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萊利斯芬·坎貝爾二十一歲,那是他以跳級方式,修習諾曼大學商學院博士班的最後一年。
那年的冬天非常冷,還降下了罕見的瑞雪,代替其他三位同胞兄弟來上課的萊利,正百般無聊的望着大雪興嘆。
自從上了高中,仗着沒人能辨識出他們四胞胎的差異,他們故意選修不同的課程,然後以各種方式決定誰來簽到,那麼其他人就能去約會、在家睡懶覺,或忙其他事情。
説來還真衰,倫敦平常很少下雪,今年偏在他「值班」時下得特別大。
他正大嘆倒楣時,卻發現遠方有個黑點,在大雪紛飛的窗外忽隱忽現。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見鬼了,後來才發現那個黑點原來是名黑髮女子的身影,而忽隱忽現是因為她不斷跌倒,被飄下來的大雪淹沒了身影。
好吧,他承認他有點無聊,才會不停地盯着那個黑點瞧。
當那個黑點愈來愈近,他也就愈瞧愈覺不可思議。
她太小了,他敢打賭她不超過十五歲!
她年紀太小、個子太矮、衣着太單薄,不斷地跌倒,又不斷地站起來……讓他心生不忍,決定等她一靠近,就要用自己身上所有保暖的衣物,包裹住她小得可憐的身子。
老天爺沒良心,他可還有一點點。
「傑德,我們的分組報告已經做出時間表,請你看看。」
萊利這時才想起今天自己值班,任何呼喚他們四兄弟的聲音,都要由他一人回應。
轉過頭去,看到一位傑德班上的女孩,他很想表現出嫌惡的樣子,但還是露出禮貌性的微笑。
接下那張時間表後,他又迅速轉頭盯着那個黑點,他直覺如果不好好盯着那個黑點,她將會被白茫茫的天地吞噬。
「克……傑德,這是我們的期末報告大綱,請轉交給萊利。」
「費迪,我們社團的年度企畫案已經做好了……呃,你是傑德嗎?」這位男同學愣了一下,然後困窘地搔搔頭。
沒有人認得出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這令他忍不住想,如果有天他從地球表面消失,會有人發現嗎?應該沒有吧?畢竟有另三個兄弟可以頂替、冒充他。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過了十七歲之後,這感覺像張透明的網緊緊籠罩着他,有時會令他呼吸困難。
「我們家要開聖誕Party,坎貝爾兄弟要不要一起來?」
「克羅哲,感恩節可以一起過嗎?」克羅哲的現任女友問。
「幫我問問萊利,聖誕節過後,要不要一起去滑雪。」連找他的人,都認不出他。
這些女同學都是英國貴族的後代,有幾位正和他的兄弟交往,有幾位正在候補中,至於他,剛好到了倦怠期。
之前那些女孩交往的是他的名字、背景、頭銜,沒有一個和「真正的他」相戀,在她們眼中,他看不到自己的身影。
「甜姐兒,我會替妳轉達的。」
「沒問題,甜心。」
「再讓我考慮考慮,Honey。」
不,他根本不想逢人便笑,他想露出「生人勿近」的表情,讓這些閒雜人等永遠不敢靠過來。
但是縱使心中有千般厭煩、萬般不願,他也要露出迷倒眾生的笑容,因為安然周旋於眾女子間,是成為優質貴族必拿的學分。
只是,他才二十一歲,就感受到人世的無奈。
不期然地,他的眼神飄過這些女孩子的頭頂,對上那位黑髮女生的眼睛。那是一雙晶亮、堅定、不帶任何討好,卻異常吸引他的美麗大眼。
轉眼間,他已越過眼前這羣女孩,唐突的走上前捉住了她的手。
那正跑往反方向的東方女孩回過身來,黑白分明的大眼充滿驚懼,她劇烈喘息所呼出的熱氣,變成空氣裏的朵朵白煙。
他除了為自己冒失的行為吃驚外,她驚懼的表情更讓他抱歉。
「呃,我……我沒有惡意……我,我是想……妳跑得那麼急,可能有重要的事……」
説話間,他脖子上的圍巾已經跑到她的脖子上,他保暖的外套也跑到她的肩上,他的手套則正要跑到她手上。
「不行!」那女孩以生澀的英語小聲的驚叫起來,「你會冷。」她慌急地想把外套和圍巾還他。
「不,不會。」他連忙制止,「我不會冷,我馬上就要回家了,而且我很強壯。」説完,連保暖帽也跑到她的頭上去了。
「我……我會還你。」女孩誠摯的説。
「沒關係,妳可以春天再還。」他笑説。
諾曼大學裏,有上萬名世界各地來的學生,而至少有上千個圍繞在他身邊,他一個都不在乎,但這個有一頭飄逸黑髮、蒼白小臉、東方五官的女孩,卻住進了他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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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並沒有雪季,即使下雪也沒幾天,而那場雪下三天就停了,之後萊利就得到好運,不再猜輸拳,也就不用去學校了。
直到一星期後的週末——
課程很順利就結束了,應付完那些藉故來攀談的女孩,他大舒一口氣,舉步穿越校區走出校門。突然,有人從背後拉了拉他的衣角。
「請……」他正想曉以大義,請對方不要用這種方式和他打招呼,一抬眼卻看見那名東方女子。
這幾天,他總不期然的想起她,這對他而言是怪事一樁,而她來找他,他更是驚訝。
天氣仍很冷,她臉紅通通的,明顯有凍傷的跡象,那圓圓的東方臉看來可愛而稚氣,但她眼中的沉靜、內斂,卻更迷人。
「呃,我不是故意嚇你……這個……之前你都沒來,我只好……」那女孩因緊張而語無倫次。
她慌張的從手中的提袋中拿出圍巾、帽子、手套、外套,又把提袋塞到他手中,然後準備離開。
等等,就算他這一星期都沒來,猜輸拳的其他兄弟也會來……難道她認得出他?
是巧合吧?這絕對是個巧合,但這個巧合令他的心狂跳不已。
「等一下。」見她要走,他慌張起來,還把她手中那堆書弄掉了,「對不起。」
「沒,沒關係。」她微微一笑,蹲下身去撿書。
「我幫妳。」他動作快速地彎身去撿,誰知竟撞上她的頭!
「哎喲!」她發出一聲驚呼。
「對不起、對不起。」他忙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那女孩也認為是自己的錯,連聲道歉。
説完,兩人相視而笑。
他發現她臉紅了,而自己的臉頰也在發燙。
「我叫萊利,妳呢?」他從沒開口問過女孩的名字,所以感覺很害臊。
還來不及等她回答,他看到她掉落的學生證,立即撿起,上面有着他看不懂的中文名字,還有個英文名字——克莉絲汀娜。
克莉絲汀娜,被選定的那位。他心中一動。
「這是妳的名字?」他問。
「嗯。」她微微頷首。
「那以後我就叫妳克莉絲汀娜。」他凝視她説。
她稍稍抬頭看他一眼,隨即垂下頭,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可是全校第一個對她温柔的男生。
萊利見她沒回答,當作她接受了。
「喏,不用還了,送妳。」他把放着圍巾、帽子、衣服、手套的提袋又放回她手中。
「我已經有……」她拉拉身上的圍巾。
「那是廉價品,怎麼可能温暖?」説完,他摘掉她頭上那頂醜不拉嘰的劣質帽,把自己的戴到她頭上。
「我不可以……」她急着要把帽子還他。
「妳可以。」他不由分説地搶過她手上的書,另一手拉着她冷冰冰的手,「我們去喝咖啡。」
「等等……」克莉絲汀娜一邊壓着頭上名貴、温暖的帽子,一邊被他拉着跑。
跑出校門後,萊利把那堆書交給等在門口的特助阿志,然後拉着她直奔兩條街外的露天咖啡座。
克莉絲汀娜還沒喘過氣,萊利就替她點了咖啡,然後要她坐下。
她怯怯地坐下來,雙手僵硬地擺在膝蓋上,顯得很緊張。
「妳是從哪裏來的?」他帶着頑皮的表情問。
她的樣子很有趣,那份羞澀和拘謹,讓她看來與他約會過的女生非常不同。
「台灣。」克莉絲汀娜小聲地回答。
「哪裏?」雖然她的聲音很小,但他還是聽得到,這麼問只是逗她。
「台灣。」她的聲音更小了。
「哪裏!?」他揚着聲音問。
「台灣!」這次她用力回答。
「聽都沒聽過。」他撇撇嘴説,「妳知不知道我是誰?」他想拿貴族的身分嚇她。
「你是你。」克莉絲汀娜回答道。
這人是什麼態度啊?先是看不起她的國家,現在又自以為偉大嗎?她才不吃他那套,哼!
「這算什麼答案?」萊利噗哧一聲大笑起來。
克莉絲汀娜弄不清他為什麼這麼愛惹她生氣,他愈笑,她的嘴就嘟得愈高。
「妳怎麼認得出我?」萊利又問。
「因為你是你。」克莉絲汀娜又説了同樣的話。
他真是個怪人,這是她來英國遊學近一個月中,遇到最怪的事了。
「哇哈哈!」萊利笑得更誇張、更無節制了。
大部分的人都説他是克羅哲、傑德或費迪,這東方女孩才與他見第二次面,就説他是他!?
嗯,她真是太特別了。
「你再笑,我就生氣囉!」克莉絲汀娜氣得扠腰。
「好、好,不笑、不笑。」她露出這種孩子氣的表情,讓人想上前揉揉她的發。
「哼。」
「彆氣、彆氣。妳要不要當我的女朋友?」説完,他驚訝着自己竟然説出這句話,因為他從來沒有對哪個女孩這麼説過!
「咳!……咳咳……」克莉絲汀娜被口水嗆到。
「有這麼可怕嗎?我説真的,妳當我的女朋友吧?」這可是他二十一年來,第一次向人告白喔!
「我……」克莉絲汀娜的臉都紅了。
「就這麼決定,妳是我的女朋友了。」萊利自己拍板通過。
如果他的兄弟或親戚朋友看到,大概都會覺得他太輕佻,但那又如何?這可是第一次有人能激出他這樣的心情和反應!
「哪有人這樣的啊?」她以中文小聲的咕噥一句。
「妳説什麼?」萊利聽到了,好奇的問。
「沒有。」克莉絲汀娜趕緊以英文説。
「説呀,我想學妳國家的語言。」這是他第一次和外國女孩交往,很新奇。
雖然貴族條例有明言規定,不可和外族交往,但他一點都不想理,因為她是唯一可以認出他,並且説出「你是你」這三個字的第一人。
此時此刻,他認為她是上帝送他的珍貴禮物。
「不要鬧了。」克莉絲汀娜紅着臉説。
「我是認真的,來,把手伸出來。」隔着桌子,他朝她伸出手。
明知他可能對她使壞,她的手還是不自主地伸出去。
萊利飛快的捉住,不讓她有退縮的機會。
「妳是我的女朋友了,當然要手牽手。」他笑得壞壞的。
「哪有這樣的!?」她又忍不住以中文咕噥。
「喂,不準説我不懂的話!」萊利故意露出霸道的表情。
「哼!」克莉絲汀娜不知如何表達心中的不滿,只是很氣的哼一聲,用力想把手縮回來。
萊利不讓她得逞,把手握得更緊。
「這樣吧,我教妳英文,妳教我妳的母語。」為了瞭解她的一切,萊利提議道。
克莉絲汀娜像在揣測他話的真假,怔了好一會兒。
「來,先學會我的名字,萊利斯芬,R—i—l—e—y—s—f—e—n;坎貝爾,C—a—m—b—e—l—l,跟着念一次,萊利斯芬·坎貝爾。」萊利指導着。
「R—i……」要念這個字很容易,但是學那個腔調很難,克莉絲汀娜一直學不會那個腔。
「哈哈哈,有這麼誇張嗎?」萊利揪揪她的臉頰,覺得她發出奇怪腔調的樣子有趣極了。
「哼。」克莉絲汀娜不高興的皺起小鼻子,「放手啦,不放手我怎麼喝咖啡?」
「看來,我得先把妳那口英語教好。」他笑得眼淚快飆出來,但沒有放手,「換妳説妳的中文名字。」
「祁、姷、禎。」她氣父母沒有幫她取個更難發音的名字,好整死這個任性的外國人。
「漆……」光那個第二聲,萊利就感到一個頭兩個大。
這回換克莉絲汀娜很樂,萊利很氣。
「不學了,妳寫給我看。」萊利翻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要她把名字簽在上頭。
克莉絲汀娜寫上自己的名字,娟秀的中文字在萊利眼中具有難以言喻的魅力。
「再念一遍。」萊利盯着她的唇形,像要刻在腦海似的。
試了幾次,他決定放棄。「算了,我決定叫妳英文名字。」
雖然這麼説,這卻是他最早學會的三個中文字和發音。
「把課表給我。」他不容拒絕的説。
「做什麼?」克莉絲汀娜防備的問。
「這樣我才能掌握妳。」萊利一副應該的樣子。
「不、要!」克莉絲汀娜答得爽快。
「無所謂,反正我記下了妳的學號,找到妳的地址後,就每天去妳家等妳。」要查一個學生的背景或班級、課表,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行,我的監護人很嚴格!」克莉絲汀娜滿臉恐慌。
「好極了,這下子妳非把事情説清楚不可了。」
「那個,我……」
克莉絲汀娜的緊張使她的英語顯得更破,但萊利還是從她口中得知,她是十二月初來到英國的。
他們兩人相遇的那個下雪天,就是她來校報到的日子。她目前寄宿在對她非常嚴格的姑姑家裏,每天要準時起牀、祈禱、上課、下課、回家,連禮拜天都要隨他們去教堂告解……
至於他借她的這些衣物,她也是小心翼翼的藏着,不讓姑姑發現。
「我不回去不行了。」克莉絲汀娜緊張得像要去救火,「把書還我,讓我回去。」她着急的站起來。
若是讓姑姑知道她和不認識的人交談、坐在露天咖啡座喝咖啡,一定會生氣的!
「會怎樣?妳就跟他們説,妳是跟萊利斯芬·坎貝爾在一起。」萊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全英國的父母都巴不得自己的女兒和姓坎貝爾的走在一起,她的姑姑當然不可能例外。
「不可以。」她簡直不敢想象那會有什麼後果。
萊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起身。
「好吧,今天先送妳回去。」他拿起自己和她的外套,「但是要記住,妳是我的女朋友。」他執意牽着她手。
「哪有人這麼霸道的啊?」她嘟起嘴小聲的嘀咕。
「有,就是我。」萊利大聲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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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莉絲汀娜沒有讓司機送她回姑姑家,而是請他送她到公車站。
那天晚上她因延遲返家被罰不準吃飯,姑姑還打電話到她台灣的家,問她父母到底是如何管教她的!
母親沒有苛責她,她卻在牀上輾轉難眠,覺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
此刻,父親要她來英國的情景再次浮現腦海——
那天晚上,她從圖書館自習回來。
「爸,我回來了。」一進門,她看見父親坐在客廳,便輕輕打聲招呼。
父親很嚴肅很少説話,他們全家人都怕他,尤其她和弟弟,只要父親出聲,他們便害怕得想逃走。
就在她想直接走進房的時候,父親説話了。
「十月去英國讀書。」
「啊?」克莉絲汀娜的腳步停住。
如此突然,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明天就去辦休學。」祁父用毫無商量餘地的口吻説。
「啊?我嗎?」克莉絲汀娜怔在那裏。
「不是妳,難道是鬼?」祁父一吼,暴怒的站起身。
看見父親嚴厲的眼神和激動的反應,克莉絲汀娜嚇得腳都軟了。
「我們並沒有錢……」她問得很膽怯。
家裏的狀況並不是太好,她上了高中後就開始打工貼補家用,哪裏有錢可以送她去英國留學?
「沒錢就什麼事都不能做了嗎?叫妳去妳就去!」祁父又吼。
「可是……沒有認識的人……」只要父親再吼一次,她的膽子恐怕會應聲而破。
況且英國那麼遠,她才不想去。
她想跟好朋友們一起打工、一起上大學、一起開同學會,還約好下學期一起去畢業旅行……
她心裏萬般不願,卻不敢對威嚴的父親説半句不要。
「會有人照顧妳,但是妳最好別留下不良紀錄讓我們蒙羞。」祁父的表情在説「敢再吭一句試試看」。
克莉絲汀娜縱有千般疑問、萬般不願也不敢説出口,只能拖着身體,搖搖欲墜的走進房間。
沒人告訴她為什麼,也沒人告訴她未來會如何,她在嚴寒的冬季離鄉背井,隻身來到英國。
「妳最好別留下不良紀錄讓我們蒙羞」這句話,變成了她的金科玉律,所以,她不能和萊利交往,絕對不行!
可是……他是第一個對她好的人,也是她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更是第一個説要當她男友的人。
她需要朋友,也想要男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