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上體育課,因為……”體育課!從幼兒園的唱遊,國小的團體活動課開始,到大學的選修課,都是我的噩夢!我四肢健全,沒錯,可是一上體育課,我立刻變成肢體殘障。
“因為我討厭和一羣人跑在一起!”
我擺出很孤僻的表情説。
“和一羣人跑在一起真的讓你這麼難過嗎?”如果你繼續問下去的話,我只好説實話了:
真正讓我感到難過的事是,我討厭跑在一大羣人的後面!被“孤立”的感覺不算什麼,被“拋弄”卻還要跟着別人的感受非常教人沮喪。
本來我就是運動神經不太發達的人,後來在遭逢“變故”後更慘。
手腳不能像腦袋一樣動得快似乎是天生的。(這就是我腦袋動得快的地方,説自己四體不勤的同時,還順便讚美了自己的腦袋)記得五、六歲的時候,我媽很“望女成鳳”的想送我進蘭陽舞蹈團,先讓我在舞蹈班學跳舞。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手腳不靈活。我在舞蹈班待了三年,三年之閻,年紀比我小的在演出時都可以擔任台柱了,只有我“安於”跑龍套的腳色。像我這種從小好勝心堅強的人,竟然在這方面一點進取心都沒有。
其他小朋友們一到班上來就興高采烈的活動筋骨,我則用死魚眼睛看着大時鐘,喃喃自語:時間趕快過去吧,過去吧……後來老師準備了一枝藤條專門來對付我:你再不學會直立翻筋斗,我就打死你!
威武不能屈、吃軟不吃硬大概也是天生的。三年後,腳上傷痕斑斑,我始終只能做“烏龜翻”,不能做“猴子翻”,更不要提後空翻,我堅持我的腦袋離地翻筋斗一定會腦震盪!
我當然也不會劈腿功。
唯一從舞蹈班學來的,至今仍未曾磨滅的“影響”,是右腳的外八字,忘情時走路就像鴨子,據説那是因為學習舞蹈時用力錯誤的結果。
舞蹈老師懷孕,打算暫停授課時,我比中了獎還高興。心想,從此不必再受苦刑了。
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多久,我坐在表哥的腳踏車後座(唉!連搭別人的車也有事!),一邊打瞌睡一邊把左腳放進腳踏車急速轉動的後輪裏,幾秒鐘之內,血肉模糊一片。一羣大人把我送進外科醫院縫了幾十針,從此我有一年沒法走路。昏庸的醫生竟還説,腳筋受傷、動脈受損,可能會一輩子變成跛子。我説他昏庸,絕對有道理,因為他縫的針亂七八糟,至今仍留下非常難看的蟹爪疤,傷口處理不當,不斷因感染潰爛發炎。我媽後來才告訴我,她一直擔心跛子女兒嫁不出去得養一輩子。
傷好了就忘了痛。現在想想,那段日子好像也滿舒服——每天有人揹我上學,有人送蘋果給我吃,沒事就懶洋洋的躺在牀上看電視,沒人喝止,沒有人要求我要考第幾名。圍在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像一個慈善機構,當然更不必上舞蹈課和體育課……我體會到“自甘墮落”其實是滿舒服的一件事。
那段時間,我開始投稿國語日報,我第一篇鉛字稿寫的就是“我最難忘的一件事”,寫我當跛子的來由始未。我看了很多書,像《柳林中的風聲》、《獅子、女巫、魔衣櫥》、《柳景盤》、《魯濱遜漂流記》……有一扇窗緩緩的打開了。大概從那個時候起,我每天都在幻想自己是“全能天才兒童作家”,我幫自己的書設計了封面,幫我準備開拍的感天動地文藝愛情片設計了海報,每天都在作我的千秋大夢。
每一本課本的空白頁上,都有我寫的小説。
傷愈之後,體育課變成更大的麻煩。我的“不良於行”已深入骨髓。仰卧起坐,零下;一百公尺,二十三秒的全校“紀錄保持人”,跳高的紀錄是五十公分,低欄……當然是停下來發呆,雙腳發抖;四百公尺——和跑完第二圈的人同時抵達,只是我是跑完第一圈……我恨,非常恨體育課。有一陣子我還打聽過,怎妖才會自然而然的暈倒。
上了國中之後,成績再好我都領不到獎學金,體育老師都是在感嘆三聲無奈之後勉強給我及格。有一位新來的體育老師“相”上我的體型請我加入體操校隊,我看了體操校隊“玩”平衡木之後,差點失聲痛哭。
體能低等的人只好證明自己智能中等以上。我考上北一女以後,最大的悲劇揭幕了。為了表示該校四育並重,當時沒遊過十五公尺者可績再好都不許畢業。
我誠勤誠懇的把兩個暑假的時間泡在游泳池裏,請來各方高手當教練。我真的很努力,基本動作也很正確,換氣也好像學會了,可惜,就是爬不了十五公尺。“你恨水!你上輩子是淹死的!”各方高手的結論都不出如上範圍。
無論如何,都爬不過十五公尺。最後有個聰明人幫我出了狠招:跳水!沒天分總有膽量吧!閉着眼睛,假裝很優美的往水裏一跳,不是就多出幾公尺了?
我的游泳成績六十分就是這樣來的。我因為跳水,順利畢了業。唸了台大之後,竟然還有體啐課!當時法學院顯然受到歧視,學生不能選修,光看被派到該班的老師有什麼專長,整個學期都得上那門課!
當老師宣佈,這學期上排球時,我心知不妙。上了幾次課。每每看着比我腦袋還大的球當空砸下我本能的拔腿就逃走,班上沒有任何同學有同情心,沒有人願意和我編人同一隊。
為了捨己救人,我只好託人情,求一位醫生為我開“殘障及重大疾病證明”,編入殘障班上課。殘障班上課輕鬆,只要每次準時到,保證及格。我的同“班”同學們有的得了紅斑性狼瘡,有的是先天性心臟病,有的是靠輪椅代步……我呢,只能説自己得了“不可告人”的病。我魚目混殊,只求不要因體育被當掉多念一年。
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郭強生是我體育殘障班的同班同學,他到底有什麼問題呢?至今我沒有問他。不過我想,大概都是心因性的體育殘障病。
準備考研究所前,我還特別打聽:研究所要不要上體育課啊?不要,太好了,不然本人鐵定不念。
我為我的心因性體育殘障,找到一個狡猾的辯解:如果是狗,就不能把自己當驢子,如果是驢子,就不要把自己當狗。
有個寓言是這樣的:驢於看主人喜歡狗就一直偷偷地學着狗的樣——它什麼也不做,只會舔人,就得到那麼好的對待!當他確定自己已經有狗的本事之後,有天,主人回家,它迫不及待跳到主人身上舔得他滿身口水,結果,被毒打了一頓。
我常用這種犬驢哲學來安慰自己。
要趕走自己某方面的自卑感,最好的方式,除了停止自卑之外無他。停止自卑,幫自己找些開心的事做。
如是在關一扇窗的同時,另一扇門打開了。
我很難強迫自己去喜歡比別人努力還做不來的事情,也很難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的,誰能勉強自己?
固然,很多哲學,很多道理,只不過是某些自以為聰明的人為了讓自己好好生活找辯解的藉口罷了。
近來我為了想圓潛水夢,自願的嘗試再度浸在游泳池之中,下水二三十次後,不知不覺間,我竟然發現,原來我也可以“連續”游完二十五公尺!
對任何人而言,這個進步聽來實在緩慢——平均嚦年進步不到一公尺啊。可是在我發現我終於能從這頭游到那頭的那一剎那,大概只有“驚天地泣鬼神”六個字,足以説明我摸到游泳池另一邊時的心情震動了。我對自己説:你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白痴嘛。
一扇關上很久的窗子,忽然被重新打開一條縫,陽光重新照進來的感覺,真好啊。
逃年
我一直有很嚴重的潛逃傾向。好聽一點説是天生流浪性格,其實是不耐在人情循環中走別人要我走的方向,企圖逃避所有善意與惡意的影響。
每年的逃年行為就是一例。我記得,有一年新年在尼泊爾,有一年在法國……有一年在香港,有一年在峇里島,今年我己打算到日本洗温泉去。還好,這個地球並不小,總有地方去,雖然遇到農曆年,機票總是貴,而且很難買——這證明和我一樣喜歡逃年的大有人在,嘿,吾道並不孤,由此可證。
我為什麼不喜歡留在台灣過年?很科學的分析起來,大致是因為,我並不喜歡熱鬧,尤其是家族性的熱鬧。如果留在家過年,我大概可以想見我必須回答的問題。“最近在做什麼?”“還在寫作嗎?”“怎麼都不送書給我?”這些問題,來客幾乎每到必問——因為也找不到其他好牽扯,這還算是容易回答的,更有甚者,和你帶點血緣關係的長輩,多半覺得他們有權利關心你的私生活,有義務矩細靡遺的詢問,並且很積極且正面的提出他們中肯的建議。中國人的家族字典裏沒有Privacy。我一向很怕這種聊天。平常對此類無所事事的聊天都怕,何況過年,沒有藉口説,對不起,現在我很忙,唉呀,快要遲到了……
還有一種問話方式,我稱它做“以疏探親”唯心式的質詢,也很可怕。
“怎樣,你過得快樂嗎?”(這種問法其實是想發掘你的不快樂,這才有天可聊。大抵人類有志一同,不快樂比較會和他人分享。)
“很好啊!”我總是這麼説。我很少想到自己過得不好的地方,不好的事縱然有,死記着它不是自找麻煩嗎?可是,如果你回答,我很快樂,問話的人會覺得你有點不誠懇,甚表失望。人生不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嗎?啊?你怎麼可以開心?
“你不要死鴨子嘴硬,強顏歡笑!”
“怎麼可能快樂?人家説作家都是多愁善感呀。”
“很快樂?不會吧,我聽你的聲音滿無奈的。”(殊不知我是因為這問題的千篇一律而無奈)“你看你,皺紋又比去年多了幾條,我看你每天要寫那麼多字,一定很無奈吧”。寫作者似乎被公認一定要兩袖清風、多愁善感,沒有每天快樂寫稿的權利。
更可怕的是那些會問你“×××好嗎?”的人,他們可能不知道男女朋友是會分手的,那人在日記簿裏早已不留痕跡,他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記得在我從法律系畢業後的第七年,這期間我已唸完中文研究所,已寫了幾本書,已在新聞界做了幾年事,還有親戚到我們家正義凜然的指責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為什麼不去考律師?我支吾其詞,只説人生貴適志,我並不喜歡從事那一行,結果被訓了一頓人生大道理,雖然這問話的人到四十歲年年換工作,偏還來教訓你。對長輩不像對記者,不可以説:“這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是的,我很難偽裝自己是個温情主義者,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質詢,非常怕那些決定不了自己卻喜歡決定別人的人,更不喜歡別人對我的自由心證,尤其是在忙了一年過後,好不容易可以偷閒喘息幾天。年,中國人的團圓日,在我過去的經驗中,常常變成一個鬥爭大會。不只是我,很多家族氣氛比較“怪異”(或較傳統)的朋友也有相同的經驗。
瀕臨三十歲而未嫁的女人,必須應付親友以關愛的眼神詢問:“你為什麼還不結婚?到老沒人陪會很寂寞。”“啊啊,眼光別這麼高啦,女孩子太能幹不會幸福的……”當事人本身也許還好,當事人的母親常常因此覺得沒有面子。難怪趕着過年前結婚夥頤。我有一個朋友逃年的理由如是。還有一種苦惱——必須回鄉,陪丈夫家人過年,我有一個服裝設計師朋友。平時不需操持家務,一切有傭人打理,但過年期間一回到婆家中,則須以長媳身分料理三餐,洗數十口人的碗盤,讓丈夫有面子一下。雖難得盡一下“義務”,但一想到過年,眉毛全皺起來。聰明的女人懂得不抱怨,但誰真心喜歡過年?男人也很難不皺眉頭,特別是那些深明年終獎金不夠發壓歲錢的。新婚夫妻或頂客族看親友帶着一羣小蘿蔔頭來拜年,很少不暗暗咋舌説:這下本可虧得大。
我想,一到農曆年,出國人數激增,而機票總要漲價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難怪小時候大人説,只有小孩喜歡過年。發現過年不太可愛,是成長的象徵。
我的父親一向開明,他非常瞭解我不喜歡過年的心態,總以體諒的口吻説:去吧。我的禮到人不到原則,他並不反對。有時候會以羨慕的口氣説:像你這樣,真好。
我的潛逃傾向是遺傳性的——其實父親並不喜歡過年。(有羣心理學家説,你會用父親對你的態度處理人際關係;用母親對你的態度對待愛情。)我記得他總在除夕飯開始後才珊珊從書房走下來,安靜拿起筷子吃飯。偶爾説一句,這道菜好吃。壓歲錢由母親發落,也不經他的手。吃完飯,他又匆匆回書房去,房間緊閾,硬生生把過年的氣氛關在外頭。在我的記憶裏,沒有一年不是如此。父親並不喜歡應對親友,也訥於言辭,過年對他而言,一定是一件苦差事。有親友來訪,叫他,他頂多微笑下樓來寒暄,也説不上幾句話。我其實很明白,話不投機半句多,所有家族親友中,僅他一個人是讀書人,他雖從不孤傲,但,該跟別人説什麼?父親沒有兄弟,人口簡單,過年時只有姻親來時會熱鬧些。過年時他們總愛一起擲骰子賭錢,父親雖管不着他們,卻嚴令不許我們家兒女加入,更不準觀賞。不管過不過年,令未稍寬。
小時候總覺得他不近人情,直到我越來越發現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是人生樂趣後,漸懂他“雖過年不改其樂”的苦心。為人父母,身教第一,我每次看到愛打麻將,日日只嗜吃喝,一輩子沒買過書的父母還希望孩子愛讀書,都暗暗好笑。
父親偶有驚人之語,某年除夕,他就曾告誡我們家的少壯派:“你們不要急着結婚生子,因為我一點也不想當祖父。”
細細思量他的玩笑話,其實大有文章。他是單傳獨子,人生中沒有可逃的空間,處處是人生責任,從年輕扛到老,有老的,還有我們這幾個小的,哪裏能喘口氣。撫老育兒,第一要錢,第二要錢,第三還是要錢。記得有一年,他和人做生意,被倒了百來萬,頭髮數夜之間落盡,那一年,他始終戴着油亮假髮,年終獎金全用來還債,但發給我們的壓歲錢卻也沒少。我知他生性愛好孤獨與自由,但何處可逃。
所以他從不反對我逃年。家裏若平時相處貼心,不必過年來家族聚賭表情意,他給別人思,從不覺得別人應該道謝,別人欠他,不還也無所謂,如今過年接到我奉上的壓歲錢時,他總是客氣的説謝謝,那種客氣,總使我十分不好意思。
其實我逃走的年,也並沒有什麼與平常日子不同之處。某一年我和一位同是寫作的朋友到了香港——因為別處都訂不到機票。過年前我們兩個人住在凱悦飯店裏,吃飯店的自助餐當年夜飯,到了元旦,因為處處放假,無處可去,便在咖啡座裏寫稿,兩人各據幾張稿紙,面對面,視對方為不存在,振筆疾書;寫累了,才外出散步。“還好,香港這邊不許放鞭炮。”我這位對鞭炮深惡痛絕的朋友,對我們這種無聊的元旦竟還深表滿意。
美國作家包威爾(Powell)説:“寫作是一種孤獨的行業,家庭、朋友以及社會全都是作家的敵人。因為,作家必須獨處,不受干擾,而且多少有點蠻勁——如果他想撐完一部作品的話。”他的話雖言重了,但也不無真理。至少我已經習慣了我的孤獨,面對稿紙總比面對諸親友的關切容易,所以我繼續以各種莫須有的理由逃年。我感激父親的體諒,因為,他一定明白,孤獨是一件美麗的事。
辭職去旅行
工作若到困境,應該怎麼辦才好?
一般人會有以下的反應:
一、對抗——和困境繼續搏鬥,贏了,更上一層樓;輸了,有些人默默忍受,有些人免不了義憤填膺。
二、放棄——放棄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自暴自棄,另一種是尋找出口,看還有沒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三、沉溺——這是最要不得的東西。彷彿苦酒滿懷,一杯又一杯,越喝越難以自拔。人人都知膠着困境中並沒有好處,但捨不得脱離苦海的人所在多有,徒然落得滿腔怨忽過日子。就像李伯大夢,一夢二十年,醒來時即使人事已非,怨言仍在,連夢也作得不甚愉快。
世界上最沒有建設性,最不會有進度的就是怨言。
你可以給自己一個機會考慮,一段時間休息,在還餓不死的情況下,一年期限旅行,但別依賴着不快樂生活。
我一直很慶幸自己當年的選擇。
那年我擁有一個福利不錯、收入比一般人多一倍(甚至比現在薪水多一倍)的工作。那是一個很多人擠破頭想進的公司,卻也是一個同事們怨言滿天飛的公司,每個人的嘴角都不自覺的往下垂。
某一日我比正常時間早踏入公司,一位公司的元老職員,抓住我叼叨絮絮,投訴了一些公司對不起他的事;誰能力不好只會拍馬屁,卻抱着老闆的大腿一路往上爬;誰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醜事;誰只會討好大老闆罔顧同仁權益……
他鄣得義憤填膺,我聽得膽戰心驚,不免冒出一把冷汗。
我不是怕聽這公司的重重黑幕,其實這些事我老早就知道了。只是我心裏忽然有一個聲音問自己:如果你在這裏像他一樣做上十多年之後,會不會也像眼前這位“白頭宮女”一樣,苦水滿腔?對着一隻剛進來的菜鳥,嗜裏嗜蘇?
答案竟是肯定的。
天哪,我不要變成那個樣子!
做了兩年,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在這裏我只是在重複舊東西,不會再學到新東西了,再做下去,只是在走情緒的下坡賂,我毅然辭職。
我給自己一年時間休息,好好想想我的人生困境,還有我這一輩子要做的事到底孰重孰輕的問題。我決定先到英國一嘗我的異鄉夢。
“你不會擔心回來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你不害怕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你不擔心這一年間處處有人卡位,回來後無處容身?”別人的質疑如潮水湧來。
在面臨人生重大決定時,我通常有莫名其妙的勇氣,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只知,其實我的任何選擇,影響最大的是我自己,別人再怎麼關心,我不過是他們茶餘方後的話題。
我如果繼續留在那個情況下,只會瘋掉而已:感情不順利、工作環境充滿鬥爭怨聲載道(奇怪的是,公司的元老們都不快樂,只有在互相傾軋折磨時,才會有會心的笑容),寫的書既不叫好也不叫座……
雖然我滿喜歡當上班族,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休息,再下去絕對會因“內外失調”變成瘋子。
我很迅速的辦好手續到英國遊學。到異國去讀一小段書,是我長久的渴望。我的家庭難免重男輕女,老早聲明“讀書基金”是給男孩用的,絕不必想從家中得到任何經濟來源去喝洋水。這時我已經存了一筆可以在國外生活一年的錢,不必向人伸手,自可以決定自己的去留。
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從小被告誡不要變成“拜金主義”,但卻不得不承認,有時金錢會給你自由,也許我應該説得更精確一點:有一筆自己賺的錢和花光那筆錢的勇氣,會給你自由。
我第一口自由的空氣是在英格蘭呼吸到的。在劍橋,我報名參加一所秘書學院的語言學校,辦了一張學生證,租了一部腳踏車,找到一個寄宿家庭,也變成一個完全沒人認識的人。
英國人難免有種族歧視,願意收容東方學生的家庭離學校很遠,每天我須騎三十分鐘到一個鐘頭(端看我這個迷糊鬼有沒有迷路)的車,上坡下坡的上學,途中還要經過墳墓區,以及一段可以瞭望和梵谷畫中一模一樣的麥田,但全無路燈的公路,如果參加學校活動較晚歸來,那真的很希區考克。
我認識了一羣比我年輕一些(為此我只好將年齡謊報,減了五歲)的同學,他們來自德意法瑞日,各種腔調的英文都有——當然,我們的腔調也是彼此嘲笑並自我安慰:“哦!比起他來我的英文還不差!”的最好話題。
正是秋天,劍橋的楓樹漸漸轉紅,人們眷戀陽光的最後季節。我們撐篙在劍河上大唱DonnaDonna和倫敦大橋倒下來。我租來的腳踏車二度失竊,因而賠了不少錢。老房東教我,睡前喝白蘭地加奶茶可延年益壽,而白蘭地和Port酒混合則可治胃痛(對不起,請不要相信!)德籍英俊男同學在“畢業”當天送給我一個吻,意藉男同學則不甘示弱一下給我三個。
念黻一段課程後,我打算前往法國,最慘的事發生了。
為了表示我是個藝術狂熱份子,我住進大英博物館對面的YWCA旅館,準備把大英博物館看個夠。住了兩夜之後,我搭乘地鐵準備前往一位朋友家。不過坐了三站,我就發現身上的皮夾不見了。
啊哈,裏頭有我兩張信用卡、一張提款卡,還有五十元英鎊。現鈔被偷是小事,但“無以為繼”是大事。
我急得滿頭大汗,返回YWCA尋找(這根本是困獸之鬥!我明明記得自己把皮夾帶出來);鼓起勇氣詢問旅館櫃枱小姐,卻換來一個冰冷的回答:“你的錢既不是在本店丟的,我們就無義務替你報警!”
還好我身上還有五塊英鎊的零錢,否則連電話都沒得打。我打電話給地鐵的警察局,他們説,由於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錢是在地鐵丟的,所以請我打給A分局;我好不容易對A分局解釋完來龍去脈之後,他們又叫我打電話給原先的地鐵警察局。兩頭落空,沒人願意承辦此案,反正在倫敦,失竊一定是無頭公案。
我只好自力救濟報失信用卡,幸好有一家信用卡,答應在第二天補卡給我。基於氣憤,我決定要麻煩英國警方來一趟,於是我又打了電話給A分局,告訴他們:我是一名因在英國失竊而身無分文的學生,現在孤苦伶仃,應該怎麼辦?
沒多久果然來了一名英俊的警察,温柔的問我一些問題,做了筆錄之後,皺皺眉頭表示,他也愛莫能助,總不能帶我回警察局吃免費飯,只好很有紳土風度的對我説:請自珍重。
我坐在大英博物館前的長板凳上,拼命掉眼淚,我的胃和那一大羣鴿子一樣,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時,夕陽正好落在尖型的屋頂上,奢華絢目的橘子色佔滿我的視線,忽然之間我的心裏又出現一個聲音:
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你不是一直期待着“返樸歸真”嗎?
我對着那羣以天地為屋宇的鴿子嘿嘿嘿嘿笑了起來,不知情的流浪漢以為遇到瘋子,嚇得逃開。
哈,有錢時還怕小偷強盜,沒錢時誰怕誰?一無所有的感覺並沒有那麼壞,至少人身還在!
我越想越開心。
忽然了悟到《紅樓夢》裏説的“無為有處有還無”的意思。世間事還不是如此?女人有男朋友時處處受限,為他一句話,一根腸子百轉千回,沒男友時想得開則是機會無限,海闊天空任鳥飛……
不管有還是無,都值得用心體會!
我對自己説:讓我們理性的來分析這件事吧!你可以因為丟了錢而悲傷,也可以因為丟了樁而快樂,無論如何,錢是丟了(也讓小偷很快樂),聰明的你,選擇悲傷還是快樂?
我自問自答:像個這麼自作聰明的人,一定知道怎麼選擇囉!
我拿最後一個銅板打電話給朋友,請她的先生來接我,運氣不錯,電話打通了,他們也義不容辭的來了。
“你不是在惡作劇吧?到底有沒有丟東西呀?我看你很開心嘛。”他們大惑不解的問。
當然第二天拿到嶄新信用卡時,我快樂得像中到樂透彩券一樣。
沒有經過失去,也體會不到這種飄飄然的樂趣呀。從那個失竊事件之後,我真正開始懂得一點點快樂的哲學。
我感謝那個小偷讓我明白這件事,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再失竊第二次。我也感激自己給予自己一個出走的機會,不以金錢做唯一衡量標準的話,我得到的絕對比失去的多。
故鄉月圓不圓
要我來寫宜蘭,我很樂意,可是你得先明醋呀,我不是“標準”的宜蘭人。
我百分之百肯定,宜蘭的美麗與清新值得流連,我也慶幸擁有宜蘭清淨水質養出來的好皮膚,更未忘記宜蘭人臉上“古意”的微笑,但我絕不是個懷舊的人,也不是一個希望在衣錦之後還鄉的人,在我人生“向前走”的路程中,我從不曾強調自己的鄉土特質。我那麼愛城市。
即使在一羣來自宜蘭的文人之中,我想我也是個異類。我的風格不鄉土也不清高,更非纖柔婉約纖毫必寫,我熱愛觀察城市繁複而華麗的眾生相,雖不致五穀不分,但絕對四體不勤,我對都會環境充滿認同感——我眷戀紐約、巴黎、東京,以及台北,且篤信王爾德為都會的辯護:
“都會生活滋養人類文明並使文明更完美——莎士比亞到倫敦之前,不過只能寫出一些拙劣而譏諷嘲罵的文章。”
我十四歲隻身離開宜蘭,情願住在一間連洗澡也要排長隊的破宿舍裏。當時似乎冥冥中已有一個聲音在叮嚀我:“走吧,走出小圈圈,你活着不是為了要沉浸在説長道短與柴米油鹽的人生中,像他們(指我從小到大的鄰居們)的日子,你過下去鐵定會發瘋!”我還記得年幼的自己踏入平快火車的那一剎那,看着清淨無塵的遠方山嵐,淚水不斷落下,但嘴角仍堅硬的抿成一條直線。那年我十四歲,老習慣被我媽罵“跟人都未親像哩”,也明白跟別人都不像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從小最喜歡的一句話,是“燕雀焉知鴻鵠之志”,所以當時自命不凡得令人討厭,也據順理成章了。小鎮女兒必須温柔敦厚、言行合儀,是當地女性最大的要求——我想現在也差不多。因為以前我們唸的“女子國小”(全省唯一隻有女生的小學,現改名為宜蘭國小),“中山國小”(全省唯一隻有男生的小學)至今似仍屹立不倒,家長們依舊主張“嚴男女之防”,你從這兒可以看見,宜蘭市人(據我統計,民風保守仍以宣蘭市最嚴重)的道德標準有多高呀。
由於道德標準太高,所以人言可畏,宜蘭的女人一離婚就“死”定了,而丈夫打老婆則沒什麼了不起,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勸合而不勸離;小鎮女兒只要帶了任何一個男同學回家,左鄰右舍一定會問佳期,若和任一男子在鬧區並肩走,二十分鐘後鐵定有人向你家中報告,三十歲若還嫁不出去,每個人都會自告奮勇為你做媒婆;若只生女不生男,九族同感遺憾——我非胡言亂語,這都是我身旁發生的事。有一位親戚,她的媳婦已近四十歲,生了三個女兒,翁姑日日自責無顏面對祖先,於是趨籤問神回來,要兒子每日上三次香,往東方三大拜。一年後果真一舉得男,一家四口抱頭痛哭,好像得了奧運金牌,我啼笑皆非的看着這幕戲,到底沒法像諸親朋好友一樣發出“有志者事竟成”的賀喜。
我的親友們都有堅強的政治狂熱,每逢選舉必去開票所當義務查票員,但深愛民主的人未必支持個人意志的自由。
小鎮父母只希望兒女成為公務員,因公務人員乃最高尚的職業。我初中畢業後拒考師專,被家人視為大逆不道——“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放棄當小學老師的機會呢?”我弟弟大學畢業,被一大羣親友押着報名高普考,懦弱的他不敢明白拒絕,只好陽奉陰違拿了錢而沒報名,然後根本不敢回家,他們不敢告訴我,因為怕我為他撐腰,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可以理所當然把自己的希望架在兒女身上,他明明可以恣意長成林中的紅檜,而你偏偏要他變成小小的盆景,只因如此較好擺佈。
人情味有時意味着人情糾葛與世俗壓力,加人飲水冷暖自知,你也許懷念夜不閉户的年代,但我,敬而遠之。
我大部分的國中同學在二十五歲前已生了兩三個孩子,在宜蘭享天倫之樂,而我感覺蹈蹈獨行也很不錯。我知道我不是壞孩子,只是我不願隨家鄉父老一起走老路。十四歲以前,我看過大多為爭一點家財而閲牆的兄弟,以及打打鬧鬧互丟菜刀仍長相“撕”守的小鎮夫妻,我願保持真誠待人,平實過日的小鎮人優良傳統,但不認為一切“GoodOldTime”都無懈可擊。
我那麼愛瘋狂得華麗的都市,並可以從都市的疏離感中體會個人主義的甜美滋味,我也那麼愛我的出生地,愛那天光雲影,愛落在我家庭院中的椰子葉,那是我小時看天空最好的枕蓆,雨聲蛙聲蟬聲與陽光則是想像力的温牀,落在田畝中的山嵐使人煩憂消散,我愛無聲勝有聲的宜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