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話:步步為營的第一步
我是瞞着肖言開始找工作的,因為,我的目的地並不是如我所言的那個偉大祖國的首都,而是,距離那個肖言將在的江南城市僅僅一百六十公里的上海。這件事,我並沒有瞞着我爸媽。我打電話給他們時,清楚地聽到我媽對我爸説:“我説的沒錯吧?她肯定有男朋友。你看看,現在還跟着人家跑上海去了。”我狡辯:“媽,我是學金融的,回了國,上海當然是首選啊。”嘴上狡辯,我心裏卻佩服了:知女莫若母啊。
可惜,我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只知道自己的閨女被一男的勾搭到上海了,卻不知道這完全是她閨女一廂情願,或者説,是她閨女步步為營的第一步,第一營。
肖言開始覺得我神出鬼沒了。我會一個人去學校,找台旮旯裏的電腦就往大洋彼岸扔簡歷,但凡是上海的,還説得過去的公司,我二話不説就扔一份過去。
肖言問我:“去哪了?”我就隨便説,有時説去和茉莉喝咖啡了,有時説去找艾米吃飯了。肖言總是半信半疑的樣子,從頭到腳地打量我。我接電話也開始揹着肖言了,畢竟我不能當着他的面和爸媽,或者和上海那些公司高談闊論我那真正的目的地。我在肖言眼裏,漸漸變得看不透了。我想:這才公平,畢竟,很多時候,我也看不透他。
無巧不成書。就在肖言對我疑神疑鬼時,偏偏讓他撞見了我和王大頭共進午餐。
那天,我去了學校,中午在學校餐廳吃飯的時候碰見了王大頭。我是一個人,王大頭也是一個人,我覺得我沒道理不和他坐一桌。不過,肖言就不這麼想了。在我和肖言一道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我問他:“你怎麼來學校了?”肖言草草説了兩個字:“辦事。”我還沒來得及問他辦什麼事,他就搶先説了句:“你和那大齡男青年走的很近啊。”我不服:“你年齡小就了不起了啊?”肖言不再理我,兀自大步地往前走。我小跑兩步追上他,拽着他的胳膊説:“親愛的,我們去買冰淇淋吃吧。”肖言甩開我的手:“這麼冷的天,不買。”我又拽上他,討好地説:“好吧,都聽你的。”
芝加哥的冬天綿綿不絕,四月末了,風還像小刀一樣,不過,我的情緒卻像春天一般開了花。
一家美國的基金公司在上海最昂貴的寫字樓裏有一個分公司,而那個分公司的老闆對我説:“很好,我們很期待你的加入。”雖然,這份差事在我抵達上海之前還不能算作板上釘釘,但我始終覺得,我這張臉,這身氣質,總還不至於在我真正的面試時影響我尋個飯碗。這一切,肖言還是被矇在鼓裏。我還在私下裏定了一張機票,它會在五月十八日把我送回北京。我計劃着先回北京和我爸媽團聚幾餐,再前往上海自食其力。
我覺得一切天衣無縫。
肖言總有意無意地跟我提及王大頭,我就裝作沒事人一樣。其實我也不是“裝”,畢竟我和王大頭本來就沒事。我的工作八九不離十了,我也就不常常跑去學校了。我和肖言又變得形影不離了,像我們最初的同居生活一般,同進同出,同吃同睡。不同於最初的是,我們各懷鬼胎了。
茉莉和曉迪已經開始約會了,看電影,吃飯。茉莉有一張小巧的臉,曉迪越長越高,於是我覺得他們越來越般配了。不過令我擔憂的是,也許曉迪能取代我在茉莉生活中的位置,卻遠遠代替不了則淵。而這樣的結局,我不認為曉迪可以接受。
第十四話:誰敗了第一回合
五月初,就在我覺得自己魔高一尺的時候,我發現,肖言是道高一丈。肖言問我:“你説我訂哪天的機票呢?”我磕着瓜子説:“隨便呀。”肖言翻着日曆,像是自言自語:“十七號吧。”我咬着舌頭了,生疼生疼的。十七號,比我早一天。我和肖言的畢業典禮將在十五號那天舉行,我訂了三天後的機票,而肖言,竟選擇了兩天後。我暗暗咬牙切齒:肖言啊肖言,算你厲害。我裝得無所謂,説:“無所謂啊。”
肖言是當着我的面打電話訂機票的。他對人家説“十七號”的時候,我蹭地就站了起來。我這一站,桌子被我碰斜了,瓜子灑了一地。
肖言見狀,對着電話説:“我等一下再打過去。”説完,掛了。他問我:“怎麼了?”我蹲在地上拾瓜子,説:“沒怎麼。”我不想讓肖言扔下我先走,於是我計劃着在畢業典禮後的第三天匆忙地扔下他,但是,為什麼,被扔下的還是我呢?我哭了,為着我的失敗,為着我那暗地裏的小飛鏢還沒來得及扔出去,就敗給了肖言這明面上的闊刀大斧。
我的淚滴在瓜子上,啪噠啪噠的。肖言扶我站起來,抱住我,什麼都沒問,也什麼都沒説。他清楚,我捨不得他。我推開他的懷抱,把手裏的瓜子盡數扔向他,對他叫嚷:“你根本不愛我!你在美國留到現在,根本就是為了畢業典禮,畢業典禮一結束,你就迫不及待地要走!”這是我第一次對肖言歇斯底里,我的叫嚷震痛了我自己的耳朵。
肖言又抱住我,很冷,很僵直。他對我説:“我證明給你看,我究竟是為了什麼留到現在。”
肖言的證明,是一張五月十四日的機票。他選擇了在畢業典禮前離開。他訂機票時,我的心絞成了一條麻繩,我站在他面前,什麼都沒説。這是一場戰役,一場要讓我的對手愛上我的戰役,愛得深,並長久。我想,我該扔掉我的鼠目寸光了。
王大頭旁敲側擊,説直白了就是問我茉莉和曉迪是不是配成了雙。我説:“大齡男青年,敗給了小孩子是不是不服氣啊?”王大頭脾氣好,不然我也不敢如此調侃他。不過末了,我還是認真地告訴他:“我覺得你還是有機會的,雖然,非常渺茫。”我難得説王大頭還有機會,因為我不想看他在“大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但此時此刻,我忽然覺得,人是需要希望的,哪怕渺茫。
我和肖言去學校領回了學位證。肖言的那張,如果他沒有跟我同居的話,如果他畢業後直接回國了的話,是本應裝在一個信封裏,飄洋過海,寄到他手中的。
填領取表格時,我在是否參加畢業典禮那一欄中填了是,而肖言,填了否。那一刻,我想説些什麼的,想説些你去改機票吧或者讓我們一起參加畢業典禮吧諸如此類的話,但我還是沉默了。也許,我還是需要他的那個證明,證明他是為了我而逗留了這些時日。又也許,我存心想給他一個遺憾,哪怕那也將是我的一個遺憾。
拿到了學位證,我和肖言買了一瓶紅酒,回家慶祝。
家裏很亂了,因為我已經開始給肖言收拾行李了,他穿的戴的,看的聽的,被我鋪得兵荒馬亂。我站在其中,對肖言説:“看,加上我,就是你在美國的全部了。”肖言倒了兩杯酒,遞給我一杯,又用他的跟我碰了碰杯,説:“有你真好。”我一口氣喝光了杯子裏的酒,抱住肖言,對他説了一樣的話:“有你真好。”
第十五話:一下子就消散了
當我和肖言把他要的東西都塞進兩個行李箱,不要得東西都扔進垃圾箱後,兵荒馬亂的就不是我們的房間了,而是我的心。我看着空了半邊的衣櫥,空了半邊的鞋櫃,空了半邊的書架,有了一種想找個電鋸把那些空了的“半邊”都鋸掉的衝動。
肖言躺在牀上,拍了拍他旁邊的空位,我就走過去躺在了他旁邊。我問他:“等明天,我自己躺在牀上,拍我旁邊的空位時,誰能來陪我?”肖言把手臂墊在了我的頭下,因為他知道,我喜歡枕着他。他説:“明天起,你要學會一個人睡。”我偎向他,問:“難道你就不會失眠?”肖言的答案讓我哭笑不得。他説:“失眠?我一定會啊,畢竟十幾個小時時差啊。”
那夜,我和肖言沒睡覺,眼睜睜地看着天亮。被子下,我抱着他,手在他的胸口不安分的遊走,肖言卻握住我的手,把我摟得更緊了些。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説着話,説過去,不説未來。天真的矇矇亮時,我看見了肖言閃着光的眼睛。我心悸了一下:他在流淚。我裝作沒看見,繼續説着無關痛癢的話。我不想面對他的淚,因為我怕我會嚎啕大哭。
艾米開車送我和肖言去機場。在車上,我竟睡着了。肖言始終握着我的手,我睡得不可思議的安穩。
很多人去機場送肖言,十二個,還是十三個,我沒在意。他們見我睡眼惺鬆的模樣,有的打趣我沒良心,説肖言都要回國了,我卻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的,還有的説:“人家小兩口只不過是一個先回,一個後回罷了,小別而已。”我不置可否,隨他們説。
肖言辦妥了所有手續,要真的跟我們分手了。他最後一次抱我,旁若無人,他的擁抱那麼緊,差點就逼出了我的淚。差點,我差點就哭了。他在我耳畔説:“小熊,温妮,你要好好的,不管在這裏,還是在北京,你都要好好的。”
肖言真的走了。我沒讓他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因為我先背過了身。我的眼睛痠痛,看着窗外,陰天,我卻覺得刺眼極了。肖言走了,他的事,與我無關了,我的事,他也只能留下無力的一句話:你要好好的。我笑了笑,説:“肖言,再見。”我説的這句話,沒有對象,一下子就消散了。
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我在艾米的車上又睡着了,沒有夢,更沒有離愁,直到,我回到了家。
我站在樓下,上不去。我的腳像是釘在了地上,怎麼抬也抬不起來。我害怕那電梯,害怕那扇家門,怕推開它,空蕩蕩的一片。茉莉站在我旁邊,説:“我今天晚上住你家好不好?”我看向她,眼淚唰唰地就洶湧了。茉莉默契地沉默着,任我宣泄。她知道我的行程,知道我那多少帶着些義無反顧的未來。
茉莉陪我住了一夜,讓那房子沒有因為肖言的離開而顯得過於冰冷。我沒有再哭,但笑得也並不由衷,我心裏隱隱地作痛,我時不時按壓我的胸口,無濟於事,那個痛,深得我觸碰不到。
第十六話:前腳,後腳
第二天,茉莉和我一道去參加了畢業典禮。我坐在畢業生的行列中,茉莉還差一個學期的課,於是坐在其餘的位置。
我穿着那黑色的袍子,戴着硬邦邦的黑色的帽子,鬱鬱寡歡,顯得與其他抖擻的畢業生格格不入。我好想念肖言,好想他坐在我旁邊,同我一樣的穿戴,互相説一句:恭喜,畢業快樂。白頭髮白鬍子的校長激昂地發言,下面的掌聲雷一般地響。我們順序上台,同校長,系長,教授握手,接受獎章。
記得,肖言曾説過,他期待這樣的穿戴,這樣的握手,這樣地結束他的學生生涯,然而,我卻在他離這願望僅僅一步之遙的時候,攆走了他。我後悔莫及。
媽媽打電話來,祝賀我徹徹底底的畢業,並囑咐我:“東西不要都帶回來,該扔的就扔了吧,家裏沒地方堆你的破爛兒。”我收拾我的破爛兒時,茉莉一直陪着我,有説有笑。
肖言連個電話都沒打來,而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才能找到他了。好遠的距離,好大的時差。
我跟朋友們道別,他們訝然:“你這麼快也回國了?”他們也恍然:“怪不得肖言走了,你還跟沒事人一樣,你們這小別也太小了吧?”我對他們硬擠出一個笑容。我不讓他們去機場送我,我説:“就當你們送肖言那天,也送了我吧。”我也不讓茉莉送我,因為我覺得她一定會煽情把我煽哭了。我對茉莉説:“地球不就是個球嗎?美國中國沒多遠。”
我走的那天,去找當初那個和我們籤租約的經紀琳達退鑰匙。琳達問我:“要回國了?”我説是。琳達又問:“怎麼不見你丈夫?”我説:“他國內有事,先走了幾天。”丈夫?琳達的這種混淆總是讓我悲喜參半。
送我去機場的還是艾米。她大咧咧的,不會讓我哭。艾米對我説:“你和肖言大喜的時候,一定要請我,畢竟我也算你們的紅娘啊。”我説好啊。
離開美國,我有太多的不捨。飛機起飛時,我的身體被我的思緒帶得驚悸了一下,嚇得我旁邊座位上的美國老大娘頻頻關心我的健康。而中國,有着我渴望的東西,我的家,我的未來,還有那不知道能不能屬於我的肖言。
我爸媽興師動眾地雙雙去機場接我,我對他們説:“咱家又沒車,我自己坐巴士回去不就行了?你們來了不是浪費車錢嗎?”我媽表揚我:“真是長大了啊,都知道省錢了。”我爸批評我:“她就會在不該省的地方瞎省。”
我們一家三口買了三張票,坐着巴士回了家。路上,我媽就迫不及待地對我説:“過兩天媽送你去上海吧,順便見見你男朋友。”我篤定:我媽就是想見我男朋友,而並非“順便”。我一口回絕她:“媽,你要是這麼想讓我找男朋友,那我明天就給你找一排來,你們喜歡誰我就跟誰。”這時,我爸竟扔給我一句:“喜歡你的能有一排?”
回到家,我就倒在牀上了。我抱着我久違的熟悉的被子,每一根筋骨都鬆懈了。我長嘆:“好累啊。”媽媽接話:“坐十幾個小時飛機能不累嗎?”而事實上,我在想:我的“好累”豈止這十幾小時的飛行?我兀自默數:我念書念得好累,賺錢賺得好累,還有一場越來越累的愛情。
正在我自憐自艾時,我媽嚷嚷了一句:“不是不讓你帶破爛兒嗎?你怎麼還把枕頭被子給裝回來了?”我媽在拆我的行李箱。
我跳下牀,把箱子蓋上,説:“媽,我的東西我自己收拾就行了,我都這麼大了。”我把我媽所謂的破爛兒枕頭被子蓋在了箱子裏,因為它們在我看來,彌足珍貴,因為它們不是我的,而是肖言的。為了帶回肖言的枕頭被子,迫於我箱子的有限的空間,我把很多本不是破爛兒的東西當作破爛兒一般扔在了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