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傑第二天早上是在一陣烤麪包的香味和狗叫聲中醒過來的。
這時烤麪包機正發出噹的一聲脆響。
「在幹嘛?」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他的房間中有了不速之客,就像法比來的第一天清晨,吵得他起牀氣。
「啊……那個……希傑先生,早餐做好了,請起牀。」一想到自己吵醒他,葉馨就嚇得魂不附體,可是如果不叫他起牀吃早餐,她又會彆扭難過。
不過,他問了,她才回答,起碼會使他少生一點氣,這又使她不那麼害怕。
「吃什麼早……」希傑翻個身想繼續睡,那隻可惡的貴賓狗居然來咬他的手。「臭狗,不要拿我的手當你的磨牙器!」
昨天是咬他的棉被,吵着要他餵它吃早餐;前天是猛抓他的門,要他帶它去散步;今天又要怎樣?
不對,他已經僱人照顧它,完全脱離與它的糾纏了。
「喂,把這狗帶走。」他喊一聲,用棉被從頭蓋到腳。
那麪包的香味,實在誘人……希傑要自己假裝沒聞到那香味。
這個房間,不只麪包香,連咖啡香都從未飄出過……噢,這可不是他的錯,房間又不是廚房,本來就不該飄出那些味道的。
「法比,來。」葉馨叫着法比,法比嗚嗚叫一聲,拖着失望的腳步走過去。
一早去散過步,法比的心情就開朗起來,它實在是隻可愛、聽話的狗呢!葉馨覺得法比可能是她在法國的第一個好朋友。
呃,至於希傑先生,則是她在巴黎認識的第一個雖然不太友善、陰晴不定,卻對她最好的人。
給法比倒了狗食,讓它乖乖在角落吃,她開始煮水泡咖啡。
她早上帶法比去散步的時候,順便在超商買了做法國麪包的材料、磨好的咖啡豆和濾紙。
麪包已經烤好,現在要泡咖啡。
首先在鋼杯里加滿水,再把電湯匙放進去,插上電源,就等它滾了。
因為經費有限,她泡的是不用加鮮奶的Espresso,希望他不討厭。
水滾的時候,她把咖啡粉放在濾紙中,再把水倒進去,讓熱水充分流過咖啡粉,滴進杯子中。
一個杯子還沒半滿,房間內已經飄浮着濃濃的咖啡香。葉馨覺得心滿意足起來。
真的連咖啡香也有?希傑在棉被裏咋舌。
那些鏗鏘鏗鏘、扣扣扣的聲音,不管再小聲,還是會吵到他,更何況還有法比吃東西時咀嚼、飯盆移動的聲音,所以希傑根本沒法子再睡覺。
雖然睡不着,他卻也不想太早起來。
她看要帶狗出去哪裏都好,就是不要再待在屋子裏,讓彼此有照面的機會,讓那該死的魔咒有機可趁。
「希傑先生,再不吃早餐……」他再不起牀一起用餐,葉馨的課就要遲到了。
所有人一起用餐是她一出生就養成的習慣。之前住在遠親家,他們也儘量全部一起吃早餐和晚餐,自己一個人在家中吃飯的情景,她不敢,也無法想像。
説來慚愧,自己一人吃中餐,是來巴黎才適應的事,在台灣,每天都有同學陪着吃。因此,她在等房內的另一個人——希傑——和她一起圍坐在摺疊桌前吃早餐、喝咖啡。
「吵死了。」希傑想叫她不要吵,但他設定在手機中的起牀鈴聲已經響起,他只好不情願的爬起來。
結果他在房間的中央看到昨天矮不隆咚的Hett。Kitty摺疊桌憑空長得和一般的書桌一樣高,桌上放着兩份麪包和咖啡。桌子的一邊放着他書桌前的椅子,另一邊放着她的登機箱。
「對不起。」又害他生氣了。葉馨滿臉惶恐地站在她的登機箱邊,深深鞠躬道歉。
他起牀時,蓬鬆捲髮亂翹的樣子很親切好看,睡眼惺忪的模樣也很可愛、有人性……只可惜,他在生氣,她不敢多看幾眼。
「幹嘛把登機箱拿出來?」她又想搬到哪裏去了?他的雙眼不悦的眯起。
「因為少一張椅子……」這個登機箱當椅子雖然高了點,但聊勝於無。
他為什麼這樣就生氣了?她好想告訴他,一大早就生氣,很傷身體。
聽了她的解釋,希傑明顯的放下心來,但他沒説什麼,越過她和那張桌子,就到浴室去盥洗。
浴室被整理過了,他一進門就強烈感覺到這件事。
人是製造骯髒和混亂的動物。打從他離開凡事有人照顧打點的蘭廷加家族獨自到這裏來居住,他就深刻感覺到「愈常用的地方愈混亂」的真理。
在這個房間,第一名是書桌。他在那裏畫鑽石設計稿、寫鬱金香培育觀察書,參考的書籍把書桌上下堆得凌亂不堪;第二名是浴室,洗澡的、洗臉的、洗髮的、刮鬍子的、刷牙的……堆得滿坑滿谷,當然,還有不知為何,永遠那麼髒的馬桶。
而自從那隻狗大駕光臨後,浴室就多了狗的異味,在髒亂中,加上「臭」這個字。
向來,在髒到受不了時,他就會找設計師來全部更換,不用半天的時間就會煥然一新。現在他還沒找設計師來,浴室中的異味不見了,牆上一片片的髒污也不見了,繼之而起的是瀰漫着一股從沒出現過的,消毒水乾淨的味道。
洗臉盆、水龍頭、浴缸和馬桶,像電視中的衞浴清潔用品廣告一樣,閃爍着耀眼的光芒,所有小東西全整齊地依序放在一個三層架中。
這若不是某位仙女揮了一下仙女棒,就是某個神秘的魔法顯靈了。
直到希傑盥洗完畢,仍無法接受浴室脱胎換骨、必須對葉馨另眼相看的事實。
他刻意忽略她,到書桌前去,對着鏡子開始上髮油、拉直頭髮、上髮油、拉直頭髮,直到滿頭捲髮變成服貼的直髮為止,再換上襯衫、長褲、西裝外套,讓自己平白老了二十歲。
葉馨親眼目睹他變身,瞠目結舌。
最後,希傑戴上粗框眼鏡,出門。
「啊?」直到希傑關上門,葉馨才如夢初醒,「希傑先生。」她大聲喊,忘了他吩咐不可主動找他説話的事。
希傑以外星歐吉桑那種冷漠而嚴肅的姿態、表情,在一樓的草皮上回過頭來。
「你忘了吃早餐。」葉馨雖然又被嚇到,但她鼓足勇氣。距離有點遠,葉馨讀不出他細微的表情,只看到他轉身繼續走。
第一次沒人陪她吃早餐,葉馨覺得很難過,獨自收好餐桌和食物:心情糟到連肚子都不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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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法比在房間裏悶壞,葉馨將法比栓在房門口,讓它可以看看天空、吹吹風,還有比較大的地方可以走動走動。
「乖乖等我回來喔。」葉馨摸摸法比的頭,上學去。
葉馨在巴黎藝術學院附屬的餐飲學院主修世界料理,她才剛來,只學到法國麪包和法式料理。另外副修繪畫,因為她和創校者有同樣的理念——餐飲本身也是一門藝術,他們要讓食用者在餐食中發現由藝術展現的愛。
理念很崇高沒錯,但她還是喜歡做些外型樸拙、內容健康的料理。
葉馨走進校門,走過並排的白楊道,由於是行人往來的地方,學會、社團若有活動,總成羣結隊在這裏,指着他們的代表物向路過的學生招攬。
「同學,我們是寵物研究社,若有興趣,歡迎來社團逛逛。」社員一手拿着可愛的動物模型,一手阻擋路過的人。
「我們是史前人類研究社,經常辦骷髏舞會,你要是想壯膽,可別錯過。」這羣人穿着骷髏裝,雖然嚇人,卻蠻有趣。
「同學,我們是繪畫研究社,歡迎來鑽研世界名畫。」
「同學,我們是宗教研究社……」
「我們是雕塑研究社……」
葉馨邊走邊看,對每個社團都有興趣,卻不敢報名加入——在台灣,做什麼都有美芬帶着,現在沒人帶,膽小的她根本什麼都不敢做。
要是美芬也可以來巴黎就好了。不只一次,她這樣期盼着。
「就送你去法國學料理,要是沒治好那膽小依賴的壞毛病,就不準回來!」
她爸爸是這樣邊怒吼邊把她送來法國的,要是被他發現她一點長進都沒有,不知會氣成怎樣。唉。葉馨邊嘆氣邊想從眾多社團中穿越,卻發現好像永遠過不去。
「那個……請借我過……」奇怪,他們怎麼愈靠愈攏?
「請加入我們的社團。」
「不,請加入我們的。」
「當然是加入我們的。」
「我們的。」「我們的。」
所有人全擠到她身邊來。
原來他們發現她總是對社團投以充滿興趣的表情,卻遲遲沒有加入,便想主動邀請她,唯一沒料到的是其他社團也這麼想,便變成了現在這種場面。
「我……」突然被重重圍住,葉馨嚇得手足無措,連拒絕和借過都講不出來。
「加入我們社團吧,我們有最堅強的陣容、最穩固的後台……」
「當然是加入我們,我們有全校最帥的學長、最有才華的學姊……」
「加入我們。」
「加入我們。」
那堆人的競爭愈來愈白熱化,本來的圍攏變成推擠和拉扯,被圍在中間的葉馨就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在幹嘛?」一個嚴肅冷酷的聲音傳來。
「哇,是藝術系的希傑·範·蘭廷加先生。」一半以上的人馬上作鳥獸散,對這個人,既愛又怕——愛的是他的財富和才華,怕的是他的嚴肅。
縮着肩膀的葉馨聽見這唯一熟悉的聲音,抬起頭來,看見果然是希傑,不經思索地跑到他背後去,好像他理所當然會保護她。
希傑垮着不悦的臉——明明刻意和她保持距離的,哪知這麼巧,在這裏遇見。她到底為什麼在這裏?
來學校之前,他去辦了點事,才延到現在進校門,他的火氣還沒上來,他們竟然就全散了。早知道,他該一言不發地越過他們,以避免和這傢伙打交道。
「希傑先生……」葉馨小心的躲在他背後。
他果然是好人,是她的救星,老天真是太厚待她了。不過,他怎麼會在這裏?
還留在現場的同學們見希傑的表情不悦,又溜了一半,另一半則巍巍顫顫地解釋:「希傑先生……我們只是想邀請……邀請這位同學入社……」
看見希傑的表情高深莫測,再多話也講不下去,拔腿快溜。心裏不斷的發誓,再也不把腦筋動到葉馨頭上。
希傑很想問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裏,又為什麼被那羣人困住,但他卻只是把拉住他衣角的手拿開,一言不發的走進校園。
開玩笑,他該做的是和她保持距離,而不是問那些有的沒的。
「啊?」見他要走,葉馨一怔,飛快的拔腿衝去拉住他的衣襬。
他是她唯一敢接近,又唯一對她好的人,她有很多事想問他,也有很多話想跟他講,但他不准她亂説亂問,她只好把嘴緊緊閉住。
希傑停步回頭,看見一雙閃亮、無辜的眼,像只狗般巴巴的望着他,好像他不摸摸她的頭,就會被良心苛責到死一樣。
啊?他是不是生氣了?生氣很不好,她不要害他生氣。葉馨像被什麼刺到般,突然放開他的衣襬,快快退開一步。
「我是毒蛇猛獸嗎?」她這種態度實在太令人生氣了。
啊,他一生氣就忘了刻意保持距離這件事,失算、失算。
「不……不是……」他的意思是,她該繼續拉着嗎?她怯怯地向前一步,伸出手,像剛才那樣拉住他的衣服。
「你……」希傑覺得頭很痛,他怎麼笨到説出那種話,搬塊大石頭來擋住自己的出路?
他説的那個字是問句嗎?她可以回答嗎?葉馨以困惑的表情詢問。
「為什麼在這裏?」唉,都已經是這種地步了,還是把想問的問清楚吧。
葉馨想好好詳細的回答,但她講話的速度沒他那麼快,恐怕她還沒回答完,就又惹他生氣了。於是她快快從斜揹包裏找出一本教科書來,亮在他面前。
「世界料理系。」
這招果然有效,希傑沒有再生氣。
「自己小心點。」留下一句,希傑趁她把書放回書包,沒手可拉他時,趁機溜走了。
「啊?」
眼睜睜看他飄然遠去,葉馨覺得自己像樹下孤單飄零的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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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程像往日一樣開始和結束,膽小、容易害羞的葉馨也像往日一樣,一天説不到三句話。
今天下課後,本來該因為房租而去找打工的,不過因為希傑先生給了她照顧法比的工作,她暫時不用面對找工作的問題,也就可以直接回去了。
不用找工作對她來説是好消息,至少她不用擔心要面對陌生人、面對害怕到講不出話來的窘境,雖然到現在她還不敢相信照顧一隻狗,可以賺到兩個月的房租。
希傑先生真是個好人啊,如果他不是那麼愛生氣就好了。
而且,他其實還蠻帥的……咦,難不成他最帥的那一面,只有她看見,只有她知道?
好奇怪,一想到他摘下眼鏡、洗過頭髮、穿着睡袍的樣子,她的心就跳得好快好快。
這到底説明什麼呢?她怎樣也想不明白。
出了地鐵站,穿過漂亮的大公園,她在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枝開了兩朵的香水百合,再走沒多久,那棟三層樓的白色建築就出現在眼前,一想到回去後可以和法比玩,還能看到英俊版的希傑,她的腳步就輕鬆起來。
走呀走呀,已經來到鐵梯前,她正想邊上樓,邊享受登高望遠的樂趣,一聲爆吼殺過來。
「不快上來,還在磨菇什麼!?」
葉馨心中一驚,連忙加快腳步爬上樓。啊,她做錯什麼事了嗎?
上了樓,法比已經不在早上的位置,眼前只有希傑在咆哮。
啊?法比到哪裏去了?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嗎?」雖然他不斷地要自己保持形象,要自己想想辛苦維持的風度,卻怎樣都忍不下那口氣。
葉馨縮着肩膀任他吼。雖然他沒有明確的説她犯了什麼錯,但法比不在早上的位置,她就知道自己闖了大禍。
「叫你照顧那隻狗,不是叫你把它拴在門外……」他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這個沒神經的女人?
果然是因為法比。它到哪兒去了?不見了嗎?還是生病了?葉馨擔心的偷偷東張西望,尋找法比的下落。
「萬一它被偷走,或吃了什麼髒東西怎麼辦?萬一它在外面受風寒,怎麼辦?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重點是,他怎麼對他的父母交代?這隻狗可是比他還重要!
它還可能被不肖之徒毒死、被頑皮的兒童欺負、被路過的人拐帶、被奇怪的宗教人士拿去當活祭品……嗚嗚,她早上怎麼只想到它在屋裏可能太悶,沒想到這些危險的事?
嗚嗚,她應該快去把法比救回來才對。她對希傑投以祈求的眼神,希望他快點結束訓話,好讓她去救可憐的法比,要是她晚去一步,它就更危險了呀!
「那隻狗比你的命還重要,你最好給我小心點!」希傑厲聲咆哮,給予最嚴厲的警告,要她拿出十二萬分的認真和注意力。
「這麼説……」聽希傑這麼吼,葉馨喜出望外,一時忘了他的規定,興奮地抱着他歡呼起來,「法比沒事?它沒有被毒死、沒有被欺負、沒有被拐帶,更沒有被拿去當祭祀品?太好了?希傑先生,這真是太好了!」
希傑一時愣在當場,反應不過來。
要是法比發生那些事,他們兩個還能安然站在這裏嗎?她想這些恐怖的事做什麼?而且,他正在生氣耶,她應該嚇破膽才對,怎麼會高興成這樣?難不成她吃錯了什麼藥?
「汪汪汪!」聽見葉馨的歡呼,法比也在屋內高興的叫起來。
「法比!法比!」聽見法比的叫聲,葉馨把手中的香水百合交給希傑,衝進去抱它。
希傑拿着香水百合繼續發愣。現在是怎樣?他什麼時候變成代人拿花的阿貓阿狗?她不知道他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嗎?
唉,算了,看在這花長得挺好看,香氣聞起來也蠻舒服的,就饒她一次吧!
「法比,你沒事,真是太好了。」葉馨把法比摟在懷裏,又揉又抱,眼中有水珠在翻滾,「對不起,我隨隨便便就把你留在外面,一點也沒考慮你會不會碰到壞人、萬一下雨怎麼辦……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法比像安慰她似的,伸出舌頭舔她的臉。
希傑輕啐一聲,暗暗咒罵那隻沒節操的狗——他好歹照顧了它三天耶,一秒鐘也沒見它有何人性化的表示,倒是才昨天一個下午,就被這女孩子收買了啊!
不知為何,他心裏有些怪怪的感覺,好像嫉妒那隻狗……
去去去,嫉妒可不是男人該有的情緒!
他從自己的桌上拿過一個水晶花瓶,把那枝香水百合插在裏面,放在她牀邊的矮櫃上,然後走回自己的地盤。
明明看着桌上的書,他的心思卻總是飛到她的身上,他的眼總想偷偷瞄向她……可惡,是什麼讓他變得這樣?
去,他絕對要跟她保持世界上最遠的距離,絕對不對那可惡的魔咒屈服!
只是,他總是意識到她的存在,意識到她的動作和欲言又止的模樣……
葉馨默默看着他的動作,很想讓他也跟法比玩,但他規定她不可以先開口,她只好把話留在肚子裏。
「我們先去散步,回來再吃飯喔。」對法比説話,應該就沒關係了吧?
「汪汪。」法比叫了兩聲,聰明的跑到門口等葉馨。它最喜歡散步了。
「等等,順便去超市買新鮮的菜回來做晚餐。」葉馨背了揹包追在法比後頭,在經過希傑身邊時,她很想問他要不要一起去,也想問他喜歡吃什麼,但沒他的允許,她還是把話咽回肚子裏。
晚上葉馨還是做了兩人份的晚餐,但希傑並不在房裏,等了兩個小時,他都沒回來,她每吃一口,都希望他剛好回來,只是,直到她睡覺前,他都沒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