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關係常變成鷹與獵物的關係。
你愛上一個感情上比你強勢的人,就像被鷹攫到高空中的可憐小老鼠一樣,
雖然害怕被它毫不留情地吃掉,卻更害怕它爪子一鬆,你會跌得粉身碎骨!
——賀佳慧
“剛剛有一位賀小姐打電話給你!”
拎着一瓶楓糖走進家門的楊選,劈頭就聽到這句話。“哦……她人呢?”
“她不肯留電話。”菊若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看楊選有點錯愕又強自鎮定的表情,她馬上明白了:賀小姐可能是害他每天喝得爛醉的前任女友。
“哦,那就算了。”是佳慧還是佳勤?楊選無法確定。楊選背對着林菊若,徑自把買來的楓糖倒進咖啡裏。今天是林菊若一早打電話來,問他有沒有新產品要她幫忙試吃的。楊選於是決定要讓她嚐嚐他的核桃奶油餅乾好不好吃。這一陣子,老闆準他留職停薪三個月,他索性拿來練手藝。他自己也不想每天借酒澆愁,畢竟他的理性也不是脆弱到禁不起女友離去的打擊,可是他總需要一些事情來填補生活的空當。他不是個愛出去和朋友吆喝的人,所以選擇待在家中按食譜做西點。賀佳勤如果知道她口中的“懶豬”竟藏着這一項嗜好,一定很驚訝。
做西點是楊選小時候的夢想之一。這是他在長大之後,當他發現自己的成績好,腦袋也不錯,可以做社會中堅分子後就丟棄的夢。夢想的源起來自於他的童年記憶:他的母親有一手好手藝,每次放學回家,他總可以在餐桌上發現香噴噴的點心。母親最常做的是炸麻花、油炸雙胞胎、咖喱餃、奶油餅乾和戚風蛋糕,甚至還做過冰淇淋。從前的烤箱並沒有現代的精密實用,否則,楊選想,他的母親一定可以做出一流的西點來。
母親一直想開一個糕餅鋪,但擔任土地代書,並在家鄉鎮上甚有名望的父親一直反對。在楊選父親的觀念裏,做小買賣是一件換不到社會地位的勞力工作。所以,他的母親從結婚到去世為止都是個家庭主婦,除了買菜,很少出家門,總是在廚房洗洗弄弄,自得其樂。楊選後來變得四體不勤,習慣讓女人做家內所有的事,不能不説是受母親的影響。母親總為他把所有的事都做盡了。他放學回家,只消把襪子往地板上一丟,母親就會笑眯眯地把襪子撿去,也從來不嘮叨他,要他收玩具,每晚還會幫他檢查書包裏有沒有手帕手紙,明天的課本帶了沒,作業寫了沒。他是這樣長大的,所以被他的初戀情人批評為“永遠長不大”,被前任女友指責為“生活低能症”。他真的不懂,他前後兩個女友都很能幹,認識他的時候,也肯為他把一切生活瑣事張羅得好好的,可是日子久了,她們好像就不是那麼情願了。她們有一句相同的口頭禪,叫做:“我又不是你媽!”初戀情人在他當兵時送他一個兵變,嫁給公司同事,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楊選有一次在台北地方法院出庭後踱到城中市場附近吃東西時看到她,帶着兩個女兒,肚子還鼓鼓的,大概有五六個月身孕了吧。他馬上猜到,她一定是想生個兒子,才懷第三胎的,心中無限悲涼。啊,她是不是跟了個不懂得憐恤她的男人呢?她曾説跟着他未來會做牛做馬很沒指望,現在她又有什麼希望呢?楊選別過頭快步走開,沒跟在路邊攤子上挑內衣的她打招呼。
遇到賀佳勤,他一見鍾情,大概因為她跟他很小很小的時候,第一次懂得讓影像進入腦海的時候看見的母親一樣,有一頭又直又亮的長髮,白皙的鵝蛋臉上掛着微笑,想讓人家親她的臉頰一下。他那時還只是個小助理,替主子去拿西裝,到了她任職的店裏,看到她之後,把自己存了好幾個月的錢孤注一擲,也去買了西裝,還要求東改西改,只為了多見她幾次。賀佳勤在最後一次把西裝送回他手裏時,以刁鑽的表情對他説:“你連掉了個釦子也送回來,是不是因為太喜歡我們店裏?”這句話使想不到理由、磨磨蹭蹭不敢約她的楊選找到了台階上去:“可能是因為喜歡看到……你。”説完他的臉燙得像剛離爐的鐵板燒:“我……我是開……開玩笑的。不過……不過如果你有空,我很想……很想……請你聽音樂會,我剛好有兩張芭蕾舞的票……”
他猜她一定會喜歡芭蕾舞,果然她同意了。他這才急着去買票,卻發現這個城市的下一場芭蕾舞表演是在一個月後,等得他心急如焚。賀佳勤可能早就看穿了,想約她是事實,心中有兩張票是假的,並沒有問他:“喂,是哪個芭蕾舞團?”
楊選一邊揉着早上就揉好的麪糰,一邊發着呆。他想起當兵時母親得了肺癌病逝在醫院裏的時候。那時他幾乎沒辦法叫出一聲“媽”,因為母親在他從營隊裏出來的途中已經去世了,整個人很安詳,臉上似乎還有微笑,但已經不成人形,好像肌膚裏的水分早就被風乾掉了似的。楊選想起他曾對母親説:“媽,等你好了,我就幫你買一個最好的烤箱。”他連哭都哭不出來。
“咖啡都涼了呢。”林菊若走過來,輕聲説。
“對……對不起!”剛才他就是為了堅持在咖啡中加楓糖比較好吃,才專程到超市買楓糖的,買回來,也把咖啡煮好了!竟然忘了端給客人喝,一個人如入無人之境。
“沒關係。”林菊若笑着説,“我該自己來倒的。我也忘了,聽你的CD聽得着了迷。”屋裏充滿“歌劇魅影”女高音柔美而又高亢的歌聲。
楊選繼續把麪糰壓成小鳥的形狀。
“太可愛了,我會捨不得吃。”林菊若説。
“我媽也曾經做過小鳥餅乾。”楊選的表情像個小學生。林菊若笑問:“你媽教你的?”
“不,我媽從來沒教我。”
“你很懷念你媽,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我媽過世了?”
“因為你跟我聊天時,並沒有提到她。你只告訴過我,你爸爸住在台中,沒有提到你媽。”
“你真是心細如髮。”楊選一臉誠意地説,“你不久的將來也會是個好媽媽。”
“不見得。”林菊若聳聳肩説,楊選的讚美讓她有些失望。在他的界定裏,她到底還是別人的老婆,他一點想跨過界線的慾望都沒有。那天他對她説“我們是朋友吧”時的姿態,難道就會成為他對她永遠的態度嗎?她是想做他的朋友,沒錯,但如果不只是朋友,她也不介意的。
眼前這個男人沒有聽出她心裏的聲音。他不知道,她的興趣從當一個讓大家讚歎的漂亮新娘轉移了。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她與趙鵬遠一起建立家庭的信念慢慢瓦解了。她原以為會成為她終身依靠的男人,此時已變得面目可憎,使她根本不想踏入他的家門一步,也不想和他面對面。對婚姻的執着像細沙一樣從指間悄悄溜走……她已經想不出她到底為什麼要結婚了。
她的生活被加進一種奇妙的元素,徹底起了化學變化,雖然在表面上,一切還跟很多個昨天一樣,安排得好好的,進行得好好的,下一個月她就要踏進禮堂。她的白紗選好了,結婚照也按原定計劃在昨天拍好了,可是……
整個拍婚紗的過程使她像中了暑一樣,整個人昏昏沉沉的。趙鵬遠的手搭在她肩上時,她整個肩膀都在顫抖,像樹幹被狂風吹襲一樣地顫抖。
“擺一個快要親到的姿勢,”攝影師下令道,“親密一點。好,很好,新娘笑開一點,擺出沉醉愛河的樣子……”
菊若知道自己笑得很僵,好不容易熬了三個鐘頭。她看趙鵬遠在看錶,知道他晚上跟人家還約了要談事情,也就順水推舟地説:“拍得夠多了,我們休息吧!”攝影師還笑她:“你這個新娘,是我看過的少數不愛拍照的。”
才怪。對從前的林菊若來説,拍婚紗照意味着圓夢。她素來無大志,等的不就是當新娘的一天嗎?而今天這個夢想卻變成一個發黴的饅頭,使人難以下嚥。她在徘徊,到底該怎麼辦?雖然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出,她對未來已經沒了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