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孟説,那又怎麼樣。我就是表演,我表演的內容就是我愛你。
我説,嗯,我也是,我表演的內容是我不愛你。
孟孟説,臭清高。
我生命裏經常出現這樣的事情,我明明是某個單詞,結果卻被人脱口而出,你這個反義詞。我説,孟孟,這部戲拍攝時間是多長。
孟孟説,兩年。
我説,我只有一年半的檔期。
孟孟説,你跟我經紀人去聯繫。
我已經説不清楚我對孟孟的感情,她時常到半夜才滿口酒氣地回來,但是她説,她的底線就是每天晚上都能回來,而且絕對不允許別人碰她。我説,哦。
我不是相信,也不是不相信。我只是在心中設置了壁壘,我不會去細想這些事情。在第一年的下半學期,就有劇組去找她演戲。她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表現得非常鎮定,我説,你那麼漂亮,這是遲早的事情。
她説,也沒有外面寫的什麼潛規則,製片,副導演我都見過了,也都定過裝了,攝影和美術都覺得很滿意。這個片子的班底雖然不是很有名,但是肯定是會播出的,我已經向學校請假了,學校説大一我們是不批的,除非大導演的片子。我堅持要去。後來他們還真讓我去了。你知道麼,這是一個機會,我要向家裏證明自己,他們打開電視機看到我的臉的時候,我就已經證明好了,而且我還要養活自己,弄不好還要養活你,你喜歡什麼牌子的車?
我換了一本雜誌,繼續翻着頁。
她説,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喜歡上別人的,我不喜歡同行。我看了那些大牌明星的資料,他們都不喜歡同行,我覺得這也是他們成功的一個要點。你雖然是這個行當裏的人,但你其實目光不能在這個裏面,你説兩人都是同行,一年都在到處拍戲,你拍你的吻戲,我拍我的牀戲,這什麼情況啊。而且説實話,同行我都看不上眼。我不光是要成為一個演員,我要成為一個表演藝術家,你看過我新排的話劇麼?哦,你沒來,你去採訪了。等到我畢業大戲的時候你再來唄,給我送十個花圈。不過這次雖然我演的是女二號,其實戲份還挺多的,而且特別能出彩,你知道女一號那個誰麼,她倒是演過不少戲,算是二線,三線?也就三線女演員吧,不知道劇組為什麼選她。
我又換了一本雜誌,又繼續翻着頁。
她又説,這次我才拿兩千塊錢一集,但房租一直是你出的,我拍完這個戲回來,房租我們就一人一半,你看,我也沒讓你給我買過什麼衣服啊包啊,我依着男人,但我不能靠着男人,這三個多月,你就照顧好自己,我給你買了三箱泡麪,沒事那些飯局你也可以多去去,多認識一些人,多一些人脈,説不定以後還可以給我做經紀人。我三個月後回來你可得送我一個禮物啊,你有三個月的時間想。這次我能賺五萬塊錢回來,但下次,我就是五萬一集了,我能賺一百萬回來。到時候我一年就接一部戲,你正好可以給我把把關,挑選挑選劇本,我覺得你的眼光應該不錯的,唉,我的眼線筆呢?
我放下雜誌,幫她收拾着行李。第二天劇組的車接上了她,她去了離開這個城市幾百公里遠的地方拍戲。我則繼續着我的發佈會趕場生活。我每天給孟孟幾條短信,晚上打一個電話,她特別要求我給她打酒店的房間電話,以證明她是獨眠。
我在找開瓶器的時候,翻到了她的一本本子,這本本子裏記錄着我和她之間所有的短信聯繫。我突然記得她説的一句話,她説她的手機短信容量太小,存了兩百條就滿了,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我的那些短信好。
這本筆記本不大,但已經記滿。不得不説,身為一個書法家的女兒,孟孟的字真的很難看。裏面我短信的內容大都冷冰冰的,無非就是哦,好,嗯,呀,就是一本擬聲詞的大集。我從那一刻才做出了決定,我覺得我應該把這個姑娘娶回家。我連忙跑去手機店裏,給她買了一個最貴的手機,不光花光了積蓄,還透支了信用卡。
手機是孟孟的一個女朋友帶去的。孟孟説,她發現女一號有一個經紀人,一個助手,一個企宣和一個司機全程跟着她,而她什麼都得自己來,很不方便,所以要從北京調一個朋友過去給自己當助手,順便讓她看看拍戲時怎麼回事。孟孟收到手機以後很興奮,爬到山頭上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説,你為什麼要爬到山頭上。
孟孟説,因為我們拍戲的那個地方信號不好,我怕打一半斷了,你這麼敏感悶騷的人肯定覺得很掃興,所以我特地爬到了山上,我可是爬了半天。而且我得馬上爬下去候場了,不過我現在有助手了,我的助手會叫我的。
我説,孟孟,你這麼懂得人情世故,你一定會成功的。
孟孟説,嘿嘿。
我覺得自那個時候開始,我內心開始對這個女人開放。我對她的短信內容開始越來越長,有時候走在路上,還會突然發一句,這裏天雨將至。
在一個月以後的一個晚上。我突然接到孟孟的電話,孟孟對着我抽泣不止。我説,怎麼了。孟孟説,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其實很早就發現了,這是一個他媽的野雞劇組,但是我怕你笑話我,我就沒有説。
我對孟孟説,孟孟,你説。
孟孟説,你等等,我爬山上去。
我説,不要了,大半夜的這鬼地方,你就不要爬山上去了。
孟孟説,那我爬到屋頂上去。
我説,你別爬了,你快説。
孟孟説,你是要寫稿了麼?
我説,不是,我是想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孟孟説,這樣的,其實這個女一號是這個電視劇投資人的女朋友,導演和現場製片什麼用都沒有,那個女演員拼命地改我的戲。她覺得我的戲太出彩了,我説那我們換一個角色演,我這個只是一個玩笑話,你知道我其實很想和她搞好關係的,但是第二天導演和副導演就來找我談話了,説讓我不要帶着情緒去表演,並説改戲是編劇的意思,讓我不要瞎想。你知道麼,我和他們籤合同的時候,説好了是二十五集,但是我現在知道他們最後要剪輯成三十集,那五集的錢他們都不打算再給,而且説的,先付一半,拍完再付一半,到現在都還沒有付,他們説,因為我是新人,要看我最後表演的到底怎麼樣。難道他們不知道我表演的怎麼樣麼,還有,這裏多熱啊,而且我們前兩天正好拍到一場穿越的戲,要穿古裝,女一號拍得特別慢,老是出錯,我在旁邊候場等的熱得不行了,趁他們布光的時候,我和女一號説,我實在熱得不行了,而且我還帶着妝,再這樣下去就花了,我能不能去你的商務車裏休息—會兒。劇組就給她配了車。她説,當然,快去吧,咱們是好姐妹這還用問,以後你想用就用,不用來問我。我就上車了,還沒坐兩分鐘,她的經紀人就跑過來,説女一號的很多東西都放在車裏的,讓我不要亂上來。她肯定知道的,我當時跟那個女的説的時候,她就在旁邊不到兩米,她肯定能聽見的,她就是故意要轟我下來,我都塊氣死了,但是我一下都沒有哭。我真的一下都沒有哭。喂,你聽着麼?
我説,我聽着。
我説,我要過來,藉着採訪的名義曝光了他們,我讓他們知道欺負我女人有什麼下場。你等着。
孟孟在電話裏又哭了起來。孟孟説,雖然我經驗不是很豐富,但我覺得這部戲拍的可爛了,就是投資人想捧她女朋友的一部戲,什麼都爛,導演一點經驗都沒有,我們住的可差了,吃的也可差了,前幾天連發電車都沒有,打光都是用的自然光反射,導演説,天好,正好。後兩天發電車來了,我想這光不是不接麼。現在劇組可亂了,都欠着錢呢,導演也都沒拿到錢,前兩天編劇都衝到組裏來了,説自己收不到錢就不讓拍,一看見我們拍,編劇就非要入畫,拉都拉不住,大家又都不敢打他,因為他説他耍了個心眼,最後兩集在他手裏,沒有那兩集,休想把整個電視劇拍完整。你猜後來怎麼着,後來投資人把一半的錢給了他,而且自己編了後面兩集。這個投資人也真夠窮的,這麼一個三十集的電視劇,他就投了五百萬。説超支一分都沒有。其中一百萬還是女演員的片酬,因為他説他女朋友的身價不能掉。一集才十多萬,這個怎麼拍啊,用手機拍都不夠。你快來吧,就説這個劇組欠薪,因為他們欠的人實在太多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爆料的。現在的燈光師都是當地的民工,我們是錄同期聲的,他們在我演哭戲演的最高潮的時候手機居然響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哭出來,導演就一直罵我。我不想演了,我要回來。我要回來照顧你。
我説,你不要回來,我過去幫你報仇。
這可能是我入行以來唯一能寫的負面報道,以前我寫過一些劇組的負面報道,但是都被公關掉了,這個小劇組應該不具備公關能力。我坐了半天的綠皮火車,停站了十九次,終於來到我女朋友拍戲的地方。我出現在現場的時候,孟孟正在演一場生死離別的戲,她對男主角説,我知道你最後不會和我在一起,但是不要緊。現在我要走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你會想我麼,你會想我的,你的眼神已經告訴我了,你閉嘴,你什麼都不要説,我聽你説的已經説夠了,你一開口,我就覺得你要説謊,你還是閉嘴好一些,因為我不會説謊。我不會。你懂麼,你這樣的白痴,怎麼會懂。
説完往前走兩步。突然回頭,説,冬棗,我愛你,我給你最後一次説話的機會,無論是真的假的,我都相信。
接着往前一步,孟孟用手堵住男主角的嘴,説,冬棗,你還是不要説了,你的每一句話都會割在我心裏。
男主角緊緊地抱住孟孟,我身子一哆嗦,增加了我要搞垮這個劇組的決心。
孟孟雙手捧着男主角的臉,痴痴地看着他,説,冬棗,你真狠心,你真的一句話都不願意説麼。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已經被這台詞糾結到膀胱發脹,我很佩服我的女人可以鎮定地全部背誦下來。導演喊了一聲好,但是在此之前,在孟孟説完最後一句台詞以後,燈光都已經先撤了。接下來的戲是被女一號撞個正着,這場戲裏需要孟孟的肩進行表演,所以孟孟還不能收工,一個戴着眼鏡的胖男子在後面舉着巨大的提詞板給女一號看。燈光就緒以後,導演喊道,現場安靜,準備,開機。
女一號先看了看提詞板,再看着男主角,説,你在這裏幹嘛?
導演大喊一聲,好,過。轉場。現場陷入無序混亂。孟孟用眼神看了我一眼,那是匆忙的人羣裏充滿幽怨和愛戀的一眼,我頓時心軟了,恨不能衝上前去擁抱。但是我知道我此行不能暴露和孟孟的關係,否則新聞出來以後勢必對她不利。現場的製片熱情地招待了我,説歡迎歡迎,導演在上廁所,女一在換衣服,我先來給你介紹一下我們的女二號,孟小姐。來,孟孟,過來。
孟孟沒有表情地走了過來。
我伸出手,説,你好。
孟孟伸出手,上下打量着我,充滿狐疑説,你好。然後轉頭向現場製片,現場製片連忙解釋道,哦,這位是記者,陸先生。他在我們劇組兩天,要寫一個報道,為我們宣傳宣傳,你要配合。
孟孟又伸出手,露出笑意,説,哦,你好,叫我孟孟。
我恍然如夢,她真是一個好演員。
一直到了晚上,他們收工,我偷偷溜進孟孟的房間。和孟孟同住的是她的助手,那個女朋友,當時正好跟攝影師談戀愛,住到了別人的房間,正好我們不用為此發愁。關上門的那一刻,孟孟恢復到了以往的模樣,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摁倒在牀上,我配合得好不好,説,親愛的。
我説,很好。你的戲很好,就是台詞有點糾結。
孟孟説,這已經算好的,你是沒看這個故事,最後我居然得白血病要死。媽的我能得一點新鮮的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