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保的理論課上得人心渙散,兩個禮拜裏退社的人數到了十五個。馬德保嘴上説:“文學是自願,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心裏還是着急,暗地裏向校領導反映。校方堅持自願原則,和馬德保的高見不謀而合也説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又過半個禮拜,沒出息的人越來越多,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有自己寫條子的,説:
本人尚有作家之夢,但最近拜謁老師,尊聽講座,覺得我離文學有很大的距離,不是搞文學的料,故淺嘗輒止,半途而廢,屬有自知之舉。茲為辭呈。
這封退組信寫得半古不白,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終於搞懂是要退出,氣得撕掉。手頭還有幾張,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題的爽快:
馬老師,您好。我由於有些事情,想要退出文學社。祝文學社越辦越好!
馬德保正在氣頭上,最後一句祝福讀着也像是譏諷,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飛揚情景交融了:
我是文學社一個普通的社員,但是,最近外公卧病,我要常去照顧,而且我也已經是畢業班的學生了,為了圓我的夢,為未來抹上一層光輝,我決定暫時退出文學社,安心讀書,考取好的高中。馬老師的講課精彩紛呈,博古通今,貫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為了考試,我不得不割愛。
馬德保第一次被人稱之為“愛”,心裏高興,所以沒撕。讀了兩遍信,被拍中馬屁,樂滋滋地想還是這種學生體貼人心。
在正式的教學方面,馬德保終於步入正軌,開始循規蹈矩。教好語文是不容易的,但教語文卻可能是美事裏的美事,只要一個勁叫學生讀課文,“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這古訓在今天卻不大管用,可見讀書人是越來越笨而寫書人越來越聰明瞭。語文書裏作者文章的主題立意彷彿保守男女的愛情,隱隱約約覺得有那麼一點,卻又深藏着不露;學生要探明主題辛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掉層層的灰,古文物出土後還要加以保護,碰上大一點的更要粉刷修補,累不堪言。
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討論,不提問,劈頭就把其他老師的多年考古成果傳授給學生。學生只負責轉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試卷上,幾次測驗下來成果顯赫,謬誤極少。惟一令馬德保不順心的就剩下文學社。
這天他偶然在《教學園地》裏發現一篇論文,説要激發學生的興趣就要讓學生參與。他心想這是什麼歪論,讓學生參與豈不是掃了老師的威風,降了老師的威信?心裏暗罵是放屁,但好奇地想見識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嚇一跳,那人後面有一大串的旁介,光專家頭銜就有兩個,還是資深的教育家,頓時肅然起敬,仔細拜讀,覺得所言雖然不全對,但有可取之處,決心一試。
第三次活動馬德保破例,沒講“選美以後”,要社員自由發揮,寫一篇關於時光流逝的散文。收上來後,放學生讀閒書,自己躲着批閲。馬德保看文章極講究修辭對偶,凡自己讀得通順的一律次品。馬德保對習作大多不滿意,嫌文章都落了俗套。看到羅天誠的開頭,見兩個成語裏就涉及了三隻動物——“白駒過隙,烏飛兔走”,查過詞典後嘆贊不已,把羅天誠叫過去當面指導。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羅天誠回來後,問:“他叫你幹什麼?”
羅天誠不滿地説:“這老師徹底一點水平都沒有,我看透了。”
馬德保批完文章,説:“我有一個消息要轉告大家,學校為了激發同學們的創作靈感,迎接全市作文比賽,所以為大家組織了外出踏青,具體的地方有兩個供選擇,一是——”馬德保的話戛然止住,盯着單子上的“”字發呆,恨事先沒翻字典,只好自作主張,把水鄉直抹殺掉,留下另一個選項周莊,謝天謝地總算這兩個字都認識,否則學生就沒地方去了——校領導的態度與馬德保一樣,暗自着急,組織了這次秋遊,連馬德保也是剛被告之的。
社員一聽全部歡呼,原本想這節課後交退組書的都決定緩期一週執行。
周莊之行定在周日,時限緊迫,所以社員們都興奮難抑,那些剛剛退組的後悔不已,紛紛成為壞馬,要吃回頭草。不幸壞馬吃回頭草這類事情和精神戀愛一樣,講究雙方面的意願;壞馬欲吃,草興許還不願意呢。馬德保對那些回心轉意的人毫不手軟,乘機出惡氣説要進來可以,周莊不許去,那些人詫異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來不及。
學生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認識到錢的價值。以前小學裏出遊,總要帶許多東西一點錢;現在學生已經懂得中國的政局穩定,絕無把人民幣換成貨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帶一點東西許多錢。林雨翔要了三百,料想在周莊花已經夠了,手下留情的話還可以用剩一些。林父對錢憐惜,轉而變成對旅遊的痛恨。結果旅遊業步出版業的後塵,被林父否定得有百害無一利,什麼“浪蕩公子的愛好”,“無聊者的選擇”。?錢雖説給了,林父對學校卻十分不滿,説畢業班的人還成天出去玩,天理何在?
週日早上,學校門口停了一輛小麪包車。天理雖然暫時不知道在哪裏,但天氣卻似乎是受控在馬德保的手中,晴空無雲,一片碧藍,好得可以引天文學家流口水。林雨翔不愛天文,望着天沒有流口水的義務;只是見到面包車,胃一陣抽搐,這才想到沒吃早飯。他沒有希特勒“一口氣吞掉一個國家”的食量和利齒,不敢妄然打麪包車的主意,只好委屈自己向羅天誠要早飯。
羅天誠眼皮不抬,折半截面包給林雨翔。林雨翔覺得羅天誠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價值,便問:“喂,小誠誠,你好像很喜歡裝深沉。”
羅天誠低聲説深沉是無法偽裝的。
“那你去過周莊嗎?”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問一下罷了。周莊那裏似乎有個……大貴人,後來出錢建——是修長城,被皇帝殺掉了。這個人腦子抽筋,空留一大筆錢,連花都沒花就——”
羅天誠嘆道:“錢有什麼意思。一個人到死的時候,什麼名,什麼利,什麼悲,什麼喜,什麼愛,什麼恨,都只是棺木上的一縷塵埃,為了一縷塵埃而辛苦一生,值嗎?”語氣裏好像已經死過好幾回。
林雨翔不比羅天誠死去活來,沒機會爬出棺材看灰塵,説:“現在快樂一些就可以了。”
羅天誠解剖人性:“做人,要麼大俗,要麼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志摩是大雅,馬德保是大俗,但他們都是快樂的人,可你卻半俗不雅,內心應該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內心感受,沒有痛苦。説馬德保快樂是可以理解的;徐志摩除了飛機失事頭上一個大洞死得比較不雅外,評上大雅是沒有異議的;可林雨翔沒有證據説明他不俗不雅,便問:“那你呢?”
羅天誠被自己的問題反嗆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説話,由大雅變成大啞。
林雨翔的問題執意和羅天誠的回答不見不散,再問一聲:“那你呢?”
羅天誠避不過,莊嚴地成為第四種存在形式,説:“我什麼都不是。”
“那你是?”
“我是看透了這些。”
林雨翔心裏在恣聲大笑,想這人裝得像真的一樣;臉上卻跟他一起嚴肅,問:“你幾歲了?”
“我比你大。相信嗎,我留過一級。”
林雨翔暗吃一驚,想難怪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來乃是大笨。
“我得過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個學期的學。”
林雨翔心裏猛地停住笑,想剛才吃了他一個麪包,死定了。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羅天誠淡淡説:“你怕了吧?人都是這樣的,你怕了坐後面,這樣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裏話和行動部署都被羅天誠説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説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證實他的正確,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證實他的錯誤。説:“肝炎有什麼大不了的——”為了要闡明自己的凜然,恨不得要説“你肝沒了我都不怕”,轉念一想羅天誠肝沒了自己的確不會害怕被染上,反會激起他的傷心,便改口説,“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親憑空栽上肝炎病史後,前赴後繼道:“我的爺爺也是肝炎呢!”説完發現牛皮吹歪了,爺爺無辜變成病魔。輕聲訂正:“也患過肝炎呢!”
“你沒得吧?”
“沒有。”
“以後會的。”羅天誠的經驗之談。
“唔。”林雨翔裝出悲愴。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這世上人情冷暖了。”
“是嗎——”林雨翔説着屁股又挪一寸。
車到大觀園旁澱山湖,車裏的人興奮得大叫。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氣和狹隘。造物主彷彿是在創世第六天才趕到上海挖湖,無奈體力不支,象徵性地鑿幾個洞來安民——據説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叫“Pool!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帶過來開上海人的眼界。澱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門的自然景觀,它已經有資格讓加拿大人尊稱為“Pond”了。一車人都向澱山湖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過去了。車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腳癬,坑窪不斷,一車人跳得反胃。餘秋雨曾説去周莊的最好辦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興許是水面不會患腳癬,但潛台詞肯定是陸路走不得。馬德保是不聽勸誡的人,情願自己跳死或車子跳死也要堅持己見。跳到周莊,已近九點。
周莊不愧是一個古老的小鎮,連停車場都古味撲鼻,是用泥土鋪成的。前幾天秋雨不絕,停車場的地幹後其狀慘烈,是地球剛形成時受廣大行星撞擊的再現。一路上各式各樣的顛都在這裏彙總温故知新一遍。
文學社社員們全下了車,由馬德保清點人數。本想集體活動,顧慮到周莊的街太小,一團人定會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組。林雨翔、羅天誠之外,還加一個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翔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叫沈溪兒。她和林雨翔關係不太好,因為她常提防着林雨翔藉着豐厚的古文知識來奪她的課代表之位——她小時候是林雨翔的鄰居的鄰居,深知林雨翔當年的厲害。可林雨翔向來對女子過目就忘,一點也記不起有過這麼一個鄰鄰居。其實林雨翔對語文課代表的興趣就似乎是他對女孩子的興趣,一點都沒有的,只是有一回失言,説語文課代表非他莫屬,嚇得沈溪兒拼命討好原來的語文老師,防盜工作做得萬無一失。
對男子而言,最難過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這樣內部永遠團結不了;所幸沈溪兒的相貌還不足以讓男同胞自相殘殺,天底下多一些這樣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更幸運的是林雨翔自詡不近色;羅天誠的樣子似乎已經皈依我佛,也不會留戀紅塵。
周莊的大門口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公車,可見我國政府對提高官員的藝術修養是十分注重的。中國人沒事愛往房子裏鑽,外國人反之,所以剛進周莊,街上竟多是白人,疑是到了《鏡花緣》裏的白民國。起先還好,分得清東南西北,後來雨翔三人連方位都不知道了,倒也盡興。
遊周莊要游出韻味,就必須把自己扔到歷史裏。那裏的佈局雜而有章亂而有序。這種結構很容易讓人厭煩,更容易讓人喜歡,但這些要先把自己沉溺在周莊裏才能下定論。
有了這個特徵,周莊很能辨別人性——看見第一眼就大喜的人,是虛偽的;而大悲的人,是現實的;不喜不悲的人,恐怕只有羅天誠一個。林雨翔盡興玩了兩三個鐘頭,覺得不過爾爾,幾條河而已。沈溪兒高興得不得了,牽着林雨翔的手要他快走,林雨翔每次都是縮手已晚,被仇人當狗一樣帶着散步。
沈溪兒撒嬌要乘船。不漂亮的女孩子撒嬌成功率其實比漂亮女孩子要高,因為漂亮女孩子撒嬌時男的會忍不住要多看一會兒,再在心裏表決是否值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撒的嬌,則像我國文人學成的西方作家寫作手法,總有走樣的感覺;看她們撒嬌,會有一種罪惡感,所以男的都會忙不迭答應,以制止其撒嬌不止。
沈溪兒拉住點頭的林雨翔興奮得亂跳。待有空船。周莊船伕的生意極佳,每個人都恨不得腳也能划槳,好多拉些生意。五十米開外的河道上有一隻船遊興已盡,正慢慢靠來;船上的船伕兩眼並沒看河道,而是盯住乘客談笑。這船上只坐了一個人,背對着林雨翔,耐冷如北極熊,秋意深濃時還穿着裙子。一頭的長髮鋪下來快蓋住了揹包。那頭長髮耀眼無比,能亮徹人的心扉,讓女的看了都會自卑得要去削髮,男的看了恨自己的手沒有地方貪官的魔掌那麼長,只能用眼神去愛撫。
林雨翔也忍不住斜視幾眼,但他記得一部小説裏的警世妙句“美女以臉對人,醜女以背對人”,心裏咬定那是個醜女,不禁為那頭髮惋惜。
沈溪兒也凝望着背影,忘卻了跳。羅天誠雖已“看破紅塵”,只是看破而已,紅塵俗事還是可以做的,所以索性盯着長髮背影發呆。
三個人一齊沉默。
船又近一點,沈溪兒喃喃着:“是她,是Su—Su—”看來她和船上那女孩認識,不敢確定,只念她英文名字的前兩個字母,錯了也好有退路。船伕(Poler)該感到慶幸,讓沈溪兒一眼認出來了,否則難説她會不會嘴裏胡謅説“Po—PoPo:尿壺。”呢。
沈溪兒終於相信了自己的眼力,彷彿母雞生完蛋,“咕——咕”幾聲後終於憋出一個大叫:“Susan,Susan—”
船上的女孩子慢慢回眸,冰肌如雪——如北方的雪。哪個女孩子如上海的雪,也算她完了。
沈溪兒確定了,激動得恨不得投河游過去。船上女孩子向她揮手,露齒一笑。那揮手的涉及範圍是極廣的,瞄雖然只瞄準了沈溪兒,但林雨翔羅天誠都沾了溪兒的光,手不由升起來揮幾下。這就是為什麼霰彈要在一定距離內才能發揮最大威力。
沈溪兒視身上的光為寶,不肯施捨給林羅兩人,白眼説:“她又不是跟你招手,你激動什麼!”説着想到中文裏的“你”不比英文裏的“You”,沒有罵一拖二的神奇功能,旋即又轉身笑羅天誠:“喂,你別假深沉,你也是啊,自作多情。”
訓完後迎接Susan。船快靠岸了,Susan攏了攏頭髮,對沈溪兒嫣然一笑,説:“你也在這裏啊,真巧。”然後小跨一步要上岸,不幸估計不足,差點跳水裏,踉蹌了一下。林雨翔忙要伸手去拉,沈溪兒寧朋友死也不讓雨翔玷污,拍掉他的手,扶住Susan。Susan驚甫未定,對林雨翔赧然一笑。林雨翔怔住,杜甫的《佳人》第一個被喚醒,腦子裏幽幽念着“絕代有佳人,絕代有佳人”。第二個甦醒的是曹植的《美女賦》“美女妖且閒……”,這個念頭只是閃過;馬上又變成《西廂記》裏張生初見崔鶯鶯的情景“只叫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然後變性,油然而生《紅樓夢》裏林黛玉第一次見賈寶玉的感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裏見過的,何等眼熟!”暢遊古文和明清小説一番後,林雨翔終於回神,還一個笑。
沈溪兒偶見朋友,不願意再划船了,要拉着去玩。林雨翔追上去嚴肅道:“喂,馬德保説了,不準——”
“馬德保馬德保,你跟他什麼關係,聽話成這樣!走,Susan。”沈溪兒怒道。
Susan有些反應,問:“他是不是那個你説的精通古文的林雨——”
“就是這小子。”沈溪兒答。
“哇,古文耶——”説着伸出手説,“你好,久仰了。”
林雨翔驚喜地伸手,惹得羅天誠在一旁眼紅。沈溪兒拍人的手上了癮,打掉Susan的手説:“握什麼,不怕髒?”林雨翔握一個空,尷尬地收回手搔頭説:“哪裏,只是稍微讀過一點。”
Susan把這實話當謙辭,追問:“聽沈溪兒講你能背得出《史記》?”
林雨翔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恨沈溪兒吹牛也不動腦筋,憑林雨翔的記憶力,背《老子》都是大有困難的;何況在林家,《史記》乃是禁書,林雨翔連“世家”“列傳”都會搞淆,哪有這個本事,忙説:“以前小時候的事情了,現在不行了,老矣!”
這憋出來的幽默惹得Susan格格地笑,手撫一下頭髮命令:“那可不行,你一定要背!”
林雨翔被逼得直襬手:“真的不行!真的——”説着還偷窺幾眼Susan。
羅天誠被晾在一邊,怪自己連《史記》都沒看過,否則便可以威風地殺出來向Susan大獻殷勤。
林雨翔把話岔開,問:“你沒有中文名?”沈溪兒代答道:“要你管,她在加拿大時我就這麼稱呼她。”
林雨翔追問:“加拿大,怎麼樣?”
沈溪兒又成代言人:“你沒聽説過?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只有大家拿!”
林雨翔一聽,愛國胸懷澎湃,又懶得跟沈溪兒鬥,問Susan:“你這樣不冷?”
這話把Susan遺忘的“冷”全部都提醒上來了,説:“當然冷——冷死我了——可這樣能貼近江南小鎮啊——江南美女都是這樣的。”
林雨翔見Susan的話頭被轉移掉了,暫時沒有要背書的危險,緊張頓時消除,老饕似的呼吸空氣。
“你要背《史記》噢,不許賴!”Susan笑道。
林雨翔一身冷汗。沈溪兒怕雨翔被折磨死,博愛道:“好了,Susan,別難為林大才子了。你怎麼會在周莊呢?真怪。”
“來玩啊。上海這地方太不好玩了,佘山像小籠饅頭似的。嗯!看了都難過,還是周莊好玩一些。你來多久了?還拖了一個——大才子!哈哈,我沒打擾你們吧,如果我是燈泡,那我就只好——消失!”
林雨翔被她對佘山的評價折服,傻笑着。羅天誠大失所望,原來搞這麼久Susan還沒發現自己,恨自己方才深沉得太厲害,心齋做過了頭,回到人世間就丟面子了。
沈溪兒見Susan誤會了,厭惡得離林雨翔一大段距離,説:“呀!你太壞了!我和這小子?”然後吐吐舌頭,表示林雨翔不配。
“我在船上還看見你和他牽着手呢。”Susan羅列證據。
沈溪兒臉上緋紅,拼命甩手,恨不得斷臂表示清白:“哪裏啊,是他非要拉住我的!”
“什麼!我——我沒——”林雨翔焦急地解釋。Susan打斷説:“才子,好福氣噢,不準虧待了我的朋友,否則——”
那“否則”嚇得林雨翔心驚肉跳,沈溪兒還在抵抗説“沒有沒有”。Susan也不追究,招呼着一起玩。走了一程才發現還有個男孩子,忙問:“你叫什麼名字?”
羅天誠受寵若驚,説:“我叫羅天誠,羅——羅密歐的羅,天——”直恨手頭沒有筆墨讓他展示羅體字。Susan説:“我知道了,羅天誠,聽説過。”羅天誠吃驚自己名揚四海,問:“你是哪個學校的?”
“和你一個啊。”Susan略有驚異。
羅天誠雖像佛門中人,但做不到東晉竺道生主張的“頓悟”,問Susan:“什麼一個?”
“一個學校啊。”
“什麼,一個學校!”羅天誠佛心大亂。林雨翔也駭然無語,驚詫這種破學校也能出大美女,而且自己竟從未見過,不由對學校大起敬佩,想這小鎮真是藏龍卧虎的地方。
四人一起遊周莊。周莊的一些古街也增大了吞吐量,可以容四人並排走,那時就出現了問題,究竟誰走Susan旁邊。沈溪兒只能罩住一面,Susan另一面全無防守。林雨翔今天對Susan大起好感——如果説沒有哪個男孩子見了美女會不動情,這話不免絕對,至少有表面上若無其事如羅天誠者,內心卻澎湃得像好望角的風浪。林雨翔表裏一致,走在Susan身邊,大加讚賞:“哇,你的頭髮是用什麼洗髮水洗的?”
沈溪兒攔截並摧毀這句話:“你是誰,要你管三管四幹什麼?”
“喂,我問的是Susan,你是誰,要你管三管四幹什麼?”罵人時最痛苦不過於別人用你的話來回罵你,分量也會猛增許多。沈溪兒充分領教了自己的厲害,恨自己還沒這話的解藥,只好認罵。
林雨翔再問:“你跟Susan是什麼關係?”
“朋友關係——好朋友。”沈溪兒吃一塹,長了好幾智,説話都像下棋,考慮到了以後幾步。
“那好,你可以干涉你的好朋友嗎?”
沈溪兒不料剛才自掘的墳墓竟這麼深,嘆氣搖頭。Susan則是秉着大清王朝的處事精神,放俄國和日本在自己的領土上打仗,她則坐山觀虎鬥。
到了必要時,Susan略作指示,讓倆人停戰:“好了,你們太無聊了。我肚子餓了,想吃中飯了,你們吃嗎?”沈溪兒憤然道:“我們倆吃,別叫他們。”
“沒關係的,一起吃嘛。”Susan倒很大度。
沈溪兒勸Susan:“喂,你可想清楚了,這是引狼入室,懂嗎?”
Susan微微一笑:“什麼狼,他們倆又不是色狼。”
雨翔的潛意識在説“我正是”,臉上卻一副嚴肅,説:“當然不是了,羅天誠,是嗎?”
這個問題的回答難度是極高的。羅天誠省悟過來,他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好放棄。
沈溪兒譏諷:“咦,林雨翔,你不是説你不近女色的嗎?怎麼?”説出這個問題後得意非凡,想應該沒有被他還擊的可能。
林雨翔忙説:“朋友,不可以嗎?”——其實,這世上最可畏的男人是自稱不近女色的,他們只是未遇理想中的女色罷了,一旦遇上,憑着中國漢字的博大精深,“不近女色”馬上會變成“不禁女色”,所以,歷史學科無須再追究漢字是不是倉頡所創,總之,漢字定是男人造的,而且是風流男人造的。
快出周莊了,發現有家古色古香的麪館,裏面棕紅的桌椅散發着陳腐味,所以,撲鼻就是歷史的氣息。四個人飢不擇食,闖了進去。店主四十多歲,比店裏的饅頭要白白胖胖多了,乃是“四書”里君子必備的“心寬體胖”型。有了君子的體型不見得有君子的心。店主雖然博覽過眾多江南美女,但見了Susan也不免飢餓得像在座四人。他對Susan搓手問:“小姑娘,你要什麼?”其餘三人像是不存在於店裏。
“喂,你還要問我們呢!”沈溪兒不服道。
店主忙換個語氣:“你們也要來點什麼?”
沈溪兒氣得要走,雨翔拉住她説算了,店主是不會對她起非禮之心的。
四個人要了菜後坐賞街景。沈溪兒説店主不是好人,羅天誠嚴肅道:“做人,要麼大俗,要麼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了;Susan,你是大雅,店主是大俗,我就是半俗不雅。”Susan聽得崇拜不已,笑着説:“我哪裏是大雅,不過你説得很對!”
林雨翔覺得這話好生耳熟,終於想起是他在車上説過的話,只是徐志摩換成Susan,馬德保換成店主,而羅天誠本人因動了凡心,自願由聖人降到半俗不雅。林雨翔從椅子上跳起來,説:“這話你説過!你在——”
沈溪兒四兩撥千斤,輕聲就把這話掐斷:“説過又怎麼了,我們反正沒聽過。你這人也太自私了,聽過的話就不許別人聽了。”
羅天誠説:“林雨翔,你太重名利了,以後會後悔的,我説過,當一個人要死的時候,什麼——”
林雨翔這次學乖了,和羅天誠一起説:“什麼名,什麼利,什麼愛,什麼恨,都是棺木上的一縷灰塵,為一縷——”
羅天誠糾正道:“是——塵埃!”趁雨翔發愣,忙把下半句真理給説了:“為了一縷灰——塵埃而辛苦一輩子,值嗎?”
Susan聽得拍手,以為是兩個人合璧完成的傑作,大悦道:“你們太厲害了,一個能背《史記》,一個能懂哲學。來,林雨翔——同志,請你背《史記》。”
雨翔詫異Susan還沒忘記《史記》,想一個大美女的記憶力超羣的確是一件憾事。推託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再説,我嗓子不舒服。”
“那好辦,你,還有你們兩個等着,我去買可樂,你一定要背喲!”Susan説完奔出去買飲料。林雨翔忙問沈溪兒:“喂,她是幾班的?”
“無可奉告。”
“問你哪!”
“無可奉告。”
兩個無可奉告後,Susan跑回來説:“你們誰幫我拿一下。”沈溪兒有先知,按下兩個都要站起來的男士,説:“我來,你們倆歇着。”
林雨翔喝完飲料,逃避不過了,信口開河説:“《史記》沒藝術性,背宋詞吧,歐陽修的《蝶戀花》,我背了——”
“不行,我要聽柳永的《蝶戀花》。”Susan道。
林雨翔驚駭地想,Susan這女孩子不容易,居然知道柳永。記得七八歲時背過柳永的詞,全託林父愚昧,不知道柳永和妓女的軼事,才放手讓他背誦。現在想來,柳永《蝶戀花》的印象已被歲月的年輪軋死,沒全死,還殘留一些,支吾道:
“佇倚——那個危樓風細細,望春極愁——”
“錯啦,是望極春愁——”Susan糾正道,“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對嗎?”
林雨翔説不出話,另眼相看Susan。
沈溪兒嘲笑:“小時候還背古文呢!嘻嘻,笑死人啦。Susan,好樣的!”
林雨翔據實交代:“柳永的詞我不熟,歐陽修的還可以。”
沈溪兒評點:“大話!”林雨翔委屈地想這是真的。
Susan給林雨翔平反:“不錯了,現在的男孩子都太膚淺了,難得像林雨翔那樣有才華的了。”林雨翔聽了心如灌蜜,恨不得點頭承認,靦腆地笑。
羅天誠被三個人的談話拒之門外,壯志未酬,彷彿紅軍長征時被排除在“軍事最高三人團”外的毛澤東,沒人理會,更像少林寺裏的一條魚——當代少林寺的除外。
Susan發現漏了羅天誠,補救説:“你也是,大哲人。”
羅天誠被誇,激奮得嘴裏至理名言不斷,什麼“人生是假,平談是真”,引得Susan兩眼放光。
經過漫漫地等待,菜終於上來。四個人都有一碗麪,有所不同的是Susan的麪條根根士氣飽滿,也是一副“君子”的樣子;相形之下,其餘三人的麪條都像歷盡了災難,面黃肌瘦。用政客的説法,Susan的面是拿到國際上去樹立民族自信的;其他的面則是民族內部矛盾的體現。
沈溪兒扔筷説:“不吃了!”Susan拼命抱歉,分她麪條。再比下去也令人窩火,Susan面上的澆頭牛肉多得可以敵過其他三人總和,質量就更不用説了。放在一起,那三盤澆頭彷彿是朱麗葉出場時身邊的婢女,只為映託主人的出眾。
Susan只好再分牛肉,林雨翔有幸分得一塊,感動地想,這麼體貼的女孩子哪裏去找,不由多看幾眼,裝作不經意地問:“喂,Susan,你覺得你理想的男朋友是什麼樣子的?”問完心裏自誇語氣控制得很好,這問話的口吻好比宋玉的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介於低俗和暴露之間,適到好處。
Susan説:“我要他是年級的第二名!”
“為什麼不是第一名?”
“嗯,因為我是第一名,我不想他超過我,這樣我就……嗨嗨,是不是很自私?”Susan調皮地笑。
林雨翔今天吃的驚比周莊的橋還多,幡然大悟原來她就是年級裏相傳的第一名的冷美人,恨自己見識淺陋。美女就像好的風景,聽人説只覺得不過爾爾,親眼看了才欣然覺得果然漂亮,可見在愛情上眼睛不是最會騙人的,耳朵才是。
林雨翔此刻的感受只有失望,因為他絕沒有年級第二的實力。
沈溪兒又纏住Susan説話,莫不是些數學題目;兩個人談完後還相互對視着笑。林雨翔想插話插不進,心中忿忿,想你既然都説完了,何須佔用我林雨翔寶貴的青春——在人看來,佔着茅坑不拉屎是可惡的,其實,最可恨的卻是拉完了屎還要佔着茅坑。
林雨翔縮頭縮腦要問話,不論好壞,剛露個腦袋,那問題就被沈溪兒照戩不誤。氣憤了,強硬地問:“Susan,你有沒有過——那個?”
這個問題雖含糊,但憑着它豐含的內容,卻煉得銅牆鐵壁,沈溪兒想砍都砍不斷。
Susan臉上不絕的紅暈,咬住嘴唇道:“當然沒有——真的沒有。”
林雨翔心裏寬慰許多。現在的男孩子都把柏拉圖給扭曲了,挑紅顏宛如吃東西,被人咬過的絕不能要。雨翔很榮幸地想去咬第一口。
羅天城要和雨翔爭咬,把人動物性的一面展露無遺。林雨翔向Susan要了電話號碼。羅天誠邊吃麪邊心裏默記。他的人生觀沒多大變化,愛情觀卻面目全非,覺得紅顏還是要的好。羅天誠每次回想起自己的滄桑劇變,都會吃驚,好比是一個人出趟門,回來發現自己的屋子已經換了一幢,肯定會有的那種吃驚。林雨翔的屋子沒換,?主人換了。熱情之火終於壓抑不住,熊熊地燒,旺得能讓科威特的油田自卑死。
那些當然只是內心變化。倆人外表上都平靜得像死水。突然Susan驚喜地發現什麼,招呼説:“哇,我發現桌上有一首詩。”林羅的兩個腦袋忙湊過去。林雨翔正心旌搖曳,詩才也隨情而生。看見桌上有人刻着一首詩:
卧春
卧梅又聞花
卧知繪中天
魚吻卧石水
卧石答春綠
林雨翔大叫:“好!好詩!”發議論説:“這首詩不講究韻律,不是韓愈所作,這種五言絕句肯定是柳宗元反對駢驪文那時候創作的,我曾在《中國文學史》上見到過。憑我的記憶,卧梅是指盛產於北方的一種梅花,枝幹橫長,看似卧倒;主人正在房裏卧着,心中描繪自己如日中天時的情景,而‘卧石’,似乎是哪本古書裏的?《萬曆野獲編》?好像是的,裏面的一個地方,在雲南?好像是的,是一個景觀,臨近它的一潭水叫卧石水,魚都在輕吻卧石水,這一段真是寫神了,有柳宗元《永州八記》裏《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裏那——魚的風采,最後,卧石似乎在回答春天已經到了,好詩!好意境!”
Susan聽得眼都不眨,讚不絕口道:“哇,林雨翔,你真厲害!”
林雨翔信口把書名文名亂扯一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虛榮心得到滿足,野心蓬勃要再發高見,不料羅天誠在一旁冷冷地説:“你再念幾遍試試。”
林雨翔又唸了三遍。Susan猛地大笑,誇羅天誠聰明。林雨翔忙問怎麼了,Susan笑得説不出話,羅天誠附着一起笑。沈溪兒起先也不懂,看幾遍詩也笑得要斷氣。林雨翔小心翼翼地默讀幾遍詩,頓時滿臉憋紅,原來這詩的諧音是:
我蠢
我沒有文化
我只會種田
欲問我是誰
我是大蠢驢
悟出後頭皮都麻了,?想想剛才引了一大堆東西,又氣又悔又羞,只好低着頭吃麪。
羅天誠不讓雨翔有借面遮羞的機會,説:“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吧,我們走吧,還有半天呢。”
Susan擺手説:“不,我沒有半天了,下午我還要趕回去呢,你們去玩吧。”
雨翔走出失利陰影,留戀得不得了,説:“沒關係的,可以晚上和文學社一起走啊,反正順路。”
“不了,我又不是文學社的人。”
雨翔恨沒有權力當場錄取Susan,暗打馬德保的主意:“馬老師人挺好的。”
Susan堅持説:“真的不了,我還有事呢。”
羅天誠仲裁説:“好了,林雨翔,別纏住人家,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該走就要讓她走。”頓頓再問:“Susan,你決定什麼時間走?”
“還有半個小時。”
“不如游完退思園再説吧。”林雨翔提議。
羅天誠一笑説:“天才,這裏是周莊,沒有退思園,這裏只有沈廳。”林雨翔梅開二度,窘促得説不出話。
沈溪兒聽到老祖宗的廳,激動得非要拉Susan去。四人匆匆結賬,店主挽留不及,在門口嘿嘿地笑。四人拐了半天,終於尋到沈廳。
有精神的人死後,精神不死;同樣道理,有錢人死後,錢不死;沈萬三的錢引得中外遊人如織,沈廳裏的人口密度正教人認識計劃生育的重要性。四人很快被衝散掉,沈溪兒跟了羅天誠,林雨翔有幸和Susan衝在一起。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是遠優於四個人在一起的。人潮裏Susan和雨翔貼得很近,Susan的髮香撲面而來,雨翔不禁萌生了一種伸手欲挽的衝動——這是本能。據一個古老傳説,上帝造人時,第一批出爐的人都有兩個頭四隻手四條腿,就是現今生物學裏的雌雄共體,可上帝覺得他們太聰明瞭,就把“人”一劈為二,成為現在的樣子,於是,男人便有了搜尋靠近另一半——女人的本能。當然也不乏找錯的,就是同性戀了。林雨翔想起這個傳説,啞然失笑。
Susan問:“你笑什麼?”
林雨翔怕再引用錯誤,連中三元,搖頭説:“沒什麼。”想想仍舊好笑,難怪現在言情電視連續劇裏都有這種台詞“我倆單獨在一起吃飯”,其實從形式邏輯學來説,此話不通,倆人何謂“單獨”。但從神學來説,便豁然通了——兩個人才能被真正意義上拼成一個人,所以“單獨”。倘若一個人吃飯,充其量只是半個人爾爾。林雨翔這半個人找到另外半個,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原配,可欣喜得直想接近。
貼得更近了。Susan自覺往旁邊避了一步,不慎踩中別人一腳。那人旁邊兩個小秘,正要開口罵,不料被踩者看見Susan抱歉的笑,頓時一退,“Sorry,Sorry”不停。兩個鬼怪故事裏出來的女妖想替老闆申冤未果,齊唰唰打白眼。
再走一程,Susan擔心和沈溪兒一散不聚,要下樓去找。雨翔開導她:“人找人,找死人。”Susan帶倔地笑説:“我不管找死人找活人,她是我朋友,我一定要找到。”説着,搶了上帝的活幹,自劈一刀,離林雨翔而去。雨翔挽留不住,只好跟上去。
倆人在沈廳裏兜圈子,林雨翔心猿意馬,踩人腳不斷。他踩腳成為專家權威後,得出這麼一個規律,踩着中國人的腳,不能説“對不起”,要説“Sorry”,被害者才會原諒你,可見外文比中文值錢。你説一個Sorry可抵上十聲“對不起”,與人民幣兑美元英鎊的匯率相符,足以證明語言與經濟的親密關係;而踩上外國人的腳大可不必擔心,他們的腳趾和他們的財氣一樣粗壯,斷然沒有一腳踩傷的後患,説不準自己的腳底還隱隱生痛呢。
茫茫人海芸芸眾腳裏,Susan驚喜地發現沈溪兒一臉怒相站在門口,飛奔過去,説:“可找到你了!”
林雨翔也尾隨。沈溪兒審訊道:“你們做了什麼?”
“找你們呀!”Susan天真道。
“姑且相信。呀,Susan,你快到時間了吧!”
“哇,真的,我要趕回去了。”
林雨翔盯住羅天誠的臉,感覺到他臉上的醋意比周莊的秋意更濃。他手一拍羅天誠的肩,大度説:“想開一點。”然後問Susan:“我們送你吧!”
Susan莞爾一笑,説:“不用了,我自己走。今天玩得太開心了。”雨翔要問些什麼,見Susan正和沈溪兒密切地惜別,談得插針難進,就算把自己的話掐頭去尾如馬拉美的詩歌也未必能放得進去,只好作罷。
Susan向林雨翔一揮手道聲再見,便轉身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古巷的深處。街上空留下了神色匆匆的行人。雨翔站着發呆,極目遠眺,清純的身影早不見了,但他還在眼中耳中一遍一遍重温,心裏卻空白一片。剛才有過的繁華,都淡漠得感覺不到了,有過的思緒也凝住了,好像心也能被格式化似的。
雨翔極不忍心地扭頭看身邊的河道,驀地發現有斑瑕,定睛一看,驚叫道:“雨!”方圓五米里的人都仰望天,老天不負眾望,雨越織越密,河面上已經是雨點一片,眼前也迷濛得像起了霧。三人縮在屋檐下躲雨,身邊擠滿了人。林雨翔貼着一個長髮女郎,穿着色彩繽紛,還常拿出鏡子來照有沒有被雨破相。身上有股奇香——香得發臭。她貼着一個禿頭男人,那才是貼着,看來上帝也有漏斬的時候。那男人目測年紀該有北大那麼高壽了,但心卻不老,常用手理頭髮——恨沒幸存的頭髮理,只好來回撫摸之,另一隻手不閒着,緊摟住色彩繽紛。雨翔情不自禁地往邊上擠,旁人大叫:“哎喲,擠啥啦!”嚇得林雨翔忙立正。還有些人帶了傘,在羨慕的眼光裏,撐開傘,感激天氣預報難得竟有報對的時候。
Susan的印象在雨翔腦子裏漸漸模糊了。雨翔甚至快淡忘了她的樣子。猛地想起什麼,喊:“完了!”
沈羅嚇一跳,問什麼完了。雨翔道:“Susan她沒帶傘,會淋着的。”
“你別瞎操心了。她又不是小孩子。”羅天誠和沈溪兒協力完成這話。
雨中的江南水鄉更風雅別緻。小吃店裏的煙雜拌在雨絲裏輕緩騰空,躲雨的人過意不去,只好買一些做表示。書畫攤上,那些漫着霧氣的畫終於等到意境相似的天氣,不論質量,都暢銷了。
氣温冷了一大截。那禿頭竭力摟緊女郎以借温。林雨翔看着心裏一片迷茫,只擔心Susan會不會冷,恨不得衝出去。羅天誠呆滯地發抖,沈溪兒也緊咬住嘴唇。
雨翔打消掉了去追Susan的念頭——因為追上也不能做什麼。於是注意着江南的少女。由Susan帶起他久藏的慾望後,他對女孩子大起科研興趣,盯着來往的水鄉少女。街上美女很少,因為這年頭,每天上一次牀的美女比每天上一次街的美女多。舉凡女孩子,略有姿色,都在大酒店裏站着;很有姿色,都在大酒店裏睡着;極有姿色,都在大酒店經理懷裏躺着。偶有幾個清秀脱俗的,漫步走過,極其文靜。看她一眼,她羞澀地低頭笑,加快步子走過雨翔面前——這是上海美女所沒有的。上海的美女走在街上向來目不斜視,高傲地只看前方,穿馬路也不例外;上海的男人卻大多目不正視,竭力搜索美女,臉上的肌肉已經被培訓得可以不受大腦控制而獨立行動,見到美女就會調出個笑,因為如此的關注,所以,在上海只聽到車子撞老太婆,鮮聞有車子撞上美女。
林雨翔對他自己關於交通的奇思異想十分得意,習慣地想講給Susan聽,轉頭才醒悟到Susan已經走了,心中一陣空落,失望地嘆氣。
這雨下了將近一個鐘頭,Susan該在路上了。三人再去遊南湖,湖光粼粼裏,三人都沉默着。林雨翔似乎和羅天誠結下了深仇大恨,彼此都懶得瞻仰對方尊容。
傍晚已臨,風也加勁地驅趕遊人。三人往回趕的時候,一路上被攔住問是否住店的不斷,好不容易走到車上,來時的興奮都不在了,惟剩下疲憊和遺憾。
馬德保正就地演講,拿着剛買來的小冊子介紹小鎮歷史。並説他已收到一個全國徵文大賽的邀請,要率社團投稿參加。
林雨翔尚沒有參賽的意思,羅天誠重歸深沉,什麼“生命的悲劇意識”之“人生是假,平談是真,淡泊名利,落盡繁榮,洗下鉛華”,説得周遭女社員直誇他是劉鏞第二,見羅天城並無欣喜,再誇劉鏞是羅天城第二。
林雨翔毫無思想。一張落寞的臉消融在夕陽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