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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裏流言紛飛。雖然圖書館的工作人員三緘其口不敢造勢,依舊堵不住悠悠眾口。退役殺手的宿怨,校園變態連環殺手,司徒家族清理門户……説法千奇百怪應有盡有。而官方放言的“神秘猝死”説,則因為太欠缺想象力根本無人願意聽信。那間被關閉了的外文古籍館,更是成了好事者們去往圖書館時的必經之地。
為了轉移注意力,童韶華不得不花心思下力氣籌備將於下週三進行的網球賽。一反先前的低調,這會兒校報和校園網上鋪天蓋地全是選舉和比賽相關的消息和宣傳。
直到警方召開新聞發佈會,證實死者的黑社會性質身份,並確認其死於幫派仇殺(當然與司徒家無關),籠罩在校園上空的罕見熱症才稍稍塵埃落定。
但潘凱文知道這只是安慰大眾情緒的説辭。他並不認識死者,只是直覺告訴他這件事與自己脱不了干係。但是偏偏在這個時候,當他想要找出那隻妖鬼問個清楚的時候,對方卻真的像只幽靈一樣遁去無蹤了。
下午五點,本來可以一走了之的,但他打算再等等看,於是獨自一人走上頂樓。站在天台邊,茫然地打量着腳下陌生的風景。
其實也知道,那個瘋子若是早上不露面,這一天裏想要逮到他的幾率幾乎為零。他只是,想找個上來這裏的藉口罷了。
和昨天一樣,黑色長髮身穿白色運動服的女生準時出現在校園南面的網球場。
一連三天,他就是在這個位置,見證了她突飛猛進的球技。但是,就這麼一個人練,就算她多麼有天賦,至多也只到這個程度了。
不過,看她以前對這個一竅不通的樣子,為什麼突然練起網球來?潘大魔王蹙起眉頭,這個學校的人還真都是些怪胎。
手機在口袋裏簌簌振動。潘凱文摸出一看,眉頭立刻皺得更深。
“Kevin, it’s me.”按下接聽鍵的那刻,電話裏傳來低沉嘶啞,威儀老者的聲音。
潘凱文遲疑了半晌,恭敬地應到:“Grandpa…”
“How is your game?(你的遊戲玩得怎麼樣?)”老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鋭的諷刺伴着可怕的氣勢,令潘凱文頭皮一陣發麻卻不敢有一絲的不敬,依舊高度專心地聆聽着,“You’ve grown up, Kevin, I see, so how about come back and be my ace man.(你長大了,凱文,我現在知道了,為什麼不回來做我的王牌呢?)”
就算跨越了半個地球,那個人的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霸道威嚴,那壓力強大得令人窒息。
“Answer me.”
沉悶的命令換回潘凱文的清醒:“…I can’t.”
“Why.”
“Just…just can’t leave Mom alone.(我不能把媽媽一個人留在這兒。)”
手機那頭陷入沉吟,就連這短短的靜默也令潘凱文恍如芒刺在背。
老者的語調突然輕鬆了幾分:“Tell me, how is your camp life in China. I heard that there was recently a little bloody tragedy there.(告訴我,中國的校園生活怎麼樣。我聽説最近你們那邊出了一樁小小的流血事件。)”潘凱文駭然地聽着祖父以優雅的英倫腔輕描淡寫卻不無威脅地説到,“I hope your schoolmates’ nerves are strong enough. Who knows what might come in the future.(我希望你的同學們神經夠堅強,畢竟誰也不知道以後還會發生些什麼。)”
“No… Grandpa!”他只感到一根根神經都繃緊,“You’re not serious!(你不會的!)”
“You know who killed that guy, but peace with that my grandson. I must do that to protect you since you’re not here with me. Take care of yourself. Anytime you’re bored with such a life we’re always here for you.(你知道誰殺了那個傢伙,不過心態要放平和我的孩子,我必須那麼做才能保護你,因為你不在我身邊。照顧好自己。要是厭倦了這種生活,我們隨時等你回來。)”
電話被掛斷,潘凱文怔忪地聽着那一陣陣忙音。他不知道這一通電話的用意,但無疑有一點祖父已經做到了,即讓他在地球的這一邊也時刻感受到他的無所不在。
球場上,那個纖長的身影依然專注。太陽很盛,他卻覺得很冷。
走進網球場,遠遠地就看到那個正投入練球的身影,嚴璟琥緩緩停下腳步,注視黑髮的少女愈加熟練的接球和發球。陪她練習的只是她的好友,也無非就是將球扔過去,但無論女孩用了多大的力氣,用手喂出的球和用拍子喂出的球還是不可同日而語。而對面揮拍的夏君陽,已經成長到無法滿足這樣的練習方式的程度。
拋球穩且到位,接球時良好的意識讓她可以很從容地引拍,保持拍面與地面垂直,作為才接觸網球三天的新手,這已經是相當可觀的長進。只是沒有人糾正她的發球姿勢,她還是暴露出一些錯誤,比如還在使用東方式正手握拍發球,拋球時重心還沒完全移到左腳,發球方式也還太單一……
“璟琥,”身後的盧子夜見嚴璟琥駐足,會意地開口道, “需要我過去幫她嗎。”
“不用了。”嚴璟琥回答,若無其事邁開步伐。盧子夜跟隨他,卻覺到了異樣,他沒有去慣常使用的球場,而是就近折向了隔壁場地。
段亦軒正在那裏指導新隊員,見嚴璟琥挎着球袋走進來,不免納悶。
“就在這裏,陪我練練吧。”根本不管段亦軒的疑問,我行我素的貴公子一徑走過來,拿出網球拍,將球袋甩到場邊的長凳上就走上場來。
新隊員徵詢地看向網後的隊長,怔忪間副隊長已經走到他身後:
“今天到此為止。”沒等段亦軒發話,嚴璟琥已將誠惶誠恐的少年拂到身後,“先回去練好基本功再讓隊長給你開小灶。”
某人王子病發作,段亦軒無奈,只好向那位新人點了點頭,示意他出去。回頭定定地看着勢要和他過招的嚴璟琥:“為什麼?”
“最近的新人素質太差了。”嚴璟琥漫不經心地拍了拍球,“就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麼叫高水平對決。”
這番話更是説得段亦軒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別廢話了,接球。”
黃芹香第一個被身邊的狀況吸引,手下的球拋着拋着就歇了下來。夏君陽也跟着停下來,循着好友出神的目光看去。
在她們隔壁的場地,正上演着精彩絕倫的對決。
那是讓人歎為觀止的高手間的過招,無論是速度,力量,還是刁鑽的球路都讓人望塵莫及。夏君陽怔怔地看着,彷彿被帶進了另一個世界,她由衷地覺得那根本是外星來的網球。
黃芹香更是如同靈魂出竅般,奔跑中的兩位大帥哥,好看得無法言喻!還有擊球時那一聲聲促息,她只想到要用“銷魂至極”來形容。
夏君陽所在的位置正對着嚴璟琥的半場,她能看清他發球的每一個動作。雖然上一次交手時已經領教過他的發球,但那個時候她看得並不真切。而現在,她不知道是對方放慢了發球的節奏,還是自己太過專注以致於竟能看到彷彿拆解過的一幀幀鏡頭。
那姿態漂亮得令人唏噓:完全拉開的右臂,緊繃的背弓,她彷彿能看見他身體中蓄勢待發的能量,蹬腿,旋身,擊球的一剎那,小臂帶動球拍急速上壓,奔跑上網。沒有多餘的動作,沒有浪費掉一絲勢能,一氣呵成。
果然人高腿長優勢明顯,三步之內必能到達網前。她也才恍然發現,原來他習慣發球上網的打法,那麼上一次頻繁地底線抽球根本是殺雞焉用牛刀吧。
一次次地,嚴璟琥重複着堪稱教科書的經典動作,切削,上旋,切削,上旋,反手後場,正手直線,側身正手,跑動中正手,凌空高壓球,反手下旋截擊……而她目不轉睛,一遍遍反覆體會着那些動作和擊球點細微之處的差異。第一次,她對自己蹩腳又單調的球路有了如此深刻的認知。
2
“今天真是‘超’水平發揮。”一盤結束,段亦軒走過來坐到嚴璟琥身邊,“我感覺好像陪你打了一場表演賽。”
“不管怎麼樣是你贏了。”嚴璟琥低着頭,不太高興地將拍子放回球袋。
“但我贏得很不爽快。”段亦軒疑惑地看向他,“你發球時的擺譜是怎麼回事?你的子彈球呢?”實在太蹊蹺了,往日最愛的下馬威子彈球,竟然一次也沒轟出,就好像給有意屏蔽了一樣。一盤打下來,他都錯覺自己不是在同昔日那個絕對制霸球場的嚴璟琥打球。在他印象中,最難對付的無疑是嚴璟琥的發球,他幾乎可以在擊球的瞬間改變給球方式,以不變的動作發出平擊、上旋或者切削,在他的發球局裏你很難有所作為,更別説第一局就破發,尤其是強悍的嚴氏平擊,落點深且彈點極低,儘管上鏡率不高,然而一旦使出絕少有人能招架,他曾好多次接嚴沒譜的球接到手腕和腿部韌帶都生疼,可這一次,沒了經典子彈發球,每一次發球時那拖拖拉拉的姿態根本就像在説“我要發上旋了哦”,連擊球點都一目瞭然,如隔靴搔癢,完全喪失了威力。段亦軒按捺不住,“為什麼放棄發平擊?”
嚴璟琥側頭看他,笑得很豪氣:“不用平擊我還是我,一樣能逼你搶七,不是嗎。”
段亦軒暗暗咂舌。就算這個公子哥能在往後的比賽中憋死不發平擊,自戀這一點恐怕到死也改不掉。
目送嚴璟琥收拾好東西離開的背影,段亦軒才意識到球場邊早已聚集了不少看球的男男女女,手中無一不握着手機相機,看來已將剛才的比賽全程錄下。
依舊搞不清嚴璟琥的意圖,段亦軒微微虛起眼,看起來那個人似乎有意讓外人觀摩,但按照他對嚴璟琥的瞭解,不可一世的嚴大公子又怎麼可能容許人們見證他的失敗?
放眼望偌大的網球場,段亦軒不由回想起第一次遇見嚴璟琥時的情景,那還是在校隊的選拔賽上。
那時集英網球隊剛剛拿下東區三連冠,申請加入校隊的人數創下歷史新高,除了像他一樣慕名而來的大一新生,還有來自學校網球社覬覦已久的社員。教練規定申請者必須有不低於三年的網齡,但即便如此依然要通過選拔賽的激烈角逐才可成為預備隊員。當然也有例外,比如身為東林學院網球隊隊長並率隊二度蟬聯高中聯賽冠軍的他,以及率領風華學院網球隊拿下聯賽季軍,迄今一直保有全國少年賽最年輕MVP頭銜的嚴璟琥。
雖然同為東林市兩隻最強高中網球隊的核心隊員,但兩人卻非常詭異地從未交過手。每每小組劃分都擦肩而過,而風華又總是時運不濟地止步四強之外,高三的最後一次聯賽,眼見風華終於闖入四強,段亦軒以為總算能有機會與那個只曾“神交”過的勁敵對弈,然而最終,風華還是隻將名次定格在了季軍。而他捧着冠軍獎盃,激動過後也有一些寂寞。
原本想着今後大概都沒有機會同那個人交手了,卻沒想到兩人竟然進入同一所大學併成為即將並肩作戰的隊友。
選拔賽第一天下着雨,比賽被改在網球館進行。他承認他對於選拔賽根本沒興趣,之所以冒雨到場,只是要碰碰運氣,看那個人是否也在。在看台坐下沒一會兒,目光隨便一兜,離自己僅隔五個座位,那張俊美逼人的側臉就映入眼簾。
他曾在網球雜誌上見過嚴璟琥,從各個角度捕捉的發球、上網、扣殺時,一頭沁藍黑髮恣意揚起的少年,姿態遒勁而舒展。他對於同性的顏並不感興趣,但也不得不承認有着那樣精湛技術和這樣一張臉孔的嚴璟琥,在場上堪稱是一道難得的美妙風景。
此刻,他三年以來的假想敵就這麼靜靜地頷首坐着,一隻手懶洋洋地支着下巴,和比賽場上霸氣騰騰強勢凌厲的模樣有着懸殊的差距。
他突然覺得這樣審視着人家很冒昧,收回視線專心看比賽,最後一眼裏,有人正趴在嚴公子肩頭説着些什麼。
心不在焉地看球,隔了一會兒,旁坐的人站起來,像是被人叫開,耳邊窸窣一聲,他下意識地側眸,然後被已然在鄰座落座的嚴大公子招呼了個措手不及。
“段亦軒隊長,”俊美的貴公子粲然微笑,“我可是久仰大名了,不介意為我籤個名吧。”
初次見面,段亦軒就對嚴美人過於隨便的腔調有很大的不適應。他幾乎可以想象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平日與美女搭訕時的樣子。只能不冷不熱地回一聲:“你也來看比賽。”
嚴璟琥笑了笑,翹起腿靠在椅背上,半垂着眼簾瞄着場下:“這種入門級的比賽我可沒什麼興趣。其實,我對段亦軒同學你更感興趣。”
段亦軒有些凌亂地轉頭看向身邊俊美不可方物的少年,嚴公子那慣性盪漾的尾音,讓他簡直要懷疑對方的性向。
“和我打一場吧。”嚴璟琥看過來,開門見山地説。
他沒有理由拒絕這個窩在心裏已久的提議:“什麼時候?”
“現在。”
那一刻,嚴大公子的眼神光亮執着,再度成為他心目中不二的理想敵,不過:“現在外面在下雨……”
“那有什麼關係?”捲髮的少年笑得不屑而豪氣。
段亦軒看向他,心中竟也躍躍欲試。是啊,有什麼關係……
那是暌違三年的首次較量。在一片豪雨之中。連續的搶七,三個小時拉鋸式的對抗,什麼都值了,要説有什麼可遺憾的,也只是到最後沒能分出個高下。
雖然因為時間和天氣的關係無疾而終,那場比賽後兩人還先後發了燒,但這些都不重要了。那是接觸網球六年來段亦軒打得最過癮最暢快的比賽。在聯賽參賽的所有選手中,他的接發成功率和破發成功率一直名列前茅,他對自己的接發球無比自信,但是在嚴璟琥的發球局,卻非常不容易佔到便宜。他的子彈球已臻化境,反彈低到讓人崩潰,即便在大雨滂沱的環境裏也像風暴一般勢不可擋,這更使得要降低重心去接球的他常常非常狼狽。當然,到他的發球局,也絕不會讓對方好過,看上網型的嚴公子被他的穿越球打得沒了脾氣時,那種滿足感非語言能形容。
那次之後兩人沒有再交過手,大概是彼此都有些忌憚,直到大二下學期,教練破天荒地決定在他們兩人之中選出下屆隊長。
這個時候兩個人互相已是知根知底。不過彼時的情形較以往略有不同,對段亦軒而言,從前他都是專攻對手的軟肋,不過嚴璟琥的技術並沒有特別薄弱的環節,發球技術高超,回球穩定,移動快速,因此只能寄希望於抑制他的長項。一個是用挑高球和穿越球來限制他的網前截擊,一個是打他的反手位以遏制他的正手平擊。但他明白就算完美地做到了這兩樣,勝算也不大。就只看到時誰的臨場發揮更出色了。
比賽當天風和日麗,球場周圍遍佈着慕名前來觀戰的學生。
第一局由嚴璟琥發球,還沒開始比賽,高挑的貴公子就是一副絕對的勝者姿態,連看他的眼神都似是要將他一拍擊斃。
拋球揮拍,子彈球呼嘯而過砸在段亦軒遠端底線與邊線的夾角,地上濺起的白煙久久不去。
“Fifteen love.”
漂亮的ACE球贏得全場喝彩。
段亦軒看了看那個來不及去救的球,不要説落地的瞬間,就算他站位靠右,球飛過他眼前時,那速度和高度都已經不容他有引拍的餘地了,球幾乎是擦着地面過去的。如果這一球屬於正常發揮,沒有任何僥倖的成分在的話,那嚴璟琥就實在太可怕了。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打平擊能打出上旋的精度。
抬頭,對面,嚴公子乘勝追擊開出第二球,依然是不變應萬變的姿勢。
“砰!”
他埋腰跨腳,幾乎跪倒在地才勉力接到球,但那卻是一個帶着劇烈旋轉的上旋球,他能感到從拍面傳來的激烈顫動,球的低度能同之前的子彈球媲美。是的,那是一記“偽裝平擊的上旋球”,詭異無比!
球打回去,卻因為吃球太薄,高度不夠,終究還是下了網。
“Thirty love.”
第三球,他將球迴向後場,嚴璟琥在中場就精準地封堵住球路,雙臂一掄將球轟往底線,段亦軒不得已退到底線後接了個反彈球,過後的站位和倉促的後退導致球打淺了,嚴璟琥早已守候在網前,一記削球將球輕巧地送過網,段亦軒也已大步趕上,拍尖將球挑起,被嚴公子完璧扣殺。
緊接着又一個大角度的外角 ACE球!嚴璟琥的發球姿勢還未恢復,球已迅猛地壓線得分。
第一局,嚴璟琥依靠出色的發球和網前發揮,以完勝的大比分輕鬆保住。
段亦軒拍了拍球,看着對面雙手持拍埋下腰全神貫注的嚴璟琥,短暫地回憶一番上局的情況,穩下心情開球。
“咻——”
“嘭!”嚴璟琥接球上網,段亦軒眼明手快挑出一個上旋高球,那越過嚴公子頭頂望塵莫及的高度令四周的觀看者皆以為這鐵定是一枚制勝球,誰料嚴璟琥竟以一個匪夷所思的籃球中的後躍動作,打了個利落的高壓!高手對決果然是片刻都怠慢不得,段亦軒對嚴大公子的跳躍力和平衡感佩服萬分,所幸倉促的起跳和完全靠感覺的盲打,使得高壓球的角度損失了不少,段亦軒補向左側,反手將球擋回去,嚴璟琥在網前側身起手將球頂向他右側的大片空當!即便那個球速度力道都不大,但這個時候耽於網前一角的他也無力迴天了。
看來在網前他遠遠不是嚴璟琥的對手。再這樣被牽制住恐怕連發球局都保不住。他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嚴璟琥逼回後場。
真正的較量從這裏才正式開始。他太瞭解嚴璟琥了,那位公子喜歡好看的打法,喜歡出其不意,喜歡給敵人施壓,享受網前致命一擊帶來的快感,而他偏偏就要用最磨人的打法與他拉鋸。你霸在網前,我就打你身後,你站位好,我就打你腳下,你在向陽處我就故意挑高球……
偏偏那一天豔陽高照萬里無雲,隨着時間的推移比賽場地整個暴露在眩目的白光下。段亦軒充分利用天氣因素,一個一個高球地吊,幾番下來,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嚴璟琥在多次盯高球企圖截擊後明顯頭暈眼花,開始出現回球下網,還被輕易打了個超身,最後大少爺實在耐不住刺眼的光線,規規矩矩退到了底線。
或許在嚴公子心裏這只是暫時性的應對方案,他調整舒服了還是會繼續上網截擊的,但對於段亦軒來説,嚴璟琥退後了這一步,他就不會允許他再輕易跨上來。
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連外行的看客們也發現,比賽的節奏詭異地慢了下來,嚴大公子兇猛的勢頭被一點點磨去,不能再隨心所欲地上網了。就算嚴璟琥的網前站位四通八達跑動無懈可擊,似乎段亦軒總是能在幾番試探後逼他讓出空當,然後等着他的就是無情的穿越球。
嚴少爺只好在底線伺機,然而一有上網機會就會蠢蠢欲動,他被沉穩的段亦軒打亂了節奏還尤不自知,再次回出有失水準的淺球,這一次換段亦軒果斷上網,直襲網前死角,眼看這一球即將拿下,嚴公子跑動中反手打出直線穿越,球循着邊線飛過,憑藉驚人的運動天賦,岌岌可危地把比賽逼到了DUECE。
就這樣你來我往爭鋒相對,兩個人技術卓絕不相上下,因此拼的是戰術,更多是心理。漫長的四個小時,段亦軒像無比耐心的蝸牛,穩紮穩打,戰術明確,牢牢控制着比賽節奏。比賽被拖入殘酷的搶七決戰。嚴璟琥在兩次被穿越後不敢再貿然上網,一切正中段亦軒下懷。
最後的時間大半都在冗長的底線對拉中度過。嚴璟琥的正手平擊讓他吃了不少苦頭,儘管他已經儘自己最大力量去打對方的反手位,但嚴璟琥絕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只要有一點點的空間,子彈球就總能在關鍵時刻建下奇功。
比賽已經進行了不知多少個小時,嚴璟琥一記回球來勢洶洶,段亦軒預備迎擊,傍晚的風吹動他的劉海和鬢角,就在起手的一剎那,動作忽然似變了形,竟放出一記短球!嚴璟琥當仁不讓地上前,就着即將反彈的軌跡引拍……
嚓,球旋轉着落地,還沒等嚴大公子揮拍,竟驀地改變了方向!
黃色的小球蹦跳着出了邊線,只是一釐米不到的差距,卻將自視甚高的大少爺徹底擊潰。
7:6(8)。比分定格的那一刻,一頭濕發的嚴璟琥兀自立在網前,目光一瞬不瞬,像是還沒有從最後那精妙的借風球的衝擊中回過神來。雖然高中時期沒有隨校隊拿得冠軍,但段亦軒知道嚴璟琥從來沒有在賽場上被打敗過,於是當時喘息未平失神恍惚的嚴大公子成了絕版,但他還是很快恢復了風度,走過來同他握手,笑容優雅,卻也毫不掩飾眼睛後的不甘:
“下次可不會有這麼好的運氣了。”
那勢在必得的姿態好不弔人胃口,段亦軒笑道:“我等着下一次。”
他想他是欣賞嚴璟琥的,至少在球場上,嚴璟琥是少數被容許進入他視野正中的對手。可能正因為如此,他受不了場下的嚴璟琥,他心目中的敵手,必須是毫無瑕疵的,斷然不會是玩世不恭離經叛道的花花公子。
那個場地對面的帝王,傾盆大雨中起手揮拍,潑灑出海嘯般波瀾壯闊,氣勢十足的嚴璟琥,深陷逆境也能輕鬆應對絕不失態,輸了比賽也依然風度翩翩的嚴璟琥,和平日裏慵懶散漫,招搖張揚,遊戲人間的嚴璟琥,他無法説服自己將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印象統一起來。大概正因為這樣複雜矛盾的心情,才有了童韶華所謂的“只是想和那個傢伙較勁”吧。
3
夜幕降臨的網球場,女孩奮力揮動雙臂回擊着那一個接一個絡繹不絕襲來的球。
展仁熙靜靜地看在眼裏,輕推開鐵門走進來。
女孩難掩疲態,隨着脱節的動作,噗,黃色的小球撞到網上落下來。
即使不看她的表情,僅從劇烈起伏的肩背展仁熙也不難看出她現在是多麼的虛脱。然而對面的高挑青年並未停手,緊接着揮了過來。
方佳韻連腳步也無力挪動,只是慣性地雙臂抬起,結果當然是連球的邊也沒碰到。
嚴璟琥循着密集的節奏開出下一球,連一拍也沒停下。
這次女孩看着那個球飛落腳邊,卻動也沒動。
展仁熙皺皺眉,又突然玩味地笑起來。果然骨子裏還是任性的公主脾性。
又一球飛來。方佳韻站直身子,倔強地不去接球。
嚴璟琥終於停下來,蹙起眉頭,神情明顯不悦:“方小姐,還沒到你休息的時候。”
方佳韻揩去臉頰的汗水,埋怨地望向對場一滴汗水也沒流下,從頭到腳乾淨清爽的貴公子。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終於確信那個憐香惜玉的情場高手璟琥少爺只存在於網球場之外的世界。這是她生平頭一次切身體會到什麼叫魔鬼訓練,不但每天晚上要從七點半練到十點半,週末更是從上午到晚上片刻都得不到休息。她是人,又不是機器,但嚴璟琥似乎不打算弄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展仁熙不動聲色地注視着隔着網子對峙的兩人。
方佳韻縱然生氣,卻什麼都不説,只是悶聲悶氣地瞪着對面的冷峻青年。那個樣子就像賭氣的小貓,展仁熙在心中想,其實是很容易讓男生心軟的。怎奈嚴璟琥根本無動於衷,只是偏着腦袋懶懶地瞅着她,像在打量一件罷工的器具。
十多秒的無聲對話後,貴公子半是嘲諷半是失望地笑起來:“很好,”他朝着女孩點點頭,“至少你的反叛精神還是值得肯定的,”然後轉向身後戴黑框眼鏡的男子,“去讓管理員拿發球機來。”
盧子夜得令而去,嚴大公子徑直踱向場外,就連經過方同學身邊時也絕情的連眼角也沒掃向她。
方佳韻咬着嘴唇,固執地站在那裏。她情願跟發球機打也不願和那個自命不凡的花花公子打,至少發球機不會給她臉色看。
那邊廂,展仁熙走向在一旁喝水的嚴璟琥,斟酌着説: “訓練強度是不是太大了?”
嚴璟琥喝一口水:“你想説什麼?”
“方同學畢竟是新手。”
“新手?”旋緊水壺蓋,嚴璟琥點點下巴,“不錯,夏君陽也是新手。”
這話像是點醒了展仁熙,他猶疑了一下,忍不住道:“能問學長一個問題嗎?”
“可以問,但我不一定回答。”
展仁熙望一眼場地中揮拍的身影,適時,方佳韻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動作要領,只是一個勁發泄般回擊着:“學長……為什麼要支持方佳韻?”
意料之中,嚴璟琥的神情頓了頓,可很快便如常道:“因為她是最好的人選。”
“那夏君陽呢?”
眼前又浮現那個目光波瀾不驚的冰山天才,他想對她眼裏那一潭死水嗤之以鼻,卻又無法漠視那目光裏讓他觸目驚心的清冷。而僅僅是聽到這個名字,就像是被人點上導火索一般受到挑釁。嚴璟琥在長凳上坐下,呼了一口氣:“我承認,夏同學各方面都很出色,只是,她和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展仁熙注視練球女孩的背影,喃喃道:“方佳韻……她會輸麼?”
嚴璟琥的眼睛在燈光下微微斂了斂:
“我要她贏,她就不可能輸。”
“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聽到這個聲音,方佳韻停下揮拍動作,亞麻色頭髮的青年一面説着一面脱下外套來到場地對面站定。
她頗為不耐: “走開!別妨礙我!”
側身,最後一個回球跳躍着飛過身邊,展仁熙彎腰關掉髮球機,淡淡地説:“難怪你贏不了夏君陽。”
簡簡單單一句話正中方佳韻的軟肋,女孩狠狠地瞪着他:“你到底要幹什麼?!”那個沒耐心又不負責任的花花大少扔下她一個人在這裏,該不會要讓展仁熙這個外行來做她的陪練吧。
“比起擊地上的九宮格,其實還有更有效的辦法。”
方佳韻嗤笑:“你以為我會聽信一個外行的指點?”
“不錯,”展仁熙挑眉點頭,“這是連外行也能想到的辦法,但要看你有沒有那個膽量去實行了。”
“是嗎?”方佳韻冷哼,“那我倒想聽聽。”
展仁熙站到場地正中央,張開手臂,朝她笑道:“很簡單,把球朝我打。”
方佳韻不可思議地瞪着他。
“你不敢吧。”展仁熙冷笑, “這難道不是打敗夏君陽最好的辦法,只需一球就能擺平,”他聳聳肩,“只可惜,你還遠遠沒有這個魄力。”
手裏緊握着球拍,方佳韻忽然覺得對面那個身穿絳紫色T恤和牛仔褲的青年看起來那樣教人不寒而慄,儘管他有着如湖水般温文而雅的微笑,但內裏卻是陰寒徹骨。
“我不會用這樣卑鄙的招數。”定了定神,方佳韻答道。
“卑鄙?”展仁熙大笑起來,“你接近璟琥學長的居心就不卑鄙了,刷票的時候你怎麼不覺得自己卑鄙……”
話音未落,一顆球驀地朝他襲來!
方佳韻愕然地目睹那力道十足的球兇狠地砸在展仁熙膝蓋,一米八一的高挑青年生生地被那力道擊得跪倒在地。
她嚇得臉色煞白,愣了一愣才驚慌地奔過去:“你瘋了嗎?!為什麼不躲?!”
卻看見展仁熙在地上吃痛地低笑起來:
“現在你知道了……你的球的威力……”
她被他説得渾身一僵,看着他野心勃勃的眼光,她竟然忌憚着不敢靠近。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展仁熙撫着膝蓋從地上支起來,“你是要做卑鄙的勝利者,還是做個高尚的失敗者?”
方佳韻頹然地站在那裏,茫然無措。
一晃就到了星期二,明天就是網球賽的日子了。夏君陽打算至少在比賽的前一天休息一下。
走出教學樓大廳時,背後冷不防一個聲音喊住她,回頭,身着一身象牙白色運動套裝,緩步踱來嚴璟琥,修長的身影在充沛的光線下微微地耀目。
“盧子夜來找過你了嗎?”嚴璟琥走到黑髮女生面前。
“嗯,錢已經還我了。”
嚴璟琥點頭,笑着審度身前人:“聽亦軒説你最近的技術突飛猛進啊。”
突飛猛進倒談不上,但自從那次近距離地觀摩了他的示範後,她的確少走了不少彎路:“那還要多謝學長。”
“哦,謝我什麼?”
那一瞬,看着青年近在咫尺混合着疑惑和深意的眼眸,夏君陽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滑稽的念頭,太過滑稽以致她竟難以啓齒,在腦子裏翻來倒去了好幾遍,還是強壓在了心底:“謝謝你借球場給我。”
嚴璟琥失笑:“借公家的球場給你這麼曖昧的事我可沒做過,這是你自己爭取來的。”嘴角翹一翹,“那就謝謝我一如既往地講信用吧。”
嚴璟琥獨有的揶揄調調和隨時不忘居功的自戀情結,打消了夏君陽心中的顧慮,果然嚴學長不可能是那麼體貼周到的人,如果真的如她先前所想,他一定早就詔告天下她如何欠他大大的人情了。況且他實在沒有理由那麼做。
“我看你的樣子好像真的對我蠻感激涕零的,”嚴璟琥狡黠一笑, “我給你一個機會還我如何?”
“好。”夏君陽點頭,“怎樣還?”
沒料到對方答得如此乾脆,嚴璟琥錯愕了半晌。
“和我再打一局吧。”
沒有去看女孩的表情,他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大門外的風景:“當然了,你可以拒絕,原本你就不欠我什麼。”話雖説得瀟灑,但其實全亂套了。他心中頗有些自嘲。這不是預備好的台詞,他本來可以用非常好的説辭打消她的疑慮並動員她接受他可疑的建議,但此刻他居然強烈希望她能斬釘截鐵地拒絕他。
並沒有察覺嚴璟琥説這番話時閃爍的眼神,夏君陽只是低頭兀自思忖。不可以去多想,不需要去多想,她只是要還他一個人情,不管他這般那般奇怪的舉動是何居心,她曾大大地受益於他,是不爭的事實。
“好,我們再打一局。”她抬頭看向他,目光坦蕩,“最後一局。”
於是有了這一週來最艱苦的一場對戰。
嚴璟琥不再固守底線,而是打出各種球充分調動她。她知道他沒有用全力,但起碼這次用足了心思,只可惜她依然遠遠不是對手。沒想到臨到比賽的最後一天,竟然還要如此疲於奔命……
嘣!球拍被大力上旋球帶得脱手飛出,哐一聲旋落在場外一角。
靜靜地注視女孩握緊手臂,走過去撿回球拍的背影,嚴璟琥閉了閉眼。至此,不需要再試探下去了,對她的水平和習慣他已經全部心中有數。他應該收手的,但當看到她的手上動作變形之後,腦海裏忽然有一個冷酷的聲音對他説,要盡最大可能加重她手臂的負擔,讓其無法恢復至最好狀態……
而那個女孩光明磊落地站在那裏。這是第一次,他竟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心思險惡。
若是她肯示弱就好了,“我輸了”,“明天我還有比賽”,“到此為止”……隨便什麼都可以,那樣他就能意識到自己做得太過分,那樣,他就有理由心軟。
然而她就像不倒翁,搖搖晃晃卻總也不倒下,讓他必須得狠心繼續到她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倒方休……
“夏君陽!!”
正要發球的夏君陽被嚴大公子的一聲怒喝喊住,一臉怒色的嚴璟琥讓她莫名其妙。
“我最恨別人敷衍我!如果你是真的覺得欠我人情,就給我認真應戰,如果你覺得我不可理喻,”黑色的球唰地拍抬起,“大門就在你背後,你隨時可以一走了之!”
夏君陽杵在那頭大惑不解。敷衍?是指她屢屢地丟拍嗎?“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不管你怎麼想,我對得起自己。”
“那麼就是覺得我不可理喻了?”
“……”
“怎麼不説話?”
“……你是有點怪,但還不到不可理喻。”
嚴璟琥語塞。連佯裝生氣也裝不徹底了,似笑非笑道:“哦,我哪裏怪?”
“不繼續打了嗎?”夏君陽拍拍球。
“不急,等聽完你的回答再決定要不要繼續。”嚴璟琥旋着球拍踱過來,“我到底哪裏有點怪?”
夏君陽騎虎難下:“其實也沒什麼,只是覺得,你好像有多重人格……”
嚴璟琥倚着網柱,看看她,又看看天,拉長的聲音透着抹嘆息:“你是第一個識破我真面目的人……”
夏君陽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一瞬不瞬。
“那麼,我的多重身份中有沒有哪一個是你比較喜歡的?”
什麼?
“夏君陽,我發覺你有時候想象力真是豐富得可以。”貴公子臉上滿是玩味的笑,“多重人格?你是不是被萬齋毒害得太深了?”
夏君陽終於確定對方不是多重人格,只是一心血來潮就亂七八糟的一個人。與其進行這樣毫無營養的對話,她情願和不説話的他較量,於是舉起球拍:“還要繼續嗎?”
嚴璟琥掃一眼她微微發紅的手臂:“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夏君陽沉吟。
嚴璟琥無視她不情願的表情:“為什麼參加競選?”
原來是這個。“有很多原因。”她説,“這是我從來沒有嘗試過的事,我想看看自己的能力,然後,”頓了頓,“我也不想讓他們失望……”
“哦,”嚴璟琥訕訕地點頭,揚眉,“那麼,你這個表情叫做害羞麼?”
“……不是。”夏君陽咬牙道。
“你要做好輸的準備,因為你不是在和方佳韻比賽,而是和我。”毫無預告的,嚴璟琥説出了這一天裏分量最重的台詞。
夏君陽聽在耳裏,沒有回應。逆着夕陽的暖光,對她諄諄告誡的嚴璟琥,似乎又滑入了某個多重人格的迷宮裏,變得深沉複雜,城府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