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暴雨過後,總能感覺到令人鬆一口氣的平靜。每一次憤怒發泄過後,張正中就會感覺到奇妙的舒暢。這時他像一個走在晴空下的人,不可思議地看着方才被狂風亂掃的路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此時的他無法體會彼時的心情,即使都是他自己,就是他自己。
“那個女人,”他有耐心地説起謊來,“和我只是朋友。她處境困難,需要我幫忙,所以……”
“所以你們上賓館?”
對雙唇還打着哆嗦的賀佳慧來説,打破沙鍋的好奇強過拳頭給她的陰影。
“我們真的沒做什麼。我們只是到裏面的咖啡廳喝咖啡罷了。”巧合的是,該賓館的招牌還打着“果汁·咖啡”四個小字,讓來客萬一被不該發現的人發現時,還可以找到惟一的藉口
“真的嗎?”
“不相信,你可以試試看我……”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私處,“看!是因為你……”
她半信半疑,但隨即所有的感受被羞辱感吞噬。她算什麼?讓他心情不好的時候當出氣筒,心情好時抱在懷裏哄?賀佳慧嫌惡地把手縮回。
“原諒我。”他再度拉住她的手,放在他已經飽滿的胯下。她幾乎是全裸的,被他緊緊擁住,一點抵抗能力也沒有。這種感覺如在爐旁扇火,掀起他熾熱的慾望,雖然他真的有點累了。
“我愛的是你,如果你不希望我去幫那個可憐的女人,為了不讓你疑心,我也可以不再見她
,好不好?”
他動手解開她的內衣,把頭埋進她的胸,像黃蜂恣意採集花蜜一樣大力吸吮着她。“我不要,我不要……”
“原諒我。”對他而言,接受他的身體就是具體的原諒。
“你滾!放開我!”賀佳慧用僅餘的力氣嘶吼。
張正中頹然放開:“沒關係,我知道你……你需要一點時間……我是豬,我不能勉強你——”賀佳慧也累了。她無力再和他耗下去。“先原諒我好嗎?”
“嗯。”她不説不,是怕再與他糾纏;她也不説是,因為她不想再原諒他。原諒他等於她自願帶着他給她的羞辱過一輩子。
他在她身邊抱着她的腰入睡時,已是凌晨兩點了。趁他翻個身,鬆開她的腰,賀佳慧躡手躡腳地從牀上爬起來,小心翼翼地從晾衣架上取下一件外出服。
外頭竟然是一個清和美好的月夜,或許是入春後的第一個月圓,空氣中還有一些凜冽的氣息。但風是柔軟的,看樣子,潮濕的冬天已經快過去了。
風吹在她略微脹痛的臉上,她沿着路燈稀疏的山坡小徑往低處走,陪伴她的只有月光下模稜的影子。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各種光源玩弄着,忽長忽短。一會兒被壓縮一會兒被沖淡的影子,彷彿在發出無聲的抗議。她想起從前帶着賀佳勤玩的影子游戲。
兩個姐妹只差一歲,賀佳勤小時候又長得快,看起來像一對雙胞胎。母親為她們剪齊眉的劉海,讓她們一起留着一頭長髮。大人們常忍不住會被吸引,過來捏捏她們的臉頰,或摸摸她們的頭髮。兩人看起來好像,雖然個性完完全全不一樣。總是她讓着妹妹,妹妹的霸氣彷彿是從孃胎帶來的。服務於公家機關的工程師父親到處調職,她們的玩伴不斷地改變,離別是每年都會發生的事。和要好的鄰居或玩伴説“再見,我們要搬家”時,賀佳慧老是哭成淚人兒,佳勤的反應就比她鈍得多。佳勤比她乾脆,總勸她説:“沒關係,不久我們就會有新玩伴了,姐。”
“不一樣的。”賀佳慧這麼説。她是一個頂不喜歡改變的人。每一次的改變都忍不住讓她摧心折肝。她實在羨慕佳勤,她永遠樂於嘗試改變的好心情。
現在該去哪裏呢?
賀佳慧很少一個人在外頭孤單地走,三更半夜一個人在外頭晃,更是從來沒有過的經厲。她停下腳步,把身體的重量全放在路邊的一根電線杆上。她感覺自己像個核爆廢墟里走出來的人。
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竟然沒有地方可以去。她不能回家,她保守的父母一定會殷勤地問東問西,一定會看到她臉上的淤痕和她狼狽的樣子,她的父親可能會氣得心臟病發。她不能找賀佳勤,説不定她身邊正有個男人,以賀佳勤的個性,不告訴她爸媽、不替她出氣才怪!
大概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去了。
他是個律師,在職務上必須為她保守秘密。他也答應她,幫她保守秘密。她一向知道他是個好男人。不知道賀佳勤又是哪根筋不對,好不容易“改邪歸正”幾年,又放棄這個好男人。跟一個無法掌握的瘋男人在一起,有什麼好?
可是,對賀佳勤的任何抉擇,賀佳慧已經學會了三緘其口。否則,你説東,她偏往西走。那是佳勤的慣性。
只有他了。為了禮貌,佳慧想走到山下的一家超市門口前打電話給他,走到話筒前才發現自己忘了帶一毛錢,只想着逃離現場。她開始像急行軍一樣地走路。走到他住的地方,又是兩個鐘頭後的事了。
門竟然沒關。從門縫中,她聽到高低起伏的鼾聲,也聞到淡淡的酒氣。
大概是喝酒喝得睡熟了。
當他説“你是個傳統的好女人”時,她笑得好苦。“好女人”三個字從小就是她身上的十字架,好沉重,現在她已經全身乏力,扛不起來了。
“可以喝你的酒嗎?”
“請便。”
她仰頭猛灌,剩下的三分之一瓶不見了。
“你餓嗎?”
她確實餓了。從中午到天將明,她根本沒有嚥進任何固體食物,連水也忘了喝。“吃吃看,現在只有我做的餅乾,喏。”楊選掙扎着站起來,打開密封罐,“我做的,將就吃了,還剩這些,也許不夠新鮮,但聊勝於無。”
賀佳慧狼吞虎嚥地把他僅餘的成品吃掉。楊選惺忪着眼看她。
“你這麼賞臉,我很有成就感。”他笑道,“你……要我幫什麼忙?”
“明天再説吧。”她不忍心在天未亮時向他倒完全部的苦水,“可不可以讓我借住在這裏?”
“可以,”他説,“我可以睡書房的小牀,大牀讓給你。反正,佳勤又沒有回來。”
過了一會兒,楊選已被睡意包圍了。他向賀佳慧道完晚安後,腦袋空空地走回書房,倒頭就睡。書房裏採光良好,他忘了拉窗簾,一到早上光線刺眼,他下意識地整個人埋進棉被裏,這才發現被裏還有一個人。楊選在被窩裏睜開眼,懷疑自己到底清醒了沒。他把被子掀開一些,馬上湧進來的光線告訴他,這是現實世界。
躺在他胳肢窩裏熟睡的是賀佳慧,難怪夢中他感覺賀佳勤回來了。佳慧身上的氣味,竟然和佳勤那麼的相似。相似的血液吐露着相似的氣息。他的心跳得像密雨打荷葉一般。
楊選人生中的每一刻都不如此刻困惑。
“就把我當成佳勤。”她説。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快要失控了,因為她柔軟的手在他胸前來回摩擦,好像鑑賞家小心翼翼而又專業地擦拭價值連城的古董。
沒有一個正常男人經得起如此的撩撥,他想。他儘量默數着自己的呼吸次數……
太突然了。
她畢竟不是賀佳勤。但她的呼氣把他的胸口弄得暖烘烘的。楊選感覺自己腦袋裏那個神志清醒的聲音逐漸被她氣息中的某種酵素髮酵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