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哪門子的形容詞?一股氣哽在楊選的喉嚨裏,好像有人強迫他硬生生吞了一整個雞蛋似的。照賀佳慧的形容,他的情敵,那個姓孫的,不就是個完美的男人了?豈有此理——如果對手的條件差,他至少可以嘲笑賀佳勤眼睛上了霧光,不懂得珍惜身邊的幸福;如果對手只是個暴發户,他可以痛罵天下女人皆拜金;如果對手只是年輕長得好,他就會覺得她只是一時為色相所誘並非真愛;如今出了個各方面條件都強而有力的對手……他臉上的線條顫抖着,真的不知道怎麼把話接下去。
他決定找人把這傢伙的底細查一查。楊選的腦袋裏已有人選。他的律師事務所曾和一家徵信社合作過,徵信社裏有個天生就像做這行的、長得像老鼠的小董。也許小董可以幫他“不犯法”地調查一下!
“如果我看到佳勤,我會勸她……”
“不要告訴佳勤我來找過你,拜託了。”楊選不是不瞭解賀佳勤,“她會生氣的,而且,你越勸她,她越恨我。”
“她就是有點任性……”佳慧又嘆了一口氣,“她,唉……不知道像你這麼寬宏大量的男人,已經是世間難得一見了。”
賀佳慧揚起手,要叫侍者來買單。楊選做了個手勢打住了她的動作:“佳慧……也許我不該過問你的個人私事,可是我還是得問你,你和張正中之間,到底出了什麼事?”
一大段的沉默卡在兩人之間,賀佳慧故意避開他的眼睛。
“我不是不想找人談一談,只是不知道如何談起……我們可不可以別提這件事?我不該把自己的不快樂分給別人……不快樂也會越分越多的……”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看着冷去的第四杯咖啡。
“我不會告訴佳勤的,反正我現在也找不到她,對不對?”楊選笑了笑,想讓佳慧放鬆她的情緒。“即使佳勤不會回到我身邊,我們到底也還是朋友——”
賀佳慧把左手的袖子往上卷,露出白色的紗布。“他打你?”楊選馬上明白了什麼。他曾經處理過幾個類似的官司,看樣子,這是一個毆妻的實例。
為了止住淚水,賀佳慧咬了咬下唇,吸了一口氣説:“不嚴重的,只是皮肉傷。”
“為什麼?”
楊選怎麼也想不到,儀表正直的小兒科醫生,竟會出手打如鮮花般嬌豔的妻子!
“常常發生嗎?”
賀佳慧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好的時候很好,但是不好的時候……就好像有魔鬼附身到他身上一樣……譬如説,現在我出來和你喝咖啡,身上總會沾到……咖啡店裏的煙味,如果他今天心情好,就沒事,萬一他壓力太大,或情緒處理不過來,他就會用很難聽的話罵我……罵我在外面偷人……為了安全,我儘量足不出户……有時他打電話回家找不到我,我也會有事……今天我回去之後,一定要馬上洗澡換衣服……否則説不定他又要誣賴我了。大學剛畢業我就嫁給他,他不要我出來工作,我以為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如此,沒想到……婚後我變得透不過氣來,好像被關進一個隱形的牢裏……剛結婚的時候,我以為他吃我的醋是愛我,以為……過幾年就不會了。可是生了孩子之後,情形並沒有改善。最近他在醫院似乎不怎麼得意,更是常找我出氣。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實在活不下去……”
太詭異了。楊選呆呆地看着賀佳慧的眼睛紅了,眼眶濕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把自己的手帕遞給賀佳慧。怎麼可能?這一對金童玉女般的夫妻,在他心中,本來是現代婚姻的最佳模範。
“你為什麼不離婚?”他忍不住仗義執言。
話一出,賀佳慧像受了驚嚇一般,把桌上那杯檸檬水碰倒了。沾了淚水的手帕,又有了下一個吸水的任務。喚了老半天,服務生才慢吞吞地拿了抹布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賀佳慧連聲道歉。
“沒關係。”看起來不滿二十歲的服務生打呵欠,看見賀佳慧的紅眼睛,呵欠才打了一半,趕緊把嘴巴合起來。“小姐,沒關係,每天都有人打翻水,你不要哭——”
“沒事,沒事。”楊選連忙應聲。賀佳慧索性哭得更傷心了。“我完全沒有想到,我覺得一定會很完美的婚姻竟會變成這樣……就拿去年聖誕夜那天來説,結束之後,張正中和我吵了一架。他竟然説,我一直在對他的同學……也就是孫祈偉拋媚眼。他有沒有搞錯,那是他的同學*-,是他……自己邀請他來的。我招呼客人也是錯?”
楊選只能當個傾聽者。眼前的小婦人纖細得像絹紙的外表下面,藏着結婚六年來的許多委屈,此時像夏日雨後黃昏的白蟻羣一樣擁出來。照他的看法,她的丈夫根本是個暴力狂、變態狂,不知賀佳慧為何要忍受這麼久?
“我動輒得咎,不知道這種日子再怎麼過下去?”
“你可以離開……”
“不!”賀佳慧整齊的牙齒間毫不猶豫地迸出了這個字。
“我不能讓家人為我擔心。我……從來不希望家人為我擔心。佳勤已經叫大家夠擔心了。何況……我還有一個兒子。我不能,我沒有勇氣,我投資了這麼多……這麼多年……”
“你不擔心,再這樣下去,對孩子也有負面影響?”楊選並不灰心,繼續提出他認為很理性的建議。
“小乖大部分時間住在祖母家……萬一回來了,張正中在孩子面前,也會給我一點面子,除非……小乖睡着了……”佳慧已近乎語無倫次。
“你在找藉口,你知道嗎?”楊選説,“再這樣下去,你也不會有幸福的。等他殺掉你,你大概也會説,還好,他沒有把我分屍!”
這個比喻打得太狠了些。賀佳慧又像只從鳥巢摔出來的幼鳥一樣,用驚惶無助的眼睛看着他。“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我會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輪到楊選嘆了一口長氣。“你大概是從小太優秀了,永遠想在每個人面前母儀天下。請恕我直言,你有沒有想過,你到底有沒有為自己活過?”
對勸人的人來説,最大的報償或許是用自己不經意脱口而出的循循善誘來反省自己。你到底有沒有為自己活過?楊選被自己説出的話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