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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緘默的心願

    成羣結隊的擱淺的心願,朝向温暖明亮的南方,早已起飛了……

    “對不起。”和着雨聲,流光淡然地開口。

    “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本來決定不再來打擾你的,不再去打擾媽媽,我本來可以很乾脆地走的……”他皺着眉,羞愧於自己的拖泥帶水,苦惱於自己的詞不達意,“總之,我給你帶來很多麻煩,不是嗎?”

    “……是有麻煩,”然美凝視他,“但還有更多快樂。”

    流光的睫毛動了動,沒有説話。

    “流光,小時候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他們玩了這麼長的捉迷藏,差點就擦身而過了。

    “為什麼?”流光喃喃自語,潤濕的唇泛着淺淺的光,“……我不知道。”大概害怕她忘記,又或許希望她忘記。像他這樣一面長大,記憶庫一面空空如也的人,是這世上的異類吧。而她,必定和這個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人一樣,一面長大,腦海裏一面擠進太多紛雜的記憶。所以如果她忘記他了,那也不過是忘記幼時的一張面孔而已。

    “大家的腦袋裏要裝太多東西,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兄弟姐妹,還有數學、英語、歷史……”流光平靜地説,“而我就不用,腦子裏很乾淨,就可以專心地記一些事情。”害怕一覺醒來又是什麼都不記得,害怕忘記那個第一個和他做朋友的女孩,害怕忘了和她的約定,所以他在腦海裏小心地打掃出一片園地,種上當時的太陽,當時的星空和大海,心無旁騖地,讓她永遠留在那裏。

    然美看着這樣的流光,不知該説什麼。良久,她向他伸出手:“不會再離開了吧,流光?”

    雨花蛋糕店。

    然美第N次撥了蓮華的手機,一概是關機。她困擾地皺着眉。烘烤房裏的嘉夜回頭問:“怎麼了?有急事?”

    “不,沒什麼。”然美抱歉地對嘉夜説,“嘉夜,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係。”嘉夜笑道,“是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去處才到我這裏來的吧,説明你很看重我這個朋友啊!我很高興呢。”她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簾布外面,“他沒事吧?”

    然美也望過去,流光一個人坐在窗邊,雙手握着咖啡,目光呆滯。

    “喂喂!!嘉夜!”花痴小姐緊張地溜進來,“你那個怪朋友一直瞪着人家看啊!”一開始覺得他長得好看,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誰想到那個美少年似乎……脖子上頭那個部件,有點問題。

    “啊,對不起!”然美連忙解釋,“他只是……”

    嘉夜不屑地聳聳肩:“他不過是在盯那個黑森林而已,誰叫你自己要站在那個位置?”

    “那一直都是我的位置耶!而且我不是站,我是坐,是坐,好吧?!”

    然美走出去,向櫃枱處的小二點了下頭,坐到流光對面。她慣性地想説“回家吧”,卻驀然發現不能説。回家,對流光,是個禁忌。

    “不管怎樣,見到沈阿姨的話,把你想説的話,全都告訴她吧。”

    聽話地點了下頭,流光呼了口氣,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桌面上淺淺的陰影:“然美,我一直都在做錯事。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強求的。”他抬起頭,眼睛一閃一閃地看着她,“一個人也是可以過得很好的,是不是?”

    “不是一個人,還有我啊,”然美握住他的手,“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支持你。”

    流光垂下眼,端詳覆蓋在他手背的少女的手,不由咧嘴笑:“真像姐姐。”

    “嗯,所以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然美保證,卻沒有留意到流光眼底慢慢暗下去的光,“待會兒我陪你一塊兒去找打工的地方!”

    “不用,我自己能行。”流光輕鬆地笑了笑,清秀俊麗的面孔,看上去比以前成熟了。

    “我知道你能行,不過,反正我有空啊!”她言不由衷地説,其實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真的沒問題!保證不會跑掉!”流光舉起手來,信誓旦旦,“而且我沒有看上去那麼沒用啦!”即使沒有媽媽,也不要緊。因為身邊還有她,使他突然想要賭一把,試着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要像個男子漢一樣開始自己的生活。

    然美信任地點頭,這時手機響起,她看着來電顯示,抬頭徵詢流光:“……是沈阿姨。”

    流光沉了口氣,接過手機,一直盯了屏幕很久,按下接聽鍵:“喂……媽媽……”他的聲音無比的輕。這大概是最後一次這麼叫她了。

    然美安靜地坐在一旁。流光只是嗯嗯地答應着一些什麼,神情依舊是難以掩飾的傷感,通話持續了一小會兒,他默默掛斷電話,將手機遞給她:“我要回去一趟。”

    “嗯,我陪你。”她正要站起來。

    “然美,”流光笑,按住她的手,“我知道回去的路。”他抬頭瞅着她,神情很調皮也很落寞,“你不要對我這麼好,然美。”拜託了,別對我這麼好啊……

    “流光……”

    “那我走了!”流光抽身站起來,走到店門前對她回眸微笑。

    那是個讓她能放心的笑容。

    沈涵獨自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流水大概是鬧得疲倦了,正在樓上睡着。她也有點昏昏欲睡的時候,聽到管家趕來開門的聲音。

    她睜開眼。管家正從門口接過一把傘,然後,流光猶豫着站了進來。

    沈涵怔怔地起身,顯得很被動。

    流光侷促地站在大門口,頭髮微濕,清潭一樣的眼睛遠遠望向這頭的沈涵。儘管身材纖細,還帶着一分迷茫的孩子氣,流光,卻已長成不折不扣的高挑英俊少年了。沈涵這才恍然發現,原來他們在一起已經快七年了。

    “……要不要換件衣服?”她尷尬地出聲。

    流光垂眸看了眼身上的校服:“不用,我習慣穿這個。”

    “……蘇玫!熱茶……”沈涵急忙招呼管家。

    “不用了,”流光搶先一步説,“我一會兒就走。”

    “走?你要去哪兒?不是這才回來嗎?”

    “我已經想好了,打算搬出去住,”流光無所謂地笑笑,“我已經十六歲了,想試試自己的能力。”

    “是這樣……那,可以搬到寄宿學校……”

    流光温和地打斷她:“你不要操心了,好嗎?”

    “可是,你才十六歲……”

    “我也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但覺得即便是錯了也無所謂,反正還來得及,因為我才十六歲,還可以重來,要重來多少次都可以!總覺得……只要是自己的決定,即使錯得再離譜也沒關係。”按自己的意願前進,就算最後的方向錯了,過程也會很爽快!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裏無比強烈。

    流光心意已決的態度讓沈涵自知無法挽回:“流光,你真的……打算離開這個家?”

    “嗯。”流光應道,又困擾地皺起眉頭,“不過,我還沒想好要怎麼報答媽媽,但是,”他望着窗外無盡的天空,“一直在這個家裏待着,也什麼都做不了。”

    沈涵略略頷首,不知是出於默許還是由於無力,一味向下的視線讓她沒能看見流光最後的舉動,只是聽到“那我走了”和輕微的關門聲。

    人和醫院。

    彪悍的護士小姐驚訝地望着站在醫院大門口朝她揮手的流光,眼睛左右前後兜了一圈,終於確定那個瘟神一樣的小子是在向她打招呼。

    “你小子要幹什麼?又想來裝病啊?真沒見過你這麼敗家的!”在天台上,彪悍護士數落道。

    流光兩隻胳膊撐在護欄上,極目遠眺,纖細的身子放鬆下來顯得懶洋洋的,好像風箏,一起風就能飄起來。穿着黑色校服的頎長身影,從背後看上去是十足的翩翩美少年,能讓眾多花痴姐姐們有種強烈的“想犯罪”的衝動。不過,前提是他不説話的話。

    護士小姐蹙着眉,遺憾地想,要不是這小子的作風太亂來,其實還真是道很好的視覺體驗。

    流光樂呵呵地回頭:“彪悍姐,我想到一首歌可以來形容你耶!”

    “我不聽。”

    流光欠扁地唱起:“一見到你啊,就讓我快樂……”

    “你找死嗎?!”彪悍護士上前給了他一粒爆炒栗子,“把老孃當喜劇演員啦!”

    “不是喜劇演員,是雜技演員!你像上次在我病房裏那樣給我來個三級跳吧!”

    “我想給你來個五馬分屍。”

    流光看着她,突然拉長一張俊臉,毫無預兆地爆發:“彪悍姐……我失戀了!”

    “你耍我的吧?”彪悍姐斜着眼。

    “哎呀,我都要因此神智不清了!”流光只顧在一旁哇哇大叫。

    “你這説話沒邏輯的白痴,我才要被你搞得神智不清了呢!!”

    “我真的喜歡她!不是那種喜歡,是……”

    “?”

    “是……想要和她打啵啵……的那種……”

    “啊!你這小流氓!”她一巴掌拍過去,流光原來就紅着的臉更是錦上添花。

    “哎呀,你不明白的。”他捂着通紅的臉,黯然地側過身去,“反正,是想離她很近的……那種喜歡。”

    彪悍姐抬眼,流光別過頭去的側臉沮喪又茫然,沉默中的英俊讓人心動。她嘆了口氣:“你跟她説過了嗎?”

    他搖頭:“她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只是把我當弟弟。”

    “不滿足嗎?”

    “彪悍姐,你一定沒喜歡過誰吧?”他無精打采地瞥她一眼。

    彪悍姐一把揪住流光的衣領:“聽着,沈流光!老孃我在這家醫院實習的時候,曾經喜歡上一個病患。”

    流光萬分驚訝地瞪大眼,表示難以置信。

    她忍不住又給了他一爆栗:“不過,跟你一樣,他那時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只是把我看成妹妹而已。沒錯,我是單相思他了!一直到現在都這樣。昨天我們才見了面,還有他的妻子,我們三個人一起吃了飯,還看了電影。他過得很幸福,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喜歡他,我也很幸福,因為我可以安心地做他的朋友,陪在他身邊。”她義正詞嚴,目光炯炯,“沈流光,我跟你説,喜歡一個人可以有很多方式,他能給你多少,你就接受多少,並不一定非要能打啵啵才叫喜歡。我就從來沒跟他打過啵啵!懂嗎?”

    流光瞪着她,似懂非懂:“……那,我該怎麼辦?”

    彪悍姐想了想,視線掃過這空曠的屋頂:“實習的時候,那個人曾跟我説,他經常一個人來這個天台。”

    “他想不開?”流光問完就向後閃了一步。

    護士小姐白他一眼:“因為這裏風很大,而且常年都吹南風。他不開心的時候就會跑來這裏,把心裏的不開心大聲喊出來,好讓它們都被吹到南方去。”她頓了頓,微微抬頭,“我現在也一樣。”

    深秋的天空很高很遠,偶爾,一隊鴿子繞圈飛過遠處的建築,撲閃撲閃的。流光仰着頭,靜了半晌,忽然興奮地喊起來:“啊,好像要起風了!……你快點走!”不等彪悍姐緬懷完她的初戀,他就忙着趕起人來。

    彪悍姐敵不過更彪悍的他,被強行驅逐出境。

    門關上,最強的一波風正呼呼吹過,流光的黑髮被拂起。

    從衣襬和褲腳湧過的,是成羣結隊的擱淺的心願,朝向温暖明亮的南方。

    我喜歡你!我喜歡——陸然美——他連忙張開嘴。

    卻沒有喊出來。

    它們早已起飛了……

    朝着充滿希望的南方……

    然美火急火燎地趕往與蓮華約定的咖啡店,急跑的途中屢屢撞到路人。

    “幹嗎?!大雨的天小心點啊!”

    她顧不上聽完別人的咒罵,匆匆道完歉,又腳步不停地飛奔起來。

    滂沱的大雨,即使打着傘,雨水仍濕透了她的褲腳,她跑得氣喘吁吁,終於看到約定的地方。咖啡店裏還有熒熒的光,淡雅而温暖,她忐忑不安地放慢腳步,忽然想起現在已經是七點半了,蓮華一定不可能還在那裏等她的。可她為什麼還要這麼厚臉皮地跑來?

    冰涼的指尖撫上被雨水洗滌的玻璃。只有今天是特別的,她一定不會再被原諒了……

    咖啡店的女服務生正拿了ORDER過來,路過門口,赫然發現一身濕嗒嗒的少女茫然無措地佇立在門外。

    服務生將ORDER交給別人,走過來好心拉開門:“請問有什麼需要嗎?”

    然美訥訥地收回視線,她已經確定過一遍又一遍,沒有蓮華的身影。她遲到得這麼離譜,他當然沒理由還在這裏等她。好過分!她真的好過分!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下意識地抱住雙臂,一定是雨水吃透了衣服,否則她不會覺得全身這麼冰涼。

    “小姐?”服務生擔心地打量她蒼白的臉。這個女孩明明握着雨傘,卻還是淋得這樣濕。

    “謝謝,我沒關係。”然美呼出一口白氣,眼神恍惚地轉身。

    那麼失魂落魄的背影,好像被打濕羽毛的小鳥,服務生掙扎了很久,終於提高聲音喊道:“你是來找人的嗎?”

    瑟縮的身影驀地轉過來,帶着渺茫的希望徵詢她。

    服務生抿了抿嘴:“有個男生在店裏等了一個下午,你是在找他嗎?”那麼惹眼的俊美男生,從期待到耐心再到失落的每一個表情變化,她都小心看在眼裏。

    然美不確定地上前兩步,沾着雨水的睫毛激動地顫抖:“……那個,請問,他……”

    “他剛剛才走,你現在去追的話,説不定……”女服務生説到這裏,突然打住,目光定定地落在然美后面。

    然美困惑地回頭,透過霧一樣的雨簾,驚愕地看見渾身濕透的蓮華。

    高大帥氣的男生就這麼站在蒼白朦朧的路燈下,在雨中沒有任何遮蓋,彷彿要被沖刷得透明起來。純白的襯衫半透明地貼在他身上,厚重的牛仔褲包裹住他的雙腿。這一刻,不再桀驁不馴,不再俊逸灑脱,那一身落魄的雨水,將他身上的驕傲折損得分毫不剩。

    蓮華凝視然美手握白傘站在那頭,濕潤的嘴唇欲説還休。本來已經下定決心離開,卻又情不自禁、帶着最後一絲不甘倒回來。受不了,快要連尊嚴都丟棄了!不等然美靠近,他突然難堪決絕地轉身離開。

    “蓮華!!”然美追上去,拉住蓮華濕透的衣袖,高舉起傘,替他擋住如注的雨水。

    他還是停了下來,儘管仍固執地背對她,沉默不語。

    “對不起……”任自己整個後背暴露在雨中,然美慌亂地開口。天哪!難道真的每次都只能説這三個字嗎?

    蓮華轉過身來,看着她,唇角牽起虛弱的笑:“……我的禮物呢?”

    她説不出話來,只能眼看蓮華臉上希望渺茫、艱難維繫的笑容硬生生地凝固。

    蓮華髮冷的手指握住然美拿傘的手,重又將傘舉回她頭頂。他失望得連喉嚨都開始發緊:“陸然美,你看看我……”

    她一瞬不瞬地仰頭看他,他真的濕透了,像個雨人,頭髮在滴水,睫毛也打濕了,嘴唇煞紫,淌水的皮膚比象牙還白。俊美得觸目驚心,卻也脆弱不堪!

    “我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你為什麼還要追過來看我現在的樣子?”

    “蓮華……”除了這兩個字,遲鈍的她不曉得此刻還能説什麼,心跳紊亂,她突然害怕,如果再不趕緊説些什麼,就無法挽回了,“對不起,你聽我解釋,因為流光他……”

    “我不想聽。”任性的嗓音在雨中無比單薄,冰涼的手撫上然美的臉,為她撥開糾纏的濕發。靠得那麼近的蓮華,他的手,他的體温,他的呼吸,他怪罪又心碎的眼神,在冰涼的雨天縈繞住她的全部感官,那樣清晰確鑿,滲入骨髓。

    “我不想聽。然美,我不是那麼小氣的人。沈流光也好,陸然獵也好,他們對你來説是很重要的人,我沒辦法讓你不去想他們。……可是,為什麼我總是被忽視的那一個?”

    然美望着蓮華眼裏迷離破碎的藍光。愧疚和心痛的沉重,讓她彷彿失去了講話的能力。

    蓮華伸手輕掩住她的雙眼,艱難地開口:“拜託了,你這樣我好難受……”

    手掌傳遞來她曾眷戀的熱度,熱得她的眼睛快要融化。愧疚的淚湧出的那一瞬,蓮華卻已漠然地放開手。

    滲入骨髓的氣息也隨之遠去,徒留下雨聲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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