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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4章

    第四十一話:滬杭高速

    丁瀾懷孕了。我看見她嘔吐時,就直接問她:“你是不是懷孕了?”而她也直接:“好像是。”“則淵知道嗎?”“不。”

    我回房間拿手機,説:“我打給他。”丁瀾臉色蠟黃地攔住我:“不要。我不要因為一個孩子而毀了他,也毀了我。”“你們,沒希望了嗎?”丁瀾搖了搖頭:“那就像卡在嗓子裏的一根刺,疼不死人,但始終是疼的。”我死心眼:“日子久了,再硬的刺也會軟掉。”丁瀾不説話了,走回房間。

    關上房門前,她竟笑着問我:“你有必要比我還難過嗎?”我哼了一聲:“我是替則淵難過,他有權利知道自己是父輩了。”丁瀾哼得比我妖嬈:“你怎麼知道我這孩子是則淵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為人?”

    我衝上前:“那我問你,這孩子是不是則淵的?”丁瀾的心裏也天崩地裂了,她抱住我,説:“廢話。”説完,就把大捧大捧的眼淚灑在我身上了。

    嘴硬的女人不只我一個,可硬來硬去,扎疼的只是自己的心而已。

    我終於見到了黎志元。

    兩人在一座城中,各忙各的,見不到面像是天經地義,見個面倒要鄭重其事了。黎志元放了司機的假,自己開車來接我。他見我化了妝,説:“女為悦己者容啊。”我紅了臉:“別跟我詩詞歌賦的,我聽不懂。”

    我問黎志元:“你這是要開去哪裏?”黎志元説:“帶你去杭州好不好?”我大驚:“杭州?你這是拐賣啊。”黎志元道:“你見過二十四歲並且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被拐賣嗎?你太低估你自己了吧。”我辯解:“我是高估了你。”

    黎志元果真上了滬杭高速,往杭州開去。我再大驚:“我們真要去杭州?我作為當事人怎麼沒提前得到通知?”黎志元一副悠然自得:“我也是臨時起意。如果你不願去,我們現在打道回府。”黎志元又説:“其實我不太會約會。”我的音量一波高過一波:“約會?”黎志元瞟了我一眼:“我還沒見過你這麼吵的女人。”

    “你見過多少女人?”高速路上的風景單調到不能稱之為風景,我把視線落在黎志元的側臉上。我總是被黎志元眼角的紋路所吸引,它們恰到好處得像是雕刻家的傑作。

    黎志元説:“問題可以問得不那麼拐彎抹角。”我贊同:“好吧,講講你的婚姻好嗎?我好奇至今了。”黎志元笑了笑:“好奇了這麼久,就沒有什麼猜測嗎?”我坐正,目不斜視地信口開河:“我的猜測是,你的太太忍受不了你的不忠。”黎志元大笑:“想象力豐富,不過庸俗。”

    其實,黎志元的故事也並不脱俗。

    十年前,他和他太太自由戀愛,自由結婚,一度是人人稱羨的佳偶一對,可惜好景不長在,好花也不長開,兩人因為事業上各走了各路,一個玩股票玩得一身銅臭,另一個對小提琴藝術忠貞不渝,於是末了,感情上也不願再攜手了。

    黎志元説:“她找到她的真愛了,也是一個音樂家。”我嘆了一口氣。黎志元又説:“別用那種憐憫的目光看我,我也曾是她的真愛。”“你還愛她嗎?”“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我再也不會像愛她那樣去愛任何女人了。”黎志元又自嘲道:“我老了,愛不動了。”我又唱反調:“胡説。你是八九點的太陽。”黎志元把眼角的紋路笑得深邃:“你今天怎麼了?不正常了?你應該説我是夕陽才對啊。”

    杭州沒有到,我們就又開回上海了,因為程玄這個畜牲給我打來電話,説他在上海。

    我對着電話嚷嚷:“你來上海乾什麼?”程玄吞吐:“一言難盡,我們見面再説吧。”

    黎志元任勞任怨,開車開得四平八穩。我嘀咕:“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黎志元聽了,也嘀咕:“偏激,喜怒無常,聒噪。”我瞪了他一眼,他收了聲。

    第四十二話:只有我的生活最簡單

    黎志元直接送我去見了程玄。黎志元沒見到程玄,但程玄卻透過咖啡廳的玻璃窗見到了我從黎志元的車上下來。

    程玄問我:“那是誰啊?”我上下端詳程玄,説:“你少管我,先管管你自己,幾天沒刮鬍子了?裝什麼滄桑啊?”

    我點了一杯橙汁。我抗拒咖啡,日子裏的苦數不勝數,何必還要火上澆油。

    我問程玄:“你給家裏打電話了嗎?你爸爸着急着呢。”程玄敷衍我:“再過幾天。”程玄問我:“你都知道了吧?我爸都跟你説了?”“就説你被一個小姐迷得魂兒都沒了。”“她是個好女人。”“就因為她長得像那個好女人?”程玄被我問得啞口無言。我又問:“她現在人呢?”接下來,程玄的話讓我也無言了。他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更準確的前因後果是:程玄是那女人的客人,在他打了那女人的另一個客人後,那女人就跟他走了,在兩人共度了幾日朝夕後,從良的小姐就和程玄的錢一併不翼而飛了。這世上人多,是非多,謊言也同樣多。説要給病重的家母治病,説要供年幼的家弟學文化,説命運多坎坷,楚楚可憐又自強不息,程玄怎麼聽就怎麼信,在那張他魂牽夢縈的臉面前,理性都灰飛煙滅了,也不想想,脱光了衣服和自強不息能不能混為一談。

    如今,程玄還沒醒。他説:“她姐妹説她來了上海。”我拍案而起:“所以你來上海找她?”我驚動了其他人,索性更旁若無人地拎上包就走了。

    走了兩步我又折回到程玄面前,説:“找,一定要找,憑什麼讓她騙了錢還四處逍遙。”程玄眼睛佈滿了血絲:“她一定有苦衷。”

    程玄的手機就這樣開了,他在等那個女人給他打電話,不過,打來電話的除了他爸,就是他工作上的事了。我幫他接了他爸的電話,安撫了那老人家恨鐵不成鋼的暴怒和骨子裏的擔憂。

    程玄住進了一間賓館,是我付的錢。為了愛,他先是死了心,捐了器官,所以這次落得囊中羞澀,也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晚上,黎志元打電話給我,象徵性地問:“沒事了吧?”其實,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蜷在牀上,説:“難得的休息日,比上班還要累。”黎志元調侃我:“你的業餘生活真複雜。”我也調侃自己:“我的業餘生活就是管別人閒事,像居委會大媽一樣。”

    丁瀾又衝到水池前嘔吐,我不得不感慨:恐怕活得最簡單的,就是我了。

    第二天,我去上班了。

    而程玄,開始大海撈針。他只聽説那女人是來了上海,而那甚至也許只是人家隨口説出來的一個地名罷了。我苦口婆心:“玄哥,上海不是一個村,也不是一條街,它是一個人擠人的直轄市啊。”程玄不管不顧,我只得説:“也好,你上街散散心也好,就算是觀光了。”臨了,我囑咐他:“你記住了,不準去那種地方。那種地方不會全國連鎖的,你去了也沒用。”

    程玄上輩子一定是造了孽,這輩子才會一次又一次地硝煙瀰漫。

    正逢月末,魏老闆主持總結會議。公司戰績斐然,在市場大環境的沉沉浮浮中,還連蹦帶跳地賺了近二十二個百分點。魏老闆部署下一步戰略,我雖心事重重,但還是聽見了命令:“温妮,北京那邊的幾個公司,你去做調研。”我沒説“好的”,反而説了“謝謝”,惹得魏老闆説:“我不是讓你放假回家,我是讓你去工作。”我忙點了點頭,信誓旦旦:“我會勝利完成任務的。”不過,我還是要感謝魏老闆給了我這麼個假公濟私的機會把程玄押送回北京。

    第四十三話:半公半私的北京行

    上海掛羊頭賣狗肉的髮廊浴室按摩店也比比皆是,桃紅色的燈光,把女人的頸子和大腿照得白晃晃的。

    我和程玄站在一家髮廊的對面,看着裏面聚成一桌打着撲克牌的女人們,我問:“你就是這樣認識她的?”程玄説:“你會不會對我失望?”我坦言:“有點。”程玄也坦言:“我不是初犯,不過也不是慣犯。”“她們美嗎?”“不,並不美。”

    程玄喝醉了,又或者,是半醉半不醉地借酒裝瘋賣傻。我坐在他對面小口吃菜,小口喝酒,巋然不動。

    黎志元打來電話,我才喂了一聲,程玄就在我對面嚷嚷:“掛了,掛了,不理他。”黎志元聽了,對我説:“我先掛了,你注意安全,有事打電話給我。”我説:“放心吧,沒事。我明天出差去北京,要過一陣子再回上海。”

    沒等黎志元再説話,我的手機就落入了程玄的魔爪。他掛斷了電話,還搖頭晃腦地對我笑。我舉白旗:“我的禽獸玄哥,您醒醒吧。”

    程玄的淚像兩條河流,在他的臉上奔走。

    第二天,我押送程玄登上回北京的飛機。他像個孩子般跟着我,沒出現我想象中的撒潑打滾。我小心翼翼地問:“別再找那個女人了,行嗎?”程玄道:“不找了。”“那我們去報案吧?看看能不能把錢追回來。”“不追了。我的錢是為她那張臉而花的。”我對着程玄的胸口用力打了一拳:“那我去整容,整成那樣,你也給我那麼多錢行不行?”

    程玄在飛機上睡着了。我看着他的臉,他瘦了,顴骨高了,下頦窄了,胡茬粗糙地滋長着。我沒見過程玄的愛人,沒見過那是怎樣一副另人念念不忘的皮囊,又其實,那不該關皮囊的事。程玄瞎了,他的心瞎了,才會為區區同一副眉眼而親手毀了自己苦苦恪守的忠貞。可憐了程玄那愛人,若換作我,我定是要魂魄在程玄面前顯了形,飄來飄去,嚇醒他為止。

    我竟忘了告訴我爸媽我回北京出差。

    我敲開家門後的兩分鐘,我媽就衝出家門,衝向了菜市場。她説我瘦了,説要給我大補。我對着鏡子審視自己的臉,並沒覺得自己瘦了。這時我爸站過來,説:“瘦了嗎?沒有吧,好像胖了點啊。”我叉腰:“您就是不如我媽會説話。”

    晚上,我住進酒店。我念念有詞:“作為一個出差人士,我住酒店比較好。”

    茉莉給我打來電話,張口曉迪閉口曉迪的,我調侃她:“曉迪終於修成正果了。”茉莉笑:“我覺得是我修成正果了。”

    茉莉又説:“則淵瘦了很多啊,氣色也很不好,出什麼事了嗎?”我這才恍然,原來則淵已經身處美國了,已經和他那在丁瀾腹中的孩子相隔半個地球了。

    則淵也已經不在茉莉心中了,因為還沒等我説什麼,茉莉又滔滔不絕道:“你和肖言還好嗎?”我嘆氣:“哎,你和我還真是此起彼伏,我得意時你失意,現在你得意了,我卻栽在地上爬不起來。”茉莉大驚:“怎麼了?”我説:“肖言他只聞新人笑,聽不見我這舊人哭了。”

    公司把傳真發到酒店,我匆匆結束了和茉莉的電話:“女強人現在要工作了。”

    我去調研的第一家公司正陷在泥沼中,一位高層涉嫌受賄,導致公司帳實不符,於是正處於美國證監會的審查之中。我臨行前,魏老闆曾輕描淡寫:“你去給我把真相找出來。”我瞠目結舌,心想我若是有這通天本領,也就不在你手底下屈才了。

    領我上樓的小秘書對我説:“現在公司四處都是證監會的人,迎面走來兩個,能有一個半是我不認識的。”我心想:這“一個半”説得真栩栩如生,兩人中,就算有一個認識的,也只是認識那身形和長相罷了,骨子裏是善是惡,誰又能真正認識誰。

    回到酒店,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牀上,我隨着彈簧振動,手機卻也振動起來。

    我向黎志元抱怨:“那公司人人口徑如出一轍,證監會審查之中,無可奉告。我如何給魏老闆真相?”黎志元問道:“難道你沒有個人意見?”“在我看來,井井有條,一副人正不怕影子斜的樣子。”“同感。”我嗤之以鼻:“你何來同感?你這種沒有實地調研,沒有站在鬥爭第一線的人,不配與我同感。”

    黎志元話説得隱晦:“北京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能來。”

    第四十四話:小熊,我想你

    我騙我媽説:“我今天要請客户吃飯。”實際上,我去赴了黎志元的宴。

    我挖苦黎志元:“你這元大將怎麼與我這等小卒做起一樣的事情來了?”黎志元洋洋自得:“要不是我出馬,你敢幾百萬幾千萬的砸進去嗎?”這話不假。有了黎志元的“同感”,我便建議魏老闆買了那家公司的股票,拍着胸脯保證一旦證監會結果一出,便會撥雲見日。

    我給黎志元夾菜:“有錢大家一起賺。”黎志元不屑:“不要跟你的前輩稱兄道弟。”

    黎志元在北京住了一夜就回上海了,畢竟他這大將還是應該駐守營中。我還要逛逛其餘幾家公司,所以要再住一陣子。黎志元走前,伸手撫了撫我的頭髮:“我怎麼有點捨不得你?”我的心臟顫了一下,但我撥開了他的手:“別婆婆媽媽的。”

    肖言打電話給我,説他現在成了眾矢之的,美國的故友們個個視他為陳世美。他説:“我現在已經被傳為攀龍附鳳的新郎官了。”我大笑。

    想必是茉莉添油加醋把我和肖言的分道揚鑣傳了出去。人的這上下嘴皮子一開一合,是是非非也就油然而生了。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對不起,不過你要相信我,我沒那麼説你。”我笑得眼淚汩汩流了下來。

    程玄又搖身一變變回那個本本分分的玄哥了。我對他説:“玄哥,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程玄應允:“好啊。”我大吃一驚。換作以前,程玄定是一口回絕我,舉着個“男人以事業為重”的幌子充當擋箭牌,而現如今,他終於還俗了。程玄問我:“你給我介紹誰啊?”我支吾:“那個,那個,你容我再找找。”沒料到程玄的還俗,被他攻了個不備。

    過了幾天,我的公事行程也過了半。

    我回家吃晚飯,我媽看着我説:“小臉兒總算又圓起來了。”我叫苦連天:“圓臉不是什麼好事啊。”

    三更半夜,肖言打來電話,問:“你怎麼這麼晚還不回家?”我睡得迷迷糊糊:“我在酒店啊。”“酒店?你為什麼住酒店?”被肖言這麼一問,我醒了過來:“親愛的,你怎麼知道我沒回家?”

    肖言給了我我想要的答案:“我在上海,在你家樓下。”

    忘了有多久沒有叫過他“親愛的”,忘了有多久沒有感受過他對我的在意,不過,正因為久,所以才難能可貴。

    我把頭埋進被子裏,笑聲從中傳出來,想停都停不下來。

    回上海之前,我媽捨不得我:“上海究竟哪裏好?”我説:“按照您的理論,我是為一個男人去的啊。”“可現在越來越不像了。”“怎麼不像了?”我媽火眼金睛:“不要以為你媽沒談過戀愛。”我雙手託着下巴,像棵祖國的花朵:“我不像戀愛中的女人嗎?”我媽直接道:“不像。”

    程玄開車送我去機場,問道:“工作怎麼樣?滿意嗎?能應付嗎?”我嘆氣:“也就只有工作能讓我滿意了。”程玄與我媽同一般腔調:“回北京來吧,北京的好工作滿大街都是。”我避重就輕:“滿大街?哪呢?”

    程玄一隻手離開方向盤,握住我的手:“至少北京還有我會好好照顧你。”我像看怪物一樣看向程玄:“照顧就照顧,你有必要拉我的手嗎?”程玄的手又回到方向盤上:“還不是因為我爸。你知道嗎?我爸讓我追你。”我大笑:“還是程叔叔有眼光。”程玄撇撇嘴:“那你覺得有戲嗎?”我斬釘截鐵:“沒戲。”程玄又騰出一隻手,拍了拍我的頭:“同感。我的温妮妹妹。”

    我把頭依在程玄的手臂上:“玄哥,你快找個女朋友吧,免得咱程爸爸着急。”程玄又道:“話説回來,你年紀也一大把了,要是再找不到合適的,咱就湊合湊合吧。”

    婚姻和愛情變成兩碼事了。或許,説“變”是不恰當的。好像自古,它們就不是一碼事。或許,我也該找個説得過去的理由和説得過去的人嫁了就算了,免得一個人伶仃地守着那不能吃也不能用的愛情格格不入於世。

    但我對程玄説:“你休想我會破罐破摔。”一路上,程玄都對“破罐破摔”耿耿於懷。

    肖言去了廣州,出差。我接到他電話的那夜,他之所以在上海,是因為第二天一早他要從上海飛廣州。

    那天,他在我家樓下等我,等到了深夜。他説:“小熊,我想你。”我在北京的酒店裏,躲在被子裏傻笑個沒完沒了。

    我就像棵仙人掌,被肖言灌溉,存下水分,在乾旱的季節中休眠,等待他的下一次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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