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什麼原因,我習慣聽夜雪倦落,習慣聽晨花初開,習慣聽月耀暗空而我雙眸唯一的繾綣眷戀,留給一個男子,他是我的夫君我的良人我生命中唯一的放不下,他叫李靖。
一生之中我的雙眸不曾為任何人流露過光彩,那怕一刻;而惟獨在那個寂寂的夜,冷澀大殿之上,楊素如同枯敗的枝椏,斜窩在華美錦塌之上,巍巍老矣,諸多美婢跪在他身下,極盡獻媚。他的雙目如同油似乎已盡的蠟燈,很不經意掃過大殿下拜見與他的那個年輕男子,他叫李靖。
他的確是年輕,年輕的如同噴薄而出的東方驕陽,那是一種如何的氣勢,如同一座活化了的英雄豐碑。我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猶如一個失明許久的人,突然看到了清晨的陽光一樣。手中紅色拂塵略微抖動了一下,不知這個細小的動作是否會映進這個年輕男子眼中。
他似乎看出楊素的倨傲,這個大膽的布衣男子上前作揖,卻不坑不卑,面對着權勢煊赫的楊素:當今天下大亂,英雄竟起。明公乃朝庭重臣,不收羅豪傑,扶濟艱危,專以踞傲示天下士,實令人不敢苟同!
我在楊素身邊數年,閲所謂的盡天下英才。但他們面對楊素無一不像這些諂媚的美婢一樣,恭敬之至,哪怕他這樣無禮的在軟塌之上接見與他們。
我的眼中滑過異樣驚喜,同樣我也看到了楊素的背抖動了一下,很顯然他吃驚了,也生氣了。這個掌握着國政大權的男子如何也猜想不到這個年輕的後生會這樣對他説話,但考慮到自己的身份,若同這個無名後輩計較,顯然失盡大度,所以他轉怒為喜,盛讚這個年輕人的過人膽識,邀他落座,賓主暢談天下大事。
大殿中凝凍的空氣因為楊素的不咎變得温暖起來,爐火旁李靖侃侃而談,從天下時勢談到治國安邦之道,楊素在一旁不住的點頭。
我能看得出李靖此刻的激動,他顯然以為自己的報國之願會在楊素這裏得到實現,但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楊素讓他揮發完自己的英雄意氣後,竟又窩回軟塌,嘆息:老夫來日不多,然時不我予,奈何?
這一句冠冕堂皇的話如同三九寒天裏冰水,倒在李靖頭上。我看到他本來開闊的眉目突然蔭翳起來。站在楊素身後的我,心生了諸多這般的哀憐。手中的拂塵重重落地,沉悶的聲響迴盪在大殿之上。
李靖抬頭看了我一眼,那雙濃重的如同潑墨的犀利雙目劃過我流淌的眼角,微顰的眉梢。他似乎看出了我對他英雄卻報國無門的哀憐,所以眼神在驚豔之餘又流露出異樣的温柔。
他告辭了楊素,磊落的走出了大殿。我輕輕附身,拾起地上紅色拂塵,偷眼望去,李靖的墨色衣衫已融入了茫茫暗夜之中。
我淺嘆,為何今夜月兒如此無幸,竟不露半點容顏,為英雄照一程坦坦路途?也惱風雪如此有信,冬夜紛繁而至,擋住美人切切遠望之眸。
接下來的故事怎樣?他們都這樣傳説着,紅拂女夜奔李靖了。
二
是的,紅拂女夜奔李靖了。
我一直都會回憶,回憶夜奔李靖的那個夜晚,我從哪裏借來來這般的勇氣和膽量?多年之後,我常常在毫無月色的夜晚,挪步轉過迴廊,無視他書房前瘦竹病態的搖動,偷偷隔着珠簾望向李靖,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一個值得我冒着死去的危險夜奔於他的答案。
那一夜,我只知道他的名姓,他的報復;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家中已有嬌妻,更不知道他是否會有接受我的勇氣。我就憑着一個女人的知覺來到他的面前。
孤注一擲的愛情,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勇氣與底氣!所以,天下只有一個紅拂!
但,我並找不到答案。他案几前的燭火搖動,已是衞國公的他,的確不曾辜負紅拂女含情的雙眸。而在這無月的夜,我卻依舊惦念着多年前他寂寞的背影。
落寞的李靖走出楊府,我偷偷的尾隨到門口,私下問了門童,這位李公子下榻哪家客棧。
門童嬉笑,説,這可奇怪,今天這位李公子走桃運不成,剛剛也有人這般問過。
我的心緊了起來。悄悄抬眼,雪色茫茫。
雪依舊緊緊的下,我暗暗默唸着門童告訴我的客棧名字,心情忐忑。猶豫之中想起李靖曾望向我那一眼,淡淡的柔情和深深的驚豔。
轉身,我看到了娉婷立在雪中的若婕,她安靜的看着我,如同雪地中無暇的梅花。
紅拂,她走上前,油紙傘撐起一方雪晴,你當真這樣決定?
面對清麗的她,我輕輕嘆息,點頭。
她温柔的笑,説,紅拂,我知道你的決心和勇氣,先回房吧。
男人統治世界時,總是擴大神話着他們之間的朋友之情,兄弟之義,彷彿只有他們這些磊落男子,才能夠為彼此兩肋插刀,才是士為知己者死的最好詮釋。
而若婕之於紅拂,紅拂之於若婕,歡場女子間彼此間的相惜相憐,何嘗不深重如斯?
若婕煨來薑湯,遞給我,早知姐姐與普通女子不同,只是沒想到會在今日她的聲音低下去,順眉低眼,淚光涔涔。
我輕握她的手,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我和若婕在同一天被買與楊府,十年樂坊調教,苦難與屈辱自不同於平常奴婢。還記得一次若婕因病未參加訓練,被管事媽媽責罰彈箏直到雙手十指血肉模糊。
很長一段日子,都是我一口一口給她餵食,看着她含淚吞嚥,我苦苦思索,難道這就是我們這些女子的一生?我們的青春,我們的愛情?它在哪裏?姓什名誰?
若婕説,她是認命的。那是三年前,我墜馬,她便擋在我身前,為我擋去所有應酬和節目。每一次,我看她步履闌珊、髮絲凌亂從宴會上回來,心都會疼痛。她卻只是蒼白着笑,紅拂,別難過,我認命的。
這樣寒暑交替,十年時光過去,每一次,面對若婕,我都會如同面對着自己脆弱的影子,心疼痛得無法喘息。
紅拂,她看我把薑湯喝下,突然轉身,打開自己的首飾盒,將多年積蓄包在包裹中,捧給我,紅拂,要走,今夜就走,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是知道的。這錢物在外面姐姐肯定會用得上
我看着她手中的包裹,和她柔軟的眼波,眼淚滾滾而下。我也是歡場女子,自是知道,這似乎輕微的包裹,是多年來若婕的血淚若婕的青春若婕強顏的歡笑。但此刻,除了流淚,我卻説不出任何的語言
當天黑到盡處,我偷偷包起行囊。風雪之夜,天地白皚皚的一片混沌,我偷偷逃出楊府,急匆匆奔向李靖的客棧。
三
暗夜裏,我拼命奔跑,卻總覺得身後是脱不了的影子,如同鬼魂一樣依附在我殘存的呼吸中。我很想哭,因為怕,真的怕!倘若你是我,在這樣一個毫無月色的風雪之夜,疾奔在雪天雪地中,哭,可能是你唯一想流露的表情。
但我忍住了。我只是覺得這樣的眼淚,該在那個讓我產生這種情感的男子面前宣泄出來,讓他知道,追隨上他的腳步,是多大的辛苦!絕不單單是一個懷春少女的香豔情懷。
我敲開李靖房門那一刻,幾乎想撲到在他的懷裏號啕大哭,卻終是忍住了。我明白,我必須説服眼前的男子,讓他相信,我是值得他將一生情愛託付的那個女子,讓他帶我走!
你是?開門一瞬間,他遲疑了,濃重的眉頭糾結在一起。似乎此刻,這樣寒冷的冬夜並不適合任何香豔濃情的故事發生。
燭影搖動中,我輕輕卸下了刺金繡花布囊抖落一身雪花;柔舉皓腕,摘下遮面輕紗連同闊邊風帽;脱去錦繡紫色大氅,柔順而蓬鬆的秀髮散在背後,我輕輕抬起螓首,盈盈下拜,明眸暗轉,皓齒輕啓:妾乃楊司空家紅拂女,今夜特來相投。
是你。他對我有印象,我的心竊竊的喜。但他的眉頭並不曾平展起來。我只好娓娓道來:妾本是絲籮之質,無有依天喬木,不得獨生,愛慕公子英倫偉絕,特來投奔,萬望公子莫要推脱。
李靖眼中突然有了光彩,在那一刻,似乎我是唯一能夠欣賞他的人,所以,他將我留下。是不是很多時候,愛一個人,很重要的是懂得而且能夠欣賞他。
下面的日子,李靖還在猶豫,他擔心着來自楊府的追究。
我給他端來香茗,茶水的香浸漫着整個冬夜。我試圖用手撫開他的眉結,淺聲相慰:楊素行將就木,相公大可不必掛心。
他捉住我的手,微微的笑,將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裏摩挲着,一股深深的暖從他的掌心深處萌生,通過我掌心幼紋,蔓延到我四肢百骸。他説,紅拂,你是我的知己啊。
我抿嘴偷笑,相公的知己何止紅拂一人。話剛出口,心已生懊悔。好在李靖並不為意,只是輕輕颳了我的鼻翼,大笑。
我暗暗喘了一口氣,心事盤根糾結。
我想起門童曾説過,還有一個人也追問過李靖的落腳地。
是不是還有另一個女子可以懂得李靖呢?
我對李靖説,我們及早離開這家客棧吧。
李靖點頭,説,外面風雪太甚,我怕傷你身體,莫若早休息,明日起程。
我默默點頭。
睡去。香爐裏的嫋嫋暗香繞鼻而走,睡意濃重。這一夜,連同以後的無數個夜,我都曾暗暗的想,若是來生,我是否還有這般勇氣?
李靖將我抱上他的高頭大馬那一刻,他説,紅拂,我只恐這輩子辜負了你。
我俯視着朗目俊顏,温柔的笑:我是相公的娘子,從此天涯海角,上瓊碧落下黃泉,富貴貧賤,定是生死相隨。
他笑了。
四
生命中註定的際遇,是你如何也拒絕不掉的。
為了躲避楊府追查,我和李靖連日奔馬城郊,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客棧落腳。一天下來的風塵堆積在我的臉上,疲憊不堪。
李靖將我抱下馬,我用手輕輕擋住自己的容顏。
怎麼了,紅拂?
我撅起嘴巴,我擔心現在的樣子不好看。
李靖大笑,扶我站穩,拉開我的雙手,緊緊盯着我的眼睛,説,紅拂,在我眼中,你永遠是獨一無二的絕色。
真的?
李靖不會欺騙紅拂的。他點頭,彷彿承諾一般鄭重。
落腳的客棧條件很差,李靖仍然為我找來了沐浴的水。
暖暖的水氣,蒸騰着我的肌膚。我閉着眼睛,什麼也不想。
火爐上的羊肉誘人的香氣沸騰着整個冬季的夜晚。我緩步走進房間,頭髮濕漉漉的披在身後,李靖給我拿來布巾細細抹乾。我衝他笑,真香啊,我都餓了。
這時,房門被重重撞開,一個魁梧的男子大踏步走進來,身上的衣服似乎多年不曾清洗,滿臉虯髯。他本是衝着羊肉的香氣而來,可就在他進門的那一刻,他看到了我,看到了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女子。他就這樣很唐突的看着我,毫不掩飾的驚豔。
奇怪的是,我卻感覺不到半點他目光中的猥褻,但是我感覺到李靖的不快,他的手已撥動劍柄。
我擋住了他,走下牀,衝虯髯公斂衽,不知壯士如何稱呼?
他愣了,然後感覺到自己的失禮,一笑,我姓張,排行老三。
那就是三哥了,我微微行禮,小女也姓張,三哥可稱我一妹。然後我衝李靖使了一個眼神,忘了向三哥介紹這是小妹的郎君李郎。
好,一妹,妹夫,今得一見,三生有幸。他哈哈大笑。
就這樣一場刀光在我的一句言語中輕輕化解。
那夜,我們三人把酒言歡,看得出李靖同他相遇甚歡。
隔天,三哥不辭而別,晚上,帶回一包囊,抖落,是一人頭和一心肺,此乃天下第一負心人心肝,説着,便佐酒用小刀將心肺給切碎吃掉。
我突然心生痛楚,世間女子,所怕,不過負情兩字,可老天又何曾為我們造就那般多至誠男子?
李靖緊緊抱拳,三哥放心,我會一生照顧紅拂,絕不會委屈與她。
三哥大笑,説,好好好!
只是,不肯看我。
第二天,他再次不辭而別,留下幾口木箱。
打開,全是金銀珠寶還有兵書諸多,留字一張:資助妹夫成大事,兄已東去,此生不涉足中土。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離開是不是比夜奔還需要勇氣?
李靖緊緊抱住我,他説,紅拂,我不會讓你後悔你的選擇的,絕不會讓你後悔的。
當夜,火光四起,外面人聲嘈雜,我能聽得清,他們在喊,捉住紅拂。
李靖拉起我逃出門外,窗上的燭火映出我的容顏。他們説,捉住她!
李靖將我帶到後門的一個柴房裏藏匿。
許久。李靖説,紅拂,你在這裏,我去看看。我點頭,依賴的看着自己心愛的男子走出門,門外夜色真黑,黑得如同初見李靖的那個夜。
五
紅拂,我突然聽到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音喊我,她説,紅拂,是我若婕。
她利索的脱下自己的衣裳,説,趕快和我換,跟李大哥逃。
就在這個墨色如許的夜,我的思維似乎停止了運轉。世間上男子的知己之情也不會有這般生死相許。
若婕換上我的衣服,甚至不在多看我一眼,便衝進無邊的暗夜之中
六
多年之後,我常常在毫無月色的夜晚,挪步轉過迴廊,無視他書房前瘦竹病態的搖動,偷偷隔着珠簾望向李靖,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一個值得我冒着死去的危險夜奔於他的答案。
重重的一聲嘆息,敲擊在歷史的巖壁,回聲陣陣紅拂夜奔李靖了。紅拂夜奔李靖了。
可是那個夜晚有多冷,沒有人能夠知曉。
也沒有人知曉若婕換下我的一身衣服之後發生了什麼。但,我知道。
我只是在柴房裏聽到李靖的馬嘶,他似乎對身後的女子,説,紅拂,坐穩,我帶你衝出重圍。
他他在喊誰紅拂
我可以不計較他在那個毫無月色的夜錯認了若婕,可以不計較若婕是怎樣心思縝密的將這計劃步步為營,因為畢竟我們都是賭博一份愛情的女子。
只是我原諒不了,為什麼,李靖,在你看到馬背上的女子不是紅拂的時候,為何不來尋找?
而你的紅拂,捉回楊府後,還是在一個毫無月色的夜,屍骨枯萎在柴房之中
多年後,我飄蕩的鬼魂,常常在毫無月色的夜晚,挪步轉過迴廊,無視他書房前瘦竹病態的搖動,偷偷隔着珠簾望向李靖,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一個值得我冒着死去的危險夜奔於他的答案
只是,在他每夜夢囈紅拂紅拂那一刻,我會,淚流滿面
文/樂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