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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男人的自尊

    陳嬌嬌哽咽着給我打來電話時,我正在公司的洗手間裏抱着電動吸奶器吸奶。錦錦在經過了十來天的磨練後,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地用奶瓶吃上整整一白天的奶了。在這十來天中,比錦錦更受磨難的自然非我和我婆婆莫屬。我天天地眼雖不見,耳邊卻總幻聽到錦錦撕心裂肺的哭喊,聽得我是頭皮發麻,手腳冰冷,如坐針氈。而我婆婆守在錦錦的身邊,連見帶聽,自然更是心碎了千遍萬遍。

    不過,這也實在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我總不好為了餵奶而丟下工作,砸了飯碗,畢竟養家並不是男人一個人的事,畢竟,我和劉易陽商量好了,等再過過,我們會搬離那個擁擠的,兩派力量分明的,最重要的是,並不屬於我們的家,而這需要金錢的支持,需要我和劉易陽共同的努力。

    離婚這個念頭似乎已經遠離了我的思想,因為我是如此憧憬着和劉易陽,和錦錦擁有一個關上大門就只有我們三個人的家,因為我一旦擁有了它,那些當初導致我萌生離婚這個念頭的因素,都通通不存在了。

    陳嬌嬌説:“童佳倩,你馬上過來找我。”

    我坐在馬桶蓋兒上,雙手操控着吸奶器,用耳朵和肩膀夾着電話:“我的午休時間即將結束。”

    “我們是不是姐妹?我在這兒水深火熱,你還在那兒管午不午休的?”

    “嬌嬌,你別太誇張好不好?我們生長在這皇城根兒下,哪裏來的水深火熱?”

    “你別跟我耍嘴皮子,一句話,你來不來?”

    “就算去,你也得讓我知道去哪兒啊,去幹嗎啊。”

    “我在崔彬他們單位門口。”

    “你們倆吵架了?不對啊,就算吵,你也不會是輸的那一個啊。”

    “童佳倩,我,我,崔彬他,他,他在相親。我過來找他吃飯,想給他個驚喜,結果,一打電話,他説他在相親。”陳嬌嬌結結巴巴説完這句話之後,哇地一聲,哭了個震耳欲聾。

    這下,我一顆提拉着的心倒慢慢降了落。崔彬這小子不聲不響地,終於採取行動了。我和他一左一右,為陳嬌嬌保駕護航已有五六年了。五六年的光陰,連奧運會都開了兩屆了,可陳嬌嬌還是那個浮躁的,滑溜的陳嬌嬌。我是無所謂,可人家崔彬等着要一個名分,等得花兒都謝了好幾撥兒了。我童佳倩天性幫理不幫親,所以我不止一次奉勸過崔彬:“你體雖不壯,但好歹身高,你眼雖不大,但好歹眉濃,你人雖不風趣,但好歹實誠,最重要的是,你有文化,有責任心,有鐵飯碗,那你何必在一朵花上吊死呢?好好看看吧,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們個個鮮豔。”

    今天他終於開了竅了。

    “相親怎麼了?他三十歲了,再不成家生子,精子的質量都要下降了。”我收拾好了錦錦的糧食以及產糧用具,洗了洗手,走出了洗手間。

    “喂,那他當我是什麼人啊?這不是給我戴綠帽子嗎?”

    “喂,陳嬌嬌小姐,那你又當他是你什麼人啊?男朋友,朋友,還是跟班兒的?”

    “這個不重要啦。反正我現在覺得很不爽,很想揍人。”

    “那我就更不能去找你啦。唉,我給你出個主意,去找那個開寶馬的壁紙男吧,也許他會主動伸出脖子讓你抹上一刀。”

    “滾滾滾,找他我就更堵心了。童佳倩,我真是交友不慎。掛了啊。”

    “別別別,跟你説正經的。等我有空兒我幫你探探崔彬的口風,看他是怎麼個意思。要是他相親過後還對你戀戀不捨念念不忘,你也就不用一哭二鬧三上吊了,不過呢,要是他真的見異思遷另結新歡呢,你就更得微笑着送他一程,祝他幸福了,畢竟你也已經霸佔了他那麼多年的大好時光了,得饒人處且饒人。”

    我的這篇有理有據,推心置腹的分析,換得了陳嬌嬌的一陣沉思以及一聲“嗯”。她靜悄悄掛了電話,但八成內心卻仍在翻江倒海。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更何況你根本沒讓人家上桌,你一直把人家當作了個端盤子的。

    碩元新代理的陶瓷器到貨了,二十幾只,有瓶子有碗,還有茶具套組,用來參加這一屆的工藝品訂貨會。我圍着它們順時針轉,再逆時針轉,從上看到下,從裏看到外,然後對身邊跟我同樣專注的魏國寧豎了豎大拇指:“果然不同凡響。你看,這個色彩多豐富,跟彩虹似的,你再看那個,造型新穎,像個大肚子蟈蟈。”

    魏國寧沒心思跟我玩兒比喻,他耷拉着眉毛耷拉着臉:“那怎麼就是賣不出去呢?”

    “還是那兩個字:太貴。”我撇撇嘴:“咱們賣的其它貨,好歹還別具‘台灣風味’,精緻,健康,環保,質優,可這瓶瓶罐罐,哎,缺乏收藏意義,光養眼,是值不了萬八千的。特蕾西這次算是走了眼了。”

    “她這也是友情生意,幫台灣那邊的一個什麼工藝品協會,能賣就賺,不能賣也沒什麼好賠的。”魏國寧跟特蕾西可不是什麼單純的**關係,在牀下,他們也會交流工作,交流各自的過去:“而且她還説,這可以促進兩岸文化交流。呵呵,冠冕堂皇吧?”

    “真想促進,那還不如辦個免費的展覽會。”

    “這你就行外了吧?藝術品這東西,越貴越有人有興趣,真要免費了,那倒無人問津了。再説了,特蕾西是個生意人,你以為她真是什麼文化傳播大使呢?”

    “那我只好祈禱咱大陸人民為着兩岸友誼而掏腰包了。”

    “怎麼?你就想不出什麼噱頭了嗎?我們銷售部可一直指望你呢,賣不出去,我們銷售人員的提成可從哪兒來啊?大家還等着賺足一筆過個好年呢。”

    “每次都是我想噱頭,你們拿錢,乾脆我也調去銷售好了。”

    “你以為是個人都能幹銷售?碰釘子碰得頭破血流,一天不知道被掛多少次電話,被告多少次騷擾,被人多少次請出大門,看人多少臉色。”

    “停,停,”我打斷魏國寧的銷售血淚史:“我説着玩兒玩兒的,我還是喜歡跟最高尚,最優雅,最具內涵的文字打交道。”怎麼好像人人的工作都狂風暴雨,魏國寧的銷售不好乾,孫小嬈的娛樂圈兒也不好待,只有我,天天風和日麗的。

    我回到電腦前,在MSN上找到崔彬,發過去一張笑臉。

    崔彬迅速回過來:“聽説你開始上班了,還適應嗎?”

    我開門見山:“聽説你開始相親了,還滿意嗎?”

    “呵呵,我們所長給介紹的。”

    “什麼風格的?”

    “一個在讀研究生,長得挺清秀的,話不多。”

    “哦?那跟陳嬌嬌完全是不同風格啊。”陳嬌嬌是長得挺明媚的,且話非常多。

    崔彬沉默了一陣,大概是敲來敲去也不知道該敲一句什麼來回應我。半天,他才憋過來一個笑臉,沒有一個字。

    “你滿不滿意啊?”我又問了一遍。事不關己,我是可以什麼都不顧,只管打破沙鍋問到底的。

    “先交往着看看。我爸媽催我催得緊,他們年紀大了,着急看我成家,更着急抱孫子。”崔彬的言外之意是:如今他個人的喜好,已經快要向他爸媽的意願屈服了。換言之,陳嬌嬌的分量在他心中的天平上,已經是越來越不壓秤了。

    “那陳嬌嬌怎麼辦?你們倆就這麼散了?”這行字一發過去,我就知錯了。好像人家崔彬好不容易剛從沼澤裏拔出一隻腳來,我就跟他説:你就這麼出來了?不在裏面暖和着了?於是我知錯就改,緊接着補上一行:“散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而且往往新的都比舊的好。”

    “呵呵,”崔彬的苦笑簡直比黃連還苦:“我們倆的事兒你最清楚了,是前進是後退,還是原地踏步,還不都是她説了算?”

    “這次不就是你説了算了?”我本來還打上了一句:陳嬌嬌中午跟我哭訴來着,她十分不爽你的擅自行動。可後來,我又給刪了。崔彬最受不了陳嬌嬌的眼淚,只要陳嬌嬌一哭,他唯有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可是就這樣,人家陳嬌嬌還不滿意呢,有時還説:他也太沒男子氣概了。

    “拿定主意,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吧。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又鑿了一句過去。

    “嗯,謝謝你。”崔彬一貫這麼有禮貌。

    我盯着MSN上陳嬌嬌的名字,心説對不住了,我實在不好為了你個人的貪念,而讓一個大好青年白白犧牲。反正你身邊還有大把大把類似的青年前仆後繼,你就放過這奄奄一息的崔大哥吧。

    我發話給陳嬌嬌:“崔彬在線呢。”

    同樣出自計算機系的陳嬌嬌,大學那會兒作業論文通通由“英雄救美”的英雄們代勞,考試通通低空飛過,畢業後不得不改了行,憑藉自己迷人的微笑和城市氣息濃郁的打扮在各大公司擔任前台。所以在絕大部分的時間裏,陳嬌嬌除了維持自己的形象,以便維持公司的形象之外,她可以面對着電腦大肆做着私事兒。

    “在線怎麼了?我這不也在線呢嗎?”陳嬌嬌打字速度堪比説話速度。

    “你們倆沒就相親一事進行交談?”

    “沒什麼好談的。他既然不主動道歉,那我們就藉此機會一刀兩斷好了。用你的話説,我送他一程。”陳嬌嬌狠叨叨的,好像要在不歸路上送崔彬一程似的。

    “嗯,我贊成,你就別耽誤人家娶妻生子,闔家歡樂了。”

    那邊的陳嬌嬌寂靜了好一會兒,才發來:“誰耽誤了誰,還説不定呢。”這一定是她呆坐着醖釀了許久,才釀出來的心裏話。要不然,有那會兒工夫,她能打出上千字來了。

    説崔彬耽誤了陳嬌嬌,也不是全無道理。這些年下來,陳嬌嬌的身邊雖蒼蠅蜜蜂沒完沒了,可她對誰也沒動了真格的,沒跟誰有過肌膚之親,更沒把誰正式介紹過給親朋好友,所以説,如果矬子裏拔將軍的話,崔彬無疑是那個將軍。至少,陳嬌嬌在大三那年,就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崔彬,而據説,那也是崔彬的第一次。又至少,我這個陳嬌嬌的摯交,以及陳爸陳媽,皆曉得崔彬的存在。如果説,崔彬並不是陳嬌嬌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那至少他也令陳嬌嬌覺得棄之可惜。而陳嬌嬌之所以尋尋覓覓了這麼多年,仍是孤家寡人,也許真的是因為有崔彬這個身高一米八五,但體重只有一百三十斤的竹竿橫在她的心中。當然,這個是陳嬌嬌打死也不會承認的。

    晚上回家,我把這事兒説給了劉易陽聽。劉易陽雙手墊在腦後,平躺在牀上:“陳嬌嬌到底嫌崔彬哪不好?要我看,她條件比崔彬差遠了。”

    “也不至於吧。你別因為她説過幾句你不愛聽的,就看不上她。俗話説郎才女貌,這個貌,她還是有的。”

    “蛇蠍美人,繡花枕頭,虛有其表。”

    “打住,你成語字典啊?其實説白了,陳嬌嬌就是希望崔彬能再富有那麼一點點,用她的話説,至少得有處拿得出手的‘不動產’,當然了,再來一輛百十來萬的車就更好了。”

    “真有她的。按説崔彬賺的也不少了,可跟她這需求一比,簡直快成赤貧了。”

    “誰説不是呢?崔彬爸媽都是普通工人,沒什麼家底,這光靠他拿工資攢錢,跳起腳來也夠不着陳嬌嬌的標杆啊。再説了,人家的工資還得養着老的呢。”

    “唉,佳倩,你還是和那個嬌小姐斷交吧。近墨者黑。”

    “怎麼?擔心我嫌貧愛富甩了你啊?放心吧,我雖也愛富,但更愛你。我都説過了,會跟你共同耕耘,收穫果實的。再説了,近朱者赤,説不定我還能把陳嬌嬌帶好了呢。”

    “怎麼個帶好法?讓她學習你,跟着崔彬嫁入崔家?”

    “這有什麼不好嗎?”

    “這得問你,你覺得好嗎?”

    我不説話了。我童佳倩是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就在前不久,我還夜夜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覺得自己誤入歧途,生存環境有如煉獄,公婆不滿,老公不愛,女兒不親,雖説住得擁擠,卻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名,然後,終於決定走上離婚這條女人比男人更加吃虧的坎坷路。可這才沒多久,我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滿心期待着否極泰來的那一天了,因為無須深思,我就知道我依然愛着我的老公,不能忍受旁人説他一句不是,不能忍受有其他女人覬覦他,不能忍受離開他自己過活,更無須深思,我就知道,我不能讓我至愛的錦錦,沒有爸爸。

    然而我是我,陳嬌嬌是陳嬌嬌,關於愛,物質,責任與容忍的問題,我能想通,卻並不代表陳嬌嬌也能想通。倘若真有那麼一天,陳嬌嬌嫁入崔家,卻無法用她那能討得男人歡心的嬌小姐做派討得崔家二老的歡心,那我還真不認為她能做到我這個份兒上,至少能維持一個家的表面和平。屆時,他們的婚姻大概就會變成又一本難唸的經了。

    劉易陽問的對,我真的覺得好嗎?這種情感豐富,物質基礎卻匱乏的婚姻,我真的覺得好嗎?

    我爸的單位又分房子了。他們這以地多房多而聞名的單位,每次分房都會緩解我對公務員,對鐵飯碗,對朝九晚五的工作狀態的排斥。過去我總説:“好不容易投胎做回人,為什麼要天天坐在辦公室裏端着茶杯看報紙?”

    而我爸不解:“你這都是從哪看來的?是誰説公務員的工作沒有挑戰性的?是誰説公務員的工作都是千篇一律的?”

    “您看我媽啊,她不就是天天登記誰家懷了,誰家生了,然後發發避孕套嗎?”

    “是是是,我發了那麼多個,偏偏就忘了發你一個。”這是我媽説的話。自從我一不小心懷了劉易陽的種,她就一直後悔為什麼自己沒佔佔公家便宜,疏忽了自家女兒。

    “那你怎麼不看看我?你看我哪天有時間閒坐着喝茶看報?我這大半輩子,除了南極洲沒去過,別的洲我不都跑遍了嗎?”我爸執著地跟我探討這個問題,因為他既然不能讓自己唯一的血脈延續他的事業,那至少不能讓我對此有着誤解和不屑。

    “這我就更不能忍了。對我來説,人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承歡父母膝下。”

    “你就嘴上説得好聽。要我看,你最重要的事,就是和劉易陽膩膩乎乎。”我媽吃劉易陽的醋吃得厲害,她常説別人家是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而她家的閨女完全是給他們劉家養活的。

    話説回分房子的事兒。我爸打電話給我:“週末你和易陽過來一趟吧,咱們商量商量。”

    晚上回家,我將此事告知劉易陽:“週末咱們去一趟我爸媽那兒吧,我爸單位又要分房子了。”

    “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嗎?”劉易陽在工作,他們公司最缺德的地方就在於熱衷於讓人加班,卻不給人加班費,而他們公司最積德的地方又在於,加班你可以回家加,可以吃飽喝足洗乾淨了躺着趴着加。

    “哪兩件事?”我在肚子上塗抹祛除妊娠紋的按摩霜,這一瓶都快塗完了,效果也不甚明顯。懷孕生孩子真是件值得歌頌的事,它讓天****美的女人身材走樣,皮膚盡毀,讓原本弱勢的女人在經歷十月折磨和一朝劇痛後在心靈上變得比男人更加強大。真虧得這社會上竟有一部分男人有臉叫囂:生孩子有什麼了不起?不是每個女人都生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這樣的男人,不如讓他們斷子絕孫。

    “去你爸媽那兒,和爸單位分房子。”

    “估計有關係,因為我爸説,找咱回去商量商量。”

    “商量什麼?”劉易陽一心撲在工作上,對我説的話完全無心深思。

    “據我估計呢,我爸想拉咱一把。”我係好了衣釦,湊到了劉易陽身邊,挽住他的手臂,一臉的期待與陽光燦爛。

    “怎麼個拉法?”劉易陽仍心不在焉,我説一句,他聽一句。

    “我先説好了啊,以下所言純屬我自己的分析推測,如果到時與事實有出入,你也別失望啊。”然後,我清了清嗓子,等劉易陽的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到我的臉上,才繼續道:“也許我爸這次不會再要更大的房子了,畢竟就他和我媽兩個人住,要那麼大也沒用,收拾起來更麻煩,你説對吧?所以,我推測,他這次也許,八成,説不定會不要大房,而是要一套小的舊的來補差,而也許,八成,説不定那套小的舊的,就給咱們了。”我説得眉飛色舞,好像這事兒就這麼着了似的,巴不得明天就去逛逛裝修材料。

    “哦?你為什麼這麼覺得?”劉易陽説得波瀾不驚,事不關己。

    “覺得就是覺得嘍。那是我爸,父女間多多少少也是有默契的吧?”我的興致叫劉易陽拖垮了一大半,底氣也不足了。

    “那如果真如你所言,你打算怎麼辦?”

    “那有什麼怎麼辦的?那我就給我爸磕仨響頭,然後舉家搬遷。”我的興致又瞬間飆升,真想翻出衣箱來,馬上打包。

    “可我不這麼想。”劉易陽用手指耙了耙頭髮,嚴肅地看着我。

    “為什麼?”我不悦地甩開劉易陽的手臂,彷彿自己在一間小黑屋裏關了許久,好不容易看見了一道曙光,結果劉易陽二話不説,就把那道縫兒給糊上了。

    “我是個男人,我有自己的立場,自己的尊嚴。是,我目前是沒條件買房,但我寧可帶着你和錦錦住在我爸媽的房子裏,也不想讓你帶着,去佔你爸媽的便宜。”

    “你這是什麼話?沒條件的時候,我這不是毫無怨言地跟着你在這兒過嗎?可等有了條件的時候,難道咱們不應該積極地改善改善嗎?就算是為了錦錦,咱們也應該有個自己的家啊,生活環境的開闊與否,跟父母交流的多少,都決定着孩子的性格和智力發育啊。再者説了,什麼你爸媽我爸媽的,你是獨生子,我是獨生女,咱們倆的婚姻,實際上就是兩個家庭的結合。如果我爸媽想讓我們,想讓錦錦過得更好,你又有什麼道理拒絕?”説完,我背過身去。那個我自己一廂情願編織出來的美夢,還沒來得及讓我爸,或者讓事實粉碎,就先叫劉易陽扭曲成了另一番模樣。

    “也許你説的都對,但我那男人的自尊心還是在作祟。”相較於我,劉易陽並算不上擅辯,但他是倔強的,難以説服的:“佳倩,你讓我好好想想。”

    我仍背對着劉易陽,眼眶越來越無力,幾乎要噙不住那越來越沉重的淚水了。我原本設計的場景並不如此,我以為,劉易陽會和我一條心,竊笑着揣摩我爸的意圖,商量看看我們這房款應該如何算如何付,最好還能討論討論地板的顏色,和牆紙的圖案,抽空再去給錦錦挑一套環保的實木傢俱。可惜,這一切都敗給了那所謂的男人的自尊心。

    “好了,佳倩,”劉易陽從我身後攬住我的肩,捏了一捏:“咱們先別為這事兒彆扭了。你也説了,這都是你猜的,沒準兒爸根本不是這麼打算的。”

    我回過身去:“那我也把話説在前面,如果我爸真是這麼打算的,我可不許你從中作梗。”

    “好了好了,到時再説。”劉易陽把我攬入懷中,敷衍着我。

    我知道他這是敷衍。似乎我們的每一次分歧,表面上都是我佔盡上風,他敗下陣來,而結果往往是隨着時間的發展,事態卻越來越不同於我方觀念。而這一次,我可以繼續放任他的敷衍,但結果,我勢必要堅守。

    第二天,我一到碩元,手還沒沾到門把手,就叫魏國寧一把拉到了樓梯口。我敢説,如果他那手上的力道再重一分,我腳底下的鞋跟至少會折斷一根。

    “怎麼了怎麼了?你這風風火火偷偷摸摸地,是要幹什麼啊?”我立定站好,撫平在魏國寧手下變皺的衣褶。

    “童佳倩,這次你得幫幫我。”魏國寧頭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如雨後春筍。

    “怎麼?特蕾西怪你們賣不出那瓶瓶罐罐?這我也沒辦法啊,能想的我都想了,能寫的我也都寫了,一貫注重科學觀的我,這次把鎮宅之寶這種詞兒都用上了,我是已經黔驢技窮了。”我從包中掏出一包紙巾,遞給魏國寧擦汗。

    “不是,不關特蕾西的事。”魏國寧接過紙巾,無意擦汗,光攥在手裏:“不對,也關她的事。”

    “到底是什麼事兒?”我也好奇了。

    “林蕾來了。”魏國寧的答案是如此簡單,如此明瞭。

    “林蕾?”這個名字大眾得很,也耳熟得很:“你老家的那個?”

    “嗯,就是她。昨天她沒跟我説一聲就來了北京,還找到我住的地方了,説是要給我一個驚喜,結果,結果最後我倒把她給驚了。”

    “哦?具體説説。”這“驚喜”一詞真是暗藏玄機。那天,當陳嬌嬌去找崔彬吃飯,企圖給他個驚喜時,也反倒讓正在相親的崔彬給驚着了。

    “我廁所裏有一雙絲襪,女式的。”

    “這還不好辦?你就説,是你給她買的。”

    “童佳倩,你能不能正經動動腦子?如果是新的絲襪,誰會放廁所裏?又如果你老公指着雙穿過的絲襪説是給你買的,你接不接受?”

    “他敢,”我一下子火冒三丈:“看我不打折他的腿。”

    “你看,這就對了。不過林蕾跟你不一樣,她性子軟,不會罵不會打,只會哭。”魏國寧的汗珠開始往下滴答:“可這我就更受不了了。”

    “那襪子是特蕾西的?”

    “除了她還能有誰?”

    “她這毛病可真害人,進門就愛脱鞋脱襪子,怎麼出門時也不記得穿全乎了再走?”

    “我那兒她的東西又不止這一雙一樣,哎呀,事情都已經這樣了,你還跟我説這沒用的幹什麼。”

    “那你惦着怎麼辦?我看你這意思,你好像還是很愛林蕾。”一個男人出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根本不怕讓你逮着他出軌。只要他怕,就説明你還能降住他。

    “我一直很愛她,以前愛,現在愛,以後也愛。”這幾個“愛”字從高大健碩的魏國寧嘴裏吐出,頓時柔和了他的形象,是真正的鐵漢柔情。

    “那不如就向她坦白吧,告訴她你是為了北京户口,為了高升,為了錢,為了早日買房紮根北京,為了娶她給她過好日子,才這麼做的。”這一切,都是魏國寧一點一點親口吐露給我的。

    “不行,這絕不行。”魏國寧斬釘截鐵:“我是一個男人,我有男人的自尊。我這麼説,你可以覺得可笑,覺得我説一套做一套,但我就是這樣,可以讓這世界上所有人鄙視,但絕對要在林蕾面前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又是自尊,又是男人的自尊。劉易陽可以在我面前真實,但一定要在我的親朋好友面前維持他的傲骨,而魏國寧則恰恰相反,他可以為了在他所愛的女人眼裏呈現驕人的男兒氣概,而向一個比他年長太多太多的女人出賣他青春的身體。這都是因為男人的自尊。

    “我不會笑你,因為男人的自尊這種東西,正困擾着我。”

    “所以童佳倩,你一定要幫幫我。”魏國寧自身難保,自然無暇關心我的困擾。

    “你想我怎麼做?”

    “你跟我去見見林蕾,把那雙襪子認下來。”

    “我認?我認就能替你解圍了?難道我童佳倩不值得令其他女人介懷?”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你來編個理由,比如説你和你老公吵架,離家出走借住我家,或者比如你老公對你不忠,所以你成心利用我報復他,在我家佈置好了,再引他過來讓他看。”

    “喂,魏國寧,你自己遭了難,也不用這麼咒我吧?何況,除了吵架就是不忠,你以為林蕾會信嗎?她生活環境那麼簡單,思想那麼單純,她才不信這男女間會有那麼複雜,那麼醜陋。”

    “對,你説的對。她就是單純,就是不相信我會做對不住她的事,所以只要我們給她一個解釋,她就會相信的,因為她願意相信。”

    “那就把你的醜事解釋成我和我老公的醜事?”

    “童佳倩,算我欠你的。”魏國寧給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嚇得我連連後退。他的這一舉動,充分表露出了他骨子裏根深蒂固的純樸,這與他和特蕾西的種種所作所為相去甚遠。人就是這種矛盾的動物,體內先天的和後天的特質時時刻刻在較量,一輪一輪地,不知誰會佔據上風。

    這一個上午,特蕾西心情大好,因為碩元簽了一大筆訂單,售出了一大批台灣製造的牀品。這單雖是銷售部人員甲籤的,但銷售部的其他人員乙丙丁等等,也皆會拿到一筆雖不如人員甲的豐厚,卻也比沒有強的獎金。這是碩元的老規矩了,按特蕾西的話説,這是為了鼓勵隊伍的團結性,防止窩裏鬥。

    為了令隊伍更加團結和睦,特蕾西在大訂單簽訂後,還會習慣性請員工吃吃甜品,喝喝咖啡奶茶之類的,而她的這等小恩小惠,還真至少會令全公司喜笑顏開一番。

    而今天,就在全公司喜笑顏開之際,魏國寧正一個人躲在樓梯口給林蕾打電話,喚她中午出來吃飯,跟他,同時也跟我。在這時,我尤其佩服林蕾的氣性。這要換了我,在劉易陽的身邊搜出一雙絲襪來,別説再聽他的電話了,我不把那絲襪塞他嘴裏,再給他貼上膠帶,就算便宜他了。

    而就在魏國寧忐忑不安,抓耳撓腮之際,我面前的特蕾西正在和廣大手下分享着香噴噴的蛋撻。她神采奕奕,笑聲琅琅,煥發着與她的打扮尤為吻合的青春活力,儼然對她那小情夫昨日的遭遇一無所知。

    魏國寧説過:“特蕾西並不知道有林蕾這個人。”

    “嗯,她的確沒必要知道。”那時我説。

    “她跟我説,她不希望我有別的女人。”那時魏國寧説。

    坦白説,我沒想到特蕾西會對魏國寧有這種“希望”,沒想到這一段在我看來大抵上是你賣我買的關係中,還夾雜着“忠誠”這種苛求。那麼倘若今天,特蕾西知道了林蕾的存在,知道了自己的小情夫是如此深愛着另一個單純到頭腦簡單的女人,她會作何感想?會嫉妒,還是會佔有欲發作?又倘若,她知道了自己已用一雙薄如蟬翼的絲襪在那一對愛侶之間攪了一攪,她是會感覺愧疚,還是會偷笑到嘴角抽筋?

    中午,我和魏國寧在公司附近的一間快餐廳等林蕾。這間快餐廳專門做我們這羣上班族的生意,出售至少看似衞生的套餐,説是贈送小菜及紅茶,而其實已然把那價錢加在了其中。人人喜歡吃這裏的豬肉和牛肉,但這裏的“每日特價餐”卻往往是雞肉和魚肉。由此不難看出,只有不好的東西才會特價,這是永遠的真理。而另一條真理就是,只要它特價,你明明知道它不好,卻仍忍不住買它,去滿足自己心理上一種愛佔小便宜的心態。

    今天,我大概第一百零一次叫了咖喱雞飯,反正等會兒大概也無心品飯,所以但凡可以充飢就行了。

    林蕾推門而入時,我就知道這個女人就是林蕾。她梳着一條長長的馬尾辮,幾乎長到了腰,額頭是光潔的,沒有劉海兒,也沒有疙疙瘩瘩或坑坑窪窪。她的眼睛很漂亮,黑眼珠很亮,睫毛濃密得令我一開始以為她有化妝,直到她真正坐到了我的面前,我才分辨出,這女人的臉上沒有一丁丁點兒的化學成分。在她的這張臉上,只有眼睛最為突出,其餘的,眉毛太淡,鼻子太平凡,嘴巴又太大。林蕾身材高挑,在一米七上下,但她並不苗條,至少,比這城市中的美女們要健碩上兩三圈,但這令她和魏國寧分外般配,不至於像老鷹捉小雞似的。

    林蕾和我構想中的林蕾相差無幾:一個因為全天然所以平凡的女人,沒有後天的修飾,沒有城市的惺惺作態,一臉的彷徨和寂寥,正是説明了她內心的彷徨和寂寥。不像我們這羣城市中人,彷徨是為了顯得天真,寂寥是為了勾引人靠近。

    魏國寧匆匆站直身,迎至門口,撞到了鄰桌的桌子也不自知,害得我要替他跟人家點點頭哈哈腰。魏國寧把林蕾帶來我面前,我有注意到,魏國寧企圖拉着林蕾的手,但林蕾悄悄掙開了。

    “這是童佳倩,我們公司的文案。”魏國寧正式把我介紹給了林蕾。

    我伸出手:“你好。”

    林蕾僵硬地跟我握了握手,看得出來,她並不習慣見陌生人,更不習慣握手這全球性的禮儀。其實我也不愛握手,天曉得對方那隻手在見你之前,剛剛摸過什麼。

    “就吃紅燒排骨飯吧,好不好?這兒的排骨最好吃,我給你多叫一份。”魏國寧這話説得我雞皮疙瘩長了一身。這麼大的塊頭兒,真是不太適合玩兒柔情似水這一套。

    “嗯。”林蕾點點頭,惜字如金,不是因為矜持或傲慢,只是因為拘束。

    我大口扒拉了幾口飯,再咕咚咕咚灌下幾口茶,然後擦了擦嘴,對林蕾開門見山:“魏國寧家的那雙襪子,是我的。不過請你相信我,我和他僅僅是同事和普通朋友的關係。”後面這句話我説得理直氣壯,因為這倒本來就是事實:“關於那襪子,是這樣的。前天我和我老公鬧矛盾,他動手打了我,我一氣之下就跑出了家。後來我在路上碰見了魏國寧,那時我心情很糟,就叫魏國寧陪我去喝酒。”説到這兒,我嚥了口唾沫。撒謊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撒着撒着就口乾舌燥:“魏國寧對朋友一向很仗義,就陪我去了。結果我喝醉了,他就把他那裏借我住了一夜,他自己睡在了公司。第二天我頭暈得厲害,就不小心把襪子忘在了他那裏。”

    説完這一大通,我如釋重負。其實,細想想這一大通,可信度簡直低得無與倫比,低得沒有存在的價值。倘若換作了劉易陽帶着一個女人來跟我叨叨了這一大通,也許我會賞給他們一人一巴掌,然後拂袖而去。路上碰見?這全中國十好幾億的人口,怎麼就讓你們倆碰見了?陪着喝酒?你知不知道酒後最愛亂性?懂不懂什麼叫防患於未然?借她房子住?你如果不能把她送回家,那至少能讓她去住住旅館吧?忘了穿襪子?我呸,光腳穿鞋你不嫌難受嗎?

    可我是我,林蕾是林蕾,我眼睜睜看着她的嘴邊也泛出如釋重負的笑意來。魏國寧説的沒錯,她的潛意識裏一直在等待魏國寧給她一個解釋,而不管那個解釋有多麼荒謬,多麼漏洞百出,她也會相信。

    “對不起,我昨天不應該任性。”林蕾含情脈脈地望着魏國寧。

    真是個忍辱負重的好女子。男人偷了吃,還要跟他説對不起,自己傷心了,哭了,衝動了,跑走了,一時半會兒不想見他,不想聽他辯駁,這種種行為,則統稱為“任性”。

    我當即拍了拍魏國寧的肩膀:“好好珍惜她。”然後,我拋下那難以下嚥的咖喱雞飯,率先離開了。這會兒,我若是再不走,那可就是一顆光燦燦的電燈泡了。

    我對魏國寧説的話是發自肺腑的。隨着城市化腳步的加快,山溝裏的人走出山溝,鄉村裏的人走出鄉村,人人都在現代文明的氛圍中潛移默化,這其中的好處數不勝數,不必我多言,但這其中的副作用,則是導致像林蕾這般淳樸簡單的女子瀕臨絕種。世人都曉得要保護珍稀動植物,卻往往忽略了那越來越罕見的某種人類天性。我幾乎可以斷言,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林蕾認識到了魏國寧高升致富的“捷徑”,那麼她這顆無邪的星星,也就離墜隕不太遠了。我真不想看到那一天。

    走出了快餐廳,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透過玻璃窗,我正好看見服務生把紅燒排骨給林蕾端了上來,一份套餐,以及多加的一份排骨。她拿上筷子,大快朵頤。這個女人真的不屬於城市,城市中的竹竿美女都是像陳嬌嬌那般,害怕紅肉,主食,油炸,就像害怕老鼠和蟑螂。

    而魏國寧也不需要林蕾屬於城市,他看着她吃得酣暢淋漓,就會滿足。就在這時,我突然悟得:魏國寧實在是過於愚蠢了。他的女人大概根本不需要紮根北京,不需要名車洋房,那麼,魏國寧當下所有的奮鬥與隱忍,就都變成了無用的,錯誤的,毫無立場的。他對自己的出賣,其實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自尊與****而已。那個林蕾,那個和他住在同一個縣城的林蕾,那個他鐘愛了十餘年的林蕾,那個目前正在縣城的儲蓄所裏勤勤懇懇工作着的林蕾,那個等着他來迎娶的林蕾,那個無條件相信他,且因為一份十餘元的紅燒排骨就會滿足的林蕾,其實只不過是他追逐物質的幌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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