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霈,你哥哥上哪兒去了?我打十通電話,有九通找不到人。」
「爸,大哥最近比較忙一點。」
「忙到手機也不開?」
「可能……可能您打來的時候他正好在開會。」
「哪有這麼巧的,每次都在開會?」電話那端的老人家不信邪。「他現在又上哪兒去了?我打了一天電話也找不到他。」
「爸,您有什麼事要找大哥,跟我説也是一樣的,我遇到他的時候再跟他説。」
「不就是那些老話嗎?他年紀也老大不小了,曼宇都等了他那麼多年,你跟他説,不要再蹉跎人家的青春。」
電話的這端響起嘆息。「爸,您知道大哥不喜歡人家跟他嘮叨這些……」
「什麼嘮叨?結婚是終身大事,怎麼可以算嘮叨?算了,等我年底回去自己跟他説!」
「爸,爸!」
嘟──
郎霈盯住聽筒,久久不語。
三分鐘後,另一通電話接通,這次是從郎億大樓撥出去的。
「喂?」彼端響起睡意濃重的女性嗓音。
「曼曼,我是郎霈。」
「小狼,有什麼事?我們公司的人今天凌晨才從泰國出外景回來,呵……」一記大呵欠。
「曼曼,有件重要的事,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
葉以心蹲在木屋後的小菜園裏,檢查高麗菜的生長情形。
中心點那抹漂亮的脆綠讓她漾出淺笑,滿意地點點頭。
高山高麗菜的產季本來早該過去了,今年卻時值暖冬,所以十月仍然可以吃到品質良好的高山青菜。
她再瞧瞧隔壁那一列山芹菜,形似鴨掌的脆綠葉瓣在風裏搖曳,煞是好看。看來,今年將有一個豐富的收成。
冷不防一堵寬肩蹲在她面前,她不必抬頭看,熟悉好聞的氣息已然告訴她來者何人。
葉以心板起臉繼續拔野草。
「噓,不要動。」郎雲學她假裝在檢查手邊的山芹菜,低聲囑咐。「順着我的肩膀往後面看,告訴我你看到什麼。」
她微微一怔。在他後方就是她常去逛的林徑步道,此時,有顆小腦袋躲在其中一株大樹的後頭,眼睛和她對上之後,害羞地拋過來一抹笑靨。
「是小卿。」她不情願地笑出來。
「所以真的有個小女孩一直跟着我,不是我的錯覺,對吧?」他回頭看過去,小腦袋霎時縮回樹後頭。
兩個大人蹲在園子裏,假裝很忙碌的樣子。
「她跟着你多久了?」她以同樣輕細的音量詢問。
「從我來的第三天開始。每天下午一到,她就粘在我的後方十步以內,準時得跟鬧鐘一樣。」他替她把掉落在頰邊的一綹短髮夾回耳後。
她換個方向,回頭整理背後那排高麗菜。「她只是對陌生人感到好奇而已,如果你覺得不舒服,我可以告訴她。」
「不用了。」他跟着她換個方向,拿一把放在地上的小鏟子,戳松高麗菜周圍的泥土。「她是哪一家的小孩?感覺上她好像在每户人家進進出出的。」
葉以心沉默了一會兒。「她是每個人的小孩。」
「怎麼説?」他挑了下眉。
她瞄他一眼,又很後悔自己這麼做了。山上的紫外線比較強,才來幾天他就曬黑了一層,襯着閃閃白牙,好看極了。
「差不多,不過她父母還活着,只是離婚了,各自嫁娶,沒有人打算把她接下山跟自己的新家庭住,所以……」
「她就跟當年的你一樣,變成大家的孩子?」他對着一顆高麗菜微笑。
「當年收養我的清姨也收容了她,所以清姨在山下經營花店的時間,她就跟我住在一起。」
「我不常見那個小女孩待在你屋子裏,她平時都在哪裏吃和睡?」在這個美麗的山村裏,即使是偶然一角,也藏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心情故事。
「用餐時間一到,她推開哪家的門都能進去吃。至於睡,當然回來我這裏。」
他想起她那間沒有隔間的小木屋。如果小鬼頭晚上跟她住,那他以後睡哪裏?算了,現在擔心這個問題太早了,他連她的家門都踏不進去,只能屈就大漢的羅漢窩!郎雲澀澀地想。
「我試過幾次要和她説話,每當我轉身她就躲回樹後頭,我若主動走近她,她乾脆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可過不了多久又粘回我的背後。」
「村子裏除了偶爾的觀光客之外,不太常有陌生人住下來,所以小朋友們大都對你好奇得不得了。」她拍一下他的手。「小心一點,不要刺破高麗菜葉,如果賣相變差,價格也會拉低的。」
「我不知道插花老師也要負責種菜。這些青蔬要送到哪裏去賣?」他瀏覽一下滿園子的高山青菜,鮮綠的色澤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
「一部分留下來自己吃,多餘的部分,村裏每半個月會載一貨車到高雄去,在清姨的花店裏寄賣,高山青菜的價格很好,比手工藝品的收入更高。」她站起來,先伸展一下筋骨,為下一道費力的工夫做準備。
所以複合式花店其實是村子裏的財源之一。他點點頭,瞭解了。
葉以心兩腳分站在一顆高麗菜的兩側,先端詳片刻,找個好下手的方位。
「你要做什麼?」他皺着眉研究她的動作。
「拔菜。」找好落點,她捧住高麗菜的兩端,用力往上一拉。
嘿咻!巨大的青綠色球體終於離開泥土的包覆。可是,好重啊!今年的營養太好了,高麗菜長得特別大顆,她踉蹌地跨到田埂上,把青菜往地上一放,呼。
為了延長蔬菜的生命力,她儘量不用鐮刀,而是將菜蔬連根拔起,送下山的時候可以維持較久的期限。
「讓一讓。」然後,一雙不以為然的大手落在她的腰上,把她凌空舉到旁邊放下。
葉以心狐疑地看着他。郎雲也不知向誰借了那身衣服,牛仔褲是他自己的,上身那件舊襯衫卻短了一截,套在他身上看起來很滑稽──也討厭地好看極了。她嘟囔一聲,決定把苦工留給他。
郎雲學她的姿勢,輕輕鬆鬆開始拔菜。到底是身強體健的大男人,由她做來略感吃力的重活,他臂肌一賁便搞定一顆,再順着田隴一路往下拔。
「等一下。」有時候,拔到她覺得有疑義的綠寶石,她會出言阻止,先靠過去檢查一下,然後作出決定,「好,這一顆可以了。」或者,「這一顆後天再來摘。」
照顧完左半邊的菜園子,輪到右半邊的花圃。既然她的新長工皮厚骨粗又好用,他自己也很願意獻身以報,葉以心樂得有人可以指使。
「每桶水調一匙有機肥料就好,濃度太高植株會受不了的。」她站在花圃邊緣,只出一張嘴。
「你想我該如何和她説話而不嚇到她?」郎雲依言從右邊角落的小水池舀了一桶水,接過她遞上來的肥料包,調勻一桶植物營養補充品。
葉以心過了幾秒才想起他們之前聊天的對象。
她瞄一眼步道旁的大樹,一顆小腦袋仍然在那裏小心張望。視線一和她對上,再漾出一個羞怯甜美的笑容,等郎雲也揮揮手送出一個友善的招呼時,小腦袋卻馬上縮回去。
他懊惱地-着腰。「小卿,你要是敢靠過來跟叔叔説話,就會知道叔叔不是壞人。」——
,樹後頭響起一串細碎的跑步聲,小鳥兒被驚走了。郎雲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你的魅力不是對任何女人都管用的。」她閒適地取笑。
「這表示你也承認我對其他女人還算有一點魅力?」他挑高一邊劍眉,眼神壞壞的。
一層淡彩浮上她的粉頰,葉以心白他一眼。
「快澆水!」
「是。」他安分地服勞役。
氣氛難得的平和安適,兩個人靜靜享受着,都不想以任何話題將它破壞。
「你曠職這麼多天成嗎?」她突然問。
「我已經連續三個月超時工作,現在休一陣子假也是應該的。」他在田埂間輕鬆走動,彷彿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
「你打算休多久?」噯!她不想讓自己聽起來這麼好奇的。
「-希望我休多久?」他舀一杓水澆在泥土上,對她勾了下嘴角。
她回開視線,嘀咕了幾句聽不清楚的話。他微微一笑,回頭繼續工作。
葉以心不知不覺地打量起他。即使是微帶涼意的高山午後,他的額角仍然因為工作而出了幾顆汗。汗澤在古銅色的皮膚上閃爍,有一種呼喚人為他拭去的誘惑。她在心裏提醒自己,待會兒得叫他擦乾,以免山風一吹着涼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多麼温柔。
菜拔好了,水也澆完了,他把工具收一收,放回水池邊的小雜物櫃,就着池水洗淨手上的泥土。
「大漢約我傍晚到溪邊抓蝦子,我該去派出所和他會合了。」他很自然地交代自己的行蹤。
葉以心輕輕頷首。
花香在風裏翩飛,拂動了一些意緒,他停在她身前,舉掌輕觸絲綢般的臉頰。
輕暖的光線讓她的肌膚顯現出半透明的粉澤,他的拇指滑過她的唇,來回摩挲幾遍,眼神亦專注地凝在那兩片嬌嫣。
她屏息着,無法剋制心頭的期待。
郎雲輕嘆一聲,卻是往後退開來。他不想逼迫她,還不是時候。
「我走了。」
「郎……」她只叫出一個字。
他聽見了,回過頭,眸中含納灼灼的光彩。
「晚上我打算做高麗菜水餃,如果你們抓蝦不會抓得太晚,六點整一起過來吃飯。」她趁着自己後悔之前,飛快説完。
他的笑容幾乎奪去她的呼吸。
「六點整,我會準時到。」
☆☆☆
大漢拉高褲管,涉在溪水之間,小心翼翼地扳開一塊石頭,檢查下方有沒有蝦子藏躲。
他們所在的溪澗,就是心心屋後那個平台看下來的風景。澗谷極深,往下削落約一百公尺,方才大漢帶他走一條極險峻的捷徑下來。
「小子,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多抓一點蝦子,晚上吃鮮蝦沙拉。」他嘴角銜一根青草,懶洋洋地坐在岸邊。
「我是問你對心心有什麼打算!」大漢回頭瞪他一眼。「看你在村子裏閒蕩了兩個星期,她還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實在為你擔心啊!」
「這種事,也不是我自個兒在旁邊急就有用的。」他無奈地攤攤手。
大漢想想也對。
「不然你學我好啦!我相好的老公剛死的時候,也是對其他男人都愛理不理的。可是她老公是我以前的好朋友,我總不能不照顧一下他的身後人嘛,是不是?照顧着、照顧着就照顧出感情來啦!所以你只要跟我一樣,拗它個七年、八年,女人遲早會心軟的啦!」大漢越説越得意。
他是好意的,他在鼓勵你,他不是真的期望你苦挨十年八年!郎雲理解地點點頭。
「謝謝。」
「反正阿國已經死了,你跟他又長得那麼像,説不定心心哪天想通了,決定抓你當備胎用一用,這樣説起來,你的運氣還比我好。」大漢樂觀地説。
這,真的是鼓勵吧?他嘆口氣,接受山中人的質樸天性。
「我會的。」
「老人家有説,等水清了,蝦子就抓得到了,所以你只要耐心等到水清……等一下,講到蝦子我才想到,我們兩個明明要一起來抓蝦,你怎麼還坐在上面乘涼?」
「這叫做『經濟效益』,弄濕一個人即可完成的事,何必要兩個人都下水呢?」他合情合理地指出。
唔……這樣講好像也有點道理!大漢搔搔腦袋。
十月晚秋,天色暗得快,才五點鐘而已,寶藍色夜幕已經從天的另一邊慢慢掩過來。想到還得再爬那條險峻的山道上去,他嘆了口氣。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回去等吃水餃。」
一聲孩童的尖叫突然貫穿山谷!兩個男人飛快抬起頭搜尋聲音的來處。
「那裏!」大漢指着平台的方向。
入眼的情景,讓他們兩人拔腿飛奔──
☆☆☆
「人快掉下去啦!快快,趕快拿一條繩子來!」
隘口亂成一團,小朋友們嚇得縮在一邊。幾個先趕過來的大人擠在山崖邊,拚命往下張望。
「發生了什麼事?」郎雲推開眾人,第一眼看到擠在最前方的葉以心。
她幾乎半個身子全探在沒有圍欄的懸崖上方。他心頭一緊,撲過去一把將她拉回來。
她抽了口氣,已經慘白的臉色更加沒有血色。
「誰掉下去了?是誰掉下去啦?」大漢在後面急得團團轉。
「是小卿……」她哽咽,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前幾天下雨,山崖邊的土地變軟了,小卿探出去摘花的時候整個人突然滑下去。」
如此險峻的陡坡,村裏為何不在邊緣做一道圍欄呢?郎雲忍回一句低咒。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
「讓我看看。」他把葉以心往後一推,交到大漢懷裏。
崖口附近缺了一大塊面積,他示意所有人退到安全範圍外,以免土石繼續崩落,自己儘量往前探看。
「心心姊……」細細的哭救聲飄上來。
葉以心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刻撲過去相救。
郎雲看到一顆黑色的腦袋和一點淡綠色的衣服。小女孩滑下去之後,跨坐在一根凸出來的腐木上,暫時被撐住,然而那截木頭能撐多久,沒有人有把握。山風一吹,小腦袋跟着一起上下起伏,顯然樹幹已經不牢靠了。他想探出去看得更清楚一些,猛地腳底一滑,更多的土石往下落去。
「啊──」小女孩感到一堆沙石落在自己頭上,嚇得發出尖叫。
「小卿,你不要亂動,聽到了嗎?乖乖坐好,叔叔馬上救你上來。」他回身看一眼現場的大人。
趕過來的人幾乎都是五、六十歲的中老年人,只有他和大漢看起來身強力壯。他向大漢招個手,大漢把她往旁邊一推,小心翼翼地來到他身後幾步遠,不敢靠太近,以免對松落的土地施加太大壓力。
「我們丟一根繩子下去,一起把她拖上來。」大漢建議。
這是唯一的方法。郎雲點點頭。「拿一條穩固的繩子來。」
某個人立刻跑開,不一會兒抱着兩大捆麻繩回來。
「小卿,叔叔丟一條繩子下去,你把它綁在腰上,多綁幾圈,叔叔拖你上來。」他探頭大喊。
「嗚……」
繩子迅速拋出邊緣,慢慢往下垂。
「你綁好繩子之後,扯兩下讓我們知道。」他喊道。
不一會兒,繩子扯了一扯,表示纏牢了。
「我來就好,你退開一點。」郎雲對大漢簡潔道,
大漢看土質越來越鬆軟,確實不適合擠兩個大男人。「好,需要的時候叫我一聲。」
郎雲開始收勁。一開始很順利,麻繩往回拉了約五十公分左右,猛不期然下方傳來一聲尖叫,手中陡然一緊,一股強烈的力道竟然往下拉。他連忙揪緊,後面的大漢趕上前助他一臂之力。
「小卿,發生了什麼事?」繩子沉重不堪,超出一個小女孩應有的體重。
「腳……腳夾住了……被樹……」抽抽噎噎的細音傳上來。
「小卿,你可以把腳抽出來嗎?」葉以心在後面心急不已。
底下一陣——聲響,然後又是一聲驚叫。
「腳抽不回來,嗚──」小女孩放聲大哭。
這樣不行!郎雲示意大漢一個人抓緊繩子,冒險趴在地上匍匐前進至邊緣。小孩的頭還看得到,比方才又下滑了一些,那截腐木已經越來越不穩。
「大漢,繩子也纏在木頭上,不管用了,鬆開沒關係。」他回頭問。「你體重幾公斤?」
大漢怔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臂膀。「我雖然沒你高,可勇得很咧,有九十公斤了。」
「我七十四。」郎雲回頭對所有人囑咐。「聽着,你們統統過來幫忙。我探出去抓住小卿,大漢抓着我的腳踝,你們一起穩住他,等我説好,大家一起出力,把我們拉上來。」
「好!」這些人雖然年紀大了,到底是山村住民,比一般中老年人強壯。他和小卿加起來約莫百來公斤,集眾人之力,應該做得到。
看大漢那一身蠻肉,説不定他一個人就拖得動了。
「你……你也要探出去?」葉以心臉色發白。「不,我下去抱她,我比較輕。」
「你的臂力不夠。」他先爬回安全地帶,快速地吻她一下,把她推到旁邊去,開始褪下腳上的鞋襪。
「不行的,這樣很危險!」她只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閃。如果他也跟着滑下去怎麼辦?想到他和小卿一起出意外……不,她受不了這種事。
「啊──」澗底刮上另一道疾風,也送上另一串尖叫。
「動作快!」他依照方才的姿勢,爬回山崖缺口。趴平之後,着力面積變大,土石松落的現象減緩了。
「好,來吧!」大漢扣住他的兩隻腳踝,另外兩個人穩住大漢,一串人煉慢慢往下垂放。
他慢慢探出崖外,直到整個人幾乎懸在邊緣,只有兩載小腿還在他們的視線範圍以內。
郎雲頭下腳上,垂到小女孩的旁邊。小卿滿臉淚痕,驚怖交加地望着他。她一手扶着身下的樹幹,另一手握着胸前某個物事,八成是幸運符之類的東西。
「乖,不怕。」他罔顧顱內充血的脹痛感,先給小女孩一個安撫的微笑。
小卿的腳卡在一個Y字型的樹幹間,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抽出來,只是她的處境無法施力。那根腐木只剩一段主要的根還連結在崖壁內,只要另一陣強風吹來,隨時會斷裂。
「來,叔叔幫你。」他探出雙臂,先將她纏在腰上的繩索解開。「小卿,來,抱着我的身體。」
小卿呆在原地,早就已經驚嚇過度。
「小卿,你快點上來,姊姊在上面等你。」葉以心及時心戰喊話。
小卿的眼底開始湧入情緒,小手臂往他的方向探去,三-、兩-、一-……終於攀住他的膀子。要倒吊在半空中同時將一個小孩抱緊,很需要功力,他還是設法辦到了。
他讓小孩移進他的懷中,一腳勾住他的腰,他的右手攬緊她,左手去鬆解她被樹卡到的腳踝。踝關節的部分扣得有點緊。他向上頭的人喊:「再放低一點!」
兩人一起往下垂幾公分,小女孩恐慌地抱緊他。
「不怕不怕。」他輕拍她的背心,探長手臂再試一次。
這回先把她的腳踝往下拉一點,繞出較狹窄的縫隙,終於鬆開了。小卿急切地縮回腳,想纏回他身上,不料鞋帶勾住另一根凸出的枝丫。
就在此時,腐木突然鬆脱。嘩啦啦劇響,上方的人突然覺得這兩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往下拖。小卿尖叫一聲。
「呀──」
郎雲猛然覺得左腳踝一鬆,眼前看出去全是晃來蕩去的山澗,他情急地往旁邊一攀,頂住一顆凸出的岩石,在此同時,左腳踝重新被抓牢。
他鬆了口氣,喃喃咒罵。
「別怕,叔叔抓住你了,乖。」他抱緊小女孩朝上方喊:「大漢,可以了,拉我們上去!」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大漢活力充沛的數數。
他們一-一-往上升。他的膝蓋先碰到實地,完全被拖到平台上之後,沒有立即站起身,讓大漢一行人將他徹底拖離鬆軟的地帶之後,才鬆了口氣,抱着小女孩慢慢坐起。
「卿卿!」幾名婆婆媽媽衝上來,將小女孩接過去團團圍住,七嘴八舌開始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傷。
郎雲甩掉腦子裏的腫脹,站起來拍拍滿身的泥,一揚眸對上她。
葉以心的表情空白,只有那雙水盈的眼底映着驚惶失措。
他安撫地微笑,向她伸出手。
她的步伐受到牽引,經過那羣婆婆媽媽身畔,對小卿嗚咽伸出來的小手恍若不見。
他緊緊將她擁進懷裏。「噓,我沒事了……」
她埋進他頸項間,劇烈地顫抖。指甲深陷入他的背肌,彷彿想將自己揉進他的胸膛,或是將他揉進成自己的一部分。
「別哭了,看,我不是好好的嗎?」他吻着她的發漩,她的前額、眉、眼、鼻樑,一路吻下她的櫻紅。
她的下唇微微顫抖。他温柔地吮住它,輕含輕舔,待她的唇濕潤如沾雨的絲綢,再探入甜潤的口中。
她分享他的味道,感受手底下貨真價實的健軀。他沒事了!一聲哽咽逸了出來。
郎雲在她的耳畔細慰輕語,低沉的聲音發揮效用,她的劇顫終於在他的安撫中漸漸平息。
他仍然在她的眼前,沒有墜入深淵,沒有消失。
這一次。終於。
☆☆☆
受盡驚嚇的小女孩總算睡了。
小村莊裏年近八十的老醫生來替她診斷過,確定她除了皮肉傷與會作幾天惡夢之外,沒有其他後遺症。
幾位關心過度的婆婆媽媽在小木屋裏亂轉了整個晚上。葉以心幫小女孩洗澡的時候,她們便擠在各個角落煮飯、燒水、聒嚷。總算該餵飽的人都餵飽了,該洗的鍋碗瓢盆也都洗好了,一羣女人才依依不捨地抱幾下女孩,回到自己家去。
郎雲從頭到尾坐在客廳接受英雄式的款待,並且隨時警告自己,不能跳起來大吼,然後把所有電燈泡全趕出去。
木屋裏終於只剩下三個人。他渴望地盯住那張大牀,為什麼此刻佔據半邊牀的人不是他呢?
方才替小女孩洗澡時,她自己也順便洗好了。這是郎雲的另一個怨念,為什麼和她一起關在浴室裏的人不是他?
她的嬌顏殘留着温潤的紅澤,他非常相信那是因為自己存在的緣故,一個多小時前的熱水澡不應該來搶功勞。
她咬了咬下唇,終於輕聲説:「如果你不嫌那張沙發太小,晚上你可以睡在這裏。」
這間屋子裏還有另一處地方是他想躺的,但他不會太試自己的好運。
「謝謝。」郎雲懂得把握自己能把握的利多。
她水眸一轉,瞄見餐枱上的一個物事。
「醫生把聽診器掉在這裏了,我拿去還他,你幫我看着小卿一下。」她怕小女孩突然醒過來。
「好。」
女主人出門之後,郎雲先估算一下,不動聲色把小女孩送到別人家的成功機率有多少,由於三個人突然少了一個實在太顯眼,於是他決定放棄。
他參觀了一下木屋。其實太多地方好探索,因為室內完全沒有隔間。較讓他意外的是,他並沒有看到她丈夫的影像。倘若心心對那個張國強舊情難忘,為什麼家裏一張相片都不擺?
「心心姊……」女孩睏乏地揉揉眼睛。
他緩步走到牀畔。「心心姊有事出去一下,馬上回來。你需要什麼東西嗎?想不想喝水?」
小女孩一發現他的存在,眼睛瞪得大大的。
郎雲知道她很怕生人,也就不坐在牀畔安撫她,只是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女孩定定和他對視許久,眼中有一抹奇特的神情,讓他也不知不覺地跟着專注起來。
終於,她探向衣領間,掏出之前緊握住的幸運符。
鏈子取下,遞向他,郎雲接過來細細觀察。
這是一條很普通的項鍊,一般浪漫愛情文藝片裏常見女主角佩戴的首飾,煉墜是一顆可以打開的雞心,左右兩邊各放一張拇指指甲大小的肖像。
他想,八成是小卿父母留給她的紀念品,微笑地打開來看。
他猜錯了。雞心的右邊是葉以心,照片裏的她看起來比現在年輕好幾歲,而且笑得好開朗,眼眸裏全是閃閃發亮的幸福,渾然不似現在的輕鬱迷濛。
「這是何時拍的照片?」他的眼神温存。
小女孩怯怯伸出五根手指。五年前。
他探手拍拍她的頭,再把視線移往左半邊那一格──
然後,郎雲發現,他正看着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