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干城在阿松及秦麗的陪同下,由台北車站的停車場步行至西門町附近的一幢十三層高的舊大樓。一行三人跨進大門,略過頹廢、專門卡人用的電梯,直接步上逃生梯。
這蓋在屋內的逃生梯陰暗污穢,愈往上走愈發詭異,上了五樓後伸手幾乎難見十指,偶爾踩上梯階,一陣嗶啵乍響,教人心驚,若是踩上地雷,炸死也認栽,就怨不是地雷,而是腳下逃生的蟑螂往褲管裏鑽,讓人的神經從腳指頭一路麻上頭頂。
“什麼鬼東西!”阿松厭惡地咒了幾句,雙腳不時猛踩幾下,才擺脱掉褲管裏的不明物。
“十一樓就快到了。”秦麗對身後的人解釋,不想才往上多踏一步,一聲慘叫伴着三字經在這幽暗的樓梯間遽響。走在中間的她一臉直貼上雷干城背後的西裝料,她還來不及搞清狀況,身後阿松那副如銅牆鐵璧的身子就撞了上來,差點把她夾成扁肉乾。
原本殿後的阿松聞有異狀,一語不發地挪身往上跨了三級,來到樓梯轉折處後,抽出迷你液晶手電筒往前一照,當下就叫妖怪現形。
原來是一對情竇初開的高校生抱躺在一張深藍色的睡袋上,初嘗禁果。
走前頭的雷干城在黑暗中一腳踩中男孩的腳指頭,壞了人家的美事。
男孩也算得上一位捍衞勇士,兩臂一撐,拿自己的身軀擋在女朋友身前,桀驁不馴地衝着雷干城和阿松道:“你們偷偷摸摸爬上樓來做什麼。”
阿松以大掌輕撥對方的腦袋,用手電筒照着對方的臉,“小子,嘴巴放斯文點,我們再怎麼偷偷摸摸,也沒你們見不得人,還不趕快滾!”
“等一等!”好久不答腔的雷干城側頭看了一下躲在男朋友身後的女孩子,問她,“你是心甘情願的嗎?”
女孩久久不答腔,尤其瞄到雷干城眉下的疤時,倏地緊摟着男孩的臂膀躲避他的目光。
雷干城不以為忤,掏出一枝筆,將男孩的學號和名字記在自己的手掌心後,便教訓他起來,“女朋友肯以身相許於你,你就該表現得貼心一點,這樣就地解決,不僅魯莽、更是不智;身體是要到了,心可拴不住,日後她肯跟你算你走狗運,不過哪日翻臉吵起架來,這筆舊帳是沒完沒了的。”
説話時,他從褲袋裏抽出一疊鈔票往男孩那頭一遞,以命令的口吻説:“你們若不挑剔套房等級的話,開房後的餘款,夠你請她看電影、吃一盤蜜豆冰,但保護措施不能省,若兩個月後給我撞上,發現你沒按規矩來,教她肚子大起來的話,你最好祈禱自己有九條命。”
男孩不願接下錢,以一隻胳臂擋去強光,理直氣壯地解釋,“省省你的錢,我們就是瞧不起去賓館開房的下流大人,才寧願在這裏約會的。”
“我這個人天生迷信,撞壞人家的好事,若不散點財就要倒楣。”雷干城猛地彎身,將錢塞進男孩的上衣口袋裏,語帶恫嚇地説:“衣不蔽體的當頭,還敢大放厥詞,跟我拗清純!
你拿了錢把褲襠拉上,馬上帶女朋友走,若我待會兒下來,發現你們還在這裏,別怪我把你踢到屁滾尿流。”
男孩看着他好半晌,突然問:“你是不是要找十三樓的苗倩玲?”
雷干城沒應聲,反倒是秦麗開口了,“你認識她?”
“她是這幢醜大樓裏最美麗的女人,要不認識她都難。”男孩看了一下雷干城和阿松,不懷好意地問:“你們兩個也是她的恩客嗎?”
“不是,只是朋友。”
“少來了,你們一個眉帶疤,一個臉帶凶相看起來就是會強姦女人的壞蛋。”他接着馬上轉身對秦麗説:“小姐,你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説不安全,倒也是挺安全的,尤其大塊頭那一隻,簡直就是鬼見愁。”
“想挑撥離間,你還早呢!”阿松當下就掄起拳頭要揍這個小子,冷不防被秦麗抱住,阿松的反應像是被電劈到似地,大手一揮,急急將她彈回雷干城身上,對她咆哮一句,“秦小姐,你以為我會真的對孩子下手嗎?”
雷干城扶穩一臉委屈的秦麗後,快瞟阿松一眼,只見他避開秦麗的目光,反過身來跟自己道歉,“城哥,對不起,一時失手。”
偏偏男孩在一旁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一時失手?殺人犯也是這麼説的。”這回不用等到阿松發癲,雷干城一把抓起跪坐在地上的小子,將他板過身反架在牆上,揪着頭髮請他的頰貼壁吃灰,冷聲警告,“小夥子,耍嘴皮子也得看場地時候。”然後指着他的女朋友,威脅説:“如你所説,我眉帶疤,他則面帶兇相,看來就像是會強姦女人的壞蛋,但你沒料中的是,我們不止強姦女人,還特別喜歡從後面雞姦不知好歹的小王八蛋。”
這下總算鎮住了男孩,他先丟給驚惶失措的女朋友一個安撫的眼神後,忍不住反抗譏笑,“‘鬼見愁’叫你城哥,我知道你是誰,跟我媽打過牌的野雞提過你的‘那話兒’不行。”
雷干城不以為忤,好風度地回頭對他的小女朋友笑了笑,解釋,“對女人也許是不怎麼行,但見到你這個慘綠少年可硬是要得。”
“你……你流氓,變態!”
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女孩這時才吭出了第一句話,“小穆,你不要再刺激人家了啦,我們……現在就走。”
男孩猛吞一口唾液,真正緊張起來,“好,我們這就走。”就着就要掙扎開束縛。
雷干城順勢鬆手,任憑這個叫小穆的男孩卷着包袱,拉着女友橫衝直撞,摸黑竄逃下樓。
雷干城不發一語地轉身朝十三樓前進。阿松及秦麗兩人則是默然地跟在他身後。三分鐘後,來到一扇貼着門神的鐵門,按了二十來聲響鈴,未見預期中的主人前來應門。
秦麗一臉凝重,掏出鑰匙打開苗倩玲的寓所,先踏進凌亂的屋內,來到躺在沙發椅旁的女人眼前,見她原本吹彈可破、柔弱無骨似的芭比娃娃身材已青一塊紫一塊,顯示死前肉體曾被人凌虐過。
“城哥,咱們慢了一步,你暫時別碰任何東西。”秦麗發出警告後,掏出一條手帕,回身抹掉門把上的指紋,才讓雷干城和阿松進入客廳。
雷干城看着秦麗往苗倩玲的卧房走去後,蹲下身,一語不發地審視這個靜躺在地上的美麗女人。
初出道時那幾年,雷干城為了證明自己對幫派的向心力,連三七仔皮條客也咬着牙當,做不到半年,便主動和喬裝成皮條客的警探合作,暗助他破獲好幾樁雛妓青春案,苗倩玲就是最後一批被救出火窟的女孩。
有時,一個清寒美麗的女人是幸,也是不幸,十六歲不到便被養母賣進私娼寮的苗倩玲,便是如此美麗卻又不幸的代表人物。在她來説,肉身是她唯一能討個温飽的工具,處身火窟不及半年,她的奴性與卑微已然塑成,即使脱離火海,仍是無法甩開惡夢。
她視雷干城為蒼天派來拯救自己的執行者,除了以身相許外,無以為報,不料遭到他的拒絕後,竟然羞憤得想自我了斷,即使他苦口婆心地跟她懺悔,説明自己若能早點和警方合作的話,她也不至於被賣進火窟。
但她聽不進去,氣極之下逃離收容之家,躲開雷干城和社工的保護,一走就是七年。
這段時間她跟着一個日本富商遠走東京,直到對方-棄她另尋新歡後,才回到台灣來。
雷干城當時已掌握構陷父親和大哥的主事者的線索,知道對方涉及政壇又性好漁色,便私下放出消息,打算效法范蠡去物色一位像西施那樣無怨無悔的職業情婦來蒐集線索。
但他本事沒范蠡高,處身的環境父比古代先進文明得多,因此信得過又不會被拆穿的人選幾乎沒有,眼看計劃就要胎死腹中,直到秦麗領着苗倩玲來見他時,他才見到一線曙光。
經過一番設計後,苗倩玲不負眾望地成了對方的地下情婦,暗中幫雷干城蒐證,三年了,總算有一點眉目,她卻成了犧牲品,活活地被一個她信賴的人祭給了魔鬼。
他辜負了她,為了一個紅杏出牆的女人辜負了她。如果他這幾天沒貪戀張李如玉,臨時一而再、再而三地改變赴約時間的話,甘願為他冒性命危險的苗倩玲不會死得這麼慘,他是那個間接謀殺她的幫兒。雷干城的心沉重得如千堆雪。秦麗從她的卧室出來,“城哥,找不到倩玲提及的資料袋,八成是給那個老狐狸奪回去了。要報警嗎?”
阿松由廚房陽台跨步進來,接口,“犯不着多此一舉,刑警車已開進巷口,不用一分鐘便會包圍前後出口。城哥,我們趕快上到頂樓,看能不能跳到隔壁矮兩層的大樓。”
“好,試試看。”雷干城面無表情地點頭同意。
“這是什麼蠢主意……”秦麗不可置信地看了一臉沉穩的雷干城,大力反對,但微弱的警笛已傳入耳。
阿松不容她遲疑,扣上她的腕,疾步跟在雷干城後面踏出苗倩玲的寓所。
感謝市政府消除危樓的措施,沒讓他們卡在頂樓逃生門處。三人跨上頂樓後,秦麗一直搖着頭説行不通。
阿松沒搭理她,忙着觀察周遭環境,打量窄到納不進防火車的防火巷寬度,心知就算自己揹着秦麗跳過去,有輕度懼高症的雷干城也絕對跳不過,於是阿鬆快速跑到另一側,見緊挨彼此的樓後,卻大喜過望;沒想到一向為人垢病的舊大樓建規終於也有被人賞識的一天。
阿松振奮地問:“城哥,隔壁樓是貼着這幢樓蓋的,只有兩層樓高的差距,你辦得到嗎?”
雷干城不慌不忙地點頭,接收回發號權,“你先跳,以便接秦麗,我則殿後。”
“不……讓城哥居中,我最後跳。”秦麗提出抗議。
但兩個大男人沒理她,阿松拔了她的高跟鞋。
秦麗警告着,“你敢敲壞我的鞋,我跟你沒完沒了。”
阿松充耳不聞,掐着涼鞋的大手一劃,直接丟往隔壁大樓,不到十秒,他的人影也跟着跳過去,矯健的身手可直追武打明星,可惜這雲重月暗的避嫌關頭,沒人有閒情逸致去拍手要“安可”。
雷干城將秦麗架上圍牆,但她遲遲不肯跳。
阿鬆手臂大張,在臨褸催着,“秦麗,快跳,你不跳,會拖累城哥。”
“就算我跳,城哥也不見得會跳……”秦麗回頭看了額頭已開始沁出泠汗的雷干城一眼。
雷干城保證着,“秦麗,區區兩層樓,我應付得來。”説完雙手按在她的背上,用力一推,才眨把眼,她人已掉進阿鬆寬闊的胸襟裏。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豪情遊俠如阿松卻專門來個造反定律,他將驚瑰未甫的秦麗當米袋似地隨地一擱,急步上前又要救駕去了。因為雷干城雖然已硬着頭皮爬上圍牆,但有懼高症的他早已失去方向感。
正當阿松以為他要往回仰倒時,不料他的身子一彎,像折翼金烏似地墜下來。阿松大驚,猛往前大跨兩步,臂一拱,人是接到了,孔武有力的軀幹卻被雷干城加速而落的體重一震,頓時跌坐在地上。
秦麗猛地撲上前,想察看雷干城和阿松的情況,不想又被另一個飛落下來的人影嚇得出聲尖叫。
“噓!”
“女人,閉嘴!”
兩句斥喝讓秦麗猛地掩住嘴,目光落在剛到的小飛俠身上,認出他是那個叫小穆的男孩後,才喘了口氣。
斜背書包的小穆瞄了阿松懷裏失去知覺的雷干城一眼,搖頭説:“沒想到大名頂頂的雷公毛病還這麼多;不舉、斷袖之癖、外加弱不禁風的軟魚蝦,嘿,我説,他這個大哥大當真是唬人的。”
阿松瞠目望着小穆,不客氣地齜牙説:“你快滾,省得討打。”
小穆不理他,比了一下昏迷過去的雷干城,轉身對秦麗解釋,“這裏我混得很熟,可以帶你們躲開樓下的警察。”
“不必,我們自己找得到路出去。”阿松拒絕了。
小穆也不生氣,好像存心跟阿松卯上,力氣雖比不過,但一張厲嘴可以當無影剪來搔阿松的癢。
“我會幫你們,全是看在雷公的面子上;他剛才沒倚老賣老地教訓我,還塞錢給我把馬子,這招我喜歡,可惜我那個正事不幹、專門聚賭的老爸和我未來酒鬼丈人的觀念沒他開通,要不然,我和我馬子也不必躲在樓梯間練習第一次接觸。”
“你有完沒完?”阿松真是討厭這個油嘴滑舌的小子,但現下情況緊急,只好忍住脾氣不發作,“若説完了,趕快帶路。”
“這幢樓和隔幢樓因為矮隔璧樓兩層,用户為了防賊,將安全門反鎖起來,我們得爬到另一幢大樓才找得到出路。”
秦麗笑逐顏開,“這麼説另一幢大樓的門沒反鎖!”
“不,也是反鎖的。但我有鑰匙,因為頂樓上的違章建築是我爸蓋的。
快點!我有預感警察要往這層樓來了。”小穆説着抓起雷干城的上半身,讓阿松站起來。
三人快速地把雷干城當豬公似地扛向小穆所説的希望大樓。
十五分鐘後,小穆大方地將老爸閒在地下停車場的賓士轎車借給阿松,直接開出尚未封鎖的巷弄,朝火車站的停車場飛奔而去。
當阿松和秦麗忙着將雷干城抬進專用座車時,小穆乘機打量車子,忍不住吹了口哨。
“哇!這車的防彈玻璃和鋼板可媲美電影007裏的道具了。我爸曾聯絡過代理商訂做,不料用錢利誘還是吃了閉門羹。你們是怎麼弄到的?透露一下吧?”阿松和秦麗沒應,直接就要坐上車。
“等一等,你們不能甩下我啊。”
秦麗探頭説:“小兄弟,等城哥醒來後,我們會跟他解釋你及時伸出援手。但現在,你是真的不該再涉及這件事了。”
“可是我已經涉及了啊!苗姊今天下午來找我,要我幫她保管一份預留給城哥的資料袋,直到今晚八點;但我八點整上樓去按她的門鈴,她卻遲不現身,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秦麗和阿松迅速交換眼神後,得到他的首肯,轉頭對一臉莫名的小穆説:“你上車吧,到醫院的路上,我們再把事情解釋給你聽。”
雷干城能甦醒過來,全拜那陣濃烈的消毒藥水味,他疑惑地看着四周的環境,撐起上半身,直到和坐在探病椅上的佟玉樹正對眼時,才大鬆一口氣,一秒後蹙起眉問:
“我怎麼會在你這兒?”
“你前晚跳牆時昏倒,阿松和秦麗送你來的。”
“前晚?”雷干城回想之後,笑着挖苦自己,“我真沒用,才兩層樓不到,懼高的老毛病一犯,就躺了兩夜。”
佟玉樹沒笑,一臉肅穆地將雙手擱在白大掛的口袋裏,這是他宣佈壞消息的前兆動作,“不是你以為的老毛病,是舊疾復發。”
“胃潰瘍?”
他搖了頭,“更嚴重的。”
雷干城得訊笑容頓時萎縮,一動也不動地僵在原處,足足一分鐘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苦笑出來,將兩手一攤,“該我的,躲不掉,這次要多少,隨你割。”
“情況沒你想的嚴重,只是這回你血液裏癌細胞指數高出正常指標,再加上那晚你空腹透支體力,一下子跳舞,一下子跳牆,才會昏厥過去。”
“玉樹,咱們兄弟這麼多年,你別再迂迴曲折一串,直截了當告訴我治癒率是多少?”
“還是三年前那些老話,一般正常人的體內也是帶有癌細胞,只是數量多寡的問題。
胃癌細胞形成到出現症狀約要一年半,從你上回複檢到現在只隔七個月,我趁你熟睡時摸過你的胃部,沒發現異狀,救治的機率絕對很高,情況若輕,也許用雷射手術配上抗癌藥物便成,但改善作息及飲食習慣是絕對必要的。”
佟玉樹刻意樂觀,掩去最糟的假設,輕描淡寫地繼續解釋,“我希望這只是一場虛驚,但得先幫你照過胃鏡,確定不是真的舊疾復發,看看淋巴腺有無轉移,不過一切行動,都得等到徹底檢查過後,才能對症下藥。若無大礙,隔幾日你就可出院,省得佔牀位。”
“這真是個好消息。”雷干城能做的只有消遣自己。
“好消息不只這一樁。”佟玉樹將放在牀尾的資料袋往他鼻前一送,“能為你爸洗冤的證據在此。”
雷干城接下資料袋,問:“怎麼會落在你手上?”
“秦麗要我幫你保管,並説是一個叫小穆的男孩送來的。你趕快看,結果會讓你大吃一驚。”
“難道不是那個退休的老國代?”雷干城氣息平穩,從袋中取出一疊厚資料,一張一張地翻過。
“他是有一份,但也算是被人架上梁山的刀俎肉。”
“還有人能在幕後將那隻狡滑的狐狸當傀儡操縱嗎?”雷干城瞄到夾在其中的一份遺囑時,眼睛頓睜,逸出一句疑問,“這遺囑影本有我外公的大名,怎麼會落在那個老賊的手裏?”
他足足花了五分鐘的時間將外公林儒振的遺矚讀過兩遍後,不可置信地望着佟玉樹,“我外公把他能指定的一半遺產全留給老哥和我,其餘一半則是要大家均分!那個老賊還做了見證人。”
“阿城,這解釋一切。”
“一切個頭!我根本理不出頭緒來。我記得日子過得最艱難時,媽怨過外公死前沒寫下遺囑,怨他不肯原諒她和爸的婚事,怨他重男輕女,寧願把財產留給專門幫人鑽法律漏洞的養子,竟連一毛錢都不願救助和他有血脈之親的骨血,現在,他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反倒成了雪中送炭的耶誕老公公了。”
“阿城,有時候我不禁要懷疑,以你淳厚的個性,怎麼能在黑道界生存下去?甚至坐上大哥的位置!但是反過頭來想,也許就是因為你凡事先為別人想,不擺架子,又能和兄弟肝膽相照、同甘共苦,才會把失足邊緣人兄弟的善心激出來,甘心為你賣命。”
“這叫臭味相投、坐地分贓,還有,我和兄弟捅人、作奸犯科時醜陋乖張的摸樣你沒見識過,所以別把我們這批過街人人喊打的鼠輩粉飾成俠客。
黑的東西抹上一層白漆,本質依舊是黑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要拒絕接受真相!就因為你小時候叫他一聲舅嗎?
別忘了你爸出事之後,最快跟你們劃清界線的不是別人,是你舅!身為律師,他不但不相助,反而勾結檢察官弄死你爸,又是那個包庇毒品、暗中進口虎鞭、象牙、犀牛角的老賊國代的秘書,兩人為了彼此的利益狼狽為奸,最後又以手上的資料反去威脅那個老國代。”
“當年他為了得到一份不屬於自己的財產,便巧立名目、栽贓嫁禍除去你爸,解決你哥,知道你哥有後嗣,又想趕盡殺絕,接下來就剩你了。你真要等到對方拿着槍頂着你的太陽穴時,才肯接受毀掉你雷家的原兇不是那個老賊,而是你那個忘恩負義、今年二度蟬聯立委、並當選最佳青年楷模的舅舅嗎?”
雷干城盯着好友半晌,不悦地説:“看來醫師博士的EQ確實比流氓高,邏輯轉得也快。”
佟玉樹看着他惱羞成怒的模樣,不得不道歉,“你昏迷一整天,沒有你的許可,我無法探查你的病情,焦急之下,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這份資料袋了。”
“是哪,這回可完全不顧及我是否同意便自動拆封,當起福爾摩斯干探了。”
“阿城……”佟玉樹的喉頭緊了起來,“我是一番好意。”
“這我知道,我只是料想不到主謀者竟會是我舅!反而派倩玲去偵測老傢伙,害她死得無辜……”
“如果你派她去探你舅的話,她可能更早送命,連結果都查不出來。”
雷干城仍是擺脱不掉自責,“倩玲因為我的疏忽而死,我該怎麼償還?”
“魯迅説過一句話,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家看,”佟玉樹直接將他自己的看法道出來,“但我認為這是因人而異,像你爸、你哥、倩玲的際遇算是值得人唏噓同情,但把你舅和老賊引以自傲的諸多罪狀公諸於世,可不能照這種公式套,這叫執行正義。”
“正義?正義這兩個字要在白道人的嘴裏説出來才算數,我説則算狗屁不通,老百姓聽了當放屁。”
“不見得。這年頭,聲音管道多得是,你交遊面廣,人情債到處施,若肯運用優勢媒體,一個小暗示也能拖垮他們。”佟玉樹走上前,把埋在資料夾裏的一張照片抽出來,遞給他,“你找不到更快炸燬你舅升官夢的致命武器了。”
雷干城接過照片,詫異於被新聞界捧成政治明星的林姓立委竟赤身裸體地抱着曼妙的苗倩玲在牀上翻滾的歡愛鏡頭,眼神不覺黯了下來,“玉樹,你知道我沒法在她死後又公開羞辱她一次。”
“隨你意。只是我若開個藥方便能剪除病症的話,絕不濫用醫療資源教病人多挨一刀。”
他看着佟玉樹,摸着自己做了亞全切除的胃,“我突然覺得你這個拿刀割人肉的大夫比我更適合走這行。”
“然後活活給你這個‘雷公’當材劈!免,你自己入地獄就好,別拖我下去參觀你的死狀。”
雷干城被佟玉樹難得誇張的口吻逗笑,悒鬱頓除,往後仰躺在堆高的枕上,長喟一聲,“離開學校後,久久找不到人唱‘上邪’,跳蟑螂舞了。”
上邪,是漢朝軍隊鼓吹鐃歌第十五曲。他們念國中時,鑽研中原古韻學的國文老師總是喜歡抓雷干城、佟玉樹和另一名龍姓同學以閩、客語上台模擬詩境。由於他們三張嘴吹着喇叭管、六隻腳邊跳的樣子,實在拙得有點像逃命蟑螂,從此這首變調的“上邪蟑螂曲”像魔咒似地將三人的友誼緊緊地綁在一起,人雖不同道,但情篤難滅。
雷干城禁不住吟歎出聲,“上邪!我願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佟玉樹腳底打起拍子,和着調。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雷干城意猶未盡地跳下牀,丟一個枕頭給佟玉樹,自己抄了另一個當戰鼓似地拍着,兩隻長腳凌空拐跳起來,説不像熱鍋上的蟑螂,還真令人想一腳踩扁,省得他們發癲,擾人安寧。
兩個大男人像起乩頑童似地跳着,直到一個穿着便衣的男子跨進病房來時,才嘎然停下動作。
新來乍到的男人雙臂環抱,靠在身後的閂板上,調侃着,“這年頭醫院也跟監獄一樣,作興鬧房嗎?或者,我走到精神-病房了?”
雷干城氣喘吁吁,連招呼也省去,劈頭就是一句,“龍警官,説過這輩子照面時,不是視同陌路人,就是仇人的,你來探病,我的病準要給你這個三毛二的幹探給探楣了。”
“少臭美,我不是來探病,而是來辦案的。”
雷干城手捧着心,裏子沒傷到,面子卻掉一塊,“啊,好沒良心,虧我們也曾共舞一曲,分吃一包蘭花亭涼麪過。”
“喊什麼冤?面又不是你出錢買的。”龍世寬不睬雷干城,側頭望着出錢買面的佟玉樹,見他手上也捧着枕頭,不禁大搖其頭,“玉樹,我以為以你的德行該能感化他的,沒想到十多年來,他還是死不轉性,一樣三八。”
佟玉樹將枕頭抖回原形,往牀腳一擱,為老友解謎,“你沒聽説狗改不了吃屎嗎?”
“玉樹,你見風轉舵得也太快了吧!”雷干城提出抗議。
“沒辦法,你們一個是官兵,一個是盜蹠,我這個蒙古大夫只好腳底抹油,由你們廝殺個夠,再回來收屍。”
龍世寬馬上接口打趣,“屆時記得抬兩口棺材來啊!”等到佟玉樹邊笑邊搖頭地走出病房、順手將門帶上後,他趕忙回頭抓過一張椅子入座,劍眉一蹙,伸指戳了戳雷干城腹上的六塊肌,關心地問:“情況還好吧!”
雷干城不要他操心,“命硬得很,短期間內死不了。不會那麼湊巧,偏由你辦苗倩玲的案子吧。”
龍世寬綻出一個就是那麼湊巧的得意表情,“你前天去過苗倩玲的寓所對不對?別跟我説人是你殺的,那樣我是會很難過的。”
“苗倩玲不是我殺的,卻因我的魯莽而死。”雷干城眼裏蒙上一層灰影,將手邊的資料遞出去。
龍世寬沒接過資料袋,只説了一句,“你留着這份副本做紀念吧,正本在我手上。”
説着順手從西裝內袋掏出一份晚報二版的發文底稿遞給他。
雷干城狐疑地瞄了內文,知道林姓立委與老國代已被檢調人員約見,並暗示兩人與剛被闖空門的歹徒殺害的苗倩玲之間的關係,讀畢,他慢轉過頭,雙目冷酷地瞅住龍世寬。
“眼睛別瞪那麼大,我會解釋一切。”龍世寬雙腿一交疊,開始解釋,“當年苗倩玲離開你和收容所後就直接來找我,要我幫她重新建立人生方向。
我問她對抓賊有沒有興趣,她頭猛地一點,受了兩年的線民訓練,就入了這行。”
“所以她根本沒去日本當人家的情婦?”
“不,她是真的去過,為了幫國際刑警隊調查日本、兩岸三地、歐美賣春集團去的。”
雷干城眼不貶,破口罵道:“你這個冷血動物,竟眼睜睜任人家糟蹋、利用她!”
他氣不過,還咒出一個髒字。
龍世寬伸指搔了一下耳朵,跟他做無言的抗議,“你不也一樣?”
是了,他也是眼睜睜任人家糟蹋她,原來他和龍世寬半斤八兩都有罪,“她是怎麼死的?”
“她好好的,沒死。”
“沒死?那具臉被打到爛的女屍是誰?”
龍世寬把話一次説清楚,“那是道具,特別請洋師父為苗倩玲量身訂做的蠟像人,如果你笨一點,用力伸指去壓的話,馬上就會發現自己的指紋竟能蓋在那具假女屍的皮上。”
“你什麼時候進來-渾水的?”
“我已盯了你舅好些年,特別是我在緝毒組辦案,調舊資料時不小心翻到你爸那份未結案的-案夾後,愈看愈覺得事有蹊蹺,早想組一個專案小組查他的底細,只不過他有人罩着,查不下去,剛好你那時在找人查那個老國代,苗倩玲得訊馬上跟我告假要去幫你,我便順水推舟要她同時注意你舅。”
“於是你便慫恿她去釣我舅?”
“釣?你是指……”
“上牀。”
“不。這是苗倩玲暗留給你的底牌,我也是看見照片後才知道的,她這麼做無非是預防你舅耍出金蟬脱殼之計。”
雷干城聞言靜坐不動,良久,才找回思緒,“你若要逮人,沒有苗倩玲做人證,還能將他繩之以法嗎?”
“若非罪證確鑿,的確是不能。但這年頭好的卧底人員如鳳毛麟角,我們若讓她出庭亮相,往後鐵定沒案可破,既然不能讓苗倩玲這員大將曝光,只好讓她的真實身分消失。但憑空消失又不行,又只好故弄玄虛做成一副被歹徒闖空門、逼奸的狗血畫面。”
“所以她完好無恙?”
龍世寬給他一個保證的微笑,“沒錯,但剛動過易容手術的疤還沒消。”
“易容手術!可以幫我安排見她嗎?”
龍世寬抱歉地説:“她覺得不見比較好,她寧願你當苗倩玲死了,不過可以讓你知道,改明兒你若在街上碰到一個賣玉蘭花的女人或推着愛玉冰車的歐巴桑對你會心一笑的話,有可能就是咱們從火窟裏救出的浴火鳳凰。我一直納悶,為什麼好女人都對你那麼死心塌地,前有秦麗關心着,後有苗倩玲愛慕者,你又不是長得特別正點,豔福卻總是排山倒海的來。”
雷干城莫可奈何地苦笑,“大寬,別挖苦我,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錯放一個這麼好的女人?”
龍世寬將肩一聳,“這不叫傻,是天生沒福氣享受。聽説你最近交上桃花,有可以藏嬌的女人了?”
“是有這麼回事。”
“那還等什麼?趕快娶回家温被啊!”
雷干城淡淡地回朋友一笑,“我不信任她,而且我和她的關係也已終止了。”
龍世寬一副瞭然的模樣,“但你忘不了她。”
雷干城不否認,“沒錯,但多一個忘不了的女人整不死我。”
“就像秦麗、苗倩玲和佟家那隻蟬寶寶?”
“她跟她們差了十萬八千里。”他顯然不願多談。
“是嗎?”龍世寬接下來的話,像是一粒滷蛋卡在喉嚨裏,不清不楚地滾着:“對眼界小的濾過性病毒來説,一公尺也可以是十萬八千里。”他本想插手管閒事,但隨即作罷,只能看着朋友,思忖着--這是什麼樣的矛盾?雷干城精神上沒頭緒地牽掛一個鄰家女孩,卻因寄生於惡浪洶湧的江湖,始終無法突破那層柏拉圖式的情障,平白放掉嬌豔的秦麗,刻意與温柔似水的苗倩玲失之交臂,其他連眼也沒停駐五秒以上的阿花、阿珠之閒雜人等更是族繁不及詳載,如今好不容易蒙上一個能夠牽動他男性本能的女子,老兄卻説他無法信任她!
看來,成功的大哥不好當,大哥的女人更難為。如果精子也長腦,那麼世上不幸中獎的未婚媽媽絕對能減少,又因為精子不長腦,他才會説不出帶上牀的女人竟是自己盲戀了十多年的女孩。
龍世寬慶幸自己只是一介拿合法執照逮殺罪人的條子,有一個美麗、善解人意的妻及一對活潑可人的雙生女,讓他體會到險象環生的人間煉獄與天堂淨土近得往往只有門裏門外之隔;他在門外了,而跟他出生入死過的老友卻仍在裏面掙扎着。
於心不忍,龍世寬忍不住這樣告訴他,“我知道自己多事,但有時候你是該接受自已的‘性’向。”
“即使對方水性楊花?”
龍世寬無可無不可地説:“喜歡就好。”
雷干城板起臉,“我甚至沒見過她的真面目過。”
“那是你自己的錯,明明一條蟲,又愛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面孔,下次把她拐出來剝個精光,你就知道自己有多遜了。”龍世寬直話直説。
經過兩人這番對談,雷干城心已有了底,“老實跟我説,你自作主張調查她多久了?”
龍世寬乾澀地嘿嘿兩聲,“打‘城哥有女人’這句話從大郭的手下傳開起。”
雷干城懊惱地摩挲着眉疤,不耐煩地道:“你可不可以饒了我的私生活,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過濾我認識的人?”
“可以,但你若被仇家算計成功,另外一個好兄弟饒不了我。”
“別把玉樹扯進來。你查了半天,告訴我像她那樣的女人到底能不能信?”
龍世寬雙臂環胸,擒着眉頭,努嘴良久才賣起關子,“依我的淺見,像她那樣的女人,別的男人是萬萬不能信,但換作是你,絕對可以把命交給她保管。”
“憑什麼歪理?”
“這個歪理你可以去問秦麗或苗倩玲,但我知道你不會,所以你自己慢慢傷腦筋吧。
另外報給你一條線索,你回去翻國中的畢業紀念冊,三年辛班有一個叫李如玉的女生,不妨從這裏開始查起。”
“我沒有畢業紀念冊。”雷干城提醒好友他休學過。
“跟玉樹調閲不就成了。”龍世寬瞄了一下表,旋即起身,“對不起,當差時間早過,我得回家和老婆、女兒約會去了,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話畢,人便消失在門後。
雷干城啞在原處,長久不動,直到護士進來替他量血壓,才順口詢問她,“小姐,你有沒有紙和筆可借我用一會兒?”
“有。”護士小姐當下撕了一張病理單,連同筆一齊遞給他。
雷干城快筆寫下短文。
玉,人在晴光醫院,有急事相談,速來。阿城留三天後,沒得到迴音,雷干城又發了一封信,空等一個禮拜,他不禁懷疑龍世寬把張李如玉看走眼了,於是委託律師聯絡她,認定這回她就算不在乎他的人,應該也要對他動心吧。
可是這回她似乎是吃了秤坨鐵了心,對他一概不予理會,莫非他真是傷到她了?也或許,她早看上別的男人了。
抱着莫大的好奇,他跟佟玉樹借來畢業紀念冊,翻到三年辛班那一頁,在眾多西瓜皮大頭照裏找出標了李如玉大名的那一粒,以研究的目光打量眼下的女孩。
這個李如玉生得標緻可人,微微往上吊的鳳眼、薄唇與瓜子臉也的確出眾,卻不是他印象中的張李如玉,他無法將這粒頭和記憶中的輪廓及胴體並連在一起。人吃五穀雜糧,會老、會病、會萎縮,就算她割雙眼皮、拉皮、抽脂、重新打造下巴好了,不可能連嘴也修正吧。
也許……他認識的這個女人就會,也或許……兩人八竿子打不着。
雷干城將紀念冊往旁一擲,隨即撥電話聯絡邢穀風,“穀風,幫我一個忙。你聽過金鼎紡織的老闆張金鼎這個人吧?好,請你幫我查一下他三姨太的底細,如果有辦法,用你的名義約她出來,有消息通知我一聲。”
不到二十四個小時,雷干城便得到正面的答覆,傅話人卻是小剛,“城哥,她剛來電,同意邢哥七點在爵士牛排館用餐,邢哥已動身去接她了。”
雷干城不得不對邢穀風的辦事效率嘖嘖稱奇,“有辦法,你們是怎麼約到她的?”
小剛猶豫一秒,才照實説:“我昨晚陪邢哥走一趟藍天使夜總會,她以為邢哥是新到的舞男。”
她可真是來者不拒啊!雷干城對邢穀風不需刻意放電即能招蜂引蝶的魅力已早有腹案,但自尊心仍不免受到重挫,慎重其事地問:“你確定她叫張李如玉?”
“看過她的身分證,錯不了。還有,邢哥昨晚探出一件事,這個張李如玉住天母,但她名下起碼有十間大大小小的套房和公寓分佈大台北,其中兩間正好位在吳興街口。”
“是嗎?”雷干城沉默一秒,慢條斯理地道:“我這就趕過去。”
二十分鐘後,雷干城跨下計程車,來到登記在自己名下的爵土牛排館,不解自己何以為一個女人大費周章,他其實不必走這一趟的,只是,他非得確定不可,抱持寧可信其“壞”的心理準備,他跨進自己的店門,想看看這個張李如玉到底壞到什麼程度。
三十分鐘後,謎底揭曉。
首先,張金鼎的三姨太的確是紀念冊上的女子,這是第一壞;她跟邢穀風出來吃飯,被介紹給雷干城這個餐廳主人後,卻一徑對他-媚眼,這是第二壞;點了一客用啤酒喂出效果的神户牛排卻千交萬代地要肉熟到Welldone,這是第三壞;她的兩粒銀綠貓熊眼配上一張悽紅壯烈的血盆大口,污辱那些名牌胭脂是第四壞。這一連四壞讓雷干城悶極了,只除她百分之百不是他上週的女人這點事實尚能令他感天謝地,儘管如此,他還是怒意橫飛地招車,直往吳興街口殺去。
在影影錯錯的街燈下,雷干城面對公寓大紅門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操舊業--學偷兒開門鎖。不及三秒,大門被他弄開了,拾階而上來到三樓轉角處,白熱化的菲利普燈泡把一個男人頭照得比月亮還亮,雷干城馬上將對方的面目看得仔仔細細。
對方也把厚鏡框往上挪了幾釐,狐疑地問:“你也住這幢公寓嗎?”
雷干城鎮定如常地將瑞士小刀鎖環收進褲袋裏,禮貌地回答,“不,我是來找人的,四樓的張李如玉。”
“啊,我記得你,”他眼一亮,比了一下眉尾,表示他記得雷干城眉上的疤,“你是那個邀請西班牙舞團來台表演的主辦人,我們不久前才在國家戲劇院前碰過面,但來不及交換名片。我叫鄭呈恭,就住三樓。”
雷干城經他一點,模糊的印象也逐漸聚焦,簡短有力地説:“敝姓雷,雷干城。”
信蟬的朋友會是張李如玉的鄰居!這世界小得有點詭異,巧得令人匪夷所思。
“最近都沒聽到樓上有任何動靜,上去敲了幾次門,總是沒人應,她不會一聲不響就搬走了吧?”
“我也不清楚,所以來看看。”雷干城簡約地回答。
“那我陪你上去吧!”鄭先生熱心助人不遺餘力,把鑰匙從自家門孔抽出來,領頭走在前。
雷干城毫無異議地跟上四樓,面無表情地任他按了十幾次徒勞無功的鈴。
而後鄭先生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二樓,央求地道:“如果你有機會碰上她,可不可以請她聯絡我一下?”
也不知是哪一根筋不對,雷干城只是看着眼前這個老實的男人,遲遲不願開口,尤其知道這個鄭先生似乎很在乎住在樓上的“雙面嬌娃”,但終究,他還是開口應允了,“好,如果我碰上她的話。”
一分鐘後,雷干城雙足立地,帶上身後的紅門,心事重重地往巷口踱去,思維一直繞在一件事上--信蟬絕對不是那個穿金戴銀、裝模作樣的張李如玉,她們一個陰,一個亮;一個拘謹,一個招搖,有太多相異處;更何況,印象中的信蟬正直僻邪,從不敷香弄粉,討厭華麗的衣服與高跟鞋,更不會為了討好、遷就任何人而違反自己的原則,其清教徒的形象正好和以上皆非的張李如玉顛倒過來,他甚至不敢把信蟬的容貌和那個教人意亂情迷的女體連在一起。
然而真相似乎就在他排斥的當口兒被潛意識抽絲剝繭出來,等到他回到醫院躺上一張白牀後,他接受了事實,就像他接受自己得癌症一般,浮躁的心也歸於平靜,見佟玉樹走進來,更是安靜的傾聽自己的病情。
“阿城,我最多隻能再讓你耗兩個禮拜,屆時不管你相中你孩子的媽與否,我都要推你進放射房。手伸出來,讓我再抽一次血。”
“你是專家,隨你便。”雷干城得令照辦,“對了,有一位鄭呈恭先生在找信蟬,請她務必跟人家聯絡一下,另外,請別跟她提起是我轉的話。”
佟玉樹抽着血,抬眼掃了一臉疲倦的好友,不再多問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