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滴滴答答下著雨。
寂靜的假日清晨,只有雨聲像播放不停的音樂般,湧進他的耳窩,流入全身的血管。
剛睡醒的時候,人有一種恍恍惚惚的幸福感。張靜伸了個懶腰。不上班真好。
叮咚。
門鈴忽然響了。張靜整個人震了一下。
“誰?”
有不祥的預兆,他的眼皮跳了一下。身邊的女孩比他先坐起身來。
“誰?有誰會這麼早來找你?”女孩有點不悦。
“你去開門。”他説。
“郵差?送牛奶的?還是推銷員?”女孩邊穿衣服邊喃喃自語,“不對,今天是國慶日,不會有這些人。”
門外站著一個穿黑衣的女郎。一臉憔悴的望著放在房間中央的那張大牀。張靜正用力的在拉卡住的褲子拉鍊。
她靜靜的微笑著。
“請問找誰?”開門的女孩叫史美智,是附近一家牙醫院的護士,張靜上個月一直鬧牙疼,每天得往她那邊掛號,因而邂逅了這個大眼睛的女孩。
他們順理成章的來往:他的身邊正巧沒有女友,她的身邊也沒有男子。
此時他已是執業律師,繁忙的日子很枯躁,需要一個女人。史美智是個略具姿色、想法尋常、情緒穩定的女孩,很適合他此時渴望過平常日子的心境。
“張靜。”
她彷彿沒有聽見史美智的詢問,直接走向張靜。
張靜愣住了。怎麼會是她呢?塵封中的記憶一下子全被掏出了,彷彿剛剛拉開窗簾,強烈的陽光全部嘩啦啦照進陰暗的房間中,有重見陽光的温暖,但也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怎麼會是她?
他的生活步調已經被她走近的腳步聲搞亂了。他愣愣的站著。
當她走到他前面一公尺處時,他伸出了手臂。
應該説,他的手臂不知不覺的張開來了,把瘦削的她抱得好緊好緊。
“我再也不要讓你走。”
那是他一瞬間最真誠的反應,也是他發出心底的聲音。
不管其他的女人如何待他好,如何使他快樂生活、舒坦度日,他的心中永遠有一座荒井。
等待她來灌滿泉水。
只有她能注滿泉水。
“我再也不要離開你。”她在他的懷裏嗚咽。很久以來,她身陷於無以名狀的悲傷中,但第一次掉下了眼淚。
剎那真實,那管天長地久?
無辜的史美智目睹這一幕。這個假日的清晨,她面臨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
這個男人,啊昨夜跟她纏綿的男人,今朝就在她面前擁抱另一個女人,全然不顧她的感受
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知道這個時候自己該走了。
“真好,終於讓我找到你。”
她俯在他身上可憐兮兮的吻他。
“你總算來了,唉,”他深情的看着她,用手撥開她散在額前的頭髮,“這些年來,你過得不好對不對,看你這樣憔悴——”
“我錯了。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搓揉著她,“你這個儍瓜——”然後他們沒有再説話。在雨聲中,他將她拋進柔軟的大牀,聽着雨聲滴答,他們以肢體交談,噤聲無語,一直到黃昏日落。
“好餓。”張靜終於記得這天一頓飯也沒有吃。
“我也是。我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東西了。”龔慧安虛弱的説,“現在我感覺自己可以吃掉一匹馬。”
“我去買便當回來。”
張靜一躍下牀,感覺眼冒金星。不多久,他帶回來兩個熱騰騰的排骨便當。
龔慧安大口大口的吃,幾乎來下及咀嚼。當心靈不再飢餓的時候,才感覺肉體的飢餓如此驚人。
吃飽了,她慵慵懶懶躺在牀上,張靜起身到浴室去放水。
“剛剛那個女的是誰?”
張靜忽而聽到她冷冷的問一句。
“啊?”
“別裝蒜,那女的是誰?”
“她”
“女朋友?”
“嗯。”
“你豔福不淺。”她的嘴角突然浮現一種怪異的微笑。
“你有資格諷刺我嗎?”張靜多年的不滿在頃刻間無可抑制的奔瀉出來,“你自己呢?你在美國到底又跟了多少個男人?你簡直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因為你那勢利眼的爸爸不喜歡我,你就可以去嫁別人嗎?”
她氣得發抖,“請你不要在見面的第一天就用這種方式傷害我,你卑鄙下流!我我老早就知道,你的牀上每天可以躺一個不同的女人!”
“你説什麼?”他急怒攻心,手一揮,辣辣的一個巴掌貼在她的臉龐上,“你一點反省能力都沒有,只會攻擊別人,你回家做千金小姐好了!”
她的心剎那間冷了下來,奸像有人跟她宣告世界末日就在今天晚上一樣。她起來穿好衣服。
正在扣最後一顆釦子時,張靜又對她吼叫:“你又想一甩頭走了?哪一天你才會改掉這種無情無義的習慣?”
“你還不是一樣,一甩頭就走,然後一點音訊也沒有!”
想起舊恨,她的心一樣血淚斑斑。
砰!她合上房門。
每一次相聚,愛恨交織;每一次分離,都彷彿永遠不會再見。
兩個人不曾挽留對方,因為他們都不會低頭,不肯屈就去抱住對方的一條腿。
她走了之後又失眠一夜。
第二天清晨她又按了張靜的門鈴。
他打開門,看見是她,心中十分訝異。她竟然示了弱。
龔慧安沒有説話,只是撲向前去,把頭埋進他温暖的胸膛中。
“我不要離開你。”
其實這一夜他也沒睡,他全心掛念著她,只是不知道去哪裏尋找她的蹤影。
“慧安,你像一隻鳥,任性的鳥,但是我並不是一個籠子,所以關不住你。”他説,“可是我愛你,真的,我絕對愛你。”
“我知道,可是你更愛你自己。”
“嗯,你這樣説沒錯。”他思索,“我也知道。”
“你也像一隻鳥。”
她撫摸著他的瞼頰,“我們可以忘記過去種種而在一起嗎?”
“過去容易忘記,可是將來很難説,”他將她摟在懷中,“現在什麼都別説,好下好?無論如何,我真心愛你。”
之後是冗長的沈默。
這一個夜裏,他們很理智決定了一件事情。為了天長地久,他們必須有迥異於常人的相處方式。
每一年相見一次。
在美麗的異國相見,每一年約一個新的地點。
就選在六月六日這一天。日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只是一種約定,一個兩個人之間的符號。
也許是那個夜晚月白風清,使他們倆都恢復了理智與冷靜。
“我們在一起,唉,就目前來説,下場一定不好,與其熱烈吵翻分手,真不如這樣冷靜相處”張靜説。
多夜思念,一夜失眠,龔慧安也思索了許許多多,她同意,就現在兩個人的狀況而言,能夠相戀,卻不能白頭。
儘管他們都希望天長地久。
“無論發生什麼事,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如果真的不能來”
龔慧安偏頭問。
“那麼,我們其中一人可以等到太陽掉進地平線為止。雙方不得有怨言。”
龔慧安和他膩了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之間,他們如膠似漆,但也不免熱吵,也許彼此明白,再相聚並沒有太久——兩人遲早會分開去走各自生命的長路,那是誰也不能幫誰的,所以很快的和好。
直到龔慧安震怒的父親在報紙上大登尋人敔示,他們才分開。
她必須回去,因為她的家族、她的父親之故,也因為她明白她目前必須這樣做,才能保有她的愛情。可是龔慧安的腳步不再軟弱,她的臉龐多了一層美麗的神釆。
心中有了希望。
希望在未來。
等他們兩個人在接受種種現實考驗、磨鈍了稜角,等他們兩人都學會不再彼此傷害、不再見異思遷。
第二年六月六日,他們約在巴黎、凱旋門,日落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