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
清淨的路上,尹洛威的機車唰地飈過,道路兩旁的樹葉被扇起的風吹得沙沙作響。
在一個三叉路口右轉,前方馬路兩側照例是兩排等着過馬路、打着哈欠的上班族和學生。尹洛威抬頭看了看交通燈,還有時間,於是不減速地飈了過去,正過了斑馬線,護目鏡上卻忽然映出一道橫闖而過的黑色身影!
有沒有搞錯?!由於對方橫穿馬路的速度實在太快,尹洛威拼了命地緊急迴避!機車的輪子在瀝青地面上劇烈地左轉,他單腳支着地,可迴旋時過快的速度還是讓車子翻倒在地。
風馳電掣的瞬間,君舞似乎覺得後面有什麼東西,回了下眸,這下看見尹洛威從地上爬起來一臉憤怒又痛苦的表情。
君舞不解:“你幹嗎要剎車?”根本用不着。
尹洛威難得地出離憤怒了,指着身後不到五米處被君舞忽視的斑馬線和交通燈:“君舞老師!你……你幹嗎要闖紅燈?!”
“我沒從紅燈那裏過馬路。”君舞無動於衷地説,言下之意,那就不叫闖紅燈。斑馬線兩頭等紅燈的各位對君舞的這番言論抱以啞口無言的驚歎。
尹洛威已經找不到話來形容面前這個班導師了,只得忍住滿腔氣憤地蹲下來檢查機車,似乎被磕爆胎了。他無奈地沉了口氣,打了個電話叫人來收車,然後背上書包,棄車步行。
望着走在前方,兩袖清風的君舞,尹洛威沒話找話:“老師,你為什麼不坐車?”
“你説呢?”
“怕性騷擾?”尹洛威笑着拋着手中的車鑰匙。
“因為步行不要錢。”君舞側目,笑,“洛威,你腦袋似乎有點不好使。”
尹洛威無語:“你難道聽不出我那是玩笑話嗎?”
“是嗎?不過我後面那句可不是玩笑話。”
尹洛威不再自討沒趣,悶悶地跟在後頭,沒來由地覺得和君舞共處的這段路途異常地……漫長……
快到學校前,尹洛威接到一個電話。看見手機上的號碼,他獨自走到一邊。
君舞用鞋跟扣扣鐵門:“不等你了。”遂走遠。
尹洛威匆匆點了下頭,忙接起手機。
“喂,洛威,這個週末的比賽你能來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是興奮,“據説SP車隊也會趕過來!到時候場面一定壯觀啊!”
尹洛威蹙眉聽着,好一會兒,只是説:“看情況吧。”
電話那頭的人不由擔心地問:“你還好吧?”
“我要去上課了。”尹洛威抬手看了看手錶,“JASON,”通話最後他不甘心地抿抿嘴,“我盡最大努力。”
“嗯,我們等你。”
八點的鐘聲響起,他掛了電話。閃進正在合攏的校門。
小薰注意到自己的同桌林菲同學今天早晨的精神明顯不濟,四十分鐘有三十五分鐘都在與周公做伴。她掃了教室東倒西歪的眾人一眼,相信今兒周公那邊的人氣一定很旺。也難怪,昨天晚上RE-TURN樂隊巡迴演唱會的首場表演大概把這裏大部分人的精力都消耗光了。而週六還要補課,這絕對是學校和社會的不人道。
下課後林菲醒過來,繪聲繪色地向小薰描繪起昨天晚上驚心動魄的現場表演。如果語文老師也在場,絕對不會相信這個女生平時作文總是不及格。
“真是帥呆了啊!”那因為吶喊過度而明顯沙啞的聲音荼毒着小薰的耳朵,“雷的氣勢好足!!……”
小薰很想説你歇歇吧,關於昨天的那場演唱會,今天早上的報紙上已經都登出來了。但是不允許林菲為她的偶像宣傳那就是大大地不尊重她,所以小薰只有耐着性子聽她發表千篇一律的感慨,無非就是“他穿風衣的樣子好帥啊……”“他咬話筒的樣子好帥啊……”更有甚者可能還會有“他走音的樣個子好帥啊……”“他跌倒的樣子好帥啊……”“他拉鍊沒拉的樣子好帥啊……”諸如此類因為過度崇拜而神經短路IQ狂跌的話語。
報紙上説主音雷在有一首暖場的歌中帶領全場四萬人連續嘶喊四十八聲,可怕的肺活量被驚為天人。小薰也不禁為之瞠目,那個平時看上去沉默寡言得近乎悶騷的男人在台上居然可以生猛到這種地步?
“怎麼樣?你感興趣的話下次我們一起去啊!”林菲也只有在談到自己心儀的RE-TURN的時候才像個正常的女孩子。
“下次?”小薰沒聽明白。
“他們這次亞洲巡迴演唱的最後一站據説是在信都……”
“信都?”怪不得,離東林就百多公里。到時候一定又有好多人會大老遠跑去。她自嘆不如:“你們還真是瘋狂……”
“你不明白他們的魅力嘛!啊……”林菲軟綿綿地趴在桌上,開始衷心期待十二月的來臨。
中午。君舞正蹲在某個安靜通風的牆角,津津有味吃着盒飯,突然聽見音樂社團教室裏傳來電吉他的聲音。她皺眉聽完一連串馬吼似的彈奏,又聽到那人興奮地詢問他表情難過的兩個同學:“怎樣?!酷吧!”
兩同學的反應正如君舞所料。
其中一個強笑道:“嗯,不錯啊!這吉他好酷!”不愧是東林的音樂社團啊,居然連電吉他都有!
另一個也不忍打擊好友的積極性:“我也好喜歡RE-TURN的這首歌!”
“……這個不是RE-TURN的……”很受傷的聲音。
默。
呵呵,真是一羣可愛的小子們!窗外的君舞不由笑出聲來。
“誰?!”
音樂社團的雙開門打開。一個黑色長髮劉海整齊的女生站在門外。三個盤腿坐在地上的男生一見她進來,慌作一團地站起來,還碰到彼此的腦門。
女生掃了撬掉的門鎖和抱着吉他的三人一眼,表情冷淡:“請你們出去。”她安靜地走到風琴邊,取回忘下的樂譜,“這個教室是隻有社團成員才能進來的。”
抱吉他的男生傻愣住,直到有人捅了捅他的腰,他才“啊”了一聲開口:“那個,學姐,我……我想要加入音樂社團!”
女生把樂譜抱在懷裏,抬頭看了他一眼,微微蹙眉。
“……我,雖然我現在彈得不好,但是……我會努力的。”男生兀自盯着自己的影子。在女生的凝視下,原本應該是很熱血的一句話硬是被他説得沒了底氣。
“理由呢?”她淡淡地問:“你為什麼想加入音樂社團?”
男生低着頭,眉頭皺得硬邦邦的。怎麼辦?先前背好的台詞全忘了!總不能老實説是因為喜歡學姐吧?!“因為,我喜歡音樂。”他一面結巴着開口,一面搜腸刮肚起來。
結果他一口氣説了一大堆面子話,連身後的同伴都聽得有點頭痛。
學姐表情漠然。男生説着説着,聲音越發地小,最後戛然而止,一臉挫敗,面對的是學姐冷淡的失望。
他的兩個夥伴也氣餒不已。
“請回吧。”冰冷的學姐下了冰冷的逐客令。
人一個接一個從門口走出來,最後離開的是那個黑色長髮氣質冷然的女生,她鎖上門,懷揣樂譜離開。
君舞靠在不遠的拐角,撩了撩一邊眉毛。真是個奇怪的女生。
“老師——”衞強大口喘着氣跑上來,急急地説:“總算找到了!你快回辦公室吧!老師們都在找你!是關於學院文藝匯演的事!”
君舞瞥他一眼,不就是個文藝匯演嗎?搞得一副軍事演習的陣仗幹嗎?“對了,”她一把攬過衞強的肩膀,“音樂社團的社長是個什麼樣的人?”
“哦,餘音啊……”衞強歪着腦袋想了一會兒,“她是個蠻怪的人。”
“怎麼説?”
“平時話也不多,身為音樂社社長,居然都不讓人加入社團,你説這是不是很怪?搞了半天社團成員總共才三個人。”
“這樣啊……”君舞望着陽台盡頭,若有所思。
“啊!對了!老師還是趕快去辦公室吧!不然就糟啦!”
辦公室裏,君舞交叉兩腿腿倚在桌邊,啪啪地抽着煙。
“情況是這樣的,君舞老師……”淚仙老師在一旁一面擦汗一面彙報。
同狼幫的PROJECT一樣,文藝匯演也是東林學院每學期一度的傳統項目,要求每個班至少出一個節目,為了保證匯演的質量,這當中也有些不成文規定,好比如,大合唱這種不費腦筋簡單便宜的節目就受到了嚴格的數量控制。所以每學期到這個時候,各班的導師為了想出個象樣的節目都得絞盡腦汁。
“可惜今年我們年級分到的大合唱限額只有兩個,小合唱名額一個,另外有一個班級可以參加會場佈置。”也就是説,必須有兩個班級得自由發揮。淚仙老師一臉惋惜地瞧了瞧手中的通知單,“所以,剛才在辦公室大家民主抽籤……”淚仙的喉嚨咕嚕一聲,“……的結果……”
君舞的目光精準地射向他。
淚仙抖抖地把結果呈上,擱在君舞桌邊,然後抱着課本先閃為妙。
“嗖——嗖——”老師們也陸續閃出辦公室。
熱鬧的課間休息時間,辦公室裏只餘君舞一人。她慢條斯理地捻起那片紙,晾到日光燈下,擰着眉毛瞅了半晌。
“……耍我啊?”最糟糕的名額竟然敢花落她家。
兩個男生賊賊地敲門而入:“嘿嘿,君舞老……哇?!”
驀地一架紙飛機命中剛進門的男生腦門,他伸手接住墜下的飛機,衝君舞討好地笑道:“老師你喜歡折這種過時的玩意啊?”説完就有嗆人的煙冒上來,男生感到手指一陣灼燙,一低頭,飛機屁股那兒赫然已燃了一半!他“唔哇”一聲跳腳扔掉它,並連連用腳把火焰跺熄。
另一個男生上前撿起地上的噴氣式飛機殘骸:“哎?是關於文藝匯演啊?”他話音沒落,已被君舞抓住領帶拽過來。
“喂,班上有沒有可以在這方面利用的人?”
“我們班上?”男生歪着腦袋想了想,老實交代:“就算你要把我殺了,我也得説:真的沒有……”
“……是嗎?”君舞一臉醬色,“那你們以前的導師都安排的什麼節目?”
“獨唱啊。”另一人接口道。
“獨唱?”君舞面露疑色——
“下面,讓我們歡迎SEXY王子尹洛威,他演唱的曲目是《飄移》!”
尹洛威駕機車震撼登場——
“我用第一人稱,在飄移青春,輸跟贏的分寸,計算得很精準我踏上風火輪,在飄移青春……”
極度懷疑……
“下面,讓我們歡迎沉睡王子萊西,他演唱的曲目是《搖籃曲》。”
萊西疲乏登場——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ZZZZZ……”
有點不妥……
“下面,讓我們歡迎不良王子北冥翔,他演唱的曲目是《LETITBE》中文版!”
北冥翔叛逆登場——
“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洛威來到我身旁,説了句NB的話,去它的吧……”
難以想象……
“下面,讓我們歡迎大頭王子大頭,他演唱的曲目是《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
大頭燦爛登場——
“舒克舒克舒克……開飛機的舒克!貝塔貝塔貝踏……開坦克的貝塔!……”
ORZ……
……蕭瞳?想到這個名字,君舞眼裏冒出一線希望。嗯,這個還……
“老師,你表妄想了。每次文藝匯演,我們班都是導師獨唱。”一個聲音很豪邁地打斷她的思路。
她緩緩轉頭——
導-師-獨-唱……
餘音繞樑……
實在是剽悍啊,此時,她只想用兩個字來形容這個強到極點的班,那就是——
弓雖。
第四節是英語課,君舞靠在講台的窗邊,俯瞰眾生。班上,大家正為文藝匯演這事兒討論得熱乎:
“哎,誰叫我們班沒有人才。”
“老師,這就是傳統,我們班向來都是導師獨唱的。”
“而且突然改變,大家恐怕會適應不過來。”
“……昨天的數學作業借我抄下……”
……
“喂。”君舞望着窗户下的國旗台,冷不防打斷台下的議論。她朝窗外揚揚下巴,“看到下面的國旗台了嗎?”
眾人注目。
“一旦我站在台上表演,那麼一切一定得是最最華麗的。”
她的表情,有一瞬間好像極其認真,出人意料地引來了一陣安靜。
説完這番話,君舞轉過頭來面向教室,目光裏赫然有了史泰龍的堅毅和從容:“所以我需要你們集體為我配舞。”
“……”
“……”
“……”
“呵呵,開玩笑的。”朝台下的嚇傻了的化石羣瀟灑地擺了擺手,她撩起一邊眉毛,“不用擔心,節目我已經想好了。絕對非常特別。”
“特別”一詞的詞性應偏向褒義,小薰把筆夾在鼻子和嘴巴間,心想,但那都是在認識君舞之前。
一陣安靜後,有個男聲壯着膽子問了句:“老師,我們……可以猜猜是什麼嗎?”
“SURE.”君舞走到講台中央,兩臂撐着桌沿,貓眼詭異地掃了掃全班,“不需要你們唱歌,不需要你們跳舞,不需要任何藝術天賦,只要有兩條腿就可以輕鬆完成,超簡單,”眼珠轉了轉,“但是超華麗。”
“難不成是走路?”大頭支着下巴皺着眉,他可不希望在台上絞着兩條腿表演瑜珈。
君舞嘉許地點頭:“答對了,不過不是走路,是走台步。”
“什麼?!”北冥翔“哈”了一聲,“走台步?你以為是在表演時裝秀嗎?”
“節目的名字就叫:天橋霓裳!”隨着一陣粉筆刺殺黑板的鏗鏘聲,君舞書寫下不容拒絕的四個BT大字。
尹洛威黑着臉,真是有想象力的老師……
就在全班女生興趣昂然而男生驚恐萬狀的時候,響起小薰洪亮的聲音:“老師!”她不等君舞反應就迫不及待地舉手站起來,笑着毛遂自薦:“那麼就由我來負責設計服裝!”
君舞抽了抽嘴角:這小妮子,還真是自動,起碼要在末尾加上個“吧”字吧?就這麼把這寶貴的不用上台獻寶出洋相的機會叼走了。
“OK,那麼就這樣。”君舞拍了板,“今天下午開始排練,由小薰你來負責。服裝也歸你管。還有什麼問題?”
女生們開心整齊地回答“沒有”。
男生們驚慌失措地回答“有”!
“啊?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君舞不耐煩。
“沒有——”
“有——”
出人意料的是,在男生的一致要求下,君舞竟破天荒同意全班進行民意投票。因為班上的男生比女生多,所以只要男生一致投否決票,天橋霓裳鐵定告吹。果然一聲令下後,23隻手臂筆直地舉了起來。
但是奇怪的是,這事兒還是就這麼定下來了。
投票無果,只見眾男生大眼瞪小眼,而講台上的君舞則笑得極為滿足。
小薰撇撇嘴。難道這羣笨蛋看不出君舞就是傳説中那種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人嗎?她不過是想看看究竟能刺激到多少人罷了。有了你們23只痛苦抗議的手臂,她的幸福現在可算是圓滿了。
“惡魔女人!”北冥翔沒好氣地瞪了君舞一眼;尹洛威塞上耳塞埋頭課本里;萊西抬起頭來説了兩遍“太吵了……”但是明顯沒人理他。
下課鈴響起的時候,君舞在講台上頓了頓,似乎有話要説,班上的人以為有轉機,紛紛正襟危坐。但她終究還是沒想起要説什麼,只擺擺手:“算了,我忘了,BYE。”
教室裏好半天才傳來一聲整齊劃一的嘆息。
截止下午5點,各班都聽説了高二六班要在文藝匯演上表演走秀的消息。排練的時候,高二六班的教室外擁滿了慕名前來“探班”的學生。
“一、二、一、二……”小薰站在一旁隨着音樂打着拍子,“好的,走到這個位置,大頭你就做茶壺狀……啊!我説的是茶壺狀不是S造型!”
“啊——氣死我了!!”大頭忍無可忍地把頭上和身上的輕紗扯下拋掉,“茶壺狀和S造型有什麼區別?!還不都是侮辱人的凹造型!!”
“我是讓你把手擱在腰上,自然一點!可你看你做出來像什麼樣子?!讓你做個茶壺狀你還真當你是茶壺了啊?!”
大頭氣呼呼地鼓着腮幫。
“還有你的眼神,一點美感都沒有,就跟上刑場似的!……我知道長得不帥不是你的錯,但是好歹我已經在裝束上為你彌補了,我最新設計的全套泰國妖姬裝都讓你率先試穿了,對了,你臉上戴的可是我初中手工課滿分的VENUS假面,還有,你知不知道你用的粉底有多貴?!”面對近乎發飆的大頭,小薰當仁不讓,“所以,你給我們大家掙口氣好不好?!”
“可惡!我……我討厭死了你的泰國妖姬裝,還……還什麼全套,還VENUS假面,還粉筆?!”戴着VENUS假面的大頭,憤怒地跑出教室。
“喂——”
小薰喊不回人,只好倒過來繼續指揮排練。
蕭瞳以學生會有事為由沒有參加排練,卻在去學生會的路上遇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黑色長髮的女生在走廊裏徘徊,像是在等他,又像是猶豫不決。
蕭瞳站在樓梯口不動聲色,一直等到女生自己轉過身來,發現了他。
突然看見走廊盡頭穿着白襯衫的高挑身影,餘音愣了一愣才開口:“會長。”
“嗯?”蕭瞳的回應模稜兩可,唇角依舊掛着淡然的微笑。
餘音眉心輕皺,思慮了片刻,説:“昨天有人通知我,説學生會會取締音樂社團?”
“這麼跟你説的?”
“是的。”
“那麼就説錯了,”蕭瞳頷首看着她,“首先,不是‘會取締’,是‘可能取締’,其次,不是取締音樂社團,是取締你的位置。”
一直沒有正視蕭瞳的餘音抬起頭來:“你不可以這樣。”
“任何拒絕新會員入社,使得社團無法發展的人我都可以將他撤換掉。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如果你不想被撤換,那就馬上開始招收新會員。”蕭瞳的話語並不尖鋭,温和客氣卻不容置疑,“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他從她身邊走過時這樣安慰道。
望着他離去的身影,餘音忍不住喊住他:“你知道我為什麼拒絕那些申請者嗎?”
蕭瞳停下,背影冷鬱:“這與我無關吧。”淡然地説完,邁開腳步。
“因為那是安寧熱愛的社團。”餘音一字一句地説,靜如止水的聲音裏透着隱隱的激動,“你知道,從初中開始,他就在那個社團裏和志同道合的同伴們一起創作,他把音樂當做生命一樣地熱愛,他在那個社團傾注了許多心血。可是現在……許多人只是閒來無聊才申報這個社團,他們不懂得任何樂器,也不願意去學,我教他們鋼琴和最簡單的吉他,他們的興趣從來不會超過一個星期,最後只會説‘好難,好辛苦’……他們會在頭一個星期把社團裏所有感興趣的樂器都玩一遍,會在錄音棚裏K歌K得不亦樂乎,但是三個星期以後他們就會遞上退團申請……”
蕭瞳的背影還是那樣冷靜,看不出一絲情緒波動。但是,沒有做聲的他,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從前那個充滿同情的他?
“那些人把那裏當做超級女聲的PK秀場。”餘音盯着蕭瞳的背影,目光堅定,“但是我不會讓那裏變成那樣的地方。”
兩個人佇立在過道兩頭,變成一種僵持。
“蕭瞳,我以為你和我想的一樣。”她喊他的名字,抱着一線希望這麼説道。他們畢竟曾有過同樣的理想。
蕭瞳沉了口氣,轉過身來,抱歉地看着她:“對不起,我和你想的不同。音樂社團和其它社團一樣,僅僅是供學生課餘娛樂的地方,是你不該把它想得這麼複雜。”
餘音無以言對。
“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麼。夢想?是嗎?”蕭瞳朝她走近,停在離她幾步之遠的地方,低頭望向下面熱鬧的校園,男生在打籃球,女生坐在操場邊加油和閒聊,他望着他們,眼睛在陽光下眯了眯,“這些人為什麼會來這個地方?如果你這樣去問他們,你認為他們會怎麼回答你?”他的目光投向餘音,只是短短一瞬,“是為了實現夢想?會有人這麼回答?如果真是要實現理想,那就不要來這個地方。因為我們的人生早已被這個社會設計好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你應該現實一點。”蕭瞳最後看她一眼,“‘夢想’什麼的,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那是並不存在的東西。”
餘音抬頭注視他,在她和安寧的心目中,眼前這個人曾是他們的驕傲,是他們努力的方向。要變得像他一樣優秀,像他一樣謙遜,像他一樣淡定……如今,若不是從他口中親耳聽到如此成熟世故的言論,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相信,一個人會改變得這麼徹底。此刻他的目光中再找不到以前那種澄淨,有的只是一抹不時搖弋着的光,她知道那代表着不屑和輕視。
“社團的事情,總之你要考慮清楚。”蕭瞳離去的背影依舊,只是在她眼裏,忽然顯得極為冷酷。
是她和安寧太不現實麼?是他們太幼稚麼?蕭瞳是對的麼?因為從小到大,他們三人之間,一直以來對的都是他。
“等一下!”趕在蕭瞳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之前,她出聲叫住他,“要我做什麼都行……”
蕭瞳不解地回頭。
“只要讓我保留社團現在的模樣!”餘音深深地鞠躬,懇求道。她所要的,只是留住關於安寧的一些記憶而已。
“你這是在跟我談條件嗎?”蕭瞳失笑。
“……嗯,算是吧。”她沒有直接接觸他的眼光,“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蕭瞳蹙眉,不明白這個女孩為什麼可以固執到這種地步,為什麼她就不能像她表面上看上去那樣漠然,哪怕是稍微?為什麼她還跟幾年前他們遇見時那樣,像個十足幼稚的小女孩?他猶豫着開口:“我聽説,你常常一個人在琴室裏作曲?是……安寧留下的那份樂譜嗎?”
餘音不着痕跡地點了下頭。
“我看了你這個月月考的成績,你這樣下去……”
“會長!”餘音倉促打斷他,“我們是在談社團的問題。”
蕭瞳點了下頭:“社團是麼?”這個女生為了些小孩子才執著的東西,竟然可以如此正經地跟他談條件,他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我可以答應你,社團的事情我以後不再插手。”
餘音以為聽錯了,睜大眼。
“但有條件,你要在這個月月底,也就是9月30日前,完成那個鋼琴曲。”
她茫然:“為什麼要在9月30日?”那不是隻有一個星期時間?
“10月1日的仙池鋼琴大賽,”蕭瞳頓了頓,説得斬釘截鐵,“我要你代表學校參賽,並在比賽上用那首曲子獲得優勝。辦不到的話,你就離開那個地方。”
餘音詫異。他開出這麼苛刻的條件!
“做到的話,你以後想怎樣就怎樣,我不會再幹涉你,包括你的社團。”
她凝視他,輕咬牙關:“好,我答應你。”
“那,”他還是保持淡淡疏遠的笑,“祝你好運。”
放學後,餘音一個人來到音樂社團。偌大的教室裏一個人也沒有,僅有的幾名會員擦乾淨樂器也已經離開。她按下門邊的開關,白色的日光次第亮起,幾秒便將整個空間照得通明。她走到風琴前,打開琴蓋坐下,將樂譜翻開放好,一連串動作就像在完成某個儀式。
手腕沉下去,音樂流淌出來,往事就像空谷迴音。
她抱膝坐在軟軟的草地上,撐着下巴聽着不遠處傳來的美妙鋼琴聲。燥熱的夏天的風中,那種樂器發出水一樣靈動的聲音,讓她漸漸忘記額上的汗水。她知道四周聳立着高樓大廈,馬路交錯,車流洶湧,但是此刻,聽着這音樂,卻覺得自己是坐在電影裏翠綠的山谷中,法國電影裏的那種場景,陽光明媚,顏色絢麗,她穿着一件永遠不會弄髒的輕盈的連衣長裙,看見細細的水漫在草葉上,溯源而上,發現涓涓的小溪,再是潺潺的河流……
這時音樂戛然而止,她失望地皺起眉頭,然後聽到腳步聲,既而是拉開玻璃門的聲音,知道被發現了,她倉皇地要站起來,但是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轉了一圈以後已經找不着來時的方向。
“你怎麼了?需要幫忙嗎?”一個和悦的聲音問到,離得意外地近。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不自覺地聯想到剛剛的音樂,如果可以彈奏出那麼動人的音樂,這個男孩一定很好心吧,也一定長得很好看吧。於是她猶豫着停在原地,好奇地問:
“剛剛的曲子,是你在彈嗎?”
男孩似乎沒想到她會有此一問,但還是帶笑着回答:“嗯。”
她會心地笑起來:“你彈得真好。”
男孩有一點錯愕,這個女生,從隔壁跑到他家的庭院來,就是來説這個?然而他還是很高興:“謝謝。”
“那我回去了。”女孩羞澀地點了下頭,轉身邁步。
“我送你吧!”男孩看她再次走錯了方向,好心地上前攙住她。
她縮回手,一下沉默了。
男孩似乎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抱歉……”雖然他並不清楚為什麼要道歉,但是看到她眼睛上的紗布,那兩個字還是脱口而出。
“我以前,是看得見的……”沉默後,女孩説,“該説對不起的人是我,我擅自跑到你們家院子來。其實我只想對你説,你彈的曲子真的很好聽。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又能看見了一樣……”
男孩也沉默了,半晌,他輕輕地問:“你看見了什麼?”
女孩嘴角牽起滿足的笑:“我看見山谷,綠色的草坡,還看見流水……太美了,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你跟我來。”男孩牽起她的手。
他帶她來到琴室,讓她在寬敞的琴座坐下。然後他坐到她身邊,開始一首一首彈鋼琴曲,從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到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再到莫扎特的安魂曲……
“學姐?”
有人輕推她的肩膀。餘音迷糊地睜開眼,看見音樂社團的一個學妹站在她面前。
“你怎麼睡着了?”要不是她趕回來拿忘記的東西,餘音就要被這樣一個人鎖在教學樓裏了。
“啊,謝謝!”餘音起身收拾風琴架上的樂譜。
走出教學樓,回想剛剛的夢,她老是會夢到自己十三歲時和安寧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哦,不對,那個時候他們並沒有真的“見”面。也是在認識他以後,她認識了蕭瞳。
當安寧給她介紹最好的朋友蕭瞳的時候,她便無端地覺得那個男生身上有種讓人着迷的王子氣質,優雅淡然。明明她都看不見他的長相的。在不用憑藉眼睛的世界裏,蕭瞳就是一位王子,帶着一般十三歲男孩沒有的成熟和聰慧,聽着他鋼琴般好聽的聲音,她的腦海中便浮現出穿着純白襯衫,頭髮烏黑,手指纖長的英俊少年的形象。跨越了年齡的界限,他具象為一種少女幻想。就連現在也是一樣。她第一次真正看見他的時候,就驚詫於他和她想象的相符。
“蕭瞳是天才。”那時安寧總是這樣對她説,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猜想他説這話時一定相當驕傲。蕭瞳和安寧是行影不離的好友,他們不像別的男生,會打架闖禍、稱兄道弟。在他們的世界裏,只有乾淨純粹的音樂,和有關音樂的夢想。她覺得自己和他們無比親密,因為她的世界裏也只有聲音,那個時候他們在一起規劃着未來,在未來的藍圖裏,三個人始終在一起。
那兩人是她憧憬的對象,她羨慕他們可以有那樣一雙靈巧的手,彈出那麼動聽的旋律,她也很想有那樣一雙靈巧的手,但是她的手很笨拙,她也沒有別人口中所説的那種天賦。在他們兩人面前,她是羞於將手放在琴鍵上的。被安寧鼓勵的時候她就沒底氣地回答:“可是我沒有你們那樣的天賦……”
於是十四歲的蕭瞳笑着説:“你喜歡鋼琴,這就是最大的天賦。”
回憶到此,餘音的眼眶已盈着淚水。不知道,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是他當時的一句話,讓她鼓起勇氣彈起心愛的鋼琴。可是突然之間,他變得對夢想不屑一顧,他會用漂亮的手指敲擊鍵盤,卻不會再碰鋼琴一下。
一滴雨水落下,浸濕了她懷中抱着的樂譜,她連忙想要收進包裏,雨點相繼落下,打濕曲名,她低頭看着,覺得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