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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自己的歸宿

    愛情是在什麼時候開始衰老的?

    是在兩人一起喝咖啡,各自拿起報紙來看的時候?

    還是當他正在上小號,你會不以為然地走進浴室拿東西的時候?

    或者,從他打電話約你吃晚飯,你認為理所當然,

    再也不會怦然心跳的時候?

    ——賀佳勤

    賀佳勤以為,她和孫祈偉只是一夜風流。

    她為自己在聖誕夜的莽撞感到有些罪惡感,但也有一絲甜蜜,就像渴望再見到他,又希望永遠不再見到他一樣矛盾。

    她想告訴孫祈偉,她不是這麼容易跟人家上牀的,但是也知道,講了,只是徒然增加了虛情假意。這樣説的意思是什麼呢?我不是這麼容易跟人家上牀的,所以請你為我負責?才不,她又不是十七歲。如果孫祈偉真是獵豔高手,必然會把這句話暗暗悶在肚子裏笑,或許他會自言自語地説,啊,真是百發百中,每個女人都曾對我這麼説。

    她並不要他負責,就算是他想一夜風流也沒關係。嚴重的事情在於,她不能確定那天她正處於安全期,而在荒郊野外的小旅館中,他當然也沒有戴保險套。那一天她就想到了,但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讓事情發生,沒有提醒他什麼。澎湃的潮聲和怦然的心跳,使她忘記自己不是個不經世事的少女。

    那一天夜宿在瀕臨着漁港的小旅館,並不是很舒適的投宿體驗。房間裏煙味很重,四處泛着鹹魚幹似的濕氣。還好牀單是乾淨的,漿過的白色牀單有陽光的氣味,使一向嗅覺敏鋭的賀佳勤忘了挑剔。

    纏綿到半夜,醒來已經快到中午。孫祈偉還閉着眼睛,凌亂的頭髮覆蓋了他半張臉,大半的身子裸露在白色薄被外,好像是希臘神話中狂歡後盡情酣睡的牧人。

    他睡覺的樣子也是很任意的。

    賀佳勤裹着毛巾,走進浴室刷牙。就在她埋怨旅館牙刷,剛才硬刷出她一口血絲時,有力的手臂又環住了她的腰身。

    “我喜歡你的體温,抱着你入夢,好像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夜温泉。”

    “泡一夜温泉會皮開肉綻的……”她説。話未説完,他就用手堵住她的唇,一隻手環住她,撩開她的毛巾。

    就在大鏡子前,賀佳勤面對着自己的裸體。在三温暖與各種美容按摩、護膚用品的維護下,她的肌膚和二十歲的時候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她看了自己一秒鐘,又把視線迅速挪開,因為未着寸縷的他正用指尖輕巧地挑逗她的Rx房,像一隻汲汲採集蜜汁的小蜜蜂。

    熱情再度被煽動,雖然在鏡子前面她還是感受到無所遁形的壓迫感。孫祈偉輕輕抬起她的下巴,説:“看,你真漂亮,你像拿着水罐的那個維納斯雕像。”他把她扭開的頭扶正,“看哪,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孫祈偉説,“身體是上天給我們的最好的禮物。”

    她當然看過自己的裸體。

    但她並不曾與一個男人如此坦誠相見,且一起注視自己的身體,看着他纖長的手指像彈奏鋼琴般滑過自己起伏的曲線。

    “不要。”

    “你真的很美。”

    在他柔聲鼓勵下,她終於有勇氣看自己。

    “你的眼神很嫵媚。”

    他輕易地抱起她,放在牀鋪上。“讓我先把牙膏泡沫漱掉。”她掙扎着。

    “不,我們可以一起刷牙!”他用舌頭撬開她的舌。她咯咯笑了。

    就這樣,他們到了中午。開飯店的老太太猛猛地敲門,大叫:“退房時間到了。你們是不是要住下去?”他們才匆匆起牀換好衣服。

    孫祈偉要送她回家,賀佳勤卻堅持搭火車。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卻也沒阻止她單獨搭火車。

    賀佳勤想一個人靜一靜,也許會為這不到一天的時間發生的事理出頭緒。但一個人的時候,

    腦子裏的各種念頭反而更混亂了。她太累了,當火車開出山洞可以望見海的時候,她已經睡得很熟。

    關於安全期的事,她到了第二天才想到。她找了一位熟識的婦科醫師,請他幫忙。她不想讓自己一直擔心到那一天來臨。末了,她的醫生朋友還跟她開玩笑:“你可不是未成年少女,別再有恃無恐地玩這種把戲!”他還開了避孕藥給她。賀佳勤羞得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她蹺兩個小時班去看醫生,回到公司,總機小姐一看到她就説:“賀經理,有人送花給你。”小小的辦公室裏放着兩大籃玫瑰花顯得很擁擠,送花的人捨得,也有好品位,兩大籃玫瑰花,都是花苞比蛋大的粉色香檳玫瑰。整個房間都是淡淡的香氣。

    沒有署名。她打到花店去,花店的人説:“他説你一定知道他是誰。”是的,她知道他是誰。因為從來沒有人這麼大手筆送她玫瑰花,必然是個剛認識的人。

    她以為,她和孫祈偉只是一夜風流。他這番多禮,使得她受寵若驚。

    送玫瑰花代表什麼?代表向過去的那一段致敬,還是對未來的期許?就男人而言,她想,應該是後者。男人對有希望的未來才肯投資,這是她哥哥説過的話。她哥哥立志成為成功企業家,所以娶了一位富商不太漂亮、脾氣又大的女兒當老婆,斷然舍了温柔美麗的女友。

    果然,孫祈偉打電話來,問她晚上有沒有空。她半是慌張,半是欣喜。孫祈偉也忙,第三天又沒日沒夜地投入工作中,但只要一有空,就會打電話給她,或約她吃飯。

    不知不覺之間,她把孫祈偉放在第一位,對楊選漸漸疏忽了。雖然,他們還是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楊選業務繁忙,每天寫起訴書到半夜,他只覺得賀佳勤近來脾氣不好。

    在她到紐約出差之前,他們還發生了一場口角。楊選有一天沒事先回到家,在家看電視,等到十一點多,賀佳勤開門進來。

    楊選沒有看見賀佳勤一臉倦容。他像往常一樣,用撒嬌的口吻問她:“我有沒有消夜可以吃?”“你這麼早回來,還問我有沒有東西吃?我在公司結賬,做到現在才結束!”賀佳勤的怒火在剎那間被點燃。這個晚上,她確實在加班,並不是應孫祈偉的約出去,所以,她的

    脾氣發得理直氣壯。“你為什麼不會為我想一想?我也是人,也會累!為什麼是我要為你弄消夜?”

    “不過是隨口一問,你幹嗎小題大作!”楊選被吼得莫名其妙:“你是不是那個來了?”

    “你怎麼只會這句話?”賀佳勤最恨他説這樣的話。他根本不想了解她,只會像一般男人粗鄙地拿女人的生理期做文章。“你的眼睛裏除了自己到底有沒有別人?你的胃,比我的情緒、我的感受更重要,對不對?

    “你看你最近怎麼了?以前你不管多累,都會為我炒一些菜吃,現在,很久沒對我這麼好了。”楊選委屈地説。

    賀佳勤聽了更生氣,他還在指責她!她不説話,回到自己房裏,把房門重重關上,鎖上。她邊想邊落淚,六年的感情走下來,本以為兩人感情堅實,這使她覺得對他有一份責任,甚至和孫祈偉在一起,她也不免對楊選有愧在心——可是,楊選對她的愛,原來只建立在對自己有沒有好處這一點上。他記得她為他做的消夜,卻不記得,她三令五申,禁止他開女人生理期的玩笑!

    楊選沒來安慰她。她再度走出房門,想衝個澡的時候,發現客廳的電視還開着,而楊選已經橫躺在三人座沙發上睡着了,鼾聲勻稱,看來他一點也沒把剛才吵過的事放在心上。

    她覺得自己註定吃虧,因為她比他敏感,她跟他一定會活得不好,因為他根本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她記得有個朋友對她説過:“男人找另一半,只是在尋找另一個母親。女兒才是他們的第一個愛人!”

    賀佳勤在表面上沒有繼續和楊選吵下去,但心裏可沒忘記。她故意不對楊選説,她要到紐約出差,一直到要離開的那天早上,才打電話叮嚀楊選一些她至少叮嚀過三十次的個人居家注意事項。

    “你……今晚就走?”楊選愕然,“為什麼沒告訴我?”

    你在意嗎?她本來想這麼説。“公司臨時才通知我要到紐約去開緊急會。”她決定不要燎起戰火。

    “你們公司真是漠視我的人權。”

    楊選在開玩笑,但這個玩笑不是很恰當,又暗合了賀佳勤對他的指責:“你的眼睛裏除了自己到底有沒有別人?”

    在工作上,楊選是個精明的律師。他會小心翼翼地注意自己説話有沒有語病,會不會落入對方律師的圈套,或者給法官壞印象;可是在和女友相處時,他不但不謹慎,反而很放肆。他以為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生活就要放鬆……

    “唉,你這公司根本沒有制度!”楊選天真地指責賀佳勤的公司,還以為自己在為賀佳勤出氣呢。

    “我不能再跟你聊了,我馬上要開會。”賀佳勤主動結束了談話。

    她要到紐約這件事,孫祈偉很久前就知道了。孫祈偉為她把今天的班調了,中午,他到賀佳勤的公司接她。這一次他選的是陽明山的茶藝館,陪她喝了兩個鐘頭的茶,把她送往機場,和她吻別。

    “如果不是工作太忙,我就跟你到紐約。”他説,“跟你去欣賞一下流行時尚。”

    他對她的好讓她感激。賀佳勤是這麼想的:如果他在臨別時約她上賓館,表示他追求的只是她的肉體;偏偏他空出一個下午,只是陪她喝茶聊天,別無所求,那麼,他愛得想必比肉體更深些。

    很奇妙的感覺在她心底滋生:這才是她所要的愛情。她想,她不該以為,男人有了性之後就不要愛情

    “飛到紐約,打電話給我。要記得!手機打不通的話,我的工作室也有答錄機,傳真也可以,好嗎?如果你確定你會住在哪個旅館,也請你把詳細住址和電話留下來——看!我像個嘮嘮叨叨的老太婆!”孫祈偉笑着説。然後他把她往前一推。她順着人潮湧進登機檢查的透明玻璃內,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孫祈偉已經不站在那裏。

    她以為他會在玻璃牆外對她揮手,而他竟像煙一樣消失了,她不免悵然有所失。

    到了紐約,她打了電話,在孫祈偉的答錄機裏留下了她的住址。她儘量不讓自己有空去期待

    什麼。成天在各服裝工作室選樣和參觀各名師的服裝秀,她確實也沒有時間想什麼。她在第三個夜晚接到了孫祈偉的電話。

    “好嗎?”他的聲音很興奮。

    “很好,累死了!”她説,“你呢?好不好?累不累?”

    “我也很累。”他的語調卻一點也不疲倦,“我剛下飛機。”

    “去南部取景?”

    “我剛剛送了一份禮物到你住的旅館樓下大廳,你可以下去領嗎?”

    “什麼禮物?”

    “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在樓下大廳看到了孫祈偉,一個人,什麼也沒帶。

    “我想念你。”他説,“所以我就來了!”

    “你的片子呢?”

    “反正想賺這個錢的導演多的是!”他滿不在乎地説,“片子還有得拍,但我怕,來紐約找你的機會只有這一回。”

    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第一次嚐到浪漫的滋味。看着眼前為她風塵僕僕而來的男人,賀佳勤怔忡得説不出話來。

    他是一個很好的玩伴,毫無怨言地陪着她在紐約東奔西走,並且以他的藝術眼光給她提供選衣服的意見。這一趟賀佳勤到美國來,本來對此地設計師這一季不太有創意的水準感到很失望,有他陪伴,行程變得較不枯燥了。她發現他最喜歡的顏色是深藍。他在一位專以深藍色棉布做設計的年輕設計師工作室裏眼神發亮,流連忘返。

    “你喜歡藍色?”

    “嗯,深藍。”

    “為什麼?”

    “它是最詭異的顏色,像大海,像星空,看來單調,其實含有最豐富的顏色,像個無底洞,會把人無聲無息地吸進去。所以,那個一秒鐘可以下幾千萬種棋步的電腦程式,叫做深藍……”

    她也發現,他的衣服多半是深藍色。她在下訂單時,特別為他多訂了三件襯衫。

    工作結束後,他也是個優秀的導遊。孫祈偉多年前曾在紐約念過電影。“雖然沒有拿到學位,可是,該混的地方都混過了。”

    他帶她看音樂劇,看《貓》、《西貢小姐》和《悲慘世界》。他在她因《歌劇魅影》中甜美的歌聲悄悄掉下眼淚時,摟了摟她的肩。在他的要求下,她貼近他的耳朵,把一小段歌詞翻譯給他聽:

    讓你的心

    到一片奇怪的新大陸旅行

    把你熟知的世界

    拋在腦後

    讓靈魂引領你回到

    屬於你的地方

    那時你將完全屬於我……

    在黑暗中,在音樂的愛撫下,賀佳勤的眼眶濕了又濕。這一瞬間她決定了自己的歸屬。脱離過去的戀情是需要勇氣的,特別是在過去曾經愛過的人並沒有顯著過錯的時候……可是她不小了,如果現在她沒有脱離不滿意的愛情的勇氣,什麼時候能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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