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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8章

    第四十五話:夥伴般的男朋友

    黎志元竟不在上海。

    我到了上海,打電話給他,他竟説他在意大利。我問:“意大利?為什麼?”黎志元説:“我來買小提琴。”我愕然:“你去意大利,就為了去買一把小提琴?”黎志元坦然:“有些事,是要親力親為的。”

    那把小提琴,是黎志元送給前妻的生日禮物。他説:“女人三十歲了,需要一個好禮物。”

    它來自意大利的克雷蒙納,它有絲絨一般的音質,它被黎志元親手買下,但卻沒有被他親手送出。黎志元説:“她收到琴就可以了,至於我出不出現,不是太重要。”

    黎志元對我説這番話時,人已經在上海了。我們面對面坐着,中間的桌上有茶香繚繞。

    他的身體微微傾向我,説:“而且,我覺得我必須回上海見你了。”我喝了口茶:“怎麼?我有欠你錢嗎?”黎志元也喝茶:“別裝傻。”我的確是裝傻,因為我那麼相信黎志元,相信他對前妻的情義,以及對我的想念,都真實得可以無畏地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丁瀾不再嘔吐了,因為她把那孩子給殺了。她説她不想因為孩子而毀了則淵,毀了她,於是她就把孩子給毀了。

    我對她説:“你真殘忍。”丁瀾回應我:“因為生存之道太殘忍。”我拂袖而去。

    生存被丁瀾冠上了其它的含義,她要生存在人上,生存得金光燦燦。那是殘忍的,就像獅子和老虎的鬥爭,要遠比螳螂捕蟬血腥得多。

    於是在丁瀾的生存含義之下,我被歸結為優勝劣汰的“劣”。丁瀾變本加厲:“物以類聚,人也一樣,若是你身邊的人都有頭有臉,你也就受人妒羨了。”我嚷她:“你的意思是我身邊的人都沒頭沒臉?你直接説我無頭女屍算了。”“屍”我自然算不上,但我這個無頭無臉的女人對丁瀾的謬論置之不理,繼續做自己的事,拿自己的錢。

    魏老闆催報告催得像那種水一燒開就會吱哩哇啦叫喚的燒水壺,我坐在電腦前除了腦子和手指在動,別的都不動了。魏老闆站在我身後:“出差前你那麼有興致,出差回來一寫報告你就垂頭喪氣?”我頭都沒回:“我專心致志的時候一般都顯得垂頭喪氣。”

    到了深夜,我才下班回家。路上,我給肖言打電話。

    我疲憊地説:“今天工作了十五個小時,好累。”肖言平淡:“早點休息吧。”多餘的話,我們一句都沒説。我的淚又流下來。我是棵仙人掌而已,我沒有決定何時下雨的權利。除了“早點休息”,肖言又能説什麼?難不成説,來吧,來我的身邊。若是他説了,我會脱掉高跟鞋,義無反顧地向他跑去。

    第二天,我見到黎志元。見他,變得越來越自然而然,通電話,或見面,像是已經不需要理由了。

    黎志元問:“你哭過了?”我大吃一驚:“我二十小時前哭的,你二十小時後看出來了?”“為什麼哭?”“我不快樂,我非常不快樂。”黎志元把我擁入懷裏,説:“來我身邊吧,我會讓你快樂。”

    我的臉貼在黎志元的胸膛上:“可是,我不愛你。”黎志元低沉地笑:“愛太沉重了,我們不需要愛。”我離開黎志元的懷抱,仰望他的眼睛:“反正你也不愛我,那好吧,我們在一起吧。”

    黎志元吻了我,有一種温暖在我周身蔓延,很緩,卻很厚實。

    我們像夥伴一樣接吻,我信任地閉着眼睛,卻看見了滿山遍野的新綠。於是,愛着別人的我有了一個同樣愛着別人的男朋友,他叫黎志元。

    天有不測風雲。我才有了男朋友,自食其力的飯碗卻忽然岌岌可危了。公司收到了一封律師信,魏老闆被告,私吞了客户的鈔票。

    第四十六話:西湖畔的熱氣球

    一位楊姓客户拿到了從公司外流的證據,證明了去年的盈利率被魏老闆虛報了。他報了個比事實小的百分比,於是一部分該流入客户口袋的錢流入了他的口袋。

    律師信嗚嗚地從傳真機裏傳出來時,魏老闆並不在公司。他正在夏威夷度假,和兩個女人。他的秘書小姐給他們訂機票時,曾拿着那兩個女人的身份證感慨過:“青春啊。”她們是咬着八十年代的尾巴出生的。

    秘書小姐拿着傳真偷偷摸摸來問我:“是不是出事了?”我看過後,惶惶地説:“我是被管理階層,你去問管理階層。”於是她把傳真交給了副總裁。副總裁哈哈一笑,説了兩遍:“沒事,沒事。”不過之後,他就房門緊閉,百葉窗也緊閉了。

    我咬着筆桿尋思:要是我改了這麼一個百分比,我就金盆洗手,隱姓埋名,再不過問江湖事,拿那錢做點飲食業的小買賣,擺個水果攤或者開個牛肉麪館之類,無憂無慮一輩子。而我那璀璨的魏老闆,則選擇若無其事地一左一右摟着兩個剛成年的女人去夏威夷曬太陽,還租住獨門獨户的別墅。

    我沒有對黎志元提起這件事,一來是因為這真偽還沒辨,二來則是我把它默認為了公司機密。

    我站在路口等黎志元,報刊亭上一本雜誌吸引了我的目光。它的封面上赫然寫着:白髮紅顏的忘年戀。我買了一本,消磨時間。

    黎志元在我身後站了很久,我都沒發覺,直到我耳邊響起他的聲音:“你覺得我們算忘年戀嗎?”我把封面給他看:“你是白髮,我是紅顏。”黎志元驕傲得很:“好啊,那我們看看,等你三十歲,我四十二歲時,誰比較吸引異性。”

    我爭鋒,翻着雜誌指給黎志元一行字:“你看這句説得多好,‘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淒涼啊。”黎志元驚惶:“啊?有這麼嚴重嗎?”説完,他奪走雜誌,仔細念起來。

    唸完,他釋然:“雜誌上的男女差了三十二歲呢。”我仰臉笑着説:“我就是嚇唬嚇唬你。”黎志元用力抱了抱我:“你成功了。”

    程玄給我打電話,舊事重提:“温妮,你説我爸怎麼那麼喜歡你啊?”我大言不慚:“我身上的優秀品質數不勝數。”“不要在沒結果的感情上浪費時間了,回北京來吧。”“回北京去和你配成一對嗎?”程玄一本正經:“我知道我前一陣子犯過錯誤,不過人非聖賢。總體來説,我這個人還不錯吧?至少我們兩家還知根知底啊。”我打斷程玄的喋喋不休:“慢着,慢着。玄哥,我已經有新的男朋友了。”程玄大嚷:“啊?你不是説不會破罐破摔嗎?”我揉了揉發痛的耳朵,慢條斯理道:“我摔在他那裏,不算破摔。”

    魏老闆打電話給秘書小姐,命她更改機票,提早了回上海的時間。

    我能想象,那兩個白裏透紅的女人拽着魏老闆的胳膊撒嬌:“哎呀,人家還想多玩幾天呢。”我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魏老闆回來的那天,是我的休息日。黎志元把他那天的公事能提前的提前,能延後的延後,為的就是要同我完成那曾半途而廢的杭州之行。

    我一口應允,墨鏡和雨傘準備得面面俱到。丁瀾見狀,説:“不像是出差呀?出去玩吧?”我伶牙俐齒起來:“算你沒看走眼,我就是和我男朋友出去玩。”丁瀾並不知道我口口聲聲的男朋友就是黎志元,否則她會冷笑:虧你從前還裝清高。

    西湖畔不晴不雨的,浪費了我的墨鏡和雨傘。

    黎志元攬着我的肩,我在他懷裏信誓旦旦説要走上一整圈。

    我的視野裏灰濛濛的,湖水,天空,還有山峯。好在,它們灰得那麼美。

    我問黎志元:“你會忠實於自己的感情嗎?”黎志元道:“如果不會的話,也許我會更成功。”“哪方面?”“除了感情之外的所有方面。”黎志元補充:“比如此時此刻我不該和你走在這西湖畔,我該工作。”我不滿:“你是説我成了你成功路上的絆腳石?”黎志元倒甘拜下風:“我自願。”

    若肖言是我心上的一塊鉛墜,那黎志元,該是一顆熱氣球了。黎志元説得一針見血,愛情太沉重了,我們不需要。相見時的心跳,血液奔騰,不見時的刻骨思念,都有損健康,不利於長命百歲。倒不如,待在夥伴的身旁,多享受幾載春秋。

    我對黎志元説:“你真好。”

    第四十七話:純潔的小白兔

    我話音未落,黎志元的手機便唱起來了。他為了接電話,手自然而然地離開了我的肩膀。黎志元對電話那邊的人笑了笑,説:“你喜歡就好。”我想:定是他那能呼風喚雨的前妻。黎志元沒有避開我接電話,我反而自覺地率先跑上了斷橋。

    我停在橋中央,對着西湖水低低地哼唱白娘子傳奇的歌。我愈發覺得愛情要不得了,段段叫苦連天的。

    黎志元那通電話持續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以至於我唱完了歌,又走完了整座橋,他才追上我。

    他對我説:“跑得像個兔子。”我反駁:“是你像只蝸牛才對。”

    我們真的走了一個圈。我坐在湖邊的石凳上捶完了腰又捶腿,黎志元取笑我:“年紀輕輕,還不如我這個老頭子。”我瞪他:“我們這一代愈發金貴。”

    在酒店門口,黎志元問我:“我們要一間,還是兩間?”我笑着説:“反正你財大氣粗,我們要六間好了。”黎志元哭笑不得。

    末了,房間還是要了兩間。因為我還沒想過要讓黎志元看見我穿着睡衣睡褲滿嘴牙膏沫的樣子。我心裏還是根深蒂固,那樣子,該是隻有我爸媽還有肖言能看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正在我刷牙的時候,黎志元來敲我的房門,敲得像是有火燒眉毛的急事一般。我忙不迭打開門,於是我滿嘴牙膏沫的樣子,還是被他盡收眼底了。

    我揮着牙刷問黎志元:“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黎志元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上下打量我:“好吧,既然你睡衣上還有小白兔,那我就承認我們是忘年戀吧。”我漲紅了臉:“這是事實,跟我睡衣的圖案沒有關係。”我再問:“到底什麼事?”黎志元道:“證監會發布北京那家公司的結果了,你要不要來看看那股票的反應?”我把牙刷扔回洗手間,跟着黎志元就衝回了他的房間,衝到了他的電腦屏幕前。

    美國證監會還北京那家公司的清白才還了五分鐘,那公司的股票就漲了百分之十四。我看着那翠綠的數字越跳越高,對黎志元説:“你們這羣人,賺錢賺得太容易。”黎志元辯證:“賠錢的時候,賠得比跳樓都快。”

    黎志元慫恿我:“去找你老闆要獎金吧。”我才剛剛在腦海中描繪了鈔票,一沓一沓的,就忽然想到,我那瀟灑的魏老闆正官司纏身,若是我這時伸着手去邀功,怕是會被一腳踢飛。

    我心事重重起來:“黎先生,請問,您遵紀守法嗎?”黎志元不解:“比如呢?”我歷數:“殺人放火,行賄受賄,偷税漏税。”黎志元大笑:“我沒那閒情逸致。”我釋然,黎志元卻補充:“哦,對了,交通法規。我開車常常超速。”

    看黎志元工作是一種享受。他的眼睛,他的手,都顯得沉穩極了。我蜷在他房間的沙發上看電視,偶爾看向他。偶爾,黎志元也會看向我。他説:“工作的時候有個觀眾真好。”我説:“我是電視的觀眾。”

    困到連眨眼睛都眨不動時,我對黎志元説:“我要回去睡覺了。”黎志元離開他的電腦,走到我身邊抱住我:“就在這裏睡吧。”我在他懷裏搖了搖頭,他放開了我:“好吧,這次,就給你睡衣上的小白兔一個面子。”我笑了笑,説了句不沾邊的話:“以後,開車不準再超速了。”

    回到上海時,黎志元送我到樓下,偏偏丁瀾正好下樓。她見我從黎志元的車上下來,笑得像抓到了我的把柄。我含情脈脈地對黎志元道了別,就昂首闊步地上樓了。我心想:男未婚,女未嫁,情投意合沒道理偷偷摸摸。我再一想:黎志元這廝不是未婚,而是離異。

    第四十八話:止不住的悼念

    公司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般雞飛狗跳,畢竟,魏老闆若真敢吞掉客户的錢,就不會為了區區一封律師信而手忙腳亂。

    不過,管理層的會議卻是被捂得嚴嚴實實了,助理被關在會議室門外,不必做會議記錄,落得個遊手好閒。我們的分析報告在管理層眼中,也變得輕如鴻毛了。魏老闆點點頭,把報告往桌上一撂,我們就無所適從了。

    後輩傑瑞私底下問我:“怎麼辦啊?”我奉勸他:“做你該做的事就行了。”傑瑞撓頭:“照這樣下去,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去美國?”我囁嚅:“會有那麼一天的。”

    程玄遵從程爸爸的諄諄教誨,又來問我“破罐破摔”的細節。

    他説:“温妮啊,你可不要走錯路,做錯事啊。”我對他直話直説:“前不久,是誰誤入歧途的?”程玄咳嗽兩聲,換了話題:“最近,石油的價格漲了不少啊。”我哈哈大笑,把話題又擰了回來:“玄哥,你讓咱程爸爸放心,我一定給你介紹個最好的女朋友。”

    我想到了莉麗小姐,她對我説過,她喜歡北京男人的幽默。但這事還是令我堪憂,因為莉麗也説過,找小姐的男人是禽獸。

    黎志元是個非常稱職的夥伴。

    他盡心盡力地不讓我風吹日曬,不讓我餓着渴着,以至於我會在思念肖言時,有了一種如影隨形的負罪感。我常常為此難過,因為,我還是常常思念肖言。

    對我而言,肖言就像一隻我愛不釋手的瓷器,但是砰的一聲,它摔碎了。我收藏着它的殘骸,日夜拿在手裏悼念。我會忿忿: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摔碎?為什麼不能等它積了塵土,斑駁了色彩,失了我的寵再摔?那樣,也許我就能僅僅留給它一聲哀嘆了。

    天氣熱了又冷,冷了又熱,我的白色裙子還在穿,涼鞋和髮夾也都沒有變,我還是一副當初肖言愛上我的模樣。我給肖言打電話,對他説:“我就要忘記你了,所以你對我説説話,讓我聽聽你的聲音。”肖言的聲音傳來:“我們誰也不會忘記誰。”

    黎志元公事纏身,於是我拎了晚餐到他的公司。

    我騙他的員工説:“我是來送外賣的。”

    員工去通報,黎志元見了我,大大方方把我帶進了他的辦公室。我對他説:“我現在一餓,就想起你。”黎志元滿意道:“這很好,這説明你一天要想起我五六次。”

    吃過飯,黎志元親自把餐盒拿了出去。我心想:我在送外賣的中間,應該也算是功成名就了。

    不知道是巧還是不巧,正在我洋洋自得時,卻瞥見了黎志元文件櫃上的一個大信封。

    那大信封上只有一個字:肖。

    全中國人民中,不知道有多少個姓肖的,我想,肖言在其中,應該就像滄海一粟,但是,我還是伸了手,像不道德的賊一樣窺探了其中。

    信封中有文件,也有照片,而照片中最上面的一張,就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姓肖的,也許還遠遠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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