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説,娜娜,不是我説你,以你的姿色,出去賣沒有什麼大的前途,你只能賣到兩三百,而且還不穩定,大的桑拿也不會要你,你站街也不安全,去美髮店賣不出價格,我建議你去學學打字,可以給領導做個秘書什麼的,或者去機關做個打字員。
娜娜轉頭問我,你有關係麼?
我説,我沒有關係,你可以去試試。
娜娜笑道,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天下這麼多會打字的,沒有關係怎麼可能進機關單位。你放心吧,我積累一點兒資本,我就自己盤一個美容美髮店下來,外面洗腳,裏面特服,我去找幾個姐妹,我自己就收手了,從事一些管理工作。
我也笑了,複述道,從事一些管理工作,很好。
娜娜認真地規劃着人生,我這麼一個店,如果有五六個技師,我一年抽成也能抽個十萬塊——娜娜攤開了雙手,活動了一下所有的手指,接着説——那樣,如果是個女孩,我就好好養,讓她變成公主。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淫窩裏的公主?
娜娜明顯很高興,道,那我當然不會讓她看見我做的生意。我就把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去好的學校唸書,從小學彈鋼琴,嫁的一定要好,我見的人多了,我可會看人了,我一定要幫她好好把關。如果是個男的,我就送他出國,遠了美國法國什麼的送不起,送去鄰國唸書還是可以的,比如朝鮮什麼的。
我不禁異樣地看了她一眼。
女孩子在構想未來的時候總是特別歡暢,娜娜始終不肯停下,説道,到時候,他從朝鮮深造回來,學習到了很多國外先進的知識,到國內應該也能找個好工作,估計還能做個公務員,如果當個什麼官什麼的就太好了,不知道朝鮮的大學好不好,朝鮮留學回來當公務員的話對口不對口……我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對口。
娜娜得到首肯,喜上眉梢,那就太好了。如果當不成公務員,就做點生意,我這裏應該還留了一點小錢,就是娶老婆麻煩,如果沒買起房子,就得娶個外地老婆,不過不要緊,因為我們在這個地方,本來也是外地人,説不定娶了個外地的,正好是我們本地的。但我們本地也沒什麼好,窮鄉僻壤,如果能娶到一個城鎮户口的老婆就好了,娶個大城市的老婆那真是有出息,比如娶個上海老婆,北京老婆,那我就開心死了,萬一弄得好,娶個外國老婆,娶了朝鮮老婆,那真是出人頭地了,這要是娶到一個美國老婆,哈哈哈哈……【第33節: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33)】
我跟着她一起大笑,哈哈哈哈。
娜娜突然間安靜下來,低聲説,可是,我攢了多少時間啊我才攢了兩萬塊,你知道有些人很變態的,有的人喜歡看你跳舞,一跳要跳一個小時,好多客人喝了酒,怎麼弄都弄不出來,有些客人一定要你説下流的話,還有要親嘴的,還有説要全身漫遊的,有的客人幹到一半,説讓我轉身,我就轉身了,他就偷偷把避孕套給取了,我到最後才發現的,我很小心的,如果不用套的,我要檢查他半天,看了沒問題才行的,後來我就得了病,你別緊張,你聽我説完,我就是覺得那裏不舒服,我跑了好多地方去看,你不知道我把整個縣城的電線杆都看遍了,一家一家對比,最後去了一家,説是技術最好的,一檢查,我得了好幾種病,什麼尖鋭濕疣、皰疹、梅毒、淋病都得了,嚇死我了,醫生説一定要好好治療,否則會轉變成宮頸癌,變成宮頸癌以後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當時緊張啊。醫生説,他們醫院裏新到了一個什麼射線的遠紅外治療儀,發出紅的光,要照一個療程,每個療程半個小時,一個療程照十次,一次五百八十元,我就去照了。我心裏當時那個難受啊,我又怕害了別人,我半個月都沒開張接客,就每天下午去掰開來照半個小時,照了一個療程以後,又抽了一次血,醫生説控制住了,但是因為我得的病實在太多,只好了兩個,就是梅毒和尖鋭濕疣,還剩下皰疹和淋病沒好,需要繼續治療一個療程,療程的內容是繼續照紅外射線,還要掛水,每次都要給我掛那個什麼氯化鈉還是什麼氰化鈉,每次都掛……我又打斷了她,説,是氯化鈉,就是生理鹽水,是氰化鈉的話你真的每次都得掛……娜娜越説越氣憤,道,是的,就是生理鹽水,我説,醫生,能不能照五次,我卡里錢不多了,醫生説不能照五次,照五次容易復發。他問我卡里有多少錢,我説夠是夠,但是我還要過日子,醫生指責我説,是過日子重要還是身體重要,還説我得這種病一定是性生活不檢點,讓我要把和我有過接觸的患者都一起帶來治療,我騙他説,我男朋友出國了。醫生説,你男朋友肯定在國外不檢點,才傳染給了你。但是你自己要愛護自己的身體,一旦沒有治癒,以後你就不能再生小孩了。我一聽會影響生小孩,馬上又刷了一個療程。兩個療程以後,醫生説我的病好了。可是我還是覺得有點不舒服,醫生説那是因為紅外線殺菌效果太強烈,導致一些好的細菌也同時被殺了,所以陰道內的環境有點失衡,但是免疫系統很快就會自動幫我搞好,我説好的,謝謝醫生。醫生還給我開了達克寧,我説那不是治腳氣的麼?醫生説這個止癢殺菌,覺得癢也可以再抹抹,但是現在你的體內已經沒有病毒了。我很高興,那天走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是最後一個病人,我的醫生收好東西,口罩一摘,他媽的,就是那個我轉過身去的時候偷偷把避孕套摘了的禽獸,這個禽獸真的禽獸,居然連自己發生過關係的女人都不認得,我長的有那麼容易忘記嗎,氣死我了,我當時就和他鬧,要他賠我的醫藥費,那個醫生説不可能的,還説他記起來了,還説他自己也得病了,是被我傳染的,我説這怎麼可能,我以前從來都是用套的,他説你們這種小姐,有鈔票什麼都做得出來,又那麼不衞生,我説搞什麼,我很注意衞生的,他説他沒有問我要醫療費已經很好了,他也是用那個什麼紅外線給照好的,我當時那個氣啊,就給砸壞了一個,我一砸以後心想,完蛋了,如果那個醫生一口咬定是我傳染了他,我又沒有什麼勢力,而且我的職業還是犯法的,還沒來得及説理就被抓進去了,那就完蛋了。我砸了他們的紅外治療儀以後説,算了,我就不和你計較了。那個醫生抓住我,要我賠,説這個紅外治療儀要八十多萬,現在紅外線發射器被我弄壞了,我一看,真給我弄壞了,地上是碎掉的罩子。我一聽要八十萬,我就坦然了,我想我反正也賠不起,他們還能把我怎麼着,要是八千塊,我反而緊張了。我都想好了,到時候我就告他強姦。我這一坦然,人也放鬆了,地上撿起了紅外治療儀的發射口,我這一看,頓時氣的差點沒有背過去,罩子碎了以後,裏面就是一個桃紅色的小燈泡,媽的我對這個燈泡是太熟悉不過了,以前我在橫店的洗頭店裏乾的時候,掛的都是這種燈泡,我還親手擰過好幾十個,這個燈泡化成炮灰我都認識。我是越想越氣越想越氣越想越氣,我花了一萬多塊錢,就照了一個月的枱燈。
我當時就笑出了聲。電台裏適時地響起了一個醫院的廣告:惠心女子醫院,惠心女子醫院,特色治療婦科疑難疾病,保證治癒,強大的醫療團隊,先進的醫療設備,完善的隱私保護,讓您一定擺脱疾病的痛苦。惠心女子醫院新到新加坡進口紅外線殺菌治療儀,不用開刀,不用塗藥,不留疤痕,還你青春。完了還播放了一曲蘇芮的《奉獻》,長路奉獻給遠方,玫瑰奉獻給愛情,我拿什麼奉獻給你,我的愛人……我問娜娜,娜娜,你用來照了一個月的是不是就是這個新加坡進口的紅外線殺菌治療儀?
娜娜都快掙脱安全帶從椅子上站起來,對着收音機指證道,就是這個,就是這個,這個是騙人的,我要舉報。
説罷,娜娜迅即掏出手機,撥打了110。説了半天以後,我問娜娜,110怎麼説。
娜娜説,110説了,他們已經登記了,但是這個歸工商部門管,這個屬於消費者權益糾紛的問題。但你不覺得這是詐騙麼?你不覺得這個是詐騙麼?
我撫摸了一下娜娜的頭髮,説,娜娜,你太真誠了。
娜娜反思了半天,説,我其實也不真誠,我給他們買的避孕套是最差的牌子,一塊錢可以買五個,安全倒是安全,特別厚,還有各種顏色,客人都不喜歡黑的,説黑色顯小,哈哈哈哈。有一次我幫客人摘了以後發現還掉顏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客人可討厭了,真是報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着娜娜,不忍地説,娜娜,如果這個避孕套還掉顏色的話,那豈不是也會掉顏色在你……身體裏?
娜娜一下收住了笑容,微張着嘴巴驚訝道,哎呀,哎呀呀……我問娜娜,娜娜,那這個事情後來怎麼解決了?
娜娜説,後來我就鬧,但是也沒有鬧出什麼效果來,院長都來了,我一看院長開的車,我就知道我沒戲,我説這個是假貨,他們死活不承認,説更換燈泡費用要四萬元,我説那個醫生強姦我,醫生説,你有什麼證據?我就反問他,那你有什麼證據説這個儀器是我打破的,醫生説,我們當然有證據,我們的煙霧偵測器裏有攝像頭的。我當時就傻了。他們説,這事就這麼算了,兩不相欠,他們自認倒黴,否則就把我的治療視頻和破壞財產的視頻放到網上去。我當時還不服氣,這個不是敲詐勒索麼?這個不是非法拍攝麼?有沒有這個罪名?哦,侵犯隱私,這個不是侵犯隱私麼?後來院長説,你看看我的車的牌照,你去打聽打聽這個醫院的背景,我們醫院絕對是高端的正規醫院,不會出現你説的那種情況,你得罪了我不要緊,得罪了別人,恐怕……當然,這是法制社會,大家都不是野蠻人,我們也犯不着用怎麼去對付你一個刁蠻的女子,但是你想想,你的小孩要不要在這個地方上學?以後要不要在這個地方找工作?他會不會遇見一些困難和阻力?這些都是你一個女同志要考慮的地方。好嗎?今天就這樣,大家都算了,醫院由我們自己來承擔這個損失,就當你女同志大手大腳不小心碰壞了,你的病,經過我們醫院的專家會診,我瞭解到也已經治癒了,你的名字叫……哦,病歷卡上應該有。反正這位女同志,大家都退一步,海闊天空,為了我們醫院,為了自己,為了小孩,怎麼樣?……唉,我一聽院長這麼説,我就放棄了,算了,萬一我以後的小孩還要在這個地方混,還是給他留點後路吧,我就是心疼我這個一萬多塊錢,我得接五十多個客人,你説我這個條件,有五十多個人看中我,容易麼?
我問娜娜,那你的病呢?
娜娜嘆氣道,別提了,後來還是覺得不舒服,去大醫院檢查了一下,宮頸糜爛和尿路感染,吃了幾片可樂必妥就好了,我一看這個藥效果這麼好,所以到現在還堅持喝可樂,一直沒有復發過。
我沉默半晌,説,很好。
我側臉看着娜娜,娜娜一股腦説了太多話,正四處掃視,很明顯她在找水。她想起來自己剛買的那堆零食裏有水,便爬到後座,摸索半天,先遞給我一瓶。我道謝。娜娜又爬回了前座。我説,娜娜,你小心一些,別爬來爬去的。
國道上的路燈一盞一盞過去,隔着幾盞不亮的,我望着娜娜的臉龐,這並不美麗也不醜陋的普通姑娘,平凡得就像這些司空見慣的路燈,它亮着你也不會多看一眼,它滅了你也不會少走一步,這個來敲我房間門的女孩子,我從未想過我會帶着她走出這麼遠。她就像一個來主動邀請我的舞伴,我出於禮節合舞一曲,當然,我在合舞的時候並不知道是三個人一起跳的,否則我一定會嚴詞拒絕,無論《懷孕聖經》是怎麼寫的,這樣的三P我一定不能接受。她的眼神不明亮也不暗淡,她的言語不文藝也不粗俗,她的神情不幽怨也無快樂。
這樣的旅行在我年少時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夜晚的國道里,我帶着自己夢寐以求的女子,開着自己夢寐以求的車,去往未知旅程的終點。未知旅程怎麼會有終點。旅途上沒有疲勞和睏意,我們聊着電影和音樂,穿越羣山和叢林,最終停在一泓無人的湖水旁邊,有一個沒有任何經濟頭腦的人開的酒店,乾淨便宜。
現實生活裏,這樣的公路片在每一個環節往往都等比下降了標準。當路燈的光暈散在前風擋上,我彷彿回到了我騎着自行車的日子裏。後來丁丁哥哥死了,我非常傷心。10號由於自己要一人飾兩角,把我排擠在聖鬥士四人組之外。往日丁丁哥哥一定會出面給我要一個名分,但如今他自己都沒有了名分。我被小夥伴們慢慢地隔絕,一直到有一天,10號突然跑過來説,我們聖鬥士委員會經過研究決定,你現在又是聖鬥士了。
説實話,我私底下鄙視和辱罵了他們一萬次。我告訴自己,這是傻×的遊戲,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聖鬥士,根本沒有人一拳能打出一個火球來。《十萬個為什麼》告訴我們,沒有人可以超過光速。但是《十萬個為什麼》沒有能夠告訴我,為什麼我會被一起玩的夥伴們所疏遠,我不能厚着臉皮去哈他們,我也不能反抗些什麼,看着他們互相發拳的時候,我只能默默地白他們一眼。如今10號告訴我,我又是聖鬥士了,我小心肝一陣狂顫,問他,我是什麼聖鬥士,我是一輝麼?
10號説,不是,我還是一輝。但你是黃金聖鬥士。
我熱血上湧,相信世界上真的是有改過自新這麼一回事的,霸道的10號居然讓我做了等級比他們高的黃金聖鬥士。當時電視台裏剛剛放到那些青銅聖鬥士們向黃金聖鬥士挑戰,被打的找不到北,毫無疑問,黃金聖鬥士比青銅聖鬥士更厲害。我説話都有點結巴,我説,那我是什麼聖鬥士?
10號説,電視裏就放到第一關,你就是第一關的聖鬥士,白羊座阿穆!
我激動萬分。
10號説,你退出聖鬥士的時間裏,我們都已經研製出了聖衣了。
我雙眼放出光芒,説,我能看看麼?
10號帶着我去到我們的曬穀場上,翻窗進了存放農忙時候各種機械的小屋子裏,在打稻子的機器旁邊抽出來一隻臉盆,裏面放了很多木頭竹片和橡皮筋,10號一塊一塊把這些拿出來,背對着我鼓搗着。
我問,這是你們的秘密小屋麼?
10號説,是的,現在所有人都不知道,你要保密。
我堅定地點了點頭,問,我們的敵人是誰?
10號猶豫了一下,説,我們的敵人是黃金聖鬥士。
我説,嗯。
10號站起來轉身面對我,用塑料膜做的窗户裏投來柔和的光,灑在10號身上。10號的膝蓋上,手臂上,胸上,肩膀上,都纏繞着木塊。我被10號深深地折服了,在那一刻,所有對10號的不滿都變成了欽慕。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感嘆道,哇哦。
10號很得意,問我,怎麼樣。
我説,你有了它以後,你就刀槍不入了。
10號説,在沒有聖衣保護的地方還是有危險的。但是我們不怕被打,因為我們有小宇宙,還有紗織小姐的保護。
我問10號,誰是紗織小姐。
10號説,不知道。
我問10號,你穿上去了以後,有沒有覺得厲害一些。
10號説,是的,我覺得我的小宇宙提升了很多。
我問他,那你的聖衣是從哪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