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旁邊看着,感覺自己像安排命運的上帝一樣。
王超又吃了一個,高興不已,説:“你看,還是肉的。”
健叔有點崩潰了,掰開一個一看,興高采烈地邊吃邊説:“肉的肉的。”
王超從健叔嘴裏搶下來一半看看,發現真是肉的,垂頭喪氣,拿起一個,咬一大口,蹦了起來,説:“鮮的,我這是肉的。太牛了,居然連吃六個肉的。”
健叔一下子就蔫了,所有的壓力都集中在自己肩頭。這就好比足球比賽進行到點球決勝負而對手又罰進了一個一樣。健叔閉上眼又掰開一個,大吼一聲:“肉的。”
王超湊上腦袋一看,説:“真他媽是肉的。”
健叔大笑,將其吃完。
王超將第七個饅頭嚼了一小口,説:“操,都吃膩味了,我現在特別想吃豆沙的,我寧願生的孩子沒屁眼。”
健叔淫笑着説:“你不要給自己找台階下了。”
我在旁邊想,萬一這票人吃到最後,發現十個全是肉的,肯定要責難我,我還是先走為妙。我説:“我覺得有點悶了,我到外頭,邊走邊吃。”
健叔和王超幾乎同時大叫:“不要,你在這裏給我們作證。”
健叔説:“我跟你死嗑了。”
王超説:“這有什麼,看我的手氣。”
王超打着飽嗝,掂量着剩下的幾個饅頭,舉棋不定。而我早知道結果,雖然最後大家都挺高興,但肯定會吃得很難受,就好比政府看老百姓一樣。
最終,王超選擇了二號饅頭。
王超狠狠地咬了一口,説:“哈哈哈哈哈哈,肉的。等等,不對啊,怎麼都是肉的,我看看你的。”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現在老百姓的覺悟這麼高,到倒數三個饅頭的時候已經產生了質疑。
王超奪過健叔的饅頭,全部掰開,發現都是肉的,再把自己的饅頭掰開,發現也都是肉的。王超對着我説:“好啊,你小子自己留這麼多豆沙的幹嘛,快交出來。”
我説:“我這也都是肉的。”
王超説:“那麼説是三十個肉的。”
我説:“對。”
健叔説:“你怎麼就不買點豆沙的?”
我説:“實在是沒有,人家今天只帶了肉的。”
健叔説:“那你怎麼不早説?”
王超説:“是啊,你存心看我們兩個出醜是不是?”
我説:“沒沒沒,我看你們這麼起勁,不好意思打斷。”
健叔説:“這三十個肉的吃着多膩啊,我都飽了,但如果現在有個豆沙的,説不定還能吃半個。”
王超説:“我都快吃吐了。”
我説:“我覺得肉的和豆沙的一個價錢,而且我特別想吃肉的,再説也沒豆沙的,你們就湊和着吃吧。”
與此同時,窗外老頭大叫一聲:“豆沙饅頭——只有豆沙的了!”
我想,這老頭平時從來不叫,怎麼突然這時候張口叫一聲。我連忙解釋道:“新做的。”
填飽肚子以後,我們決定出發,至於出發到什麼地方,這是要等出發以後才能決定的。下樓後,我聽見傳來的抽泣聲。我順着聲音看去,發現一箇中年婦女癱坐在雜貨鋪的遺址上,看來是原來的女老闆。周圍圍了一些騎自行車的人觀看。一個人騎車從我面前經過,説道:“可惜啊,真是可惜了,她説裏面還有八千塊錢要進貨的,都給燒沒了。早知道這樣,這錢還不如送給我算了,一樣要燒掉的。”
我們開車出發,經過表面繁榮的工業區。一座座巨大的工廠分佈在路的兩邊,巨大的煙囱排出五顏六色的氣體,將天空點綴得如節日般喜慶。工廠排出的彩色的水讓周圍的河道也絢麗繽紛,和天空相映成趣,魚兒紛紛欣喜地浮出水面感受改革開放的春風,空氣的味道都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在四車道的大路上,卡車歡快地直冒黑煙,運輸着生產物資,轎車也歡快地拉着警報,載着來視察的領導。真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很快,我們開到了工業區的建設指揮總辦公室,發現這裏圍了很多的農民。
我問王超:“他們是幹什麼的?”
王超説:“肯定是徵用土地出了什麼矛盾,來鬧事的。”
我説:“那這樣都沒人管?裏面的人困着怎麼出來?”
王超説:“哦,那就是掛了一塊牌子而已,人早就搬到城裏了。”
我問:“搬什麼地方了?”
王超説:“聽説是一個不通公共汽車的地方。”
我問:“不通公共汽車多不方便。”
王超説:“是不方便,但這不就找不着了嘛,知道在哪兒也去不了啊,總不能打車去鬧吧。”
我問:“那裏面的自己人怎麼進出?”
我説:“哦,自己人都有車。實在不行,可以搭旁邊信訪辦的車。”
健叔説:“還是上海文明啊。”
王超一聽不服氣了,説:“上海文明什麼啊,聽説不搬遷就斷水。”
健叔説:“自己打水啊。”
王超説:“還斷電。”
健叔説:“用電池啊。”
王超説:“還斷煤氣。”
健叔説:“這樣就徹底保障了老百姓的生命安全,就沒有煤氣中毒的隱患了。”
王超説:“是啊,煤氣都沒有了,怎麼中毒?這下好,連觸電觸死都不會了。”
健叔説:“上海大都市,這是社會發展必須經過的一個階段,要不高架怎麼造起來?高速公路怎麼造起來?”
王超説:“聽説上海的高架高速還要收費呢,那那些搬走的算不算股東?應該分點吧,而且我聽説好像都是造了房子了。”
健叔説:“是啊,那也正常,要不讓人東方明珠造黃浦江裏去?至少我們那裏沒有污染,沒有化工企業。”
王超説:“是啊,這不都造到我們這來了嘛。我爹天天跑這事。你看看,這鬧的,有嫌賠低了買不起房子的,有嫌自己莊稼不長的,有嫌養的魚死了的,都跑來這兒鬧,鬧了一年多了。”
健叔説:“錢啊。如果哪天我有幾千萬了,我就拿出一半來解決這個問題。給三千萬,大家分分,不就不鬧了嘛。”
王超説:“你説的啊,我們可都記着呢。”
時間過去很多天,終於過到冬天徹頭徹尾地來臨了。在迎接冬天的過程裏,我們三個做了很多的準備工作。我和健叔都沒錢了,所以沒有購置秋衣,將夏裝直接升級為冬衣。在九月,我們穿一件短袖T恤;在十月,我們穿兩件短袖T恤;在十一月,我們穿三件短袖體恤。但是我們一共就只有三件,所以,每天我們都有不同的穿戴順序。在九月,我們穿拖鞋;在十月,我們還穿拖鞋,但是已經穿了襪子;在十一月,我們穿上了仿冒國產李寧牌的“李丁牌”球鞋。王超從家裏救濟了兩件外套給我們,我們也買了兩件黑色的羽絨服。對我們來説,最痛苦的是氣温在十度的時候,我們急切盼望温度的下降,可以讓我們購置的羽絨服發揮作用,抵禦寒冷。但是,天氣經常回暖,而強烈的冷空氣也時常轉向,終於有一天,我們發現外面結冰了。
屋子裏是有取暖器的,取暖器是王超從一個朋友的工廠裏帶來的,叫“國光牌”,據説在國內買不到,專門出口東南亞,雖然我們對東南亞是不是需要取暖器還充滿了疑惑。取暖器的幾個按扭都是中文,最左邊的一個白色按鈕上寫着“啓動”,真是形象,而旁邊有三個按鈕,分別寫着“稍微有點暖”、“中等暖”、“特別暖”。健叔就質疑過,説:“你那朋友是不是沒有什麼文化啊。”王超説:“人家給我們用已經不錯了,雖然寫得有點羅嗦,但至少你能明白。”最右邊還有一個按鈕,上面寫着“搖頭”,根據我們自己家裏的取暖器的
功能,我們估摸着是按了以後取暖器會左右地搖,方便有幾個人的時候可以均勻取暖。我們試了一次,結果按動按鈕以後,取暖器就燒了。健叔和王超直搖頭,我琢磨着原來“搖頭”是這麼個意思。王超第二天又去換了一台,除了按鈕時常掉下來和一搖頭就不能取暖之外,其他一切正常。對此,王超特地諮詢過,為什麼按了“搖頭”以後,機器可以左右來回搖,但是取暖的功能就沒有了?王超的朋友説,這是設計上的一個失敗,一旦按“搖頭”這個按鈕,取暖功能就自己切斷了。健叔説:“那搖頭還有什麼用?又不能搖快點,這樣夏天還能做電風扇用。”王超説:“天知道,説不定人家東南亞人不用取暖的時候就開着讓它搖頭,然後對客人吹牛説這是中國製造的智能機器人。”
十二月來了,風也大了,大榮公寓的周圍已經徹底沒有了生機。本來還有一個雜貨鋪,現在也只存一個遺址了。雜貨鋪的遺址上再沒有人開新店,因為大家都覺得不吉利。而且在兩公里遠的地方,開了一家巨型超市。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開超市,而且還開得那麼大。但超市的生意卻是很好,每天都有很多車特地開來購物。我們在當地電視台還看到了超市開張那天的新聞報道,主持人拿着話筒問一個買了一車東西的中年男人:“你為什麼選擇來這裏購物呢?”
中年男人説:“哦,上個月我們單位去美國考察,考察下來,我們發現美國人就是這樣過日子的。我們這個也算是和國外的生活方式接軌啊。”
主持人又問:“那你從家裏開車到超市要多長時間啊?”
中年男人又説:“二十分鐘啊,人家有的美國人離最近的超市叫什麼”卧着的馬“還是”我的媽“的,就算開車也要一個小時哪。我們這算是近的,只要二十分鐘,如果不堵車,開個一百二十邁,十分鐘就到了!”
主持人又説:“那你對電視機前的觀眾説兩句吧。”
中年男人説:“總之是國家富強了!在美國,我感受很多,原來美國人從來不去小賣部買東西的,大部分美國人,每個禮拜都要開車花很多時間去超市。現在,我們只要開二十分鐘,我們終於超過美國了!”
這節目讓我們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些人,至少是如此的有童心。我一直以為中國人是活得最痛苦的,賺的錢少,貧富差距大,生活費用高,又沒有社會保障。我覺得只要結了婚,每個人都在為能繼續生活而活着,絲毫沒有任何的生活趣味。不過,那位中年人似乎就很有生活趣味。在看了那期電視以後,我們三個人也成了有生活趣味的人——去了一次那家超市。
那天已經黃昏,天就要黑下,我們坐在王超温暖的桑塔納裏,收音機裏放着王菲的《紅豆》。
健叔説:“這女人是誰?”
王超説:“王菲。你不認識嗎?竇唯的女人。”
健叔説:“這兩個我都不認識。”
“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叫《容易悲傷的女人》。”王超説後唱道,“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一個容易悲傷的女人,啦啦——”
我説:“好像是《一個容易受傷的女人》。”
王超説:“對,受傷了不就悲傷了嘛!”
健叔説:“我沒聽過。”
王超説:“你怎麼這麼土啊,來,説説你都聽過什麼歌?”
健叔説:“我不聽歌的,女人才聽歌。不過最近好像很流行一首叫《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的歌。”
王超説:“你這就不對了,我就很喜歡王菲嘛。那個《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我沒聽過,怎麼唱?”
健叔哼哼道:“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
“你那是《心太軟》,你怎麼就斷定這歌叫你那名字呢?你別那麼落伍嘛,來,教你唱《紅豆》。”王超唱道,“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是永垂不朽……”
收音機裏仍在傳出王菲的聲音,太陽在地平線上掙扎了一下,落了下去。我們開車經過一所中學,學校裏有的班級剛剛下課,男生幾個一羣,女生幾個一羣,騎車出來。他們穿着統一的校服,所以所有的攀比力量都集中在鞋子和自行車上,那些騎着破自行車的勢必也穿着“回力”鞋,灰溜溜地低頭從我們身邊獨自騎過。偶然有一兩對情侶,一起騎車離開。
幾滴冬雨下在車窗上。學校邊烤羊肉串的還沒有收攤,雨就已經下大了。雨點輕柔地落在四周的車玻璃上,沒有發出聲音。王超找了半天雨刮器在哪裏,終於成功將雨刷啓動。視線頓時一片模糊。
“這車就這樣,磨損了。我爹的奧迪,一刮就乾淨。”王超説,“一會兒雨大點,我的就能看清了。”
健叔説:“淋不到雨就不錯了。”
王超説:“我現在看不見路啊。”
健叔説:“腦袋探出去就能看見了。”
説着,車裏起了很大的霧氣,王超用袖子抹了抹擋風玻璃,説:“冬天就愛起霧,沒辦法。”
我環顧四周,彷彿自己在仙境裏一樣,周圍的人都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了傘撐着,學生也都穿上了雨衣,頂雨前行。看見周圍的人如此辛苦地和大自然搏鬥,而自己則在温暖的車廂裏觀看一釐米外的不同世界,我不禁洋溢起了幸福的感覺。在奇異的生活裏,我和健叔學會了一種奇異的本領,那本領就是不回憶。我們如同優秀青年那樣只往前看,雖然我們的目光比較淺顯,只看見了今天之後的一天。
在超市裏,健叔遇見了很多情侶,便強烈要求王超將藝術家阿雄約出來。我不明白為什麼健叔會樂意看到阿雄夥同他的女朋友出現在自己的視線裏,如果換成是我,我勢必更加悲傷。王超後來去過一次學校,説時間已經定好了,就在這個星期六的下午,在學校旁邊的酒吧裏——因為酒吧是他爹的一個朋友開的,所以可以免單。健叔為這次相見作了很多準備,而且我們終於弄明白,原來健叔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早有這個想法,只是以前一直穿着三件短袖T恤,所以覺得不好意思。而這次,他終於可以一件短袖外面直接套一件羽絨服了,而且腿腳也終於利索了。
我們的意思是,其實健叔大可不必這樣擔心,説不定三件短袖T恤一起穿的行為已經構成了純粹的行為藝術,會引起永久妹妹的喜歡。
週六終於到了,老天格外幫忙,天冷得奇怪。我們開去的一路上發現已經快臨近聖誕了,連耶穌究竟是個人還是種吃的東西都沒搞明白的學生們都在為這個盛大節日的來臨作精心準備。
我想起我上學的時候,這個學校從來都不放假的假期似乎是男女同學最津津樂道的,也是最隆重準備的。關於這點,我一直沒有弄明白為什麼。那是人家國外的春節,連着元旦,會有一週的狂歡。而我們連聖誕樹和冬青樹有什麼區別都不知道,卻為此樂而不疲。尤其是男男女女們,倘若這個節日是一個人過,必然傷心落淚。我實在不明白這天和其他的三百六十四天有什麼區別。而在學校裏最不太平的就是所謂的平安夜,在初中高中的時候,大家想盡一切辦法在那天晚上晚回家,而到了大學,學生會就組織各種粗俗的文藝活動,讓紅男綠女們平安夜快樂。
在中國,我覺得稍微不小心就會錯過中秋節元宵節之類,倘若沒有萬眾期盼的一週假期,估計也能不慎錯過國慶節勞動節。但聖誕節是萬萬不可能錯過的,無論街上的氣氛和廣播電台裏的節目都讓你知道離開聖誕還有多少時間。更何況情人們似乎不能滿足於只有情人節,一定要歡度聖誕才能圓滿成功,好在這中間還隔開了大半年時間可以緩緩,要不然真是要了窮苦男生的命了。
從小,我發現自己有一個情結,就是一直想痛扁聖誕老人一頓。首先,我相信聖誕老人不可能光臨我們這個主要信仰是佛教而且大部分居民家沒有煙囱的國家,這説明所謂的聖誕老人勢必是假的。其次,我對這種套着卡通外衣的人,都有股強烈的想扒下來看看裏面的人到底是怎麼一副嘴臉的衝動。這點和我從來看不順眼聖誕節沒有關係,哪怕是公園裏的米老鼠我都想將其踹翻在地。這可能源於我幼年時候的一次經歷,那時我在遊樂場的一個角落裏發現脱了一半衣服的米老鼠正對着牆腳尿尿。從此以後,我對這些東西充滿厭惡。之前每年,我總能在聖誕節前後看見不少聖誕老人,有時候去趟商店能一下子看見四個在向我揮手。那時候我總想把他們都塞進化工廠的煙囱裏。
每年聖誕來臨,我都覺得空氣裏不光充滿聖誕的氣氛,更多是充滿荒誕的氣氛。
當然,這可能和我過了無數次的單身聖誕不無關係。無論我在什麼時候有女朋友或者有沒有分手,我們總是不能堅挺地共度聖誕。
我們一路上走過很多小店,這些小店門口都擺着俗氣的聖誕樹,上面無不掛了四個中文
字“聖誕快樂”。一些稍大的商場果然又推出聖誕老人在門口招攬生意,期間我看見了一個只做了一套紅色衣服和頭罩而沒有做衣服裏的填充物的史上最瘦的聖誕老人。我最早看見的時候只是在想,這大頭是誰,走近一看才知道是個半成品。車開了很久,終於到了健叔的工業大學,一路之隔有幾家酒吧和網吧,我們要去的是酒吧,名字叫“港口”。到了酒吧門口,停了車,我頭一下又大了——給我們拉門的又是一個聖誕老人。
我們到了酒吧裏面,老闆為我們留好了靠窗的位置。我想起在上海那個大都市的時候,我都不曾去過酒吧。酒吧裏放着GENERALROCK,都是我不曾聽到的音樂,舒緩而温暖。我陷在沙發裏看窗外,一個能量巨大的燈箱正對着我變幻顏色,隔着玻璃都能讓眼力所及顯得迷亂陸離。
我想起在上海的時候,交過一個女朋友,是一個朋友的同學。我朋友告訴我,此人在上海是個社交名媛,我當時並不明白什麼叫社交,自然更不明白什麼是媛,但是名媛我知道,就是著名的媛。我和這個時髦姑娘交往了三個月,這三個月裏,我認識了各大奢侈品牌,我也大致明白一個LV的包需要多少價錢,而之前我一直以為鱷魚牌耐克牌之類的才是最貴的。
過了一個月,我終於明白什麼叫社交名媛,就是看見街上任何一個超過五千元的包就能準確知道它價錢的姑娘。這點我很欽佩。她曾經拿了一個FENDI的繡花包來問我多少錢?我甚至動用了大腦中負責幻想的部分猜這個包的價錢是三千。她大笑説:“哪三千啊,五萬七千八。”
我大為詫異,小心翼翼地接過觀賞。不可否認的是,包很漂亮,做工也很好,但我不覺得這些能構成那個價錢。我也不明白一個連車都還沒有的女人需要這樣一個包做什麼呢?她告訴我買這個包是因為要配一件禮服,並且説“就喜歡你的純樸”。
我想起我身體虛弱的爺爺奶奶。如果她成為我的妻子,只要將那個包在我爺爺奶奶前一晃,讓他們猜猜價錢,倆老肯定會吐血身亡,從而實現她家中最好沒老人的願望。我能想像我奶奶伸出一根手指,對着這包説:“難不成要一百?”
這個女人的愛好就是在週末將自己打扮得光鮮,出入各種虛偽無聊的派對,認識各種偽上流社會的人物,然後不知道是進行社交還是射交,最後在半夜時候坐奔馳回家。所以,我弄明白了,原來社交名媛就是打車去坐車回的意思。
我們的分歧在於她讓我從此以後抽雪茄煙,説我雖然沒有錢買PRADA的衣服,但是我可以先從抽雪茄煙開始,讓我有點貴族習氣。我試過一次,但發現雪茄實在比香煙大太多,按照香煙的抽法,一支完事我腮幫子直疼。我説:“這我實在不行,在這弄堂旮旯裏叼根雪茄要被人笑死的。”
她説:“你這人,就是沒有進入上流社會的命。”
這點我到現在還沒有想明白,那些明明都是下流的人,為什麼湊一起就叫上流社會了呢?
後來我們分手了,因為我們倆實在不合適。她可能發現我其實並不純樸,説不定和出入高級場合抽雪茄的人一樣下流,且又下流又沒錢,真是無藥可救。而且有一天她發現我穿的外套居然是PRADA後覺得我很俗,沒錢還追求奢侈品牌。我覺得很委屈,首先這是我去年買的衣服,而去年的我根本不認識PRADA,再説這衣服才一百元,必然是假的。但是我想不明白的是,就算這是真的,那又如何了!便説:“你一年也就幾萬塊錢,不也買五萬的包嗎?”
她一下生氣了,説:“誰説我一年才五萬。”
我這才想起來,當官的和漂亮女人的收入都是不能按照工資估算的。
恍恍惚惚中,我想起自己離開這個女人已經有很多年了。她讓我對各種酒吧都十分厭惡,以至於我生在上海,卻沒去過酒吧。我覺得為什麼在離開飯店的飯桌以後還要去找個酒吧坐坐。如果真是什麼事要談,在公園的長凳上也未嘗談不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酒吧。服務員問我要什麼。我看着窗外,説:“跟他們一樣。”
服務員説:“他們都要了芝華士。”
我説:“哦,那我要水,白水。”
我的白水姍姍來遲。我看着窗外,突然發現了藝術家的到來。我通報了這個消息,健叔馬上對自己的羽絨服進行了整理。房子裏非常的暖和,我和王超早就將外套脱去。我問健叔:“你怎麼不脱了外套?”健叔説:“我裏面穿的衣服是那件綠的印了‘世界和平’四個字的,還破了個洞。我特討厭那衣服,我哪想到這酒吧裏這麼暖和。”
藝術家阿雄來到酒吧,王超招呼他坐下,問:“你好你好,你女朋友呢?”
阿雄説:“哦,今天她考試,不能來。”
健叔馬上脱下了羽絨服。
王超一臉壞笑,問健叔:“你有什麼要談的,聽説你要談點事。”
健叔不服氣道:“是有事情談。那個阿雄,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阿雄説:“藝術。”
健叔説:“我知道是藝術,那藝術總要有個主修的。”
阿雄説:“藝術設計,電腦設計。”
健叔説:“你電腦很好,很怪啊。”
阿雄説:“這是我和非生命溝通的一種方式。”
健叔説:“好好好,我正好要做個網站,要你幫忙啊。”
阿雄説:“好好,不打不相識啊,電腦方面的事你儘管來找我。”
健叔説:“我在經營方面比較有經驗,在我還在上學的時候就開過一家電腦公司,還是比較成功的。經營方面你放心,你主要負責技術。我聽王超介紹説,你電腦是最好的,所以第一個就想到你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雄説:“好的好的。上次是個誤會,其實從你主動幫我表演就看得出你是一個和平主義者,果然,你今天穿的T恤上都寫了‘世界和平’四個字。其實我們是一路人,一路人,早知道再多送你兩隻雞。”
健叔低頭看看自己穿的T恤,説:“哈哈,是啊,我也沒什麼愛好,就只能盡力維護世界和平了。”
阿雄説:“對對,我也是想讓世界變得更加文明。”
我和王超在旁邊插不上話,我感覺自己正在目睹一場超人和蝙蝠俠之間的正義對話。王超低頭喝酒不言語,我估計是強忍着心花不讓它怒放出來。
健叔接着説:“這次的合作一定能成功的,這樣,你以後藝術表演的經費就不愁了,就可以去更加廣闊的天地中表演。你可以去上海的八萬人體育場進行行為藝術表演,還從來沒有人在那裏表演過,你是第一個。”
阿雄説:“呵呵,是,是,上次實在是誤會你了,以為你要吃那些雞。”
健叔説:“説實話,這雞,如果我們三個吃了,我們就給你吐出來。”
我和王超同時笑出了聲。
阿雄看着我們。我説:“健叔説得對,你的雞現在很好,已經開始下蛋了。健叔正在做一個實驗,主要是想看看這雞到底能活多久。”
阿雄説:“好啊,這個有新意啊,我都不知道雞能活多久。”
健叔説:“所以,你放心,我會去做一個計劃,回頭我們就開始實施。”
阿雄説:“好,那我就等消息了。我走了。”説完,他匆忙跑了回去。
王超説:“這怎麼就走了。”
我説:“估計是看女朋友心切啊,估計考試要考完了。”
健叔説:“你們瞎想什麼呢,沒看見是談生意嗎?切。”
王超説:“我贊助你,我贊助你網站域名的錢。算是入股的,股份多少隨你,你是老闆嘛。哈哈哈哈哈哈,到時候做的和微軟一樣大了,分我個五萬十萬的就可以了。”
我説:“我精神上贊助你,你分我三萬就行了。”
回到大榮公寓,我説:“難道你真的先兄弟們一步,開始創業了?”
健叔説:“哪裏,我連電腦都沒有。我看王超這樣刺激我,我就……”
我説:“原來是這樣。”
我來到我房間,這房間本來是次卧,比他們的房間都小,卻是我精心挑選的。我從小就不喜歡很大的房間,因為那樣,我在裏面顯得十分的次要。而且,大的房間總是讓人心空蕩,進而讓生活空蕩。這房間裏沒有任何東西,只有牀和電視機。我的房間不知道什麼原因,似乎沒有充足陽光,在下雨日子裏更是潮濕到讓人抓狂,不過還好這裏雨水不多。
在最近的時間裏,我習慣每天下樓走動,沿着旁邊骯髒的河牀,一直前行到回看大榮公寓都模糊不清。在離開公寓一公里多的地方有一片樹林,樹林很長,但是很淺,往裏沒過幾棵樹就能看見一堵圍牆,而圍牆的背後還是樹林,這讓我覺得十分奇怪,對這圍牆的意義反覆思考。圍牆一路延伸到我視線不能及的地方,我曾沿着圍牆走到一個看不見大榮公寓的地方,但是圍牆還是一路向北,並且划着弧度。在圍牆的牆壁上,沒有任何説明,也沒有“一針根治”類的廣告,甚至沒有任何辦證的人留下的電話,只是空空蕩蕩一堵破舊而結實的圍
牆。我曾經想着要爬上去看看,但沒能成功,而且我覺得爬了上去也只能看見更多的樹。我在大榮公寓的時候遠眺這片樹林,很多時候空中充滿霧氣,我只能看到最前面的幾棵小樹,天氣好的時候就能看見更多的樹,但是也只是樹而已,沒有建築,沒有坡度,沒有道路,只是一片樹木,延伸到肉眼的極限。奇怪的是,我以前從來沒有發現眼前有這麼一大片樹林,印象中似乎是雜亂的廢棄廠區。一直到一天黃昏,我想看看風景時才發現那竟是一片樹林。
我下樓,第一次走了過去,到達那裏連路都沒有。第一次走到跟前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樹木在風裏無章搖晃,還有奇怪的鳥叫。裏面漆黑陰森,但我感覺十分興奮,有強烈的衝動要走進去,感覺像是站在幾十米高的地方,有強烈的衝動要跳下去。我的意識告訴我,走進去的結果和跳下去的結果是一樣的,所以我的身體十分高興。我往前走了一步,眼前是一棵不知名的樹木,長着三角形的葉子。我撫摸着樹幹,突然看見一隻如同天牛般大的蟲子。我這才驚醒過來,跑了出去。這完全得益於我對蟲子的害怕。
第二次走過去的時候天還亮着,但正是這次,我才發現有一堵圍牆,這説明無論那天如何往裏走,也只能走到圍牆為止,然後順着圍牆走,不斷地繞圈。不過,天知道圍牆是不是圍成了一個圈。白天的感覺和晚上完全不同,雖然一樣沒有一個人出現在視線裏,卻有大片的樹木發出動聽的聲音。晚上則完全是一個黑洞,雖然你揹着身子,向前邁着腳步,卻感覺後背被什麼東西吸着,每一步都是退向後方。大榮公寓是我惟一能看見的有燈的建築,我的臉正向着它,走的每一步也是無比的堅決,但感覺離它的距離漸漸遙遠。突然間,彷彿穿過了空氣中的什麼障礙,大榮公寓出現在了眼前一百米的地方,腳步也終於變得實在了。進了房間,我看向遠處,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總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我覺得那堵圍牆其實是不存在的,在晚上的某一個時刻,你能徑直走到樹林的深處。而那深處,似乎有什麼奇特的東西在吸引着你。
冬天來臨的第三十天,我們的取暖器壞了,變成了一個只能用來恐嚇大自然的東西。王超拿去換,卻被遺憾地告知,那家工廠倒閉了。這家制造取暖器的工廠是如何得以頑強地撐過夏天而在冬天倒閉,是我始終不能想明白的。我的被子雖然只有一條,但由於我把所有的衣服都壓在上面,倒讓它嚴實不少。王超開始時不時回家睡覺,畢竟家裏有空調和電熱毯。這冬天似乎沒有想像中的難過,難過的是少了王超的桑塔納,買東西和出行變得不是很方便,且樓下的小賣部又恰好被燒掉了。還好,我們身邊實在是沒有錢,這也讓生活輕鬆不少。此時天氣寒冷,大街上人煙稀少,也沒有人組織抽獎活動,所以我們也沒有了任何的經濟收入。
十二月,我們收入了一百元。這是健叔突發奇想,將取暖器拿去街上賣了得來的。那天我們走了很遠的路,生怕走近了,被買主發現我們住在附近。大概走了一個多小時,不斷地在破舊無人的街道上左轉右轉,才到了一個我們認為相對安全的地方。取暖器很快被賣了出去,還連同保修卡,買主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看來很需要取暖的老頭。我很是於心不忍,但是生活的窘迫讓我們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終於,這個取暖器以一百元成交。因為在大街上是沒有辦法試機器的,所以老頭並不知道機器連取暖的功能都沒有了,只能搖頭。我腦海中出現了一幅可憐的景象,白雪皚皚中,在一間茅草屋裏,窮苦的老頭和這個取暖器一起對坐着,互相搖頭。健叔説:“生活所迫啊,再不行就只能賣我房間的電視機了。”
我愧疚了很多天。健叔安慰我,説:“這世界上,沒有人比我們更加窮苦了,那老頭至少肯定比我們要有錢。”
那天回去的時候,我們已經徹底不認識大榮公寓了,雖然我們的公寓在開闊荒蕪的地方。經過高人的指點,我發現只花了半個小時就能走回去。三天以後,我們坐王超的車經過那個地方,突然發現老頭在街邊賣取暖器,旁邊放了一個牌子:全新取暖器,兒子送,家中已
有,200元。
健叔説:“真黑,這壞掉的也能賣二百。”
王超説:“人家也是做生意,從你這批發了一個。”
我説:“原價賣了不就得了,已經吃虧了還想再賺點,別凍死在街上。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王超説:“做生意的人不都這麼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