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闆從香港回來了,帶回了大包的魚乾蝦乾,可做零食直接放入口中。可惜公司的人都快熬成了人幹,於是並不把他的小恩小惠放在眼裏。
麗莉遞了辭呈,魏老闆險些掀了桌子。老臣子要棄他而去,他有一種斷胳膊斷腿的痛楚。他的獅吼從辦公室中傳出來:“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虧待了你?”我心想:你再厚待她,她也不能跟你一輩子。麗莉紅着眼睛從魏老闆的辦公室中蹭出來,説:“他批評我不能和他共患難。”他也承認了,公司在患難。這時,老闆炒你叫“節流”,你炒老闆就叫“背信棄義”。
不過,麗莉説出口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了。她着手招聘接替自己的人了。我對她説:“一定要找個像你的,不然,我不放你走。”麗莉恢復了閒心説笑:“程玄説我是獨一無二的。”
我在網上搜索“懷孕症狀”,一條條的讓我怵目驚心:除了嘔吐之外,不是這兒抽痛,就是那兒脹痛。正當我齜牙咧嘴之時,傑西卡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如晴空一聲響雷:“温妮,你懷孕了?”同事們的目光齊刷刷地刺向我,我如萬箭穿心。傑西卡壓低了嗓音:“黎至元的?”我嚷嚷開來:“怎麼可能?”傑西卡像沒事兒人一樣走了,留下我對同事們點頭哈腰:“不是,沒,我沒懷孕。”
我止不住地琢磨,喬喬因懷孕的症狀面如紙色,肖言又怎麼可能無動於衷?他若無動,難道我愛他鐵石心腸?他若動了,我又何去何從?肖言看見的曙光,於我而言,更像是地窖中的一支手電筒,電池早晚會耗盡,眼前早晚又是伸手不見五指。
黎老仙人的錦囊就在手邊,我顫抖着打開了。裏面有三張紙,我碰了這個又想拿那個,拿了那個又想還是看這個吧。末了,緊閉雙眼摸出一張。黎爸爸的鋼筆字並不遜色於他的毛筆字,他寫道:小兒黎至元頭腦簡單。
這是哪門子的妙計?我覺得好笑極了:要是有朝一日,黎至元看見這紙條,怕是會噴出三口鮮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我正捂着嘴笑得雙肩抖動,黎至元就打來電話了。他一開口,我就不得不覺得黎老仙人料事如神。黎至元心急火燎:“温妮,你,你懷孕了?”這不是頭腦簡單又是什麼?傑西卡傳話傳得一日千里,黎至元的耳根被糟蹋得越來越軟。我蹺着二郎腿:“黎先生,你往日的精悍都老死了嗎?”往日他明明會耍花招,會聘偵探。黎至元宣告投降:“唉,是啊。眼看着軀殼也要被你氣死了。”
晚飯時,我告訴了黎至元,肖言的合法妻子懷孕了。
黎至元倒是露出了肖言和喬喬一貫憧憬的反應。他大驚:“懷孕了?他,他不?你,你們,你們結束了?”我幾乎噴出口中的湯:“黎先生,你的口齒也老了嗎?”黎至元不還嘴,兀自笑了笑。我心想:在我和肖言結束之時,怕是會普天同慶。但何時才結束呢?他結婚了,他妻子懷孕了,我下過次次狠心,説不再見他,但怎麼卻還沒結束呢?
我放下筷子,直視黎至元:“肖言想給‘合振’留下一個繼承人,再離婚。”黎至元的風度也老死了。他把筷子啪地按在了桌子上:“荒謬。温妮,你怎麼可以允許這麼荒謬的事?”頭腦簡單的黎至元認為這事“荒謬”,而這是我逃避的詞。我不忍認為肖言為能同我在一起而做的努力,是荒謬的事。
黎爸爸讓我顧慮他小兒的感受,我沒做到。我又把肖言的事向他小兒和盤托出了。這叫做“壓力轉移大法”,我練得爐火純青。但黎至元,像是要被壓力壓駝了背。我愧疚地把筷子塞回黎至元的手中:“快,給我夾菜。”我想讓黎至元笑,但他沒有笑。
麗莉在送走第十個應聘者後,癱在了位子上:“以前我還真不知道,我是如此優秀。”換言之,她找不到人可以接她的班。我和魏老闆都樂於她找不到,能拖一天是一天。
不過有一天,魏老闆説:“麗莉,找不到合適的人,你就把手上的工作交給温妮吧。”我覺得空氣稀薄極了,頭暈,眼暈,哪哪都暈。白班夜班,人事,秘書,我是公司的頂樑柱。我正暈着,魏老闆又説:“誰讓她一手促成你遠嫁北京。”我義憤填膺:“誰?誰説的?”麗莉拉了拉我的手:“我,我説的。”這小妮子,在魏老闆又一番挽留下,為了逃生,把我供了出去。我大呼:“過河拆橋的典範啊。”
肖言又給我送來花,像是我和他之間的情意,只能通過這幾枝沒幾日壽命的植物來見證。想想也對,他終日與另一個女人同牀共枕,我終日與另一個男人刀叉勺筷,要是再沒有了這花,我們大致就只是“故友”了。
肖言的卡片上寫着:晴天時,格外想你。
肖言死抓着我,像死抓着無邊無際的大海中的一截浮木。肖家這片海,把他推上浪尖,也把他淹入礁下。而我是他夜空下唯一一顆星星。
週末,我在我媽的百般催促下,回了北京。我媽一見着我,沒有老生常談地説我“瘦了”或是下巴尖了,眼眶凹了。她直接道:“辭職,閨女,咱不幹了。”我不解:不幹了?難道我爸我媽中了大獎,可以養我一輩子了?我媽眼看着就要哭出來:“怎麼瘦成這樣了?”我鬆下一口氣:此人正是我媽,三句話不離“瘦”字。
我媽對我左右耳輪番轟炸:閨女,辭職吧。閨女,回北京來吧。我揉了左耳,又掏右耳,搬出魏老闆來:“公司一天不如一天,我不能袖手旁觀,更不能一走了之。”我媽捏着我的臉:“你看看,你還剩幾兩肉?等你熬成一把骨頭,公司發你勳章又有什麼用?”我向我爸求助,哪知我爸歸順於我媽:“是啊,你一個女孩子,還是回家來吧。”父母苦口婆心,見我投奔男朋友未果,就勸我偃旗息鼓回家來。他們不在乎我是否功成名就,只盼我日子樂融融,膀大腰圓。
我敷衍他們:“好,好,我考慮考慮。”我突然想到,要是我回了北京,誰陪黎至元吃飯?
晚上,我睡在我媽身邊,抱着她的胳膊:“媽,您懷我時,我爸對您好嗎?”我媽目光撲朔迷離起來:“好得我都不想生下你了,就想一直懷着。”我大笑,笑聲在晚上卻顯得格外淒涼。我媽繼續迷離:“温妮,你是我和你爸最寶貴的東西。”我逗趣我媽:“我才不是東西。”
生命太可貴,一旦降臨就永垂不朽。肖寶是肖家的寶,我是我爸媽的寶,魏老夫人為了傑西卡找我談話,黎老仙人為了黎至元也找我談話。人人父母都能為子女肝腦塗地,肖言又何以拋妻棄子。而矛盾偏偏在此,若他真是連眼都不眨地就拋了棄了,他又何以值得我一往情深。黎至元説得對,這太荒謬了。
我又下了狠心,想與肖言情斷義絕。當初,若不是我勇往直前,也許肖言今日會認定喬喬這位賢妻良母,二人相敬如賓正好天下太平。我突然醒悟,當初我的魯莽正是釀下今日苦果的根源。肖言明明已經一身包袱,我卻還要一個箭步躥上去。為了背住我,他只得扔下其他包袱,哪知那其他包袱因他背了太久,已經粘連了他的骨血,扔下去,他會變得面目全非。
我的的確確狠了心,要從肖言的背上自己跳下來。
我回上海前,我媽説了第32遍:“辭職,快給我回北京來。”我到了上海,打電話給她報平安,她又説:“辭職啊。”第33遍。
葛蕾絲又出現在了公司。她見了我,趾高氣揚:“你有沒有告訴他,我來找過他?”這個“他”當之無愧是魏老闆。我把這事忘了個一乾二淨,只得囁嚅:“忘,忘了。”葛蕾絲瞪了我一眼:“你能記住什麼?”我委屈:我能記住的多了去了。
兼任秘書的麗莉小姐並沒有阻攔葛蕾絲跨向魏老闆辦公室的步伐。她説:“我通報過了。”這就叫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魏老闆辦公室的門緊閉,百葉窗也緊閉,幾乎密不透風。公司中的多事之人,包括我在內,都豎起耳朵想捕捉點風吹草動。我問麗莉:“她進去這麼久了,該不會是舊情復燃了吧?”麗莉搖搖手:“不會的,要是復燃了,更不可能沒響動了。”麗莉思想不健康,她認為“舊情復燃”代表上演火熱戲碼。
正當我們竊竊私語,魏老闆辦公室中傳出一聲巨響。接下來,蕾絲像火箭炮一樣衝了出來,衝出了公司。我斗膽向老闆的辦公室中瞟了一眼,只見,那隻魏老闆在金融風暴剛剛來襲時,舉過頭頂又咬牙放下的古董盤子,此時此刻已化為了大地上的殘骸。我的心揪成一個疙瘩:葛蕾絲摔的?她是不識貨還是怎麼着?何必動這麼大肝火?
魏老闆喝斥我:“温妮,看什麼看?馬上給我掃了。”我縮着脖子,老實巴交地去拿了掃帚。
我攥着黎老仙人給我的錦囊,撥肖言的電話。錦囊中還剩下兩條“妙計”,我覺得我用不上了。我已告別了猶豫不決的時代。
肖言的電話通了,也有人接。不過,接的人並不是肖言。一個女聲説:“喂。”這單單一個喂,有如給了我一記悶拳,正中鼻樑。電話那邊是孕婦喬喬,電話這邊是勾引有婦之夫,企圖讓一個小孩兒甫一出生就沒有爸爸的第三者温妮。我顫巍巍地想掛斷電話,但喬喬叫住了我:“温妮。”我不該用我的手機打肖言的手機,我又魯莽了。
我還是沒説話,心虛得連身子都跟着虛了。喬喬慢條斯理地説:“肖言出去了。我想吃話梅,他去給我買了。你有什麼事?我替你告訴他。”又一記悶拳,自下至上勾在我的下巴上。我訕訕:“話梅啊?好啊,酸兒辣女。”喬喬不放過我:“是啊,肖言也説,一定是個兒子。”我把手機攥得嘎嘎響,咬牙切齒地附和她:“一定。”
掛了電話,我把頭髮揉成一個鳥窩:肖言這王八蛋,枉我思前想後導致幾億的腦細胞英年早逝,他卻在家當上了無微不至的模範丈夫。枉我處處設身處地為他着想,常常決定犧牲小我,成全他的大家庭,他卻一邊抓着我這截浮木,一邊在大海中暢遊。都有本事暢遊了,還抓什麼浮木啊?我大喊了一聲:“王八蛋。”之後,我也買了一大包話梅,抓了一把塞入口中,酸得眼淚滾滾而墜。
我又拆開了黎老先生的錦囊,摸出第二張紙條。上面寫着:小兒黎至元表裏如一。
我破涕為笑,覺得這字條倒是來對了時機。肖言這個兩面派,就該拖出去打他五十大板,昏過去潑盆冷水潑醒了,再接着打。我一邊想一邊握拳,突然想到了喬喬曾對我説過的話,她説:“我可以聽從別人的安排,卻不願被欺騙。”這是她在告訴我肖言給他介紹了一個男人時説的。我突然與她一般感受。我覺得我被肖言欺騙了,他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肖言一直沒回電話給我,也許是喬喬隱瞞了我打過電話的事實,又也許是肖言覺得沒顏面見我。總之,事實就是肖言並沒有回電話給我。
睡過幾覺,我就愈發寬宏大量了。腦子中的亂麻長着長着,倒顯得有條有理了。畢竟,我打電話就是要同肖言做個了斷,那麼,他若真是直接投入了孕婦喬喬的懷抱,我倒還省下幾口計劃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唾沫。但,話雖這麼説,我的心卻像被抽乾了一樣。我不知道我在這場拖沓的戲中,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我也根本不知道,我現在是不是退場了。一切的一切,像是都不由我説了算。
黎至元再怎麼頭腦簡單,也看得出我這幾日的鬱鬱寡歡。他問我:“回家過了週末,怎麼倒心事重重了?”我包庇了肖言,供出了我媽:“我媽讓我辭職回家。”黎至元愣了愣,我看在眼中。他不想失去我這個飯友,也不想終日飛來飛去地與我大快朵頤。
隔壁桌偏偏坐着一家三口,年紀輕輕的父母,大圓腦袋大胖臉的兒子。我對着他們發愣,黎至元也看在眼中。他問道:“你和肖言,有什麼打算?”我又供出了肖言:“了斷了。他現在在伺候孕婦,與我無關了。”我説得酸澀,與眼睛同一般感受。黎至元頭腦倒通達了:“他如果置孕婦於不顧,你也不見得快活。”是,怎樣我都快活不了了。我揮揮手:“不説他了。”
黎至元扭回到剛剛的話題:“你媽媽為什麼突然讓你回家?”我託着兩腮:“她説我瘦了,想讓我回北京,她可以好好照顧我。”黎至元決定為我衝鋒陷陣:“温妮,讓我照顧你吧。”
我心想:黎老仙人的第三條錦囊妙計,應該是“小兒不畏艱險”。
一邊想我一邊笑了。我替黎至元惋惜:“你是前世造了孽,今生才會遇上我。”
第二天,公司有了一場軒然大波。
全公司同事的郵箱中收到了同一封郵件,一封來自葛蕾絲的郵件。郵件由三張照片組成,照片中的人是魏老闆和不要臉的她。我不是成心説葛蕾絲不要臉,只是照片中的她,的確是沒有露臉。赤條條的魏老闆摟着沒有露臉的葛蕾絲,嚇得公司中的女同事個個掩面。掩面歸掩面,眼睛卻從指縫間露出來。男同事個個戴上刁鑽的嘴臉,一副好戲開場前的焦急神態。
麗莉對我説:“我要儘早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打擊她:“有人在,就處處有是非。”
魏老闆在午後時分懶洋洋地登場。他走進辦公室,我們個個屏息。我在心中默默倒數了十個數,就聽得他的辦公室中傳出一聲巨響,不知道又是哪個瓶哪個罐兒變成了殘骸。魏老闆辦公室的門由他踹開,震得我耳膜幾乎淌下血來。他大嚷:“滾,都給我滾。”他知道,自己光溜溜的身體已經接受過我們眾人目光的洗禮了。
沒一個人敢動,我也不敢。我縮在椅子上,喉嚨發癢卻又不能咳嗽。
這時,花店的小夥計突然送上門來。他一踏入公司大門,就察覺氣場不對,雙腳釘在地上,輕聲細語道:“温妮,温小姐,收花。”我藉機咳嗽了一聲,貓着腰向他靠攏。我心想:肖言又送花來了?他還有顏面送花來?
魏老闆搶在我前面,一把奪下花,從公司這端扔到那端。花束在空中劃出弧線,撞擊窗户後應聲落地,花瓣紛紛散落,美輪美奐。小夥計和我雙雙張着嘴,其餘眾人頭幾乎要埋到了桌子下。魏老闆又是那句:“滾。温妮,你帶頭,滾。公司是讓你談情説愛的地方嗎?是讓你養花種草的地方嗎?”
我大踏步走去拾起了花束,又大踏步離開了公司。眾人紛紛跟在我身後,我頗有一番領袖風範。
我們堆在樓梯間無所適從。有的説,回家吧,就當放假一天。又有的説,包忘了拿出來了。
花束中插着肖言的卡片:有一種離幸福越來越近的喜悦。
我大聲哼了一聲,在樓梯間分外蕩氣迴腸。我躲進洗手間,魯莽地再次撥通了肖言的電話。在肖言的一個“喂”後,我噼裏啪啦道:“你離幸福越來越近?幸福是什麼?是你的孩子,還是我?”肖言被我逼得啞口無言,末了卻還是吞吐出一句:“小熊,是你。”我繼續撕破了臉逼他:“給喬喬買了什麼話梅?你也知道酸兒辣女嗎?你説會是兒子嗎?”我閉目聆聽肖言的呼吸,平穩,急促,再平穩。肖言的聲音沒有一丁點兒底氣:“她懷着我的孩子,我不能對她太刻薄。”這就對了。肖言還是那個心軟的肖言,那個再怎麼狠心也狠不到底的肖言。我流下淚來:“等孩子出生了,你就能刻薄了嗎?”接下來,肖言説了一句我忽略了太久的話來。
他説:“我的親生父母可以賣掉我,我又為什麼不能扔下我的孩子?”
我驚得連淚都凝固了。肖言的心底,有一道我一直夠不到的傷口。這傷口,讓他徹頭徹尾地低估了“血脈”的含義。
我字字鏗鏘:“你不能扔,你也扔不下。肖言,我們真的結束了。”我掛了電話,突然覺得天空分外晴朗。有一天,肖言的孩子會呱呱落地,肖言會把他捧在掌中,不忍走開半步。親生父母和肖家二老在他心上劃下的傷口,將由那連眼睛都睜不大,手腳都伸不直的小肉球替他撫平。
我回到樓梯間,同事們還在大眼瞪小眼。我又像領袖一般:“結束了,下班。”説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是從何時炎熱的?我不知道。不過,炎熱了就好。我從拖沓的戲中退了場。這次,我説了算。
麗莉打電話給我:“温妮,老闆讓全體人員都給他滾回公司。”我嗤之以鼻:滾來滾去的,他以為他經營的是皮球廠?嗤歸嗤,我還是回了公司。我的包,以及包裏的零七八碎,沒必要留在公司與二百五的魏老闆共存亡。
魏老闆悶在辦公室中不聲不響。麗莉告訴我:“葛蕾絲又找他要錢,他不給,結果就變成玉石俱焚了。”我又替魏老闆不平了:“錢不是給過了一次了嗎?怎麼也沒把證據要過來?”麗莉哼了一聲:“葛蕾絲留了底,想謀張長期飯票。”貪得無厭,典型的貪得無厭。我又替魏老闆鬆了口氣:“反正現在公開了,她也沒有籌碼了。”哪知,麗莉又説:“怎麼會沒有?她還有更火辣的呢。”我大呼:“你怎麼都知道?”麗莉噓了噓:“老闆又讓我給她匯錢了。”
我換了話題:“麗莉,我們一道赴北京發展吧。”這次,換麗莉大呼了:“你也要辭職?”公司裏明白中國話的同事們紛紛看向我,包括傑西卡在內,都露出依依不捨的目光。其實,他們倒不見得對我不捨,只不過,公司內的面孔日新月異,難免讓舊人黯然。我小聲對麗莉説道:“也許吧,我再想想。”
晚飯時,我向黎至元吐露:“我準備回北京了。”黎至元一反常態,笑了笑:“也好,可以和父母在一起。”我拍了一下桌子,喝他:“你居然,你居然不挽留我。”我一説這話,黎至元的笑意更濃了:“我記得我挽留過了。”我不甘心:“留不住就不留了?”這下,黎至元的嘴幾乎笑咧到耳根去了:“温妮,如果留不住你,我就追你追到北京去。”
是啊,如果留不住,追就是了。當初,我留不住肖言,不也是一腦袋追到上海來了?我曾義無反顧地像個攻城的大將軍,如今,卻變成了小心翼翼的逃兵,只因為見了肖言那座城池中太多百姓,於是就放下了屠刀。肖言雖不見得樂於保護百姓,但若不保護,卻是罪孽。
我真心實意地問黎至元:“你一把年紀,還會有如此魄力?”黎至元假惺惺地咳嗽了兩聲:“我已風燭殘年,現在再不顯露魄力,只怕更加來不及了。”説完,他又真心實意道:“温妮,你不知道,在你面前,我有多怕老。”我突然熱淚盈眶,想下輩子做牛做馬補償面前這個男人。
我真的俯在桌上哭了一場,為了曾經的大將軍,為了今日的逃兵,為了肖言和他的“百姓”,也為了準備披掛上陣的准將軍黎至元。我抽抽搭搭地再次問道:“你,真的,會去北京嗎?”黎至元倒若無其事吃起菜來:“等你哪天不流眼淚不流鼻涕了,我就去。”我張着嘴瞪視黎至元:天下烏鴉一般黑。
我打電話給茉莉。縱然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行了之後還叫苦連天,她也是我的好姐妹。茉莉仍是一肚子苦水:“温妮,我都不敢給你打電話,不敢跟你訴苦了,怕你覺得我煩。”我嘆氣:這種開場白,後面接的一定還是訴苦。
則淵丟了飯碗,換來了6個月的薪水。而茉莉雖仍在工作,但酬勞甚微。6個月的薪水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但坐吃山空的感覺就像走在懸崖的邊緣。貧賤夫妻百事哀,相濡以沫縱然可歌可泣,但卻稱不上幸福。我説:“大不了回國來,則淵在國內是百分之百的人才。”茉莉卻説:“一定要衣錦還鄉。”
我不以為然,“鄉”這種地方,衣衫襤褸也可以還。我還不是在瘦成皮包骨後考慮回北京了?
麗莉請到了接班人,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姓徐,魏老闆問她有沒有英文名字,她説沒有。於是,魏老闆説:“那你也叫麗莉吧,這樣我叫着習慣。”真麗莉告訴我:“她是生了孩子再出來工作的。因為現在世道不好,所以魏老闆開給她的薪水極少。”
麗莉開始交接工作了,我的辭呈卻還躺在抽屜裏。麗莉説:“等我走了你再交,不要再讓我見識他的勃然大怒了。”魏老闆的大怒,也是我所忌憚的。也許他會把“背信棄義”的我拋一道弧線,摔到牆上。
麗莉正式告別公司的那天,魏老闆沒有來。我們個個心照不宣,他是不忍看着麗莉走出公司大門,卻再也不會回來。麗莉也不忍,她眼中噙着淚,在公司磨蹭了許久。
第二天,公司裏仍有麗莉,不過,是三十多歲的麗莉徐。
我在網上又讀到了肖言的消息,説肖言的妻子喬喬仍與英俊男友密切來往,還附上了一張照片。照片中一男一女,手挽手走在路上。兩人未露正臉,我分辨不出那女人是不是喬喬。我對自己咬牙切齒:何必還去關心他的消息,真真假假,到頭來只是讓自己兵荒馬亂。
正巧,我媽打來電話:“辭職了嗎?”我連連應聲:“辭,辭,馬上就辭。”我準備還鄉了,不再過問他鄉事。
魏老闆接過我的辭呈,就像接過我每日的報告一樣。他説:“我之前聽説了。”是,那日麗莉在公司大聲嚷出了口,八成的同事都聽説我要辭職。一傳十,十傳百。魏老闆垂着眼:“温妮,我器重你,覺得你是可塑之材。我不希望你為了兒女私情,或者蠅頭小利,放棄我給你鋪的這條路。”魏老闆説得面面俱到,我聽得腦中一片空白。不等我緩過神來,魏老闆又説:“我已經通知麗莉給你加薪了,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出去吧。”
就這樣,我來不及説一句話説,就被攆了出來。
下午,我接到了一個噩耗。黎至元的爸爸在前一夜突然與世長辭了。
我是聽傑西卡説的。她給黎至元的媽媽打電話,黎媽媽不在家,傭人知道傑西卡是黎家的朋友,於是告訴她,黎爸爸夜裏突發心臟病,送去醫院時已經回天乏術了。傑西卡手忙腳亂地告訴我:“黎至元不接電話,我很擔心他。”我的頭皮發麻:黎爸爸怎麼會死?他不是黎老仙人嗎?我撥黎至元的電話,他也不接。我變得和傑西卡一樣,很擔心。
黎至元一直沒有消息。我向魏老闆請了夜班的假,他一口應允,想必是知道緣由。我去了黎至元的家,傑西卡和我一道。路上,傑西卡抓着我的手:“我真的喜歡黎至元,也真的喜歡黎爸爸、黎媽媽。”我什麼也沒説,喉嚨中一直像哽着什麼。傑西卡又説:“温妮,你怎麼會不喜歡他呢?”我還是不説話,怪就怪“緣分”好了。我和肖言相愛得太早,讓多少人都吃盡了苦頭。
黎至元不在家,我和傑西卡站在門口等他。傑西卡説:“你沒有他家的鑰匙?看來你也並沒有贏我太多。”她和丁瀾不謀而合,覺得我和黎至元早就該親密無間。
肖言在這時打電話給我,我麻利地拆下了手機電池。傑西卡瞪着鹿眼看我,我斥她:“看什麼看?沒見過人肇事逃逸啊?”我把肖言的城池攪了個岌岌可危,之後一走了之了。我垂下頭:我不是故意的,我始終不是故意要讓旁人犧牲,來成全我的幸福。傑西卡指着我的手機:“那,那要是黎至元給你打電話,怎麼辦?”我一聽,又忙把電池裝了回去。
黎至元和黎媽媽在深夜才回來,我和傑西卡疾步迎了上去。幾乎是同時的,傑西卡撲進了黎媽媽的懷抱,而我被黎至元攬進了他的懷抱。多美的畫面,像是一對母女與一對情侶,只不過,少了笑吟吟的黎爸爸。
進了房門,黎至元安頓黎媽媽休息了。黎媽媽一臉的平和,有種大風大浪過後的沉寂。傑西卡走了。她縱然心不甘情不願,也還是留下了我和黎至元兩個人。在我從肖言和喬喬之間退開一大步時,傑西卡像是也從黎至元和我之間,退開了一大步。有人退一步,剩下的人就會海闊天空。
我握住黎至元的手,他的手從沒有如此冷冰冰過。我又加上了另一隻手,去温暖他。黎至元的脊背第一次佝僂:“我沒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心臟是最有權力耍脾氣的器官了,它一有情緒,人的這一生就痛痛快快地劃上了句號。我攥緊黎至元的手:“至少,叔叔他沒有受太多苦。”這是我唯一想到的可以安撫他的話。我的心也在絞痛,黎爸爸給我的錦囊妙計,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最後一條。
黎至元依在我的肩上,閉着眼,卻沒有睡。過了一會兒,他的淚就浸到了我的皮膚上,與他的手一般冰冷。我僵直了脊背:“休息一會兒吧,我就在這兒,我不走。”
第二天,我直接從黎至元的家去了公司。熬夜熬慣了,一晚上不沾牀幾乎習以為常了。臨走前,我還喝了一碗黎媽媽煮的粥。黎媽媽雖少言寡語,卻有菩薩般的笑。她也曾在美國的那場旅行中與我和肖言見過面,她也不聲張,與黎爸爸是同一陣線,曾想將我作為他們小兒的朋友從頭結識。我讚歎黎媽媽煮的粥:“人間的美味。”黎媽媽卻笑着説:“我先生喝不到了,但他在天上,應該會有更多美味吧。”我尷尬極了,覺得自己説了不該説的話。
黎至元眼中佈滿血絲,像只憔悴的沒進化好的兔子精。
魏老闆問我:“黎至元他還好吧?”我點點頭。他們之間,噓寒問暖顯得矯情,於是倒還不如以我為橋樑。魏老闆又問:“你為什麼想辭職?想去黎至元的公司?”我忙搖搖頭:“不,我是想回北京。”魏老闆更不解了:“回北京?和黎至元發展得好好的,為什麼要回北京?”老闆再體恤,也僅限於皮毛。他哪裏有閒暇來窺探我的骨子?
對於肖言來上海找我,我並不意外。我定義自己是逃兵,那一定要有人“追”,我才稱得上“逃”兵。
我和肖言面對面坐在咖啡廳中,這裏,我和他的妻子也曾坐過。肖言和黎至元的憔悴旗鼓相當,他説:“温妮,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因為我,我對喬喬好,好了一點點?”我呼出一口氣來。我的肖言是太高明,還是太不高明?他竟認為,我的“了斷”是因為我在生他的氣。
我和肖言的情意彷彿一場交際舞,他退我進,他進我退,跳得轟轟烈烈,天作之合。然而情意卻不該像交際舞,不然,就是曲終人散的命運。
肖言的手覆上我的手,我卻抽開了。我的開場白很精闢:“堅持不懈是美德。”我的話才説到這一半,肖言就打斷了我:“屁話,你認為,我們堅持到這般田地只是為了頌揚美德?”我笑了笑:他還是高明的,他了解我要説什麼。我繼續帶着我的笑:“肖言,我不生你的氣。當初,你就不忍我來趟你這池渾水,是不是?現在,是我自己退縮了。‘合振’對你很重要,孩子對你也很重要,將來,孩子的媽媽也會變得重要。”肖言的目光退縮了一下:“我從沒憧憬,要和她們闔家歡樂。”我再怎麼大仁大義,再怎麼忘我,肖言的“闔家歡樂”也還是刺痛了我。我繼續笑:“你去安心嚐嚐家的滋味吧,我保證你會忘了我。”還是刺痛。讓肖言忘了我,我真想為自己的就義而歡呼。
肖言已詞窮,卻還在掙扎:“小熊,你相信我。我當初要這個孩子,真的是因為想償還肖家,離開肖家,因為想和你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我頻頻點頭:“我信,我信。不過現在,你還是離開我比較好。”
我喝了一杯咖啡,它的苦淹沒了我的苦。肖言與我面對面坐着,各懷一腔心傷。我們像兩個迷失在森林中的孩子,一開始,只想找到對方,到了後來,只要各自有了出路,就大可謝天謝地了。
我問肖言:“你給喬喬介紹的那個男人,是什麼人?”肖言答:“我的老同學,一個泛泛之交,各方面條件都優秀。”我“哦”了一聲。肖言卻追問:“怎麼問到他了?”我輕描淡寫:“沒什麼。只是看到網上的消息,説喬喬仍和那個男人有來往。”我又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一定是胡説八道的。他現在,應該已經退場了吧。”和我一樣,可以到幕後休息了。肖言的眉頭卻擰了一下:“是嗎?還有來往?”我的心擰得卻比肖言的眉頭厲害: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如此在乎她了。朝夕相對,若不生厭,自然是濃情蜜意。我幾乎又幡然想奪回肖言了。
那時,肖言見了我身邊的黎至元,應當也是這般感受。失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他人擁有。
我和肖言的分別匆匆極了。他接到電話,對方説喬喬跌下樓梯,進了醫院。肖言臉色慘白,對我撂下一句“我先走了”,就走了。我的臉色也紅不到哪兒去。我還以為我是咬舌自盡的勇士,想不到,我早己被肖言槍斃了。肖言也一定想不到,喬喬對他而言,已變得多麼重要。
我大笑起來,侍應生惶惶地看向我。我説:“結賬。”
晚上,我去找黎至元。魏老闆體恤:“温妮,直接下班吧,這幾天不要上夜班了。”這是他繼加我薪水後的又一項壯舉。我心想:待我再説辭職時,他一定會把我摔到牆上了,罪名由“背信棄義”上升為“忘恩負義”。
新聞上已經報道:書畫大師黎某某逝世,享年66歲。在這個年代,66歲應該還活蹦亂跳。黎至元已經在準備追悼會了,3天后舉行。
黎媽媽燒了幾道小菜,我們三個人就在家中吃了飯。人上了年紀,就變成了智者。黎媽媽一直面頰帶笑:“他在那邊,也會活得很好。”我聽得落下淚來,如果黎爸爸在“這邊”活得很好,該有多好。
黎至元接到了前妻的電話,她會回來參加追悼會。
我和黎至元在外散步。他説:“真後悔沒和他有更多的交流,現在,卻有太多話想對他説。”我突然想到黎爸爸的錦囊,於是篤定地説:“他懂你。交流並不一定通過語言,你一個表情,他就懂你了。”黎至元笑了笑:“你年紀輕輕,説話倒突然有板有眼了。”活到牙齒掉光我在黎至元面前,也是年紀輕輕。
黎至元把我送回了家:“託我父親的福,你能好好睡個覺了。”
啐他:“呸,這種福,我寧可活生生困死,也不想託。”黎至元眼中亮閃閃的:“他也覺得你令人疼惜,希望你能睡個好覺。”我投入黎至元的懷抱,不為別的,只為他們黎家對我的疼惜。
可我辜負了黎老仙人,我沒能睡個好覺。
我破天荒地覺得我失去了肖言,失去的不僅僅是他的人,不僅僅是我和他的未來,而是失去了他的心。他的心裏曾只有我,而如今,又住下了喬喬。現實之所以叫現實,就是為了要與夢想區分。我曾夢想與肖言白頭偕老,至少,退而求其次,也要情比金堅。而現實,卻變成了不了了之。眼看肖言與喬喬要修成正果,我嫉妒得一塌糊塗。我之前設計好的仁義,到頭來竟全是假仁假義。我自言自語:“虛偽,太虛偽。”
我一個激靈從牀上躥到了地上。黎老仙人給我的錦囊中,還剩下一條妙計。我慢吞吞地拆開,像是面對僅剩的一盅美酒,不忍吞下。
黎爸爸寫道:小兒黎至元會終其一生愛其所愛。我覺得這三條妙計的次序妙極了:小兒黎至元頭腦簡單,表裏如一,會終其一生愛其所愛。黎爸爸到底不是料事如神的仙人,他只是一個支持他小兒的父親而已。兩方相爭,黎爸爸説不出肖言的不是,只得説出他小兒的是來。
我悵然:虛偽如我,也能虜獲黎至元的一顆心,想必我也不是不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