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最後決定不是自己做的,是被逼出來的。
有一天回去後,小陸和張霞芳不在,只有小陸的兩個朋友懶洋洋地坐在客廳沙發上抽煙。她點了點頭,走了過去,被叫住了:
“你是阿芳的朋友?”
“嗯。”
“叫什麼名字?”
她不願回答。
“小女孩*%,説不定是沒見過世面的。”另一個説,説完,兩個呵呵笑得很開心。賀佳勤沒有搭理,往後頭走,忽然被拉住了。拉住她的人用力甚猛,使她猛然跌坐在沙發裏。
“阿芳的朋友,是不是都和她一樣騷?”那人欺了上來。
説着,另一隻手就襲了過來,往她的胸部擒去。另外那個人在旁坐着看,輕聲説:“你不怕小陸回來海你?”
“才不會,我們是他的財神爺,他沒必要為一個騷貨斷了自己的財路。小陸這個人最上道……”
賀佳勤拼了命掙扎,那人還是像只猛禽一樣,伸出他的利爪想剝她的衣服。她氣得大叫:“放開我!”使勁咬了他的手。那人痛得大叫,甩了她一巴掌。她躲開,順勢逃出去,在街頭狂奔。那人沒敢再追來,因為窄巷兩旁都有人家。
走到大街上的感覺很奇怪,大概是晚上九點多,街上的車子仍然很多,她一邊喘氣一邊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穿鞋子,粗糙的柏油磨着她的腳板,腳心一片冰涼。她發現自己已經很安全了以後才停下來,索性坐在紅磚道上看車燈川流而成的河,幻想那是無數的螢火蟲,在深秋的夜裏結伴尋找更適合的家,圓圓的月亮正好升到她可以仰望的地方。
她竟以為自己也是一隻螢火蟲,張開手像張開翅膀一樣,隨着隊伍向前飛去。尖鋭的煞車聲使她的意識陷入昏迷,清醒時她已經在醫院裏,病牀前坐着她神色嚴肅的父母。
“你沒事了。”賀佳慧捏捏她的臉頰説。
“什麼沒事?”她的母親説,“你害我們丟夠了臉!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們要警察到處找你!你到底有沒有想到我們?”
“別説了!”她的父親以嚴峻的語氣嚇阻了母親,卻把恐嚇的話接下去講,“你可要知道,我們也很關心你……你一個女孩子,不知道社會上人心險惡,到處都是壞人。他們專門拐你這種年紀的女孩,賣到私娼寮去,到死了都出不來……”
“你別嚇她,”她的母親不服氣地瞪了父親一眼,倒是又默契十足地把話接住了,“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如果給人家怎麼樣,一輩子都完了……”
如果那時的她還願意承認自己有親人的話,那惟一的親人,非佳慧莫屬。至少,佳慧從未在她沮喪的時候説過一句傷她的話。她發現她對姐姐的恨其實是嫉妒,她只是不想承認,自己的智商品行都差她那麼多。
這大概是從她出生以來最大的教訓,讓她發現自己還沒大到足夠在社會上單獨闖蕩,也使她第一次發現,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愛她的人——姐姐,不必太悲觀。儘管有時處於成長期的她會感到絕望,她還是可以在漫漫黑夜中看到一盞微弱的燭火,或者是,一隻亮着光的螢火蟲。
補習班拒絕回收她這個逃學的壞學生。母親罵她:“去做女工算了,不要説你是我們賀家的孩子!”而賀佳慧努力挽回賀佳勤對自己的信任,佳慧寫信到倫敦給遠嫁英國的小阿姨,問她有沒有方法可想?小阿姨和英國丈夫從不打算生孩子,還有餘力照料一個少女,於是要佳慧請爸媽送佳勤到英國,她也許可以不要扛升學壓力。
佳勤的父母很快地答應了,畢竟,花錢送一個孩子留學,比送孩子去重考好聽。佳勤在家和家教老師念英文唸了半年,就到英國念語文學校。她的父母每月只願提供八百英鎊做學費及生活費,言明多出的必須由佳勤自己想辦法。佳勤覺得這種慷慨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她寧願自力更生,也不願意再沿着父母畫好的軌道行進。
念英文的半年時間,她的生活過得很是馴良平穩,除了張霞芳來找她的那一天以外。報紙上説,小陸因販毒被抓了,同夥還有三四個人。賀佳勤沒看到小芳的名字,心知張霞芳並沒有和他們一起被一網捕獲,被當成一丘之貉,暗自為她慶幸,也為她擔心。她去哪兒了?回家去了嗎?過得還好嗎?
夏天熱得像個悶番薯的火爐。成天把自己關在冷氣房裏念英文的賀佳勤,接到了張霞芳的電話。“我可以去找你嗎?”張霞芳的聲音仿如迷失在街頭的小貓。“你來吧,我爸媽目前不在,你可以來一下。”
“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四個月不見,張霞芳的改變令賀佳勤無比驚異。從前是膚色比水蜜桃還討喜的圓臉少女,如今眼睛像鑲在凹洞裏的玻璃球。她的手抽搐着,像快從樹上落下的葉子。
“小陸被抓了,我現在和他的朋友阿B在一起……”阿B?本來小陸想介紹給自己的那個阿B?霞芳説,阿B對她沒有小陸對她好,還叫她去工作賺錢給他用,本來還夠用,後來她和阿B一起“打針”後就不夠用了。阿B本來有個工作,在賭場把風,現在癮頭大了,什麼也不能做,要她的錢,又對她兇。她在阿B介紹下到一家酒吧坐枱,一個月了,還是不能忍耐被不認識的人像黏土捏來捏去的日子。
她要離開阿B,努力戒掉速賜康。“不難,”她説,“我打的沒他們多。”
可是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孩子不知是小陸的還是阿B的,反正是誰的她都不要。她想借點錢,也想借她這個人:“陪我走一趟醫院,我怕!”
賀佳勤口袋空空,父母老早就不肯發零用錢給她了。她硬着頭皮,説明原委向佳慧借。佳慧二話不説就給她,又欠了佳慧一次情。陪張霞芳到醫院墮胎的她偷偷為頭髮上了卷子,把自己弄得成熟些,但到場還是戰戰兢兢,低頭假裝看一本小説。大約過了半個鐘頭,霞芳就被推了出來,昏睡着。她一直握着霞芳的手,希望把自己的温度傳一些給她,使她蒼黃的臉有些血色。還好霞芳醒得快,又過了半個鐘頭,就睜開眼睛説:“好不容易睡了個好覺,連夢也沒有的覺。”
霞芳的表情很輕鬆,不知佳勤為什麼把她的手臂捏出一道淤紫來。佳勤感覺她的靈魂在生與死的邊緣走了一回,雖然受苦的肉體並不是她的。也許是經過一番生命的掙扎,賀佳勤到英國之後發覺自己的注意力終於能夠受她的意識操控了。她唸了半年語文學校後,繼續念高中,然後進入一所知名的服裝學院。英國人鞭策學生也是一板一眼,但她從不覺得為交作業三天不睡覺是不快活。
賀佳勤的往事並沒有比真正混過的不良少女曲折,但生活中曲折的震撼使她加速成長了。如果説,她的成長過程中有遺憾,那就是對姐姐給她的未來無以為報的缺憾。賀佳慧什麼都好,順利地從小學唸到大學,外文系畢業公演時,漂亮而又高挑的佳慧也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女主角。從小到大,她把光彩帶給家人,未曾惹過任何麻煩,不只是佳勤,連父母都找不到任何機會可以幫佳慧的忙……
能發呆也是一種幸福,賀佳勤對着異國的月光微笑。
發了許久的呆才換上睡衣,上牀睡覺的賀佳勤,頭一沾枕,賀佳勤就發現了異樣。她把手探進枕頭套裏,把硬物掏出來。一個粉紅色玫瑰花形的禮盒,被深綠色的皺紋紙包圍着,好像在綠葉包圍中盛開的驚喜。
一個戒指!
這個戒指似曾相識。她和孫祈偉走在紐約第七大道上時,曾在瀏覽櫥窗中看見它的身影。它是一位珠寶設計名家推出的新產品,單純的白金,簡簡單單的造型。上面有一顆比芝麻還小的小藍寶石,取名叫做“望着故鄉海洋的眼睛”。
“很漂亮,但是太貴了。以它的定價來看,設計費大概佔了百分之八十。”
賀佳勤以專家的口吻這麼説。
“你不喜歡?”孫祈偉問。
“喜歡。但是買東西買得精了,就會精打細算,不想讓設計師賺太多不義之財。”
午夜十二點,有人按她門鈴。
是誰?難道孫祈偉沒搭上飛機,只是騙她的?賀佳勤從門洞望去,看到的是一位中年侍者。
他説,有位先生在黃昏時留下了一張卡片在櫃枱,要他十二點再送上去。
賀佳勤拆開信封,讀到孫祈偉的求婚詞:
這樣説來也許有點幼稚,可是第一次看到你的微笑時,我就想追你了,而第一次和你一起看海,我就有衝動向你求婚。我憑我的第六感知道,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女孩。
其實我們都不小了。在三十歲之前,你是否願意好好賭一次,答應我的求婚?也許婚姻路並不那麼好走,但我想我和你彼此都值得試一試。
這些年來,我像一艘船,不安讓我有點害怕了。看見你“望着故鄉海洋的眼睛”,我想我找到了港口。
——偉
“你是個賭徒,不折不扣的賭徒!”
寂靜之中,賀佳勤自言自語,她臉上的紅暈像一抹晚霞,合上卡片的手熱得像要融化蒸發。
“你並不瞭解我的過去、我的現在,你的膽子真大!”
劇烈的心跳和伴隨而來的一陣痠麻,使她的人生轉了一個大彎。即將駛出原來平穩跑道的心情,使她又興奮又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