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説石葱揮刀欲殺王絕之,眼看將要得手,“錚”的一聲,長刀竟被盪開。一看擋架之人,卻是劉琨。
石葱忍着怒氣道:“劉司空,你為何相救這小子?”
石勒早年殺戮甚盛,後來先是張賓教他籠絡民心,再來則是佛圖澄勸他皈依向佛,方才減少殺戮,改行仁政。然而石虎、石葱依然蠻性未改,殺人不眨眼,如果阻止石葱的不是鼎鼎大名的劉琨而是別人,以他的脾性,早就把來人大卸八塊了。
劉琨右手持着一柄短劍,抵住石葱的刀,原來他左右袖中,均藏有短劍,真不知他身上究竟有多少柄劍。他道:“我來是助你殺掉迷小劍,但我可不容許你殺掉一名漢人。”
石葱獰笑道:“你不容許我殺掉一名漢人,那我亦不在乎多殺一名漢人!”
唰唰唰唰,上下左右連劈四刀,全往劉琨砍去。
他從剛才劉琨與王絕之過招間,見劉琨劍法精奇,是名勁敵。然而剛才一場激戰,想必內力消耗不少,不趁此良機消滅這一員漢人猛將,更待何時?以姚弋仲的武功,要對付那兩頭畜生是綽綽有餘,迷小劍必死無疑,他還是專心殺掉劉、王這兩名漢人的大高手,更對石勒有利。
只聽得“啵”地一記悶響,姚弋仲輕輕一掌,便擊碎了皇甫一絕的頭蓋骨,登時腦漿四濺。
姚弋仲擊斃皇甫一絕,改掌為爪,直抓向迷小劍的脖子,跟剛才使的招式一模一樣。他已下定決心,一定要用這一招殺死迷小劍。
可惜,姚弋仲這一爪,居然又落空了。
迷小劍亦突然在他的眼前消失!
姚弋仲抬頭一看,迷小劍已然身在半空,英絕的雙足緊緊抓住迷小劍的兩條大腿,正在振翅奮飛。迷小劍的身體雖然比英絕大上一倍有餘,然而英絕修練過武功,奮力拍翅之下,居然越飛越高,雖然爪足扣得迷小劍的大腿太緊,以致鮮血淋漓,然而迷小劍這條將進鬼門關的性命,畢竟又拾了回來。
然而,剛才英絕還在十七、八丈外,就算再多生一副翅膀,也無法在剎那間飛來救走迷小劍啊!
原來是王絕之!
王絕之死裏逃生,才喘過一口氣,又見迷小劍遇險,然而自己的身體還釘在牆壁,不能動彈。人急智生,他伸手抓起迷小劍的身體,盡提其氣,將迷小劍用力往上拋,大聲叫道:“英絕,接住!”卻連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叫聲。
他這一拋已耗盡全身真力。丹田沒氣,自然叫不出來。
英絕極通靈性,雖然聽不到王絕之的叫聲,一見迷小劍的身體凌空飛出,立刻疾速飛翔,及時抓住迷小劍的雙腿。
王絕之強提真氣發力,全身傷口劇痛,猶如萬刃加體,痛得險些暈倒。此刻他只見眼前滿天星斗,什麼人影統統瞧不見,姚弋仲是星星、石葱是星星、劉琨是星星、迷小劍和英絕也是星星,腦袋混亂一片,啥也想不到了。
石葱和劉琨交手七招,眼角餘光瞥見迷小劍這“煮熟了的鴨子”真的“飛”走了,不禁同時停下手來,面面相覷,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沒有一個可以把半空中的“熟鴨子”拉回地面。
這時忽聽有個女聲冷冷道:“你殺了皇甫一絕,我就算拚了命,也要你的命!”
來人站在巷口,一臉冷漠,不用猜自是英絕和皇甫一絕的主人——絕無豔。
當日一戰,絕無豔為羌人黨所救,帶到了天水城內。她曾多次向易容提出要見迷小劍,始終未獲應允。最後一次,差點要拍“地”大罵了——本該是拍桌子的,但是天水城物資匱乏得連張桌子也沒有。到了今天,甚至連易容的人也沒有見着。
絕無豔是何等執拗之人,她見不到易容,乾脆自己四處尋找迷小劍,她靠英絕和皇甫一絕的幫助,沒花多少工夫,便追到這裏來了。
姚弋仲也不理睬絕無豔,只是緊盯着半空中的迷小劍,沉思該用什麼方法,才能讓他掉下來。
絕無豔雖然恨極了姚弋仲,但她也不是傻子,身為羌人,在很小的時候就已聽聞姚弋仲的厲害,當然不會蠢得貿然上前挑戰,徒送死而無功。
她手上握着一柄形狀奇特的彎刀,緊盯着姚弋仲,思索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殺了他為皇甫一絕報仇。
石葱見到迷小劍被救走,也無心再跟劉琨打下去,收刀道:“人重鷹輕,這鷹抓不了迷小劍許久,必然下地,咱們追上去,看它挺得了多久!”
他無心戀戰,劉琨可是有心得緊,冷笑道:“你想追上去,可以,先吃我一劍再説。”手中短劍疾刺向石葱。
石葱舉刀擋架,叫道:“劉琨,你要打架,我隨時奉陪,只是正主兒未死,咱們先辦好正事,再拼個你死我活還不遲。”
劉琨道:“你想殺我,還想要我跟你合作?別羅唆了,咱們哥兒倆先大戰三百回合,你若能保得住性命,再去追殺迷小劍吧。”
他邊説邊迅速揮動手中劍,一劍緊接一劍,石葱手忙腳亂的抵擋劉琨凌厲的攻勢,哪還有半分餘力追殺迷小劍?口中只哇哇叫道:“劉司空,萬事以利益為重,別逞一時意氣,先殺迷小劍要緊……”
劉琨的武功本來勝過石葱一籌,跟王絕之打過一場後,力氣減弱幾分,此消彼長之下,本該與石葱打得難分難解、不過千招不能分出勝負才對,然而石葱心不在戰,一個失神,小腹給劃開一道約七寸長的口子。
石葱被這一劍傷得非輕,劇痛之下,反而激起他的獸性,迷小劍也不顧了,揮動長刀狂劈而下,先將眼前之人斃於刀下再説。
噹噹噹噹噹,刀劍交擊了不過五式,突然頓住。
劉琨只覺一陣大力湧來,朝旁邊跳開數步,待看清來人容貌,不覺一呆,冷冷道:“姚弋仲,你也想來淌這渾水?”
姚弋仲捉住石葱的右腕,使他無法發招,“你們要分出生死,也不必忙,先逃出這裏再説。”
劉琨轉頭一看,只見絕無豔身旁多出了兩個人,左邊是武都一陽,右邊卻是零霸。
石葱冷笑道:“就憑他們三人也想攔住我們?看我一個人,不用一百招……”
他邊説邊舉起被姚弋仲抓了又鬆開的手腕一看,只見五條指痕深陷,不禁駭然,後面的話登時説不下去了。
姚弋仲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天水雖然被圍,但他們要調動三千、五千人手來把我們砍成肉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他話聲方落,劉琨、石葱便聽見大批人馬合圍的腳步聲,面色不禁一變。
石葱身經百戰,多歷變故,雖處於包圍之中,也不失鎮定,眼珠子一轉,説道:“我們有人質在手,根本不用怕他們人多。”
橫刀架在王絕之的頸項,大聲向武都一陽道:“速速讓路放行,否則教這小子人頭落地!”
他見機極快,此刻形勢逆轉,已不求殺迷小劍,只求脱身保命了。
武都一陽哈哈笑道:“你以為拿刀架着這個漢人小子,我便會饒了你的性命?這個姓王的只是為我們送糧食的,卻連糧食也丟了,害得天水城裏十萬羌人要餓肚子,我恨不得把他的腦袋砍下來,以泄心頭之憤,你來砍他,倒省了我的一把功夫。”
石葱心中暗忖,這也是實情,武都老鬼之前和王絕之連面也沒有見過,怎會為了他而放過我們?這個算盤可打得大錯特錯。
他的心雖弱,口中可不肯示弱,刀鋒陷進王絕之的脖子半寸,“你倒試試上前一步,看看我宰不宰了他。”
武都一陽索性不理會石葱的威脅,逕自轉向姚弋仲説:“刺史,我們明白你只是為了保護羌人的性命,一時胡塗,才會做出背叛迷豪的事來。你曾經為羌人立下那麼大的功勞,每個羌人都記在心中,不敢或忘。人誰無過?只要你及時回頭,我可以保證,自迷豪以下,十二種羌人都歡迎你,決計不會存任何計仇之心。”語帶殷切,雙目滿是期許之色。
劉琨、石葱以為武都一陽該對叛變的姚弋仲恨之慾其死才對,誰知竟然反其道而行,不咎既往,反而邀他回巢,豈非咄咄怪事?
然而劉、石二人都是有勇有謀之人,迴心一想,立明其理。
姚弋仲是羌人的第一高手,麾下的赤亭羌人數超過四萬,此刻羌人黨正值風雨飄搖,如果姚弋仲一走,恐怕會分崩離析,天水再也無法多守一刻。縱使他們再恨姚弋仲,也非得放下仇恨,邀他回巢不可。
石葱心想:如果是我,便不計前嫌,先跟姚弋仲共抗強敵,待打退敵人後,再來過橋抽板、秋後算帳,把這個叛徒千刀萬剮,方能泄得了心頭之恨。
姚弋仲搖頭道:“武都,你的好意,姚弋仲心領了。你該知道我的為人,一旦決定,便永不回頭。”
絕無豔看見姚弋仲執迷不悟,居然心中暗自歡喜。姚弋仲背叛迷小劍,殺了皇甫一絕,她對他恨之入骨,生怕姚弋仲重返羌人黨,和武都一陽握手言和,那要殺他更是難上百倍。只是她向來冷漠沉穩,不屑出言挑撥,只是旁觀兩人的對話。
武都一陽道:“刺史,你最好再仔細思量,別逼我殺你!”語氣趨硬,正是軟硬兼施之舉。
姚弋仲聞言面無懼色,“你要殺我,請便。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我已不忠於迷豪一次,可不能再失信於石勒!”
武都一陽還待再勸,只聽身後一人道:“你不用再勸了。我從父許他的條件,是你們想不到的,人為權死,鳥為食亡,他寧願以命相搏,也不會再回羌人黨。”
話才説完,一道長虹從天而出,直飛半空,割斷了英絕的頸項。
事出突然,眾人俱感驚愕。
英絕經過絕無豔四年多的日夕教導,練過內功,不是那麼容易被傷,只是它身重不過二、三十斤,抓住一名百斤重的大人,仗着內力,雙翅不停拍打,方才勉強飛在半空,根本無法像平時一般飛翔雲端。這一刀來勢快絕,抓着迷小劍的英絕連閃都來不及閃,鷹頭已被切了下來。
英絕既死,無頭鷹身與迷小劍的身體迅速往下墜,眾人正自驚愕間,那人已然越過武都一陽的身後,飛身往上撲,接住了迷小劍。
這人身材魁梧,眼光懾人,赫然是石虎!
武都一陽看見迷小劍落入石虎手中,心中不禁扼腕:原來石勒除了石葱、劉琨、慕容嵬之外,還派了石虎來!唉,我早該想到,姚弋仲、慕容嵬、劉琨是何等人,怎會聽從石葱的指派?石勒定然另外派了大將親信,只恨我竟然沒有想到!
石葱見到石虎,大喜道:“大哥,你來得正好。如你晚來一步,恐怕我們都沒命了。”
石虎抱着迷小劍,第一件事竟然是向劉琨恭恭敬敬的叩了三記響頭,恭聲道:“石虎叩見劉司空。”
他這突兀的舉動,在場之人居然無人引以為怪。
十三年前,石勒戰功初成,其母和從子石虎仍住在故鄉武鄉,後來武鄉失陷,石母和石虎落入字文鮮卑人的手中。
劉琨得知此事,率領一小撮軍隊,親手劍殺一百七十名字文戰士,救出了石氏祖孫,並把他們送到葛陂交給石勒。
石勒自然知道劉琨的心意,遣人回覆口信道:“你雖對我有救母之恩,但是軍國之間無私情可説。我已決定要投效匈奴漢王,閣下不必勞心了。”
雖然如此,石勒也算是欠了劉琨一個人情。是以這十三年輾轉交戰,石勒始終對劉琨手下留情,劉琨以一支孤軍獨存於西北羣胡環伺之間,豈出無因?
石勒欠了劉琨一個人情,但對石虎而言,卻是欠了劉琨一條命——如果沒有劉琨的相救,他早已讓字文鮮卑的人給殺了!
是以石虎見到劉琨非得必恭必敬叩頭謝恩不可。
這裏眾人均是消息靈通之士,早知道劉琨和石虎這段過往,是以見到石虎向劉琨叩頭,一點也不以為奇,反覺理所當然。
劉琨上前一步,伸手示意石虎站起來,説道:“你我是敵非友,對敵時互相攻殺也不用之客氣,這個頭大可不必叩。”
石虎站起身,搖了搖頭,“石虎和司空在戰場上對陣時,互相廝殺不用客氣,這是自然的,石虎若要砍下司空的頭,也是毫不猶豫的事。然而見面時這個頭,卻仍是不得不叩。”
劉琨説道:“説得好。”遂不再言語。
石虎走到石葱身前,説道:“放了他。”
石葱不解的看着他,“為什麼?”
“王絕之是我的好朋友,放了他。”
石葱好不容易才把王絕之這塊肥肉放在砧板上,怎肯輕易放手?分辨道:“王絕之武功高強,今日若縱虎歸山,他日必會成為無窮的後患。”
石虎沉下臉來,一雙虎目盯着石葱,石葱嚇得心頭一震,再也説不下去,只好放開架在王絕之脖子上的刀,冷哼道:“哼,算你走運!”
突地發出一聲長笑,王絕之出手如電,捉住石葱的手腕用力一轉,“喀吧”一聲清脆響聲,石葱的手腕應聲而斷,緊接着大腿處傳來一陣劇痛。
在傷了石葱之後,王絕之的身形迅速一閃,人已在一丈開外,大聲道:“石將軍,多謝你念着故人之情,開口救我一命!”
轉頭對劉琨道:“也多謝劉將軍救命之恩。”
他其實受傷不輕,不過佯裝傷得更重,好像連動也不能動的樣子,等待機會制服姚弋仲——在他心中,石葱不足為懼,劉琨和自己半敵半友,也不算是真正的對手,可怕的只有姚弋仲一人。
然而變生多端,先是武都一陽出現,形勢逆轉,他只需想法子逃出就可以了,姚弋仲、石葱、劉琨三人自有武都一陽及大批羌人對付,心中只是思量:有什麼方法可以助劉琨殺出這裏呢?
誰知石虎突然來到,一舉扭轉情況,以高超的武功殺英絕,捉迷小劍——如果王絕之沒受傷,倒還可以阻止他,如今卻是萬萬不能了。
王絕之忖度情勢,他熟知石虎的武功,心知迷小劍落到石虎手上,想救回來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對石葱下重手來泄憤,先逃出石虎掌勁的範圍再説。
石葱猝不及防中了重招,不由得單膝跪倒在地。
他自懂事以來,歷經大小無數戰役,不知受過多少重傷,就算是讓敵人砍上十刀,也不會哼上一聲,更不會跪倒在地,只是這次他的大腿插着一柄短劍,卻是任何硬漢也不得不跪下來。
這柄短劍原來是釘在王絕之的盤骨,王絕之在扭斷石葱的手腕後,再以快絕的手法拔劍、插入石葱的大腿,再使出易步易趨的身法,飄然逸走。他的手法快得讓石葱看也看不清楚,便已斷腕傷腿。
石虎語帶譏諷道:“現在你該知道,琅琊狂人王絕之並不是你這種料子所能應付的。”
石葱是張賓的人,是以石虎一向與他不和,見到石葱出醜,反倒幸災樂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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