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別墅。
“少爺回來了。”門推開時,管家例行地通報到。
尹洛威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平常他是不會這麼晚回家的,一般他連社團活動都不會參加,所以剛一進家門就聽到母親置疑的聲音。
“今天有點晚呢。”
尹母從樓上走下來,笑着打量疲憊的兒子。
“我在學校複習功課。”尹洛威沉了口氣,脱下牛仔服。知道母親又在懷疑他了,他也懶得詳細解釋。感覺月度測試應該近了,因為通常而言月考的時間都定在文藝匯演之前,他只有用結果來證明。為了這關鍵的一戰,這些天他不但沒有遲到和早退,還每天都埋頭課本里,就差長毛了。
尹母盯着在沙發上揉太陽穴的兒子,果然一臉匪夷所思,貪玩慣了的洛威這兩天晚回家的原因居然是因為他在學校複習功課?
尹洛威隨便刨了兩口飯就拎着書包上樓了,尹母注意到,他這些天的書包分量倒是比以前重了不少。
在樓梯上,尹洛威忽然停下腳步:“……媽。”他遲疑着張口。
樓下看電視的貴婦人抬起頭來:“什麼?”
“……你之前説過的話,還算數吧?”
“當然。”尹母肯定地笑道。
母親永遠如一的微笑表情讓尹洛威覺得怪怪的,有點可怕,但他又説不出來究竟哪裏不對,只有點了下頭,徑直上了樓。
一口氣做練習到晚上12點,他終於累得一頭栽倒在牀上。
這天晚上,他在夢中見到了不可思議的光景。發現自己置身在無窮的宇宙中,遠方有一團金黃色的星雲在加速向他靠近,當星雲旋轉着飛越他的頭頂,他終於看清其中無窮無數的分式、真理、圖形……
這團由數理化公式組成的龐大星雲使得睡夢中的尹洛威滿足地舒開眉毛。
他知道,他總算修成正果了……
翌日早晨,東林學院沒有平常的烏煙瘴氣,顯得格外安靜。但是遲到大王北冥翔並沒有覺察到任何異常,遲到半小時的他依舊以輕快的步伐走到教室門口,停下來。
“哈?怎麼回事?”他反手提着揹包倚在門口,眼光好笑地繞着教室兜轉了一週。整間教室的學生齊齊抬起眼,在接觸到大家鬱悶慘痛的目光時,北冥翔才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教室的課桌全體倒轉,座位全部打亂,所有人焦頭爛額地伏案寫寫寫。他記得只有在進行一種活動的時候,才會呈現如此奇怪的變化。
“該死!”是月考!為什麼君舞什麼都沒跟他們説?還是隻有他一個人聽漏了不成?不對,君舞那混蛋絕對沒提這件事,否則班上的人不會露出這麼沉重的表情。
正咒罵着,身後的衣服被人提起來。主任的聲音處在爆發邊緣:“來得真早啊,北冥翔同學。”
“喂,你來我們教室幹什麼?”北冥翔回頭瞪着胖胖的主任。
主任冷冷一笑:“我嗎?我來監考。”
北冥翔精神恍惚:“……不可能……”他抱着的最後一線作弊希望也變得渺茫,老天怎麼能這麼趕盡殺絕?
“來來來,北冥翔同學,讓我給你介紹下你的座位。”主任倒是熱情地領北冥翔來到教室後空着的一個位置前,“先介紹一下接下來幾場考試將和你共同作戰的戰友。”主任攤出手,為身邊目瞪口呆的俊俏少年一一介紹道,“首先是,關夜佳同學——”
右邊,萊西熟睡ING。
“接着是衞強同學——”
“啪”,左邊,衞強絞着眉頭清脆地咬斷筆桿。
“你的後面,雷俊希同學——”
大頭豪氣干雲地塗下一串BBACDCCCD……
“再來是你前面這位,呵呵,這一位絕對有來頭。”主任響噹噹地道:“你們的偶像,司徒御影同學——”
很自然的,北冥翔看到一張空空的座位。
主任拍拍他的肩膀,指着他的位置:
“至於你的座位,我為它取名叫‘絕望的中心’……”
在北冥翔的記憶中,主任還是頭一次笑得如此舒心。
在這樣的環境中,北冥翔完全無助了。雖然平時對學習他是吊兒郎當慣了,但是考試卻不敢馬虎,除了自己必須得在前一晚上做好的工夫,還得提前打通人事等種種關節。一番努力之下,拿回家的成績才能入得了姐的法眼。
但是這一次,拜可惡的君舞所賜,他完全沒有一點準備!他越想越痛心,更難以想象老姐拿到他年級倒數五名(也許更慘)的成績時會有的狀況。而照目前的情況發展下去,年級倒數五名將不是夢。
四周全是和他一樣的二百五,他急得滿額是汗的時候,右前方隱秘地扔過來一團小紙條。
扔紙團的是尹洛威,北冥翔老練地悄悄拆開,看到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答案,結尾處附着很沒自信的一句:抄不抄隨便你。
抄!我當然抄!北冥翔狠狠咬牙。這個時候哪裏管得了那麼多,就算尹洛威屬於泥菩薩過江那類,有他的答案也總比他自己全部亂寫一氣的好。這類考試,尹洛威靠自己的發揮好歹也都是瀕臨及格的。
考試結束後,北冥翔緊張地問尹洛威:“喂喂,你估計有多少?”
尹洛威趴在桌子上,疲倦地半閉着眼:“比你想象的多。”
北冥翔難得沒有吱聲,待尹洛威納悶地睜開眼,卻看到活蹦亂跳的北冥翔一反常態安靜地坐在他身邊。他眨了下眼,問:“怎麼了?”
北冥翔把手放在尹洛威肩上,正兒八經地説:“我只是想告訴你,即使結果很糟糕我也不會怪你。”
尹洛威趴在桌上,盯着孩子氣的北冥翔,笑了笑,轉過頭又疲憊地闔上了眼。
文藝匯演漸漸逼近,走秀也練習得越來越有模有樣。與此同時,期中考試的成績也很快出來了。北冥翔懷着忐忑的心情領回自己的成績單,結果卻令他大跌眼鏡。
北冥翔回到家,廚房裏傳來嗆人的油煙,一股刺激的辣椒味洶湧而來,他被辣得幾乎燻出眼淚。屋子不大,玄關正對着客廳中央的靈位,牆上方貼着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隨着一串懶洋洋的拖鞋聲,暴走女北冥淨綁着一條“殺無赦”的圍腰,扛着一把特大號鍋鏟走出來,朝弟弟面無表情地攤開手:“拿來。”
北冥翔從包裏慢條斯理地摸出成績單,被北冥淨一把抓過來。暴走女順着各科成績掃視下來,北冥翔在一旁撇着嘴,眼睛一刻不敢怠慢地留意着老姐的動靜。
良久,北冥淨抬起眼來。
北冥翔正要替自己驕人的成績邀功兩句。他老姐忽然揚起成績單,厲聲道:“老實交代!都抄的誰的?!”
“沒有啊……都是我自己做的……”北冥翔連忙辯解,激動得差點咬到舌頭。嘴上雖這麼説,其實已經被老姐肅殺的眼神盯得一陣心虛。
熟悉弟弟本性的北冥淨一看便知這小子在撒謊:“北冥翔!你給我到那邊跪下!”手筆直地指向大堂正中央的靈位。
北冥翔忍不住弱弱地抗議:“不要每次都這樣嘛……”
“哈?你説什麼?”北冥淨眉峯一挑。竟敢跟她討價還價?
“我……我是説,”北冥翔沒骨氣地賠笑,“不要經常麻煩爸媽他們嘛……”
北冥淨朝他步步逼近:“那就給我老實交代。”
北冥翔見隱瞞不過,只好供出尹洛威的名字。見老姐立刻擺出清理門户的姿態,他倏地往門邊閃,連聲喊:“喂喂!姐,你先聽我説完……”
“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那個,其實,姐,你仔細再想想,這成績也可以説是我考出來的嘛……你看,那個、我跟洛威是不分彼此的兄弟,我的是他的,他的也是我的,他考這個成績,就跟我考一個道理……”
“很好。”北冥淨開始活動拳腳,“那你就讓你的好兄弟來替你捱揍吧。”
一頓暴打,在所難免。
與此同時,尹洛威也把成績帶回家中。
尹母看完他的成績單,只是滿意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能辦到。”她把單子放在茶几上,吩咐管家端水果上來,別的什麼也沒説。
水果上來,尹母親切地招呼尹洛威坐下休息,然而尹洛威只是靜靜地站着,猶豫片刻,他對母親説:“媽,這個週末的車賽……”
“你就把那個忘了吧。”沒想到尹母不等他説完就打斷他。
尹洛威驚異:“……可是,你不是答應我了?”只要這次期中考試進步十名就會讓他繼續比賽。
“我那時只是説我會考慮,並沒有答應你。”尹母平靜地回答,抬起頭來,“而且你自己心裏也清楚,這次的成績是怎麼得來的。如果還繼續讓你開賽車,你又會被打回原形。”
“不會!我已經在努力了!”
“你的努力是在你沒有被分心的前提下。”尹母抬高聲音提醒他。
尹洛威站在母親面前,面對態度堅決的母親,只能強忍着不甘,一句話都説不出來。原來一切都是騙局,説什麼只要他在學校好好表現,成績進步,就不會干涉他和他的機車,大人的話果然都是不可信的!
“洛威,”尹母起身,抬頭打量自己的兒子,語重心長,“你父親過世得早,我又只有你一個兒子,你是註定要繼承家族的企業的。飈車那麼危險,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辦?況且在你現在的年齡,沒有什麼比學業重要。”她伸手去撫洛威的臉龐,卻被避開。
尹洛威厭惡地掃她一眼,轉身,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出。
夜色降臨。蕭瞳走在路上,滿眼都是熱鬧的街市夜景。從公寓出來,再穿過三個街區,便到了本市最繁華的夜街。長約幾百米的開闊步行道上人頭攢動,在這裏,無論是大小店面、茶樓餐廳,或者夜總會,格調都是一流的,吸引了大批有錢人士和時髦青年夜夜留戀往返。休息日裏更是熙熙攘攘,上班族和中學生舉街可見,車輛根本無法暢行。
主大街左右連接着四五條分街,這些支路一般較為安靜,或者説熱鬧但不嘈雜,但夜街裏被認為最高檔最有品位的娛樂場所恰恰位於這些分街。
蕭瞳在第一條分岔路拐彎,沿街來到一間茶座前,“君閣”兩個閃着白光的字在眾多五彩斑斕的霓虹中並不惹眼,但茶座裏卻賓客滿座。
他站在樓下抬頭打量了片刻,走上二樓。推門進了茶座,夜晚的喧鬧聲立即就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如水的鋼琴聲,其間夾雜着客人的盈盈談笑和侍應生輕言細語的詢問。
蕭瞳順着音樂聲望去,一個身穿白裙的年輕女子坐在黑色三角鋼琴前,正彈着一首韓劇裏的插曲,手法不太熟練,但專心致志的身影讓他一陣眼熟,直到女子的側臉從長髮後完全露出來,他才察覺自己認錯了人。
“瞳?”一道女聲從旁邊傳來,帶點詫異。
蕭瞳轉過頭,身穿藍色旗袍的女子朝他迎面而來,她身材纖長高挑,黑髮及背,臉上畫着淡淡的妝,在明亮的白光下,面貌看上去非常年輕。第一眼見到她的人,絕對猜不出她下個月就要滿三十八歲。
“你怎麼來了?”女子喜悦地説,目光禁不住仔細端詳眼前的俊雅少年。
“需要你的簽字。”蕭瞳笑着從襯衫口袋裏拿出成績單。
女子的神色略有難堪,她接過蕭瞳遞上的單子,本想走到吧枱拿一隻筆來,不知怎麼又作罷,轉頭對蕭瞳説:“筆我放在裏面了。”她示意茶座盡頭那扇門。
蕭瞳沒有拒絕,跟隨她走進經理室。
女子坐在桌前,低頭看着那張證明她的兒子優秀得無可挑剔的成績單,她想説點什麼,那些家長對孩子常説的鼓勵的話,卻驀然發現自己居然想不起該説什麼。每次都是第一,她的蕭瞳從來沒有拿過第一以外的名次。每一次她拿到他的成績單,結果都是毫無變數的第一。她本該覺得驕傲才是,可是面對一次又一次的第一,她反而覺得尷尬。甚至希望,哪怕只是一次也好,他沒能考到第一,那樣,她就可以像一個母親一樣安慰他:“沒關係,下次努力就好。”
但是他都不給她那樣的機會。
“怎麼了?”蕭瞳凝視她,不解她為何拿着他的成績一看再看。是有什麼地方不滿意?
“沒什麼。”蕭母苦笑,“只是,你真的好優秀,我很為你驕傲。”
蕭瞳看着她,沒什麼表情。果然,這樣的話對他而言是不痛不癢,過耳就罷的。
她想起她還欠他一個簽名,提起筆,在成績單末尾寫上例行的一行字和自己的名字。
蕭瞳注視她伏案的姿勢,她用左手寫字,捉筆的動作細看仍顯得生硬,她的右手戴着黑色的手套,大半都隱藏在長長的衣袖下。
簽字的同時還要寫下家長意見。她寫字的速度快不起來,因為她不是天生的左撇子,蕭瞳雖然不想在這裏久待,還是耐心地等待她,並不催促,不然對她未免太殘忍。
對於一個右手有殘疾的人……
鋼琴聲從門縫中瀉入,蕭瞳望着桌對面低着頭的母親,靜靜地出了神。
大約兩年前,她還可以用右手寫字,她的字娟秀工整,略略有些向右傾,遠遠看去,一排一排整齊流利。那個時候,她經營着一家不小的夜總會。而在那之前,當他還更小更小的時候,她只是某家夜總會里一名普通的服務生,不過她有着姣好的容貌,還有一雙會彈鋼琴的手,逐漸地就顯得與眾不同起來,被夜總會的老闆和客人青睞。他那時還小,是不被允許進入媽媽工作的場所的。在他印象之中的母親,只是每天夜裏忙碌,但一有空就會陪在他身邊,教他彈那架老舊風琴的美麗女子。就這樣母親很賣力地工作,後來也就順理成章地有了自己的夜總會,並且越辦越好。
出入夜總會的人總是形形色色,不乏有錢有勢之人,自然也少不了三教九流。他被送往最好的音樂學校就讀的時候,母親就日夜周旋於那些人中間。對於夜總會的事情,他從電視上電影裏多少也知道一些,只是那個時候他的頭腦裏還抱有太多美好的想法,那個時候他身邊有安寧和餘音,母親所在的那個燈紅酒綠的世界離得很遠。
只要閉上眼睛不去看,就是太平盛世。但是他以為他會一直安享的平靜卻在有一天打破。
母親的手就是在那時受傷的。
那個夜晚……註定要改變他一生吧。
他注視母親的右手,不知不覺蹙起了眉頭。
“聽説你們又新換了班導師?”她擱下筆,一面將簽好的成績單遞過來,一面寒暄道。
“嗯。”
“是個怎麼樣的人?”她笑着問。
“……怎麼樣的人?”蕭瞳沉吟,發覺自己找不到語言來形容君舞,這還是頭一個讓他都自嘆詞窮的導師,“反正是個很奇怪的人。”
蕭母眼睛一亮,難得蕭瞳居然會露出沒轍的表情:“那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
“應該是吧。”蕭瞳接過成績單,笑。連期中考試都忘掉的班導師,也有趣過了頭。
他起身,説了句“那我走了”,她點點頭。他抽身就走,裝做沒看見她臉上的不捨。
門拉開,又一波鋼琴聲襲來,樂曲正到高xdx潮,他在門口怔住,彷彿被一股浪濤推了回來。
那是RaulDiblasio的Otonal。如果鋼琴的世界對於他來説還有些什麼是無法磨滅的,那便是這曲Otonal。
那是他最愛的樂曲,引領他進入音樂的殿堂。
他回想起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時的情景。那樣不可思議,他坐在那裏,等待世界化成沙礫,消失在音樂的沙漠裏。冷冷的音色,飽含着海洋的澎湃熱情!那一瞬間,他從一個愛好鋼琴的不更事的男孩,變成了音樂的愛慕者。相信着只有音樂能觸及靈魂,因為他在那一天,那個時刻,聽到了那曲宿命中奏響的Otonal。
完美!那是鋼琴和提琴完美的和諧!
那夜的演奏會結束後,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胸中迴響着那如同海浪一樣撼動人心的鋼琴聲,一波又一波……
“瞳,我還是希望,你能繼續彈鋼琴……”身後,是母親悵然的聲音,帶着幾乎渺茫的希冀,“不要去顧及別的事情……”她的目光落在茶座中央的鋼琴上。
因為……你是為它而生的。
蕭瞳只輕鬆地聳了下肩,略略側過頭來,漫不經心地笑道:“你不要説笑了。”
你知道那已經不可能。
器樂行的玻璃門被推開。餘音抱着厚厚一疊譜紙走出來,忽然停住,街燈下,前方有個白色的身影恍惚眼熟,剛從一家著名的茶座下來,從邁步的姿態到挺直的背脊都像極了那個人。
不過不可能的,蕭瞳他現在應該是在書房裏做着功課或者看着書,這個時間段他是不會出現在這樣的街道的。
這樣想着,她掉頭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繁華似錦人聲嘈雜的夜街被漸漸拋在身後,她以步代車,為的就是這份孑然一人的安靜。家裏的樂譜一夜就被寫完了,結果卻是被一一扔進紙簍裏,全軍覆沒。她一度心浮氣躁,現在只是慢慢地走着,不去想自己有沒有作曲的天賦,只求可以安下心來。
不知何時,周圍真的靜悄悄的了。當她從心事重重中回過神來,抬頭卻看見兩個抽着煙的身影正向她走來,路燈下她看清這兩個男子的模樣,裝扮屬於並不誇張的街頭痞子。
“嗨,小妹妹,知不知道和平路怎麼走啊……”其中一個男的靠近她,以非常滑稽的腔調説。
“不知道。”她漠然地繞過他們,卻被另一名高個兒男子的肩膀撞了一下。
“別這麼不友好嘛?”高個兒男攔在她面前,上下打量,眼光猥瑣,“不過請你帶個路而已。”
她不發一語,面上沒有一般女生的害怕和脆弱,只有打不破的冷漠。
兩個男生的興趣似乎反倒被挑起來了。高個男子的吹了聲口哨:“既然你不願意為我們帶路,那隻好我們給你帶路了……”説着,手放肆地靠近餘音……
“喂!最好把手拿開。”一個聲音在寂靜的街道響起,卻不是餘音的。
兩個男子循聲望去,高跟鞋一聲一聲磕過來。
餘音也跟着回頭,看到路燈下一道纖細的身影,PUNK短髮,黑色背心加短靴,手指間夾着的煙在懶悠悠地燃燒。很帥氣的女子。餘音一眼就認出來:
“君舞老師……”
“哈?”兩個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一臉譏笑。本來發覺對方是女子就夠意外了,竟不料還是人民教師。
“老師小姐,你是不是想和我們一道去玩玩啊?”高個男朝同伴擠眉弄眼,“是美女的話我們是不會介意的……”
君舞走過來,歪着頭打量了兩人一會兒,目光落在高個兒放在餘音肩上那隻不規矩的手上。她吸了口煙拿下來,遺憾地挑眉:“我事先警告過了。”
“啊!!!”高個男子驀地尖叫起來!手被煙頭燙得往後一縮!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手背上的燙痕,怒道:“臭女人!!”攥了拳頭就撲過來。
一剎那的工夫,君舞已經閃身到餘音身前,餘音詫異,或者是她被君舞一把拉到了身後,她只知道這個女子的動作迅捷得像風。
帥氣凌厲地一腳擊在對方腹部,再順勢擒住對方的肩頭,輕鬆地一扳,那人就急速翻轉過來,四腳朝天地摔在地上。
接下來的兩三秒之內,另一人也是同樣的下場。餘音恍惚地眼看那兩人的身體被相繼騰空撂倒,重重跌到地上的時候濺起馬路上僅有的積水。
君舞蹲下來,按照慣例在趴不起來的兩人身上搜掠了一番。
“可以走了。”她起身,揚揚手上的收穫,牽過餘音的手。
兩個男人目睹又細又尖的鞋跟踩着空擋從他們眼前走過,一時瞠目結舌,忘了疼痛。
街心花園前的車站。
餘音和這個古怪的PUNK女老師肩並肩坐在站台路邊的長椅上。君舞兩臂向後撐着,翹着二郎腿,正仰頭望着天。餘音偷偷留意她的穿着:白色緊身背心,披一件半透明的黑色紗質襯衣,磨破的牛仔褲,黑色短靴。天生的眼暈就像是畫着煙燻狀,五官像貓一樣細膩,皮膚也很白皙,但是穿着這麼破格的衣服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餘音盯着君舞一下一下點着的腳尖,不由會心而笑:這個老師真不一般,剛才那會兒帥氣得像個騎士,這會兒又像個不學無術的孩子。
忍了好久,她終於問:“老師有學過擒拿格鬥嗎?”
君舞想了想:“要説學的話,沒有。”她歪着頭看向餘音,眉梢掛起狡黠的笑,“看不出你還蠻鎮靜的。”
是説剛才嗎?餘音心想。“其實我還是很害怕的。”她淡淡地説,“但是哭哭鬧鬧也起不了作用。”
“可是哭出來的話説不定就會有王子來救你了。”君舞一副過來人的樣子放下腿。
王子?餘音默然。這個字眼讓她不由自主又想起那個人。在危險到來的一剎那她的腦海裏也許真的閃過這樣的念頭:蕭瞳會來救她的。就像很久以前一樣,當她在路上遭遇不懷好意地前來搭訕的男生時,是蕭瞳為她解圍。那個時候他已經不彈鋼琴了,離她和安寧的距離已經有些遙遠,但來幫助她的那一刻,她還是有股想要把他當作王子的衝動。她心儀已久的王子,只聽聲音就彷彿認定了下來。對蕭瞳的感覺是不同於安寧的,雖然她也説不上來到底哪裏不同。
“老師覺得我這樣的性格不好嗎?”明明是徵詢的語氣,卻問得彷彿一點也不在意。
“太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確不太好,太冷淡就更不好了。”君舞瞥她一眼,“比如直到現在你都還沒跟我説謝謝。”
餘音這才抬起眼來,恍然大悟的樣子:“我沒説嗎?”冒了句多餘的話,她回想起來,的確一直沒有道謝,於是有點愧疚地説了聲“謝謝”。但是這會兒聽上去已經沒一點感恩的意思了,只算是履行義務。至少給對方這樣的感覺。
“對了!不如送我一樣東西作為答謝吧?”君舞忽然説。
“哎?”餘音睨着君舞神秘兮兮湊過來的笑臉,納悶地問,“老師想要什麼?”
君舞狡黠地嘿嘿一笑,眼神遞向她懷裏的空白譜紙。
雖然不曉得君舞拿這些來有什麼用,餘音還是很誠懇地將譜紙雙手奉上了。接着便看着君舞鬼鬼祟祟地溜到一旁的路燈下,一張張抽出譜紙來,對着燈光,表情古怪一板一眼地瞅着些什麼。半晌,一個大大笑容在她臉上綻開,她收好其中一張,走回來將其餘的還給了餘音,豪爽地説:“謝啦,你幫了我大忙。以後在學校裏就由我罩着你了。”
餘音盯着那張被收走的、看上去模樣平平的譜紙,有點好奇:“那個……老師為什麼要……”
君舞望了望路的盡頭,打斷道:“怎麼還沒有車來?你確定我要搭的公車會經過這個站?”
“末班車一向來得很晚。”餘音看向若無其事的君舞,看樣子問了她也不會回答的。
餘音沒有再問譜紙的事情,君舞從口袋裏摸出一塊表,無聊地看了一眼,發覺居然已經停走了,或者説從剛才起這表就停了。大概是她玩過肩摔的時候給摔碎的。倒黴的時候就像現在,迷路了不説,還從兩個痞子身上搜繳來不到十塊錢和一塊破錶。
“你的曲子寫得怎麼樣?”為了打發無聊,她問起身邊靜靜出神的女孩。
餘音低頭看了看懷裏的空白樂譜,搖頭:“我沒有寫曲子的天賦。”頓了頓,又説,“我不像蕭瞳。”
君舞半晌沒出聲,等再次開口,表情已是陰測測的:“我就知道那小子有鬼。他會彈鋼琴對吧?”鞋跟在地上重重磕了兩下,如果那地板的位置是蕭瞳,恐怕早就穿心吐血而亡了,“居然敢不交代……”她針對的是文藝匯演那件事兒。
“他已經很久沒碰鋼琴了。”
“哎?”君舞意外,“為什麼?”她斜着身子湊近餘音,好奇心已被點燃。
“因為他覺得學音樂沒前途。”餘音抬頭望向遠處聳立的辦公大樓。蕭瞳眼中的前途是什麼呢?登上那些大樓的頂層,西裝革履地坐在寬敞的辦公室裏,擁有自己的海濱別墅,開着藍寶堅尼,出席盛大的上流晚宴,過那種被人羨豔的生活?
君舞瞭然:“那他沒想錯,搞音樂的確沒前途。”
餘音驚訝:“老師也認同這麼世故的觀念?”
“世故?”君舞噗嗤一聲笑出來,從這個看似冷漠的女生口中吐出這樣的字眼,而且還帶着責備的口氣,着實可愛,她玩味地瞥了餘音一眼,“這是事實。搞音樂是沒前途。如果他是想要飛黃騰達,出人頭地,放棄音樂是明智之舉。”隨即聳聳肩,無所謂地笑道:“音樂這東西,就讓喜歡它的人去搞好了。”
餘音怔怔地盯着君舞,總覺得在説這句話的時候,君舞臉上的表情並不如她想象的那樣是否定的和消極的,還有些什麼東西,正被快樂地表達着。一下子,她彷彿釋懷。“不過我相信他還是會回來的。”
“誰?蕭瞳?”君舞收回期待公車的目光。
餘音點了下頭,卻不太確定。
一輛出租車駛過,有一刻君舞似乎要站起來,餘音聽到她小聲的嘀咕:“啊……真想打劫出租車算了……”本想叫“現代君”來接她的,無奈之前她都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而且都這個時候了,估計早睡早起的現代君已經穿着聖誕睡衣就寢了。
“對了,蕭瞳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君舞繼續打發無聊,“我是説,通常人都要受到很嚴重的打擊,人生觀才會發生轉變。聽你的口氣,好像他以前對鋼琴是蠻……‘瘋狂’的。”即使放棄將鋼琴作為理想,文藝匯演什麼的出來露一手應該也不至於讓他這麼糾結吧?
餘音微擰眉頭,努力地想,但確實想不出原因來。因為那個時候她的眼睛還看不見,當蕭瞳安靜地離開他們所鍾愛的那個音樂世界時,她也只是聽見他離去的腳步而已。看不見他的表情,所以也説不出原因。
也許安寧是知道的,所以他才沒有責備和怨言。這麼想着,她訥訥地伸出手,輕放在眼旁。
一定是這樣的。所以安寧才會堅持要和蕭瞳考同一所高中,創作起那首樂曲,辦起了音樂社團,甚至在車禍後,將自己的眼睛移植給她……
手術成功了,她又重新看見了世界,和她從前看到的不同,那是個無比温柔明媚的世界,但是她沒有重見光明的喜悦,眼睛接觸到陽光的那刻,她只是哭。
嘆了口氣,餘音抬起頭來。頭頂的夜空灰濛濛的,被燈光塗抹得有種不堪重負的感覺。看不見星光。原來安寧眼中的世界也並不美麗。她閉上眼睛,開始懷念那青山,幽谷,草坪,那些巨大的橡樹,那潺潺發光的小溪……她想念鋼琴聲裏的那個世界。原來那些東西都是不存在的,或者它們僅僅只存在於那個少年的音樂聲中。安寧帶給了她一個真實的世界,卻帶走了那個更美好的世界。
她不知道她能為他做什麼,也許,盡她所能地替他保護好那個音樂社團,再也許,完成這份她幾乎不相信自己能完成的樂譜。
一道光射來,身邊的君舞站起來:“總算是來了。”巴士停在她面前,她回頭看餘音一眼,“那就醬,故事我下次再聽了。”
餘音點點頭,依舊面無表情。其實這個不稱職的老師根本不想聽什麼故事吧,而她也沒有講故事的打算,可是拜君舞的所賜,她又開始困惑了。望着君舞上了車,隨意地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胳膊搭在車窗外,不由真心羨慕起這個老師,似乎無論何時她都是這麼輕盈灑脱。
“DANCEWITHTHEDEVILPLEASE……”
車子只行了一站,君舞的手機就嘶吼般響起。打電話來的是大飛鷹,聲音聽上去還很焦急:
“喂,大姐!不好了,你的學生喝醉了酒,在FRIDAY裏鬧事了!”
“什麼?”君舞擠着眼睛,“誰?”
“我不記得名字啦!反正是個長得蠻帥的小子,個子高高的……”
“你看清楚,不是橘色頭髮的話我現在就趕過來,是橘色頭髮的話就讓他再捱一陣子,等我回去換件衣服……”事到臨頭,君舞依然不慌不忙。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兒,接着傳來大飛鷹確信不移的聲音,“哎呀,大姐你快來吧!穿着牛仔服的,是黑色的頭髮!”
君舞吃了一驚:“……尹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