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七點過一刻,台北國家戲劇院裏。
“對不起,借過,對不起,借過……”
鄭先生窘迫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直到掐着一張票要找座位時,瞄中坐在前端的佟信蟬時才鬆了口氣,挪了兩步坐進她旁邊的空位,看了一下幾乎座無虛席的全場後,又是從頭抱歉到尾,“啊,對不起,臨時被要求加班,希望沒讓你等太久。還有,不好意思,我明明跟售票小姐提醒過,要劃給我好一點的位子……”他忽地想起自己早上對她説過這兩張票是招待券,現在露出馬腳,臉馬上紅起來。
她被他憨厚的態度逗笑了,仰頭説:“沒有關係,還是看得到的。這是節目表,你要不要翻一下?”
鄭先生接下表,忙地要站起來掏錢給她。
佟信蟬笑着拒絕,“你提供票,我理當提供節目表。”
“你看了沒?”
“我也是剛到不久,來不及翻。”
“那我們一起看……”忽地覺得一起看太過親密,鄭先生馬上轉口説:“這樣吧,燈光太暗,傷了你的眼不好,我念給你聽。”於是他便翻開節目表,照本宣科地念出簡介,要前後左右的人無條件地跟着旁聽。
“血的婚禮BLOODWEDDING”,這出西班牙舞碼是經由西班牙詩人腓德烈-嘉西亞-羅卡所寫的詩歌改編而成,將拉丁民族溢於言表的火爆熱情與榮耀呈現在一場西國鄉村的婚禮上。披上嫁紗的新娘正等待新郎的迎娶,無奈地依然心繫另娶他人的老情人里奧納多。里奧納多的族親曾在多年前的一場家族仇冤中,殺害了新郎的父親與長兄們。”
“當婚禮如期舉行時,里奧納多現身了,並且挾持新娘,策馬離去。在爭奪新娘的過程中,新郎與里奧納多皆丟了性命,徒留新郎的母親悼念唯一碩果僅存的兒子,也隨着冤冤相報的往事隨風逝去。”
鄭先生正想翻看新娘的下場,怎知燈光全數暗了下來,往前望去,舞台上的簾幕盡數往四方退開,露出意識形態的蒼白布幕。
燈光一亮,兩位提着吉他的吉他手與四位歌者坐在右側高腳椅上,渾厚沙啞的歌喉引出悲切的序曲時,鄭先生忙着跟隨其他觀眾熱切鼓掌。
於是,第一幕婚禮,便在姿勢就序的舞者和一段激昂的樂音交流下,於焉展開。
聚光燈隨着節奏明快、踢踏有序的舞者挪移晃動,將他們泛着汗光、瘦勁有力的舞影投射在布幕上,做更悲切的黑暗詮釋。
第二幕,白色的布幕已染上了腥紅的皿光,營造出潛伏在整出舞劇中的浴血氣氛。
尤其在里奧納多與新郎激烈拚鬥的雙人舞化為戰慄冤魂後,新郎的母親以令人心碎的歌喉嘶唱出一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沉痛,結束了這場為時不到一個鐘頭,卻教人驚心動魄的血的婚禮。
全場陷入一片沉寂,所有聲光彷佛被納入一個巨形黑洞,待幕一落,鼓掌聲及口哨聲由四面八方源源不絕地往舞台正中間集中過去,一陣又一陣要求“安可舞”的喧聲此起彼落。
佟信蟬乘機對鄭先生説:“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出去,要不然等會兒會人擠人。”
被現場氣氛感染得樂陶陶的鄭先生沒聽出她的暗示,一面大力擊掌,一面回頭在她耳邊嘶喊,“不行,我非拍到他們出來跳支可舞不可。”説完,如旱地拔葱似地站起來,學別人吹口哨,三次徒勞無功後,更加熱切地拍手,還差點兒將佟信蟬的眼鏡揮出去。
她閃了一個身,自訂沒趣地將眼鏡挪正,瞪着一雙無神的眼珠看着紅幕起起落落了三回,謝過三次幕的表演人員這才在觀眾熱情的三催四請下,現身舞了一段雙人戰鬥舞,之後還意猶未盡地加演了一場鬥牛舞和舞娘卡門。
等到佟信蟬人站在劇院樓下時,半個鐘頭又過去了。
從劇場到大廳的這段路,鄭先生沒有歇過嘴,他的興致是那麼地高昂,口若懸河滔滔地評論,似開了閘門的水庫,頗有沛然莫之能御之雄勢,更加突顯出佟信蟬的無動於衷,直到有人從身後叫了她的名字,她不理會一個勁兒往前走的鄭先生,回身探個究竟。
原來是一身便裝的佟玉樹。
“哥,你也來看啊。”佟信蟬嘴裏有訝異,眼神卻不為所動。
“阿城幫我留的票,我不知你也約朋友來看,不然就幫你跟他多要兩張。”
她不解地看着他,“他怎麼會有那麼多張票?”
佟玉樹沒去多想她問話的動機,“他是大力促成這個舞團來台灣巡迴表演的幕後功臣。
咦,你朋友怎麼愈走愈遠了?若不趕時間的話,你把他叫回來,等會兒上阿城的店吃宵夜,順便聊一聊。對了,阿城知道你西班牙語也挺溜的,要我問你,你明天晚上有沒有空,可不可以權充一下西語口譯,他會照兩倍行情付你酬勞。”
佟信蟬眉頭都糾在一起了,“你跟他説,我沒空。”她想乘機開溜,不想,驀然回首的鄭先生已走回她身邊,以捍衞勇士姿態現身,瞪着佟玉樹。
他被瞪得冤,睨了妹妹一眼。
她才勉為其難地快速引介,“我大哥,佟玉樹。這是我朋友,鄭先生。”
鄭先生握住佟玉樹的手,自動補上一句,“李先生,久仰,久仰,我是令妹的鄰居,鄭呈恭,鄭是鄭成功的鄭,呈是呈報的呈,恭是恭親王亦昕的恭,就住在令妹家樓下,目前在公路局服務。”
樓下?他爸媽住平房,哪來的樓下?而且就算他是真的住在地底下,服務於公路局的鄭呈恭?而且自己也不姓李啊!佟玉樹心有疑惑,但太有教養,不方便指正對方,只斜瞄了妹妹一眼,以眼神問她在搞什麼新花招。
佟信蟬給他一個敷衍了事的假笑,説:“哥,晚了,鄭先生急着回家孝順母親呢。”
鄭先生這回附和了,“是的,我媽會等我的門。”
“真可惜,我剛才一路跟在你後面,以為你很欣賞這次的公演,打算帶你們去見見表演團和主辦人呢!”
“是嗎?”鄭先生甚至連看都不看佟信蟬一眼,馬上説:“那就請大哥帶路吧!”
“不!”她大叫出聲,把兩個男人嚇了一跳。
一陣豪邁的聲音在她耳邊乍然響起,把她嚇了兩跳,“為什麼不?覺得我不值得見嗎?”
一隻大手還拉扯着她鬆散的尾辮。
佟信蟬回仰過頭,看到雷干城那張親和愉快的臉,被他近在咫尺的唇給迷住了,回味起一週前他吻上自己的陶然滋味,但是當她瞥見貼着雷干城而立的秦麗時,臉色霎時轉青,難看到極點。
雷干城似乎對她的反應習以為常,但仍保護似地將秦麗拉到另一側,以防被她鄙夷的眼神瞪出內傷,然後背過身去不睬佟信蟬一眼,並主動上前握住鄭先生的手,其熱切真誠的模樣像是怕去得罪對方,彷佛他才是那個有一個不良退婚紀錄的妹妹的人。
見了此情此景,佟信蟬是滿腹怨尤,急匆匆地對佟玉樹説:“哥,我頭昏得很,得回去了。”她沒跟雷干城和秦麗説聲再見,當下緊掐着鄭先生的袖子離去。
佟玉樹嚴肅地瞥了神色黯澹的雷干城和一臉尷尬的秦麗,道歉了,“阿城,秦小姐,對不起,這不懂事的倔丫頭總有一天會被她的脾氣害了。”
雷干城隨即掛上微笑,反安慰他,“你不能這麼説啊,你有選擇朋友的自由,信蟬當然也有。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趕去店裏和大夥會合吧。”
佟玉樹臨時想起,便問:“剛才你急着説要找人,找到沒?”
雷干城搖了頭,“她沒來,就算有來,也是避開我替她安置的位子。”
“她真的這麼怕曝光?”
“唉,説來話長,我有機會再解釋給你聽。”
“阿城,提醒你一件事,明天我正好開放臨時門診,記得來醫院照胃鏡。”
“玉樹,不要現在提這件事,會壞了氣氛。”雷干城一手搭上好友的肩,一手挽着秦麗走出人羣。
翌日黃昏,焰紅的太陽剛自一幢大廈的背後往下墜,未幾,醖釀陰謀的夜便迫不及待地勾結雨箭,拿下台北這個華燈初上的不夜城。
家庭伴唱機挾着追不上音符的走音腔調從遠處傳來,彷佛不夠聳人聽聞,還順便拐了幾聲急爆嘶-的犬嗥作襯底音樂。
公寓三十號二樓的陽台上,一個刷洗過頭髮的中年婦人用毛巾拭去水滴,關懷地看了一下盆栽,揪去幾根野草,眼珠子一斜,看見一輛黝黑如子夜般的轎車穿破水道,往擱滿車輛的狹長巷弄駛進來,停在對面那扇鏽剝了紅漆的鐵門前。不到十秒,一個戴了面具的女人出現在紅門處,冒雨往轎車鑽進去,車門一關,人隨車揚長而去。
婦人當下不苟同地抿起嘴,連搖幾次頭,一走回屋內,話筒往耳朵上一湊,便跟隔壁鄰居太太嚼起對面四樓那個張李如玉的舌根。
頂着一頭如雲鬈髮的佟信蟬身着白色純棉舞衣,外罩一件雪白的尖領衫,下套一件舒適寬鬆的黑裙,無視街上行人的好奇眸光,以張李如玉的姿態,被阿松護送進八德路的一家小劇場裏。
劇場觀眾席間寥寥無幾人,喧譁熱鬧的台上卻站了十多位踏腳、擊掌、嘴裏“歐啦,歐啦!”不斷的西班牙舞者,圍繞着一對跳着佛朗明哥,舞入忘我境界的男女。
那女人不是挺美,突兀分明的五官因為過於專注而略顯扭曲,身材也過於豐滿,卻有一頭摻着銀絲的野浪褐發,耳梢戴着一朵顫顫怒放的紅玫瑰,耳垂則掛着銀匙般的墜環,兩隻雪白的膀子像破蛹的夜蛾,從一襲墨黑的舞衣裏伸展開來,魅惑着年輕削瘦的男舞者。
身着一整白襯衫與黑褲的男舞者有着教人頻頻回顧的衣架子身材,衣架子不見得會跳舞,但台上的男子不僅會跳,還跳出九分行家的姿態,把昨天那個在國家戲劇院搶劫新娘的“里奧納多”角色,詮釋出激亢、猛勁、桀驁不馴的韻道,斬去一分天怒、地憎、人怨的傲慢,多了一種欲語還休的柔情;畫蛇添足,沒忠於原角色,這也是他跳不滿十分的原因。
但在佟信蟬眼裏,他比昨天的男舞者更有人性,這又是另一個讓她動容、無法拒絕這個業餘男舞者的原因之一。他們舞罷後,佟信蟬忍不住起身為他們鼓掌,大概是彌補昨天吝嗇擊掌,虧欠這個舞團吧。
男舞者尋音往她所在的位置瞟來,與她正對的眼底充滿暖洋洋的喜悦,不等氣息平穩,回身對舞伴欠身後,從舞台跳下來,走到她眼前。他沒有做出任何唐突親密的舉動,只是以一雙火眼瞅着她面具下的瞳孔和一襲米白色的舞衣,説:“昨晚你沒領我的情,我以為阿松會請不動你。”
“你心懷不軌,想打破我們之間的默契。”
雷干城佯裝不解,“我不記得自己有跟你做過任何承諾。”
“那麼現在記得還不遲。你若再有探測我的小動作出現,我是會找別的男人的。”
雷干城猛地抓住她的手,彎着一抹笑警告她,“小姐,永遠別要脅一個流氓,你只會得不償失。”
佟信蟬義正辭嚴地提醒他,“我是張太太。”
他眼裏浮閃着戲謔,“毋庸你提醒,我一輩子都會記得自己當過人家小老婆的姘頭,閻羅王早就在地獄劃出一個位子,等我入座。”
他説得是稀鬆平常,但私下和魔鬼交換契約的佟信蟬聽了卻是冷進心骨裏去,無法辯駁,只能任他帶領自己步上舞台,聽他解釋。
“剛才陪我跳上一段舞的是緩妮塔-培端茲,她是這個舞團的靈魂人物,四年前她的二兒子和媳婦來我的酒店做長期表演時,我跟他們學過舞,因為那時我們的英文都很破,所以請來一位台北通的西班牙人當口譯,可惜今天臨時請不到人,而我們的英文還是很破,好在我還懂幾句西班牙會話及一些基本舞步的術語,你只好將就一下了。”他説完便把佟信蟬介紹給緩妮塔認識。
熱情的緩妮塔兩掌一搭,捧着佟信蟬的面頰就給她三個貼面禮,口直心快的緩妮塔打着舌音問雷干城,“你的朋友為什麼戴面具?”
他邊解釋一邊用手勢在臉上比劃,猶像分屍一塊葱油餅。
結果緩妮塔一臉疼惜,還冒出一長串西班牙話,大意是她很為佟信蟬的整容手術失敗而難過,不過她認為這樣子很浪漫,讓她聯想起安德烈-韋伯的“歌劇魅影”。
佟信蟬懂她的意思,但仍故作疑惑狀,面向一臉不恭的雷干城,要他翻譯。
不知雷干城是真的有聽沒有懂,還是他故意歪曲事實,“緩妮塔説,我們不是要跳‘歌劇魅影’,她不介意你的醜模樣,希望你摘下面具,她才肯教你跳。”説完,還擠出一個萬人迷般的笑容。
她雖然很想一拳打散他無辜的笑,仍是面帶風度地對緩妮塔道:“那我可以不學。”
緩妮塔困惑的臉馬上轉向,求教於雷干城。
怎如他大拇指一豎,臉不紅氣不喘地,嘩啦一串打舌音,告訴緩妮塔説:“她誇你跟她媽一樣漂亮。”
結果緩妮塔心花怒放,兩手一環就把她抱住,神似一條蟒蛇圈着瘦皮猴。
佟信蟬無法拆穿他,只能在心裏咒身旁得意揚揚的的男人:豬!當真是一個顛倒是非的賴皮流氓,擅長唬人外交的那一種。
緩妮塔不容佟信蟬拖延,手往腰開一擱,腳往地板一頓,臀朝側邊一頂,當下擺開一個舞姿,開始傳授基本舞步與手勢,要她先觀察一次後,再跟着跳一次。
兩個小時下來,她已是香汗盈盈,學習力強的她也能跟着大夥舞上一小節,但緩妮塔是個很嚴格的老師,不僅要求步伐、節奏、手勢,連表情都不得馬虎,還希望佟信蟬能在舞團轉往日本表演前,接連抽出三個晚上,到這家小劇院加入他們的練習。
在一行人熱切的擁抱下,佟信蟬欣然首肯,隨後由撐着五百萬高爾夫球傘的雷干城親自護送上一輛特約計程車。
她透過泛着水氣與水滴的玻璃仰望雷干城,滿心以為他會收傘坐上車來,不想他卻要她搖下車窗,閒蕩的手臂隨意架在窗口,以沁涼的大拇指在她微啓的唇瓣上輕挲流連,直到她面具下緣的雙頰逐漸泛起紅暈,才輕聲解釋,“我今晚還有事得辦,無法送你到家。”
佟信蟬起初無法會意,三秒後才反應過來,雙眼圓睜地問:“你……今晚不用我陪?”
他極其温柔地糾正她的話,“不,是我今晚不能陪你。我保證週二晚上會抽空來看你練舞,練完舞后,看你要上哪,我一定奉陪到底。”説完,不等她反對,旋身往回走。
“小姐要到哪裏?”司機先生問。
她順口報出地點,趁司機打着閃光燈時,機伶地轉頭,目光緊跟在雷干城的背上,當她看見不知什麼時候現身的秦麗在雷干城和阿松的簇擁下跨進他的專屬座車後,才木然地掉頭。
佟信蟬黯然地用念頭折磨自己,他有秦麗這個隨叫隨到的紅粉知己伺候,當然不需要她陪了。但繼而想想,人家要她走,難道她就得這麼認分嗎?當然不!
她當機立斷,轉口就對司機説:“你若跟着前面那輛車牌,我付你三倍車資。”
司機不想冒險,“小姐,可能跟不到一個街口就會被識破。”
“晚上加上雨天,視線不比白日,你要不要跟我賭一賭?”佟信蟬當下從皮包裏抽出兩張千元大鈔,往駕駛座遞去,“外加五倍車資。”
“成交!”司機將錢寒進衣袋裏,雨刷一打,油門一踩,加足馬力住前追去。十分鐘不到,他們便被紅燈攔在長安東路和林森北路的十字路口,阿松像科學怪人般地在煙雨濛濛的擋風玻璃窗前現身,把司機和佟信蟬嚇了一大跳,驚魂未定,後車座的門猛地被拉開,兩隻濕漉漉的大手從縫間伸進來,當下就把她抓下車,連拖帶拉地來到業已打烊的商家騎樓暗處,將她反釘在柱前。
雷干城將她的雙腕反剪身後,右手虎口狠狠地扣上她上仰的脖子,面罩寒霜地質問面具下的她,“你為什麼要跟蹤我?”
佟信蟬咳了兩下,對他的恐懼與慾望頓時交織成一張亂了針序的網,她無法思考,只能顫着單薄的身子,讓情感赤裸裸地泄出嘴,無法自拔的語氣帶着嗚咽:“因為我要你,更氣你要那個叫秦麗的女人卻不要我。”
雷干城聞言傻在原地好半晌,髮梢的雨水滑過下顎滴上她的鎖骨,續沿着美好的乳溝下滑,將她的白棉舞衣濡染成透明,直到她的呼吸因缺氧開始急促,雙手不由自主地要掙開他的束縛時,他才陡然清醒放開她,倒退一步。
這一退,他便馬上後悔了,因為他眼裏全都是她仰靠着樓柱的媚影,像匿身在水火同源的山泉女神,潺潺地在空靈幽谷中傳送着“我要你”的音韻,戲弄着前來探幽採水的凡夫俗子。
他黯着眼神低咒一聲後,將佟信蟬半擁半簇地護上車,粗聲要求阿鬆開到就近一家衞生乾淨的賓館。
這回是他催着動作慢得如蝸牛的老闆娘,當他們抵達三樓的一間套房前,他將鑰匙一掐上手後便急牽她入房,老實不客氣地將老闆娘貓頭鷹似的睡臉擋在門板外,僅偎着她窈窕的身子,想像她醉人的舞姿。
雷干城以唇親吻着被自己掐到淤青的頸子,緊擁着她在原地繞着,一面低聲抱歉,“請原諒我剛才粗魯的行為。”
佟信蟬為他判若兩人的温柔而神醉,好久才央求着,“帶我跳舞,不要有任何距離。”
他體貼地騰出一隻手捻掉了燈影,最後連她的面具也不嫌,貼着濕透的舞衣往牀上倒去。
天,對這個女人沒來由得迷戀讓他恐慌到極點,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對女人的慾望會強烈到無法壓抑的地步,但他還是壓了下去,因為他要親耳聽到她歡愉的聲音,感受她的顫動。
不到十分鐘,兩人便共效于飛,到達爆炸的境地。尤其當她告訴他,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嚐到歡愉時,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頓覺她的玉臂就算沒有千、百個男人“枕”過,十人倒是一定有的,但這教人生氣的謊太甜蜜,他竟捨不得當場揭穿她的演技,只能任她的嬌吟重新點燃自己的情慾,任慾火焚着兩人連連相合、密密相依的軀體,直到冷氣孔的風吹涼了透濕發熱的肌膚後,一個鐘頭已然過去。
這回合,換她沉沉睡去,他卻清醒如初進門時,抱着一副軟玉温香,任思緒折磨自己。
難道他不想看看她的廬山真面目?
第一念頭是肯定的,所以他在黑暗中摘了她的面具,依着模糊的幽光,冥想她的輪廓,有那麼一秒他的手停在燈鈕上,想去扭亮燈,教她現出原形來,但是,內心深處他怕接受事實。
明明知道自己跟她的關係和發情的交媾動物行為沒兩樣,心裏卻總是拒絕不了她的情惑。他無法信任她,甚至談不上認識她,更遑論提愛這個神聖字眼,對於一個他確定無法信任的女人,愛不愛、知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已完全毫無意義。
於是,雷干城為她蓋上了被單,起身穿戴整齊,轉身來到門口處,確定門鎖功能正常後,從衣袋裏掏出房門鑰匙擱在明顯處,無視牀上一臉憨醉於幸福的女子,頭也不回地跨開步伐,兀自離去。
接連兩天晚上,雷干城沒有現身,他已經事先言明過了,佟信蟬卻抑不下失望,練舞的勁兒也不似第一晚那麼賣力。
第三天晚上,她失望地練完舞,跟緩妮塔告別後,卻喜出望外地見他依約守在劇場外。
一見到他,她幾乎是飛奔進他懷裏的,她的目光溢滿熱情,他的卻是量度有節、算得剛剛好。
“我以為你不打算來的。”她忍不住對他撒嬌起來。
“我人不就在這裏了嗎?”他的口氣回異於三天前,不再温和有禮,反而幡然橫出霸氣,“我要你今晚陪我。”大手不待徵求,便在眾目睽睽下緊罩在她的臀上。
佟信蟬聽出他口裏的藐視,沒應聲,只是不自在地躲避行人看她的目光,任他摟着自己的腰。
一路上,她這個張李如玉很有規矩,沒有試着去挑戰他這個舊式男人的毅力,但他這個舊式男人好像在一夕間吃錯藥似地,竟不顧阿松的在場,命令她坐到自己的懷裏。
她推拒了一下,“我這樣做,有違交通規則。”
他眉一挑,好玩地盯着她看,似在嘲弄她連“婦道”都不守了,竟會在乎交通規則?!
於是佟信蟬只好勉為其難地斜坐到他大腿上。
他將她的身子擁向自己後,一下以舌尖調戲她的耳垂,一下在她的眉尾吹氣,兩隻閒着也是閒着的大手上下交攻遊走,等到他終於將她無厘頭式的矜持攻破,害她連連嬌吟出第三聲時,她猛地像跳針的唱盤吟走了音,清醒車裏還有第三人在場,馬上掙開他的擁抱滑回原座,抖着雙手整理衣襟,撇頭望向車窗外,以逃避他揶揄的目光。
也就是在此時,她猛然發現自己不是被載往雷干城的酒店,而是他位於烏來附近的住宅,這讓她心上浮起一層疙瘩。
佟信蟬原本就知道他和一些打着光棍的兄弟們住在一起,平時上他的舞廳跳舞是一回事,但真要在眾目睽睽下走進他的房間又是另一回事。當他和阿松兩人都跨出車子站在碎石子車道後,她像羞於見人的新娘躲在車裏,遲遲不肯出來。
雷干城心裏笑她裝模作樣,兩隻大手抵在車頂,彎下半截身子,探頭調侃她,“牆都爬了,人也偷了,色膽包天的張太太竟也有害羞的時候?”
她聽出他口中的不以為然,沒好氣地威脅他,“你若再用這種輕蔑的口氣羞辱我,我是真的會去找別的男人。”
雷干城三天前已在小劇院裏警告過她一次,説過的話她聽不進去就是廢話,對於廢話,他不習慣聽,更懶得説上第二遍,“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
“好一個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沒想到不學無術的流氓也識字,懂得引用古文?”
佟信蟬一強起來,毒話是不留人半分餘地的。
她以為他會變臉,卻沒想到他竟還能沉着地説:“我可以把一個娼婦當成貴婦對待,但受不了拿身體跟男人討價還價的女人。”
“喔,你嫌我這個娼婦拿身體來跟你討價還價,想必那個有魔鬼身材、天使面孔的秦麗絕對不會這麼做?”
雷干城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我忘了提,我不僅嫌討價還價的女人,更嫌明明只有半瓶醋,卻叮噹響個不停的女人。”
她一聽,簡直是對着他的面孔吼,“那你何不去抱秦麗那個賤女人!”
他的眼神猛地露出狠光,太陽穴處的青筋浮綻,抵在車線的手已然拳握起來。
她這才怕了他山雨欲來的暴風面目,倉皇地往另一端逃挪了過去。
雷干城沒進車裏打人,只邪邪一笑,冷淡卻果決地把想法一字字地道出口:“她不是,你才是;心最醜的一個。”
話畢,他穩健地退後一步,反手彈上車門,好言好語地要求阿松,“把張太太送到家,打今晚開始,只要她再上咱們的任何一家店,交代兄弟直接攆她走,連跟我報備都不用。”
那晚,佟信蟬算是醒了,被那句“她不是,你才是;心最醜的一個。”
叱醒了,如果他氣急敗壞地罵她也還好,偏偏,他自制冷靜得嚇人,其決絕冷漠的態度教人無法不心碎,原來,她自始至終都是在扮演自己,不經他指點,她不知道自己的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