妻倆只不過是為了蕭之惠和焦陽而各懷不滿,進而輾轉反側而已。
“少説話吧你,好好開車。”我伸手指頭杵鄭倫的後腦勺兒。
“你以為我跟你似的,腦子一丁點兒,一心用不了二處。”鄭倫轉着頭説出這無根無據的話來。
我只聽孫佳人一聲嘆息,於是開口問:“怎麼了?”孫佳人耷拉着腦袋:“真羨慕你們,感情這麼好。”“啊,我們這樣還叫感情好?”如今真是打是親、罵是愛的奇怪年代。孫佳人接着説:“不像我和焦陽,唉,説話説不過十句,就會吵翻天了。”看來,這打罵的力度還真是講究,同樣是吵嘴,她卻羨慕我。
“你們到底怎麼了?”雖説這問題的答案淺顯,但我還是想聽孫佳人親口説説。
“唉,自從他媽來了,他就變了。”孫佳人雙手掩面。
“佳人妹妹,聽姐一句話,媳婦鬥不過親孃,所以乾脆別去鬥。”我又發揚開了中國婦女的賢良淑德,並結合上了“識時務者為俊傑”的概念。
“我真的沒去鬥。現在,我是能忍就忍、不能忍的也忍了。雖説,我沒法去和她親近,可大體上,我也是尊重她的啊。”孫佳人撒開雙手,一張小臉嚴峻肅穆。
“這就對了,家和萬事興。”我説開了大調調。
“興什麼興啊?現在的根本問題已經不是焦陽的親孃,而是焦陽了。他變了,變得不關心我,嫌我小心眼,嫌我不節儉,嫌我懶,嫌我刻薄。總之,我以前的優點現在全變了缺點。”孫佳人越説眼睛越紅。
可不是嗎,現在的焦陽需要會打掃、會孝敬爹孃、會讓存摺上的數字越變越大的媳婦,可孫佳人只是個好打扮、好吃喝玩樂的嬌嬌女朋友。
“小仙姐,我,我覺得,我覺得焦陽他在外邊有人了。”孫佳人的眼淚已經搖搖欲墜了,“所以,所以,我才糊里糊塗地懷疑到你頭上了。對不起,小仙姐,對不起。”
“停,停,你快別見外了。”我心想:要是哪天鄭倫不關心我了,説不定我會把他身邊上至七十歲下至中學生的女性,挨個兒懷疑一遍。不多疑的女人,簡直不是標準的女人。
鄭倫一聲不響,車已四平八穩地駛到了我家樓下。不,應該説,我孃家的樓下。今晚,我在親孃的命令下,回來吃飯。
我媽一開門,看見孫佳人,一愣:“喲,佳人也來了?”我攬着孫佳人進了門:“是啊,我們一家三口。”“説什麼呢,這孩子。”我媽一巴掌招呼在我的屁股上。鄭倫第三個進門,一鞠躬:“媽。”我努了努嘴:看來,沒有自己的住處的我們,註定會有其中一個人須展現這狗腿子的風範。
我爸我媽,外加我和鄭倫,再外加孫佳人,五個人圍着飯桌大眼瞪小眼。我一天勞心勞力飢腸轆轆,悶頭吃飯。我爸我媽看出孫佳人心事重重,所以不好草率開口。至於鄭倫,他一向好在岳父母面前化身小綿羊。
半晌,我爸才説了句不痛不癢的話出來:“我下週二出差,走半個月。”
“哦。”我口含黃瓜炒蝦仁中的蝦仁,咕噥了一聲。
“爸,放心吧。我和小仙會過來陪媽住幾天。”説這話的人,正乃鄭倫。而這話,真是説到我媽心坎兒裏了。她笑着點點頭:“好,好。乖,真乖。”我一身雞皮疙瘩:乖?虧我媽説得出口。鄭倫他是二十五歲,又不是五歲。不過,我也真是樂於回家住幾天,避一避那既重男輕女又以大欺小的奶奶。不知道她現在在吃什麼,是饅頭豆包,還是花捲糖三角?不過不管是什麼,絕對至少吃倆兒。
我正想着奶奶,我媽就問上了:“小仙,你有沒有好好照顧奶奶、幫你婆婆多幹活兒?”一聽這話,我和鄭倫雙雙停止了咀嚼。我沒照顧奶奶,而且,看她目前那精氣神兒,好像也不需要我照顧。至於我婆婆,我倒是正計劃着幫她幹活兒。“有啦,有啦。”我連聲敷衍。“媽,我媽和我奶奶都可喜歡小仙了。”鄭倫這話半真半假,再一次直擊我媽的心坎兒。其實,當媽的哪裏在乎女兒有沒有多幹活兒,她只是希望我被人喜歡、被人善待而已。
我媽心裏一美,嘴上就沒有把門的了。她扭臉就問孫佳人:“佳人,你和焦陽沒再吵架了吧?”孫佳人一直小口小口地吃着,跟小雞啄米似的,悶頭道:“不吵了,和好了。”我媽也辨不出真假,大呼“這就好,這就好”。我給孫佳人夾了塊兒排骨:“快吃,不然都被鄭倫吃光了。”我媽向着鄭倫:“哎呀,鍋裏還多着呢,敞開了吃啊。”孫佳人先對我投來感激的一瞥,後才把排骨放入了兩排牙齒之間。我們女孩子的心事,只有我們女孩子自己才明瞭。
我和鄭倫把孫佳人送回了家,雖然,焦陽再沒給她打過電話,並且始終像我一樣,沒有用過除了自己電話之外的任何電話找過她;雖然,我沒有把握,焦陽是不是真的想找回她,但我還是對她説了:“有事好商量,別動不動就跑。你跑得了一天兩天,跑不了一輩子。”孫佳人本來就不想跑出來太久,所以一聽我這話,立馬下了台階應允了。
鑑於孫佳人和鄭倫對我和焦陽的看法,我和鄭倫把孫佳人送到了她家樓下就止步了。臨了,我揪住孫佳人問了一句:“老趙為什麼K你?”孫佳人整個人委靡下去:“他和小櫻桃的事暴露了,他成心找我的茬兒。”“你説出去的?”我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目光。“怎麼會?我怎麼會自己往槍口上送?”孫佳人又直了腰板。“那是怎麼傳出去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成了那替罪的羔羊。”説完,她的腰板又佝僂了。
晚上,我趴在鄭倫的身上:“怎麼辦?焦陽和孫佳人凶多吉少。”鄭倫因為我的體重而呼吸艱難:“婚,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咱倆的婚姻,也是咱倆愛情的墳墓?”我的耳朵貼着鄭倫的胸膛。
“媳婦兒,墳墓不可怕。可怕的是,兩個人中一個想出去,另一個卻不想。”
“嗯,一個詐屍,一個死不瞑目,是夠可怕的。”我説得自己脊背涼颼颼。
“嗯,可要是兩人都安安分分的,墳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住哪兒不是住啊?”
“夫君所言甚是啊,兩人都安分,不就相當於合葬嗎?多温馨。”
“娘子真是好想象力啊。”鄭倫笑得胸膛直顫。
“夫君,你可願意安分地與我合葬在這段婚姻之中?”我嬌滴滴地道。
“嗯,啊,這個,咳咳。”鄭倫開始打哈哈。
接着,我將頭顱揚高,再砸下,正砸在他胸口。他嗷嗷叫了兩嗓子,屈服了:“願意願意,娘子我願意。”
第十八話“捨己為人”的狐狸精
第二天一早,我抓緊時間在奶奶的饅頭片還沒出鍋前,就溜出了門。我並不是有多麼多麼懶惰,我只是不甘於在朝氣蓬勃的大清早,就去迎戰一口鐵鍋。俗話説,一日之計在於晨。
鄭倫在我身後追,追得踉踉蹌蹌的。下了樓,我給他抹去了嘴邊好像是乾涸了的牙膏沫的白色物質,説:“你不用這麼着急,反正你奶奶也不會讓你刷鍋。”鄭倫為我打開車門:“你以後也彆着急了,今兒晚上我就跟她説,不許再讓你刷鍋。”我坐上車,嚷道:“別別別,她是長輩,吩咐我這小輩乾點活兒,還不是天經地義的啊?”鄭倫也上了車:“嗯,嗯,還是我媳婦兒最明理。”聽了這話,我就傻眼了:圈套,百分之百的圈套啊。這姓鄭的,壓根兒就沒打算去批判他奶奶。
小甜又遲到了,將近十點時,她才姍姍現身,嘴裏還叼着根兒油條。我怪腔怪調:“喲,這都幾點了?炸油條的進軍午餐市場了?”小甜可不理會我這套,依舊笑嘻嘻的:“姐,不好意思啊,今天我鬧鐘沒鬧。”我不理她了,悶頭對付我手上一件釦子與布料一線牽的衣服。我想好了:那批殘次品那麼擱着也不是回事,修修補補後打折出售,才是出路。
小甜把臉湊過來:“姐,你幹嗎呢?”我連眼都沒抬:“釘釦子呢,看不出來啊?”“啊?可是姐,你這活兒也太糙了吧?”小甜怪叫道。一聽這話,我白了她一眼:“再糙也沒你臉皮糙,動不動就偷懶。”小甜咯咯一笑,嚥下最後一口油條,假模假式去整理假模特的假髮了。我呵斥她:“把手上的油擦乾淨了啊。”
我把店面交給小甜,自己躲入試衣間裏繼續做女紅,畢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並不樂於讓客人見識到本店的貨品須經過二次加工。我縫了才沒兩針,就有人找上門來了。我只聽那人説:“哎,你們店老闆呢?前兩天我交了她訂金,今天我過來取衣服。”頓時,我真想鎖上試衣間的門,説什麼也不出去,不過,小甜可嚷嚷開了:“姐,姐,有這事兒嗎?”我不得不探出頭:“啊,您來了啊。真是不好意思啊,那批貨在路上耽擱了,明天才到。您也知道,我這兒的貨都是千里迢迢從廣州過來的,保不齊路上出點兒什麼岔子,是吧?還請您多多擔待啊。”由於心虛理虧,我的面目顯得格外諂媚。
通情達理的客人走了,我鬆了一口氣。小甜來揭我瘡疤:“姐,那大包裏不是新貨啊?”我抓撓着頭髮:“是,可惜是殘次新貨。剛才那客人訂的那件衣服的裏襯猶如湖面上的漣漪,你叫我如何拿給她?”小甜眼神直愣愣的,估計在思考什麼叫漣漪。
中午,“小仙女裝店”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同時,他一度也是這裏的常客。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蔣有虎,我的蔣大哥。
蔣有虎推開店門前,我正在以老闆的姿態對員工小甜訓話:“你説説,這事你怎麼負責?這筆錢咱可以不賺,但這信譽,咱賠得起嗎?”我之所以説了這番話,是因為剛剛一個客人在試衣服時,竟從衣服口袋中摸出了一片瓜子皮。客人撂下一句“你們這兒賣的是二手貨吧”,就揚長而去了。無須進行DNA檢驗,我也知道這瓜子皮是小甜的傑作。小甜耷拉着腦袋,終於不再嘻嘻哈哈:“姐,對不起,我真是不知道,我怎麼會把瓜子皮嗑到那兒去了。”
“我現在就在想啊,我這店到底已經被你糟蹋成什麼樣了。今天是瓜子皮,明天會不會出現尖椒和香菜啊?”小甜愛吃陝西特色肉夾饃,更愛夾大把的尖椒和香菜。聽我這麼説,小甜眼圈竟紅了:“姐,你幹嗎這麼兇啊?”這時,蔣有虎推門進來了。
我一愣:“蔣大哥,你怎麼有空過來?”我心想:我和鄭倫生米都煮成熟飯了,莫非他還對我念念不忘,趁着午休這點兒空當也要來再睹睹我的芳容?蔣有虎也一愣,不知道店中氣氛為什麼如此凝重,他心目中的女神唐小仙如此凶神惡煞。他囁嚅:“我,我到附近辦事,順道過來看看。”這時,小甜抽泣了,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唐小仙心軟了,軟得就像一塊硬土塊泡了她小甜的淚水,化作了軟泥巴。我正欲開口化解僵局,蔣有虎倒搶先了一步:“小仙,你這是幹什麼呢?”我老實巴交:“我,我,她做錯事了,我批評批評她。”“多大的錯事啊,至於嗎?你看看你把人家小姑娘兇成什麼樣了?”蔣有虎吃了熊心豹子膽,竟對我説出這等話來。而小甜那邊,哭得真是小雨轉大雨,大雨眼看就要轉暴雨了。
我張了幾下嘴,愣是沒説出一個字來。蔣有虎這見色忘義的東西,一看見水靈靈的小花,立馬就與我這老樹皮劃清界限了。瞧他那對準了小甜的色迷迷的目光,我真是替他不好意思。多大一把年紀了,想老牛吃嫩草啊?
“這位哥哥,我沒事。是我不好,你別怪小仙姐,小仙姐是可好可好的老闆呢。”小甜説得嬌嬌怯怯、酸酸甜甜,聽得我不僅心軟,連手腳也軟了。而身為男性的蔣有虎,連骨頭也軟了酥了,他好不容易才正色對我説道:“小仙,你看看,這麼好的小姑娘,你上哪兒找去?以後可別再兇人家了啊。”就這樣,這件事的結局由於蔣有虎英雄救美,而變成了我唯唯諾諾,説了句“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
我離開“小仙女裝店”時,蔣有虎竟還不打算離開。我問他:“走嗎?一塊兒吃飯去?”他竟説:“我還不餓呢,你先去吧。”我翻着白眼自己出了門:這老牛,不餓是假,想吃嫩草是真。
下午,我又光顧了那老麼老麼大一片的服裝批發市場。溜達到腿如灌了鉛般重時,我出手批了兩家的貨,總共五十八件,以填補我店內近幾日來只出不進造成的空缺。我打電話給鄭倫:“夫君,來接我一趟吧。”鄭倫拒絕了我:“小仙,我這兒走不開啊,等會兒我得去談一個櫥櫃代銷的合同。你自己打個車吧。”我正欲應允,去招呼那離我不遠、一直像盯獵物一樣盯着我的搬運工,就聽見電話那邊傳來一個非鄭倫聲的男聲:“鄭哥,嫂子要用車啊?用不用我幫你跑一趟?”我過濾掉耳邊的嘈雜,分辨出那男聲出自吳哲之口。我又聽鄭倫對我説:“哎,要不我讓我們這兒小吳接你去?”我眼珠子轉了三圈,説:“那好吧。”正所謂擇日不如撞日,既然吳哲這麼巧就在鄭倫身邊,既然他又如此積極,那我也無須再等了。
吳哲開着鄭倫的車,將我和貨拉回了“小仙女裝店”。時值傍晚,店內人頭攢動,小甜一個人面帶嬌笑,忙得雙頰緋紅。我忙加入她,而吳哲則坐在車中等我,等着將我拉去“倫語工作室”,去和鄭倫會合。店內客人漸漸散去時,我湊到小甜身邊:“不生姐的氣了吧?”小甜一撅嘴:“生了一下下而已,現在不生了。”我嘆氣:“唉,我是請了個導購,還是請了個祖宗啊?”小甜甩甩頭髮:“你是請了個財神。姐,你看看,今天賣了多少。”我接過小甜遞來的賬本,一看就説:“好樣的,你再次被評為‘最佳導購’。”
臨走前,我還問了小甜:“對了,今兒中午那哥哥,沒對你怎麼樣吧?”小甜一愣:“他能怎麼樣啊?要了我手機號而已。”“啊,真的啊,那你怎麼想?”“我能怎麼想啊?那大叔像木頭一樣,跟我處於不同的兩個世界啊。”我撲哧就笑了:瞧蔣有虎這輩分,從哥哥直升到了大叔。木頭?我看他倒像是枯木要逢春。
我坐到了吳哲的身邊,一路上,我們一句話都沒説,因為該説的,剛剛都已經説了。吳哲時不時瞥我一眼,卻不打擾我。他知道,我唐小仙的腦子正在運作,所以請勿打擾。
我踏入“倫語工作室”的大門時,只覺迎面一陣陰風。除了鄭倫和蕭之惠,其餘人等在我眼中有如花草樹木,充作背景。微笑的蕭之惠對我一點頭,就懷抱文件與我交錯而過了。她肩披一件潔白的垂有流蘇的披肩,儼然盤絲洞的蜘蛛精。而微笑的鄭倫,慈眉善目的好比唐僧:“小仙,來了?”
“合同談好了嗎?”我手挽上鄭倫的手臂。“基本好了,但還有小細節需要改,明天才籤。”“那可以回家了嗎?”我晃悠着鄭倫的手臂,好像我們之間五歲的年紀差距,是他大於我一樣。“可以可以,走,現在就走。”鄭倫拿我沒辦法,揉了揉我的頭髮。縱然他娶了大他五歲的我,他內心的雄性勃勃也註定了我們的關係不像姐弟,而像兄妹。縱然我們夫妻倆的這一套動作發生在隱蔽的牆角,但我還是看見了蕭之惠在看着我們,那光亮亮的腦門兒簡直是一個探照燈。
在回家的路上,我前一句話是“今天晚上吃什麼啊”,後一句話卻是,“哎,對了,那煤老闆的生意,小蕭她是怎麼挽回的來着?”鄭倫瞥我一眼:“媳婦兒,你的思維可真跳躍啊。”我扭了扭身子:“哎呀,我胸部不跳躍,思維還不能跳跳啊?”鄭倫被我逗得哈哈笑,警惕性下降到了最低值:“我不是跟你説過嗎,她主動約了煤老闆,結果煤老闆讓她生生等了五六個小時。她就是用這一片誠心,再加上我們出色的設計圖,挽回生意的啊。”我圓睜雙眼:“真的就這麼簡單嗎?”鄭倫的警惕性又有回升的趨勢:“唐小仙,你又要來勁是吧?”我連連搖頭,末了笑眯眯説了一句“看來那煤老闆的人性還沒有完全泯滅”,就讓這談話收場了。
看來,鄭倫對蕭之惠的真面目,真的是一無所知。看來,他真的是被矇在鼓裏了。但託吳哲的福,我唐小仙已認識到了真相。今天的吳哲,穿着一件棕色的條絨布夾克,配合着他的平頭國字臉,像箇中年人。在從服裝批發市場回“小仙女裝店”的路上,他對我説:“之惠擅自免除了煤老闆應付的設計費,答應只收取他材料和施工的費用。”我皺了皺眉頭:“擅自?什麼叫擅自?”
“就是瞞着鄭哥。”
“如何瞞?鄭倫收不到設計費,怎麼會不過問?”
“鄭哥他不會過問,因為他不會收不到。因為那筆錢,之惠自己墊上了。”吳哲終於揭開了謎底。
我覺得自己中了一記悶拳,覺得鼻樑骨痠疼,恨不得噴出兩注鼻血,噴出這一腔憋悶。我堂堂唐小仙,日防夜防,竟還是讓她蕭之惠鑽了空子,抽冷子成了我夫君的大恩人。如果不出我所料,有朝一日她一定會利用這個恩賜,來為自己謀個利益。我張口就問了吳哲:“她蕭之惠是不是對鄭倫有企圖?”吳哲酸溜溜一笑:“沒錯。”我來不及再説話,吳哲就繼續道:“你看得出來,是因為你在乎鄭哥,而我看得出來,是因為我在乎之惠。”我扭臉把吳哲打量了一遍:怪不得他會來做我的同盟軍,怪不得他會幫我阻止鄭倫和蕭之惠一對一的接觸,到頭來,竟是因為他自己想接觸之惠。
“她墊了多少錢?”我有股衝動,想掏出錢包,將裏面的鈔票全扔在她蕭之惠的臉上。不過,接下來吳哲口吐的數字,像一張血盆大口,吞下了我的衝動。他説:“六套房,總共十二萬。”我的下巴幾乎掉到了腳面:十二萬?這不是逼我變賣“小仙女裝店”嗎?天啊,如今的貧富差距怎麼這麼大啊?我奮鬥到了三十歲,每每聽見六位數的金額,還都會肝兒顫,可她區區毛丫頭蕭之惠,出手竟如此大方。真是真人不露相!
“怎麼,怎麼這麼多?”我結巴了。吳哲耐心地説:“這不算多。我們的收費水平,屬於中等,所以我們的客户,也都是中等有錢人。他們雖説手頭有點兒錢,但能省的地方還是會省。之惠就是看準了煤老闆這點,才能通過給他降價,而挽回他這筆生意。”一切都明瞭了:蕭之惠捨己為人,癟自己的腰包,肥了煤老闆和“倫語”的田。
“這些,你為什麼會知道?”這是我心中最後一個不解。吳哲依舊耐心:“因為之惠她一下拿不出那麼多現金,所以向我借了三萬,而我對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她告訴我這筆錢的用處。”“她明白你對她的感情,是不是?”我自有我身為女人的直覺。吳哲與我交心:“她比誰都明白,要不然,她也不會利用我了。”
利用?聽聽這詞。這世上,真是沒有比人心更黑的東西了。女的仗着自己的幾分美色,藉着一個男人的力量去討好另一個男人。而男的,卻也不是省油的燈,表面上憨憨厚厚、任人揉搓,背地裏的小動作卻忙活得跟霹靂舞似的。
“今天你批了什麼貨?”鄭倫的話喚回了我的神思。
“老樣子,質量第一,式樣並重,將初入社會的知識女性作為宰割對象。”我用誇張的語調掩蓋了自己的走神。我的信念已堅定:她蕭之惠不是要與我鬥暗的嗎?那麼,我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