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這一路開得飛快,我和健叔都很害怕。王超自己也開得很緊張,並且大聲對我和健叔呵斥道:“戴上安全套。”
我和健叔大為疑惑,正在琢磨,王超又大聲進行了一次修正:“套上安全帶。”
我們把自己拴緊。王超連闖十幾個紅燈,終於到了醫院門口。我們跌跌撞撞找到了急診,到了掛號的地方,醫生問:“看什麼啊?”
健叔張口剛要説話,突然間一陣噁心,“哇”一聲全吐在旁邊的垃圾箱裏。
我想健叔肯定是自己捂着眼睛,一路搖搖晃晃,暈車了。我剛想説,醫生先開口了:“是不是吃了什麼東西啊,腹瀉有沒有,是不是光吐了?”
我張口説:“不是……”
才説出兩個字,我也忍不住吐了。
我抹了抹嘴,説:“醫生,其實是……”
説着只聽見健叔又吐了。我看見健叔吐出來的青菜和雞肉,忍不住也又吐了。
醫生搖搖頭,對王超説:“你説説,我看就你能説話。”
王超搖搖頭。
醫生問:“你怎麼不説話呢?”
王超抿緊了嘴巴,繼續搖頭。
醫生説:“沒關係,你説吧。”
王超淚汪汪地看着醫生,突然轉過頭,“哇”一聲全吐在地上。
我一想到王超原來是早就吐了,但是含在嘴裏一直沒吐出來,心裏就泛噁心,又衝着地上吐了一次。
醫生大為緊張,説:“你們這樣不行了,你們也別説了,我知道了,我去叫醫生下來。你們這是集體食物中毒啊。”
王超吐乾淨以後終於能説話了,但是他沒有及時地闡述病情,先自顧自地説了一句:“他媽的,本來憋得住的。其實最早是我吐的,但是我沒吐出來,我自己又吃回去了,看見你們吐成那樣,又吐出來了,而且吐得太多,吃都來不及吃回去。”
聽完這句,我和健叔還有醫生都吐了。
我們四人就這麼來回吐了十分鐘,終於過來了一個主治醫生。醫生一看地面,皺起了眉頭,説:“快去洗胃。”
我虛弱地説:“不是,我們主要來看眼睛的。”
醫生説:“你都虛脱了,説胡話了。”
王超説:“那個,那個人,捂着眼睛的,眼睛傷了,要看眼睛。”
健叔適時地湊上去,説:“眼睛傷了,眼睛傷了。”
醫生説:“這食物中毒也要看的,如果是某些比較毒的菌類或者別的,是要致命的。眼睛如果能忍就忍一會兒。”
王超説:“不是的,我們沒食物中毒。”
醫生問:“那怎麼吐成這樣?”
王超説:“主要是開車開得比較快,都暈車了。”
醫生説:“誰是司機?”
王超説:“我是。”
醫生説:“你本事挺大的,自己都能把自己開吐了。”
王超説:“還是看眼睛要緊。”
醫生對急診醫生説:“叫眼科的胡大夫。”
然後轉身對我們三個説:“你們重新掛號一下。”
我們三人互相覺得對方又臭又髒,都下意識離得很遠。回到急診窗口,我發現剛才的醫生已經戴上了口罩和手套。我説:“我們改看眼睛。”
醫生説:“我已經通知胡大夫了。是公費還是自費?”
王超回答:“自費,自費。”
醫生説:“要不要動手術啊?要不要住院啊?”
王超説:“我們怎麼知道,檢查完後才知道。”
醫生説:“可能挺嚴重的,你們準備好住院和手術的押金。”
王超問:“多少錢?”
醫生説:“先交一千。”
王超問:“你們有多少錢?”
我説:“我沒帶,放在家裏。”
健叔説:“我也沒帶。”
王超説:“我帶了五十塊。”
醫生説:“你們才帶五十塊錢就敢來逛醫院?敢來我們這兒消費的,誰身上不帶個萬兒八千的?”
王超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就先看看。”
醫生説:“你錢帶的不夠,到時候也只能看到哪步算哪步了。我們這裏是不能夠賒賬的,很明確的。前幾天一個病人,錢就沒帶夠,要做手術,手術做好了,但是因為身上的錢只能做到這步,所以就沒縫合。”
我説:“不能吧,沒縫合怎麼辦啊?”
醫生瞄了我們一眼,説:“傷口就敞着唄,到現在還敞着呢。”
我説:“醫生,救死扶傷要緊。”
醫生説:“市場經濟了。”
王超説:“這錢我會有辦法的,一定給你湊齊。”
醫生説:“像你這樣説話的多了,我們這裏是很明確的,給多少錢做多少事。”
我指着牆上“救死扶傷”四個字説:“你這都寫着‘救死扶傷.”
醫生説:“是啊,但沒寫免費救死扶傷啊。你給了錢,我們自然救死扶傷了。”
王超説:“好好,錢我想辦法,但胡醫生怎麼還沒來啊?”
醫生説:“是啊,這老胡也夠慢的,我打個電話催催。”
醫生打了個電話催了幾句,掛後説:“實在是不好意思,老胡和其他幾個醫生在打牌,今天還沒和過牌。老胡説這把牌不錯,等這把完了就過來。”
健叔説:“哪有這樣當醫生的!”
醫生説:“病也分個輕重緩急。”
健叔説:“你怎麼知道我的就是輕的?”
醫生説:“你還能説話呢!”
健叔説:“我傷的是眼睛,又沒傷嘴。”
醫生説:“我們這裏的醫生都很有醫德的。如果來的人已經不能講話了,肯定三分鐘裏就過來了;不能站着的,大概五分鐘到;像你這種還能站着講話的,等一等又何妨呢,就當在等救護車吧。”
聽完這話,健叔差點氣絕。
王超湊上頭説道:“跟你們牛院長打個電話,説我是他朋友。”
醫生不信,道:“我們牛院長叫什麼名字?”
王超説:“牛愛民。”
醫生説:“你叫什麼名字?”
王超説:“你告訴他,我爹叫王法,我是他兒子,叫王超。”
醫生説:“胡説你爹就是王法。我怎麼知道你爹是什麼!”
王超説:“你眼裏還真是沒有王法。你讓你院長給我打!”
這時候,胡醫生姍姍來遲,但臉上洋溢着春風,明顯剛才那把是和了。
胡醫生招呼健叔躺下。這時候健叔尷尬地發現自己的眼睛已經能睜開了,但是好在臉上還鑲嵌了幾粒玻璃碎片,才顯得不虛此行。進行了簡單的消毒以後,我們三個走出了醫院。
在慢悠悠開回去的路上,王超説:“健叔,你看,他弄斷你腿,我弄斷你手,我以為這次你是不甘落後啊,自己弄瞎自己一隻眼睛。”
健叔説:“是啊,剛才我嚇死了,以為自己真要瞎了。”
我説:“你這幾個月就沒有健全過啊。虧你還叫健叔。”
健叔説:“名字都是代表願望,沒有才去願望。我從小就倒黴。”
我謝過王超,問:“你爹是幹嗎的?”
王超説:“我爹是公安局長。”
我和健叔一哆嗦,説:“公安局。你怎麼以前不説。”
王超邊換擋邊説:“主要是説出去不光彩。我一説爹是當官的,同學們就以為我是貪官的兒子。在外邊混的時候一説吧,全都是來求我幫忙説個情把他哥們給放出來的。”
健叔説:“是啊,當官好啊,當官有賺頭啊。”
王超説:“我爹可是清官。”
健叔説:“沒説當官的就是貪官,你緊張什麼啊!”
王超更緊張了,説:“我爹要是貪,我早就在國外讀書給他洗錢了。你看,我這不是還在國內嘛!”
健叔説:“沒説你,小夥子。”
窗外的景物慢慢地逝去。這速度又舒服又安全。我感覺自己已經老了,在我還沒學會開車的時候居然就已經不喜歡速度了。這速度和我少年時坐的公共汽車一樣,可以讓我思考很多事情。
到了大榮,連電視機都沒開,我們就睡了過去。這次我們居然睡了兩天。在睡的過程裏,我們輪番醒來又輪番睡去。我做了無數個夢,這些夢在我至今的人生中重複出現了很多次。這説明我是個無聊的人,過着毫無新意的生活。我能想起自己的這些夢境——
我一個人跑在我國北方和蘇聯的交界處,旁邊是巨大的輸油管道。這是一條只能容納對向兩車的路,周圍全是大雪,但是奇怪的是,路上卻沒有任何的積雪。在路的左邊一百米的地方,有一片巨大的沒有葉子的樹林,樹上也都是白雪,但是到達樹林的那一百米居然是青草地,奇怪的是也沒有任何的積雪。我在路上不停奔跑,還時常看看左邊的樹林。樹林一直往山坡上生長,而白雪皚皚的山坡則整齊得像被切過的奶油蛋糕。一列火車在山坡上的鐵軌上隆隆駛過。在夢境裏我只管跑,絲毫沒有考慮為什麼鐵軌沒有修在平地上而是修在山坡上這樣現實的問題。我跑到太陽漸漸下山,周圍毫無變化的景物漸漸變暗。而來來往往的巨大運輸車輛絲毫不能讓我害怕,似乎它們也沒有比我快多少。我問心無愧地跑在車道上,而迎面過來了很多輛綠色的軍用卡車,卡車後面裝着巨大的武器,都是直指天空的導彈。很多導彈上面還寫了一行字“氫彈,小心輕放”,並且在下面標了英語“LIGHTEGG,LIGHTPUT”。太陽正在慢慢下山的時候,突然周圍又亮了起來。
這時候,太陽説了一句話:“不好意思,我忘記了現在是極晝,我不應該下山的。”
我沒有理會,繼續向前奔跑,沒有絲毫疲憊。
突然,我跑到一個長滿葡萄和青藤的地方。出現一個穿白衣的漂亮姑娘。我問:“你是蘇聯方面的嗎?”
那姑娘説:“不,我們離開那裏很遠。我們在吐魯番,你看看這沙漠。”
我轉頭一看,但還是在中蘇邊境,周圍還是雪林和輸油管。
姑娘説:“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你累嗎?”
我説:“我不累,我還要跑。”
在這對話的過程中,我還是在快速奔跑着。但是,我想不起來姑娘是如何始終面對面地和我説話的。
終於到了一張巨大的桌子面前。桌子上放了很多美味,有各種動物的香噴噴的腿和我喜歡的水果們,還有沾了奶酪的、一個就有草莓那麼大的巨大葡萄乾和一個就有蘋果那麼大的巨大草莓和一個就有西瓜那麼大的巨大蘋果。這讓我很期待看到我最喜歡的西瓜究竟有多大。姑娘輕輕依偎在我肩上。
我説:“姑娘,不要這樣,我們才剛剛認識。”
姑娘和我分開了。
我説:“姑娘,不要這樣,既然做了就做到底。”
姑娘又依偎在我的肩上。
整個過程裏,我還是在圍繞着桌子不斷奔跑的。
周圍的輸油管、雪山、沙漠、葡萄、青藤、卡車、武器、樹林、公路還有有個臉的太陽不斷地閃現在我的視線裏。
我拿起一隻巨大的雞腿,放到嘴邊,剛要咬一口,夢就醒了。
這個夢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一直做到蘇聯變成俄羅斯還不停歇。
還有一個夢是講我在上海開車,突然出現很多人對我説:“你知道不知道一個叫德日班勒的地方在哪裏?”我到現在還不明白我在開車的時候他們是如何問我這個問題的,但是總之是問了。我説我連人民廣場都不知道在哪裏,何況德日班勒。
他們突然間全都變成了穿着袈裟的僧人,對我説:“上海有一條很小的馬路,叫德日班勒路,這路短到只有幾百米。進馬路大約八十米,有一所小房子,那個小房子就在右手邊上,那是德日班勒在上海的辦事處,裏面有一個病人,叫德日班勒。我們熬了一碗雞湯,你把這湯親手給德日班勒,德日班勒的病就能好了。否則,嘿嘿。”
“嘿”完這些,人都不見了,而我正在德日班勒辦事處門口。門口很小,就是一扇門,但是這門連同走廊突出於周圍的建築物有十米,且四周都是刻字的店。我想這附近有這麼多人要刻字嗎?穿過十米的長廊,就是一間會議室,穿過會議室,就已經在蘇州的一個園林裏。我再進會議室的時候,發現裏面躺了一個人。這人對我説:“你來遲了一步,我已經死了,你到旁邊的店裏給我的墓碑刻字吧。”
我到了旁邊的店裏,問老闆:“誰是德日班勒?”
老闆説:“我們這裏所有的人都叫德日班勒。”
我説:“我要刻字。”
老闆説:“又是一個刻字的。”
説罷給了我一塊鏡框大的石頭,然後拿出一本整整有幾千頁厚的經書,説:“你先看一遍,看一遍以後一定要背出來,然後要把所有內容刻在這塊石頭上,刻完以後雞湯還不能冷掉。要不然,這世界上的人都要死掉。”
突然間,我已經在一個巨大體育館的正中央。周圍所有人都表情平靜地看着我,説:“你是惟一代表地球人的,只要你做成功了這件事情,所有地球上的人都能活着。如果你不能成功,那我們就全死了。”
我翻開了第一頁,發現第一頁第一行的內容居然是:“佛丌薷,蠡驄苡,榘是舁,笄若濞。”
雷同的內容,整整一千多頁。我的腦袋開始發懵。
我一直在這個夢裏發懵,做到滿頭大汗。但奇怪的是,這個噩夢從來不會驚醒我。一直到最後,我在石頭上寫下了德日班勒四個字,周圍的一切才又恢復了正常。
我企圖找到這個夢境所藴涵的深刻意義,可能是揭示了人類和其他外星生命作鬥爭時候的場景,或者是暗示佛教的一些含義。可是最後我發現,這夢往往做在語文老師要我們背誦默寫課文之後。
而我的夢境,沒有新意,都是這兩個的延伸版本。自從我從學校出來以後,德日班勒的夢已經很少做到,但取而代之的是,前面的一個夢卻越做越多。
這次我睡了整整一個白天,在這個過程裏,我甦醒了三次,準確地説,是餓醒過來的。由於王超的野蠻駕駛,我們把好不容易吃到的一頓雞肉大餐都吐了。我想,這還真是應了那句話——該是誰的就是誰的。這雞本來就是健叔連蒙帶騙得到的,加工的過程也是連蒙帶騙,吃下去還沒隔夜就全吐出來了。看來真是不該吃的不能吃,不該得的不能得,得了也有報應。當然,這好像僅僅適用於普通老百姓。
每次甦醒時我都會抬頭看着窗外,一次是白天,一次是黃昏,一次是晚上。那是我們一日三餐的時間,我估計是我的胃喚醒了我的大腦。但我覺得醒了也是餓着,因為他們兩個還沒醒。而他們也肯定醒過,抱着和我一樣的想法又睡了過去。真是“眾人皆睡我獨醒,常使英雄淚滿襟”。
我白天醒來的時候看着樹影搖曳,窗外歡聲笑語。黃昏的時候聽見全是自行車鈴聲,我還聞到很香的野鴨的味道,估計是隔壁鄰居在做菜。在這樣的香味裏,我迅速睡了過去,當然,也可能是昏了過去。而晚上,我覺得是那樣的絕望和冰冷。我想,無論如何,是不是應該找一個異性了,可以並肩同行,談論時事,探討八卦。但我想,這事情還是罷了,現階段的形勢,暫時只能養得起一隻兔子,連貓狗都不能,何況是人。
有一刻,我聽到了窗外“噼裏啪啦”的聲音。在半夢半醒之間,我覺得周圍很熱鬧,還時不時傳來燒烤的味道。迷糊之中,健叔和王超都醒來了。
王超的第一反應就是樓下新開了一家烤鴨店。健叔掙扎着走到窗口,探出腦袋看了一眼,大叫一聲:“我操。”
王超衝了過去,途中問道:“我操什麼操,是不是搞活動啊不用錢就能吃?”
王超衝到巨大的窗口前,探頭一看,也大叫一聲:“我操。”
我爬起來問:“怎麼了,怎麼了?”
王超説:“着火了。”
我問:“哪裏哪裏?”
王超説:“樓下那賣雜貨的棚。”
我的第一反應是,那以後要上哪兒買吃的啊。
健叔提議我們下樓看看。但王超覺得樓上的觀賞角度比較好,在任何賽事或者演唱會上,這都是票價最高的位置,在電影院裏,這也是大家最喜歡的角度。
健叔不以為然,穿了點衣服就下樓去看。我和王超在陽台上趴着,我説:“什麼時候着的?”
王超説:“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被燒醒的。”
我説:“那消防車什麼時候到?”
王超沒説話,繼續看着。我想看看這究竟是什麼時間了,但我發現整個房子里居然沒有一個能知道時間的東西。而可以肯定的是,現在正在夜裏,所以也沒有辦法通過太陽來判斷。這樣的感受很不自在,彷彿自己已經被轟然前行的時間拋下。我發瘋一樣地在房子裏尋找一個可以知道時間的東西,但是尋遍了都沒找到。這就彷彿大商場裏沒有廁所一樣讓人感覺彆扭。突然間,我渾身不自在。
這時候,王超説話了:“你找什麼呢?”
我説:“找鍾。”
王超説:“找鍾做什麼?”
我説:“我想知道現在的時間。”
王超説:“哪來的鐘,沒買過,知道個大概就行了。”
我説:“那現在大概是幾點?”
王超説:“你看路上沒什麼車了,就是過了十點了,但天還沒亮,路邊賣饅頭的還沒到,就是不到五點,大概就是十點到五點之間。”
我説:“我想知道個確切的。”
王超説:“你又不趕着上班,知道時間有什麼用?”
我説:“這覺睡得時間太長了,渾身難受,就想知道時間。”
王超説:“那就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