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居當了一年的班長,同學與老師的反應相當的兩極化。
所有的老師都説“十一班的班長很糟糕”,這姓水的孩子將來可能會是十大槍擊要犯。
其實老師們會這麼説是有原因的,因為阿居真的把“班長”兩個字當“校長”來使用。
一開始他只是時常忘東忘西,忘了交作業,忘了排值日生,忘了選路隊長。後來,大家都習慣了他的“忘了”,他也覺得“忘了”其實是沒關係的。
接着,他開始忘了點名,忘了排隊,忘了升旗時間,甚至忘了上課。
你可能無法想象,一個班級的班長,在升旗的時候沒有站在班上的最前面,理由居然是“我家的鬧鐘忘了叫我”,這在你的生命中應該是不太可能發生吧。
“那果然是你的鬧鐘啊!水泮居,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鬧鐘!”
老師火了,當着全班同學的面就是一頓罵。
“老師,對不起嘛,它明天一定不會再忘記了。”阿居説。我的天……
我們班的導師當然不是瞎子,阿居的表現如此的糟糕他也很苦惱,但礙於水爸爸是他的學長,一再三再的要求下,阿居的班長寶位才能保得住。
不過阿居不怎麼給水爸爸面子。他開始忘記更不可思議的東西。
全班的功課都是交到班長的桌上的,我想大家小時候應該都差不多,但我們班上就是不一樣,作業絕對都是交到副班長的桌上。
原因是阿居永遠最後一個交作業,而且他還會讓這些作業隔夜。
假設星期二該交出去的生字練習,老師總在星期三才看得見,而且是放學後。
再假設星期三交數學習作,這在我們班上已經不是新聞的新聞,因為阿居的存在,數學老師總會在星期四才看得見。
升旗典禮時,只有一年十一班的隊伍是歪的,只有一年十一班沒有交點名條,只有一年十一班由副班長帶隊,永遠都只有一年十一班會出亂子。
班上甲同學感冒不能來上課,而乙同學則是請喪假,他問完原因之後,老師在上課時問起,他竟然回答:“因為甲同學感冒死了,所以乙同學請喪假。”
我的天……
終於,一年級過去了。二年級開學的那一天,我們班換了新導師,而新導師説原來的導師生病了,在住院中。
我們都在猜測老師生病的原因,十之八九一定是被阿居氣的。
很不幸的,我被選作二年級的班長,老師選我當班長的那一x那間,班上近五十個學生,似乎只有我是難過的。
阿居最爽。
班長是一種看來很威風,其實是苦工的工作。
這表示每天早上的升旗典禮都要我來整隊,這表示每天的值日生要我來叮嚀才會有人擦黑板,這表示教室後面的垃圾桶要我來注意才會做好垃圾分類,這表示如果有人沒來上課我就必須第一個知道他在哪裏。
這表示我不能多貪睡那十分鐘,因為我必須提早到學校做早點名。
這表示我不能當值日生,因為我每天都是值日生。
這表示我下課不能去盪鞦韆,因為我要注意同學們是不是有把垃圾分類,並且把老師的作業交到我的桌上。
這表示所有的老師都會知道二年十一班的班長已經不是水泮居,而是林子學了。
我只要頑皮或是吊兒郎當,就會被冠上“十一班的班長很糟糕”。
我是阿居生命中的第一個班長,他很高興,他終於卸任了。
那節下課,阿居請我去福利社,他買了兩個三塊錢的小饅頭。
我印象很深刻,他喜歡吃竽頭口味的。
每一次他買饅頭都像放學後校門口的導護老師指揮着小朋友過馬路一樣。
他總是要伸出手指揮着服利社阿姨,
在蒸氣櫃裏那一堆白色咖啡色以及紫色的饅頭當中選出他的竽頭饅頭。
“拜託!又錯了,每一次都拿錯,我都買了一年了還拿錯,我要竽頭的,竽頭的!在那裏,看見沒有?紫色的,對,就是那個,謝謝。”
這是他對福利社阿姨説話的態度。
他小時候就有一種特殊的性格,他覺得對的事就會很直接,你要説他沒禮貌嗎?
也不至於態度很差;你要説他小孩子大人氣嗎?又沒有那麼的明顯。
他分了我一個饅頭,我們走到養魚園旁邊坐了下來。
我剝了一半給園裏的小魚兒吃,你會看見一片一片的饅頭浮在小池塘裏,兩三下就被魚兒吃光光。
養魚園是我們學校的驕傲,旁邊的養鳥園也是,因為其它的學校都沒有,頂多只有植物園。
魚和鳥聽説都是校長的興趣,他喜歡玩假山假水,他喜歡看鳥看魚。
魚園和鳥園的門上方,他各掛上了一塊桃木匾額。
魚園的匾額寫着:
“追名搶利是多餘,損人褒己亦多餘。
長生不死最多餘,不如池中一條魚。”
而鳥園的匾額寫的是:
“飛,飛不離這籠間。
離了籠間,飛不離這片天。
離了這片天,飛不離這人間。
離了這人間,仍不及天上神仙。”
前幾個禮拜我還有回到學校去看看。大部份的校舍都已經翻新,以前我覺得很高很高的籃框,現在輕輕一跳都有可能會撞到頭。鳥園和魚園沒什麼變化,只是原本的鐵絲籠都加高了,裏面的樹也都茂盛了。
這兩塊桃木匾額,依然掛在園門的上面,似乎有做過亮面處理,看起來挺勻亮的。
“中華民國七十七年十月”,這排紅色的字橫刻在匾額下方,還有我們校長的名字。
我想起他是個人見人愛的好校長,他每天都會站在校門口等學生來上學,他喜歡摸摸學生的頭,向他們説聲早安。
我當班長的這一年,阿居沒有忘記任何一件事,真的,任何一件都沒有。
他準時上課,準時教作業,準時掃地。所有他之前會忘記的事都像不曾忘過一樣,
一年級的那段日子像是假的,沒發生過的,甚至不曾存在過的。
他參加了書法比賽,得到低年級全校第一名。
又代表學校參加高雄市國小低年級組的書法比賽,又是第一名。
他開始有不錯的好成績,小考月考期末考科科一百,還拿了好幾次的第一名。
我的成績雖然不差,但也好幾次都輸給他,只拿了第二。
這是我認識的水泮居嗎?我覺得好神奇,為什麼他竟是如此的收放自如?
“因為我不想當班長,所以我故意表現的差勁,就是這樣而已。”
回家的路上,他拿着學年第二名的獎狀,笑笑的説着。
第一名是我,我是第一名,但我卻覺得這第一名,應該是阿居的-
待續-*很多人,從小可以看大,這時你會發現,他們天生就是那麼的不一樣。*
*只是,無需羨慕,因為你也是你,你的特別,他們也跟你不上。*
1987年,有個相當可怕的國語男歌手,在我的感覺裏他就像現在的周杰倫,他用那滄桑哽咽的歌聲襲捲歌壇,其程度真的不亞於現在的“傑式炫風”。
那是我當班長那一年,國小二年級,我記得好清楚,那張專輯名稱叫做“黃色故事”。説“黃色故事”你們可能還不太熟悉,但你們肯定聽過一首歌,詞曲都是王文清先生寫的,叫做“一場遊戲一場夢”。
他是王傑,一個可以在當時的流行排行榜上蟬聯數十週的歌手。
會提到王傑,有兩個很重要的原因。我這輩子第一次買錄音帶,就是這張“黃色故事”,而這首“一場遊戲一場夢”被我聽到磁帶損毀,沒辦法再讀取。
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導師。
他是個很粗獷的人,高頭大馬,體壯身強,滿是落鰓胡的臉上掛着一副黑框眼睛,每一次笑,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樣[起來。
他有個不特別卻又特別的名字,叫做陳中山。
中山兩個字拿來當路名,我想這一點都不特別,但拿來當名字,就真的很特別。
每每講課講到一半,他就會在黑板上寫一道題目讓我們做練習,當我們都低頭開始思考題目的時候,他便走到台下,一步一步的跺到教室的最後方,然後靠在窗邊開始唱着“一場遊戲一場夢”。
他唱歌的時候,窗台的風把他的歌聲吹亂,雖然只聽得清楚旋律,但卻多了一分類似王傑的滄桑。
我其實很好奇他的滄桑為何?又為什麼這一首歌讓他如此的眷戀?
但我只是國小二年級,我沒辦法表達我的好奇,雖然我知道當時的我是好奇的。
“不要談什麼分離,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哭泣,那只是昨夜的一場夢而已。
不要説願不願意,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在意,那只是昨夜的一場遊戲。
那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雖然你影子還出現我眼裏,
在我的歌聲中,早已沒有你,那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不要把殘缺的愛留在這裏,在兩個人的世界裏,不該有你,
喔,為什麼道別離,又説什麼在一起,如今雖然沒有你,我還是我自己,
説什麼此情永不渝,説什麼我愛你,如今依然沒有你,我還是我自己。”
唱完一次,他就會走回台上繼續講課,好似剛剛的愁緒都不曾發生,他還是笑笑的,眼睛還是[[的。
我第一次拿到課業以外的獎狀,是他選我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
説實話我已經忘了題目是什麼了,但我記得的是他每天放學之後帶我到辦公室,拿出一本書,書裏的每個字都有他已經寫好的注音,他要我照着書念,一字一字的念給他聽。如果他聽見讀音不正確,他就會馬上糾正我。
距離演講比賽大概還有一個多禮拜的時間吧,他要我寫一篇作文,內容就是我的演講詞,並且要我背起來。如果背不起來也沒關係,盡力就好。
演講比賽那天,我是倒數幾個上台的,當我在台下聽着所有競爭對手的演講內容時,其實我是空白的。我擔心我會不會忘了跟評審老師問好,我擔心着我會不會結巴,我怕我會忘了演講詞,最重要的,是我怕我根本説不出話來。
幾天之後,在升旗典禮中,由校長親自頒發獎狀,我拿到了第一名,很不可思議的第一名。同一時間,阿居拿到書法比賽的第一名,而跟阿居搭擋一年級的副班長,拿到了作文比賽的第一名。
這表示我必須代表學校參加高雄市公立國民小學的綜合演講比賽。同樣的,阿居要參加書法比賽,副班長要參加作文競賽。
那一天開始,我們幾乎每天都要留在學校練習,中山老師還請了另一個老師來教副班長寫作文,他則專心的教我如何演講,如何在那短短的五分鐘之內讓全場的人靜下來聽我説話。
這已經是近十六年前的事了,對我來説,大部份的過程已經不復記憶。
直到今年的冬天來臨,我在一家火鍋店遇上了中山老師,這一切才開始慢慢的又被我憶起。
他一個人坐在火鍋店裏吃飯,而我正好也想在冰冷的刺骨寒風裏來一頓熱食。
老師已經年近六十,但身體還是很硬朗,
當年的落鰓胡已經被歲月染白,整個人看起來也顯得福態。
“我永遠記得你是怎麼講那個題目的,子學,永遠記得。”老師説,“全場的人,所有參加比賽的學校老師還有學生,都在那一x那間安靜了下來。”
“老師,我真的忘了,你還記得那個演講比賽啊。”
“記得,而且那就像被V8拍攝下來一樣,清楚的在我腦海裏播放。”
“那次的題目是什麼呢?”
“我的老師。”
我像被時間的漩流捲回了十六年前,我想起了比賽是在高雄市立圖書館禮堂舉行,台下坐滿了家長,學生還有陪同的指導老師們。
“那天你很緊張,很緊張,你窩在媽媽的懷裏,****媽笑着對我説你一直在發抖。”
“因為那是臨時抽題的演講比賽,你並不知道你上台該説些什麼。”
老師拉了拉椅子,火鍋店裏人聲吵雜。
“當你知道題目是我的老師時,你無助的看着我的表情,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忘記。”
“你是第一個上台的,一百多個參賽者,你是第一個上台的。”
老師呵呵笑的説,十六年了,他的眼睛還是[[的。
“當司儀喊出你的名字時,你還不知道那是你的名字呢。”
“你上台之後,向評審們鞠了躬,第一句話並不是通俗的老師好,評審好,而是一首歌。”
“天啊!”我大叫,“我甚至忘了問好。”
“呵呵,子學啊,還好你沒有問好,不然你就沒辦法拿到第一名了。”
“不要談什麼分離,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哭泣,那只是昨夜的一場夢而已。
不要説願不願意,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在意,那只是昨夜的一場遊戲。”
中山老師説,大型的演講比賽,第一個上台的比賽者,通常不是表現的很差,就是被尚未進入情況的比賽環境影響,因為大家都還沒有準備好去聽,甚至評審老師們的心情也都還剛開始準備接受參賽者的演講內容。
他又説,演講比賽並不是死板的,且更直接的説,那隻不過是一個人説話給很多人聽,那其實也只是一種説話,只是有題目而已,只是要在這個題目的範圍裏把你的想法説出來而已。
所以,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老套的“各位評審老師好,各位同學好,今天我所要演講的題目是……”,因為大家都一樣,所以大家也都會直接跳過這些一樣的。
“你像是錄音機一樣的唱完了這首歌,然後開始你的內容。”老師摸了一摸他的鬢須,又繼續説。
“我也老了,沒辦法記得你説些什麼,不過呢……”
“我永遠記得的是,當別人上台演講的時候,台下此起彼落的都在哼着一場遊戲一場夢,我就知道你成功了,他們都被你的特別吸引了。”
那天,我跟老師聊到好晚好晚,因為回憶好長……好暖……-
待續-*翻動過去的記憶,發現自己走過的足跡,每一步都是自己,每一步都是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