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不公平的。
你會因你愛的人為你開的那一次車門而感動,
忘記你不愛的人,曾經殷勤地為你開一千次車門。
——林菊若
“嫁給初戀情人,是不是很無聊的事,你説?”兩米高的落地鏡前,二十五歲的林菊若對自己穿着白色禮服的身影左顧右盼,忽然冒出這句話來。
打從高中時就是死黨的李燕珊介紹這家婚紗攝影給她,又陪她來試試婚紗,正在逗婚紗攝影店的小博美狗玩,聽她這麼一問,隨口回了話:
“是有點無聊,不過,很多女人渴望這種無聊。”
“所謂幸福就是無聊的同義詞嗎?”菊若看看鏡中的自己,沒施脂粉的臉龐在白紗的比對下顯得有些蒼黃,讓她想起當船長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從非洲捧回的象牙雕刻,放在上了鎖的玻璃陳列櫃裏,還是一年一年黃了顏色。她在自問自答,並沒有期待燕珊的答案。
嘻嘻哈哈慣了的燕珊,從不會給她什麼認真的答案。
兩人從來是互補的。燕珊好動,菊若好靜;燕珊粗線條像個男孩,菊若心細如髮。念高中時,兩人好到被編派成一對戀人;兩人相處和一般的閨中密友大相徑庭,只是一起看看電影,一起吃四果冰和蚵仔麪線,無條件的好交情,素來沒有談過“心”,有一種自然而然的默契
連菊若的戀愛史,燕珊都沒主動問過。兩人念大學時一南一北,相隔甚遠,燕珊到底談了哪些戀愛呢?菊若也不明瞭。只記得有一次,在南部唸書的菊若回台北遇到燕珊,燕珊氣色不甚好,菊若問燕珊怎麼了,燕珊説,失戀了。菊若根本沒聽説燕珊和誰談戀愛,驚訝地問,誰讓你失戀?燕珊搖搖頭把嘴抿成一線,維持三秒鐘無奈的表情後輕聲笑道:“算了,我自作多情!”
燕珊很中性。菊若一直羨慕她那種天塌下來也不關我事的瀟灑。她也羨慕燕珊自自在在的氣質,讓她留超級短髮穿白襯衫、牛仔褲加籃球鞋都那麼好看!儘管燕珊已研究所畢業了,也當了幾年的上班族。
“幸福是不是無聊的同義詞,看人*%!對我來説,是的。對你來説,大概不是。你好像一直很適合無聊的幸福;你不多心,也不偏心,似乎從來就盤算:如果世界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希望過着A種生活,你就會覺得A也是你需要的。”
原來,燕珊一邊逗狗,一邊在想答案給她,罕見的認真態度。
聽燕珊這麼説,菊若笑了:“聽起來我和無聊也是同義詞。”過一會兒,她又問起:“那——你覺得趙鵬遠如何?”
“很適合你。”燕珊的嘴邊帶着一抹神秘的微笑,“怎麼,認識那麼多年,試穿禮服了,才問起我的意見?”
“很適合我的無聊幸福?”
“我可沒這麼説。小趙嘛,還好啦,是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女人會選擇嫁的那種好男人。”
林菊若聽了燕珊的話,覺得沮喪起來。她知道,燕珊雖褒實貶。她的意思是説,她的未婚夫趙鵬遠和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男人一樣平庸。
難道不是嗎?
不然,為什麼當他開口問她什麼時候結婚時,她一點也沒有驚喜的感覺?也沒有感動,雖然她沒有拒絕。是因為認識這麼久了嗎?她那時只覺得自己像一雙顧客付了定金的皮鞋,放了好久,主人終於來繳清金額穿回去。
剛訂了婚,原以為會搖身一變,成為一身喜氣洋洋的準新娘,可是,日子還是索然乏味,跟原來沒什麼不同,意志反而更消沉了些。林菊若起初並不懂,為什麼一點喜氣也沒沾染上?直到遇到了楊選,她才一點一滴明白了原因。
人説初見面是三分情,是緣分。但初見後,又再次巧合地碰上他,似乎就是命運的安排了。怪命運,怪天,多少可以掩蓋自己不由自主的心慌,以及意志力的不堅強。她不想承認,那全是她的錯。
她就要嫁給大學談了四年戀愛、等他當了兩年兵,走上社會後又當了兩年男女朋友的趙鵬遠,看來多年的感情要開花結果了。一切順理成章,波折幾乎沒有;把自己在愛情温室裏養大的林菊若,原以為自己對感情的從一而終是因為要求不高,只是要一個讓她安心、會對她好的男人。
試完婚紗,燕珊邀她到她新租的公寓去看新租的錄影帶。燕珊是報社記者,上晚班的,五點多接了一通Call機,説是緊急採訪出去了,要她繼續看,出去把門帶上就行。菊若一邊看一邊幫燕珊抹地板,好報答她陪着試婚紗。忽然,有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門。聲音平息許久後,菊若才敢探出頭去看。一個男人倚在門口,看來已不省人事。
菊若二話不説,趕快報警,又要警察叫救護車。
警察來了之後,菊若才壯着膽出門。那男人忽然睜開眼睛,用焦聚迷濛的眼睛看着她説:“謝謝,謝謝。”
失焦的眼珠下,是挺直的鼻樑和落魄的笑容。看得出他的鬍子已有好幾天沒刮,把很有角度的下巴染成了黑白參差。他一身西裝已經很零亂,而且滿嘴酒氣,但沒有讓她有一絲“壞人”的感覺。
“我剛辭職!”他像個孩子似的對她揮着勝利的V形手勢。
“你們認識?”年輕的警員一副茫然的表情。
“不……”菊若話還沒出口,男人就接了腔,神志不清的他,説起話來仍慢條斯理:“認識認識,她是我的鄰居,我住樓上。”接着把口袋中的鑰匙掏了個滿地。兩個警員扶他上樓,核對完證件,認定該男子是屋主沒問題便走了。
菊若打Call機給燕珊,問燕珊認不認識樓上那個男人。燕珊淡淡地説,又喝了酒是吧?冰箱中有解酒的東西,拿一瓶給他。他酒品不差,別怕。他不會犯法,因為他是律師。
菊若上樓按門鈴,男人開門時看來已清醒些,滿頭濕發,應該是洗完了澡。“等等,我去穿好衣服。”他穿衣服的時候,菊若猶豫了一下,怕自己的善舉是多此一舉,正想轉頭下樓梯,該男子迅速叫住了她:“李燕珊,你頭髮長了!”
“我是李燕珊的朋友,”菊若回眸淡淡一笑,“她叫我拿解酒的東西給你。”
“哦,對不起,”男子搔了搔頭,一大串水珠順着他的頸項流下來,“第一次見面,就讓你嚇了一跳,讓你看見我這麼狼狽的樣子……”
“沒關係。”菊若急着要走。
“李燕珊呢?”
“上班去了。”
“哦,我忘了,她晚上上班。李小姐,哦不,你是……”
“我姓林。”
“對不起,我忘了,簡直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別急着責備自己。因為我根本沒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