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虹吸式咖啡的喝法,不是把舌頭當作高速公路,一路直接把咖啡往喉嚨裏送,然後無情地吞下去。”他就像是一個在教導小學生的老師,“舌頭是你跟咖啡溝通的最佳工具。”
“怎麼溝通?”
“喝下一小口咖啡,讓它停在舌頭上,用舌頭上下翻動嘴裏的咖啡,這是為了讓所有的味道都散開,然後你會慢慢地發現,味道是有層次感的,有時先苦後澀,有時先澀後甘,這些層次感的先後取決於咖啡豆的烘焙程度,大多數的深焙咖啡豆,味道是先苦後澀,淺焙的豆子是先澀後苦,不過,這不是絕對的定律,因為豆子的產地也具有決定性的影響。煮功好的人煮出來的咖啡會比水更稠,用舌頭翻動咖啡的時候就能感覺到稠密感。”
聽他説完之後,我照着他的話試了一次,我發現很燙的咖啡進到嘴裏,那温度一下子就被接受了,我用舌頭開始拍打,真的有他説的比水還要稠的感覺,但我並沒有感覺到那味道的層次感,只覺得還是很苦,我想是我還無法分辨吧。
我放下手上的咖啡,“你是煮功好的人嗎?”我問。
“不是,但是我在慢慢變成煮功好的人。”他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跟咖啡有良好的溝通,它會讓你的口水都變成甜的。”
“那,像我這樣不懂得喝黑咖啡的人,最好先喝淺焙豆還是深焙豆呢?”
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吧枱,我隨着他的視線一同看過去,那裏有一包包迭起來的咖啡豆,“我想,咖啡沒什麼入門款,找到自己喜歡的味道才是好選擇。”他這麼回答。
“這表示我要喝很多種黑咖啡,才能慢慢分辨自己的舌頭願意跟哪種咖啡長期溝通?”
“如果你想開始喝咖啡的話,這可能是必須要走的路,但是,”他舉起右手的食指,像是話説到了重點,“這條路要花多久去走,完全由你自己決定。”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説了聲不好意思,便拿着手機往店外走去。
我放下手上的燙口咖啡,感覺自己的唾液漸漸地變甜,有一種喝完茶葉之後的回甘。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看了一下店裏的裝潢,簡單的橙色加上白色,所有朝外的部分都使用了玻璃,大量的玻璃。店裏的每一盞燈都是嵌進天花板的,雖然大小不一,但都透着同樣橙黃色的光,吧枱與牆壁上掛了幾幅畫,吧枱後方的開放櫃上擺滿了咖啡杯,而且每一個咖啡杯的花樣都不同。他所使用的桌子是白色的石材桌,配上高背的淺黃色椅子。
他講完電話,推門走進來時,我正在看着杯子。
“有看到喜歡的嗎?”他問。
“啊!不、不是,我只是在看這些杯子的花樣。”
“你可以選擇一個,以後那就是你的專用杯了。”
“專用杯?”我回頭,帶着疑問。
“是啊,我打算把常客的專用杯放置在吧枱後面的這個開放櫃,這些專用杯是只有特定客人才可以使用的。”
“可是,這杯子很貴的不是嗎?”
“客人如果喜歡這裏,送他一個杯子也無妨啊。”
“打破了怎麼辦?”
“哈哈哈哈,”他笑了出來,“雖然我説是客人的專用杯,但客人也只能用,不能帶走,這還是我的財產,如果打破了,還是要賠的喔。”
“那我還是用普通的杯子就好,不必給我專用杯了。”
“其實,就算你要專用杯,我也不知道該給你哪一個,因為你還不知道要喝哪種咖啡。”
“連杯子都有分?”我開始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咖啡白痴。
“有啊。你想了解啊?這恐怕一下子説不完,咖啡杯種類大概有十多種,要説完恐怕天都亮了。”他指着外面的天。
“啊!對!現在幾點了?”
“嗯?”他看了一下手錶,“再二十分就十二點囉。”
“我想我該回家了。”
“沒關係,你可以再坐一會兒,咖啡都還沒喝完呢。”
“説到咖啡,我還不知道你煮給我的是什麼咖啡呢。”
“啊?我沒説嗎?”
“沒有……”我瞇着眼睛看他。
“抱歉抱歉,我以為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剛剛那兩杯咖啡是同一種口味,都是曼特寧。”
“真是好苦的曼特寧……”
“曼特寧是標準的深焙咖啡豆,你沒喝過黑咖啡,覺得苦是正常的。”
“不過,我現在覺得唾液的味道是甜的。”
“這就是黑咖啡的特性,回甘。”他有點驕傲地説,“也表示我煮得還算可以了。”
我從吧枱走回位置上,他端來了一杯水給我。
“我有個好奇,但是不知道該不該問的問題。”
“你請説,我再看看該不該答。”
我淺淺地笑了一笑,“開這樣一間咖啡館,要花多少錢啊?”
“你是問,全部嗎?”
“嗯,全部。”
“要包括店租嗎?”
“店租多少?”
“非常便宜,一萬塊。”
“一萬塊?”我好生驚訝,“怎麼可能?我住的地方都要租我八千了。”
“因為這是親戚的房子,我跟親戚租,他意思意思收一些而已。”
“原來如此。那這間店花了多少錢?”這依然是我最好奇的問題。
“兩百萬。”
“你真有錢啊。”
“不,我不有錢,而且花兩百萬在台北開一家咖啡館,其實算是非常便宜了,我在很多事情上都自己來,任何細節我都錙銖必較,儘量節省開業時的龐大開銷。”
“你本來是幹麼的?”
“我本來是個室內設計師。”
“不好賺嗎?”我很懷疑地問着,畢竟那是一個看起來滿賺錢的行業。
“不是不好賺,而是夢想總是每天催促着我從一成不變的昏迷生活中醒過來。”
“好像有很多人把開咖啡館當成夢想。”我回答。坦白説,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夢想。
“其實我也是孤注一擲。本來我是個簡單的上班族,但是那樣的生活索然乏味,一點意思也沒有。”
“所以,開咖啡館有意思?”
“這得從很久以前説起。我的人生有幾個很重要的轉折,才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轉折?你曾經混過黑道,現在放下屠刀重新作人嗎?”我開玩笑地問着。
“呵呵呵,不是啦,我不是像陳浩南那種古惑仔,有着很傳奇的人生。不過,我相信每個人的人生都有特別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有轉折,我想,那是比咖啡杯種類還要更復雜的。你真的想知道我的轉折嗎?”
感覺時間已經接近十二點,“我明天還要上班……”
“如果你要繼續留在這裏聽故事,我當然樂意把故事完整地告訴你。”
“我很樂意聽故事,不過,我不想聽完故事,明天黑着眼圈去上班。”我輕輕地笑着,“所以,我該回去了。”
“好啊,不過,隨時歡迎你來喔,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告訴你這些故事。”他也輕輕地笑了一笑。
他送我到了門口,説了聲再見,我要把曼特寧的錢給他,他卻説他連價格都還沒有訂好,等開幕的時候再跟我補收。
沒想到的是,當我回到家,整理好一切,躺到牀上去之後……
黑咖啡的威力,開始發揮了。“我的天呀!”我縮進棉被裏,“讓我快點睡着啊!”我在被窩裏苦惱地説着。
然後,在深夜一點鐘,我輾轉難眠地坐在牀上咬着下唇,望着牆上一秒一秒跳動着的時鐘,“既然睡不着,那去聽故事吧。”我在心裏這麼盤算着。
於是,我回到六弄咖啡館,那位關老闆還站在吧枱裏煮着咖啡。
推開門之後,“耶?你怎麼又回來了?忘了東西嗎?”他一臉驚訝卻又帶着笑意地從吧枱裏走出來。
“可能吧,”我笑着回答,“我剛剛在這裏弄丟了我的瞌睡蟲。”
他聽完,先是愣了一下,“哈哈!你睡不着啊?”
“是啊,你的咖啡害慘我了。”
“真是對不起啊。”
“所以囉,你要賠償我。”
“怎麼賠償你?”
“再來杯咖啡,然後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吧。”我説。
有時候,黑咖啡真的是熬夜良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