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個清冷的日子,我的心情一如天氣一樣陰霾。冥冥中,我總莫名地聽到低低的鴿音與沉沉的吉他聲相和着。我知道,此刻,我是個極優柔的人。一方面,我無法背叛內心的感受:我愛雪亭。另一方面,我無力面對世俗:雪亭是個品學兼優的大學生,而我只不過是一個三流歌舞廳裏跑場的歌手!
琴瑟相和本是一種幸福,而今卻成了陸游的痛苦。唐婉的知書達理,唐婉的蘭心蕙質,這種種美好卻不得母親的歡心。
他悵然立在窗前,任涼風侵襲。那隻潔白的、靈性十足的鴿兒也靜靜立在窗台上,伴着他,烏黑的眼睛中流露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傷感。它是婉兒最喜歡的,婉兒在它足上繫着一條紅絲線,婉兒説,只有它是自由無拘但卻忠貞守信。陸游便會問,難道這裏讓你壓抑讓你痛苦了嗎?還是你説我將會背棄呢?唐婉在此時便只是笑意盈盈,一如陸游追問她鴿子名字時的情態,然後淡淡地説:你猜啊,你懂的。
想到這些温馨的情景,陸游嘆了口氣。一封休書,三載恩情,誰能忍心揮筆?
官人,伴着輕輕的環佩聲,是唐婉柔柔的聲音,她把一件裘衣披在陸游身上,轉身到案前,官人,讓我幫你研這最後一次墨吧。她低眉而語,淡淡的墨香便隨着她腕上的赤血玉的晃動而氤氲開來那一個雨夜,竟有幾個世紀一樣漫長
我不知是怎樣寫好的信,也不知是怎樣把它遞給雪亭的,我只清楚地記着她眉際間湧動的那些不解與不屑,那烏亮的眼睛中困惑的淚光。我也清楚地記着她捧信的手在抖動,那腕間淺淺的暖人的胎痣竟有那樣冷的顏色。
這就是你的決定!她一字一頓。冷冷的眉梢交織着彷彿千百年的哀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如同被鞭笞在一段痛苦的時空裏,恍惚間,有個低眉而温婉的女人研着浸淚的墨痕
再見唐婉時,在沈園。她腕上依舊佩着陸游所贈的赤血玉。陸游又回憶起那個痛苦的雨夜,他要她告訴他鴿子的名字在這最後的夜裏,她沉思了一會兒,卻終究搖了頭而此刻,陸游又萌動了問出那鴿子名字的念頭,腦際卻湧動着唐婉那句話:你猜啊,你懂的。
為什麼會對一隻鴿子的名字無法釋懷呢?因為它屬於唐婉吧。陸游內心的苦痛難以抑止,恨恨憂憤化作漫天愁緒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而誰知,誰知沈園深處的紛飛紅淚?它只有含着孤獨化為世代離人別時的雨
靜塵,她低低地喚着我的名字,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情景嗎?
我無言,愣愣地看着她被雨水打濕的頭髮,還有那何等熟悉的幽深的雙眸。
在沈園啊。她苦笑了一下,你當時正在那堵刻着《釵頭鳳》銘文的粉牆邊彈着吉他,唱着這闕詞,用你自己的心語來詮釋這闕詞。她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那時,我覺得好熟悉,好熟悉,那情、那景、那詞、那人,彷彿在一場夢之前,我便篤定了,你是我生命中的歌手別傻了,雪亭。我止住了她,相遇之地是沈園!沈園,沈園本身就是一種悲情,一個永遠也衝不破的樊籠啊!我懊惱地看着她,直到她充滿渴盼的眼神黯了下去
當陸游再到沈園時,伊人已逝。赤血玉依然系在她的腕間吧,一如她依然匿在他的心間。
履步她的香冢,朦朧中,是那個足系紅絲線的白色精靈的翩然舞動,你猜啊,你懂的。可他猜不透,四十三載的離恨,情天浩瀚,塵俗磨難!一個白髮蒼蒼的人,憑何來弔唁一份因自己的屈服而枉斷的痴情?
錯!錯!錯!痛徹千古的嘆息;莫!莫!莫!命運多舛的折磨。可誰又解無數長夜裏怕人尋問,咽淚裝歡人的隱衷
婉兒,若有夢,若有靈,託夢告訴我吧,告訴我那隻白鴿的名字他嘆息着。今夜的沈園也將承載如期而至的下世愁怨
雪亭含淚走了,我不敢挽留。我能給她什麼?我已不想知道這是怯弱還是偉大,但我知道我生命中的白鴿飛離了我的天空,不再盤旋!不再低迴!我真真懼怕流言!真真懼怕種種非議!真真懼怕我衝不出的俗塵!雪亭,一個家世優裕的大學生,如此美好;我,一個有上頓沒下頓的窮歌手,難於得志。一切都是早可預料,輕輕打開她留下的小箋:一朝清風一朝塵,萬古禁門萬古墳,雷峯淚盡恩猶在,沈園深處無盡恨。
不覺間,耳邊漾着她曾經的笑語:靜塵,真奇怪,我常常想,自己是一隻鳥兒,譬如一隻白鴿,自由自在,該多好啊。靜塵,真有趣,我常常夢到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夢裏還有低低的環佩聲,她告訴我,我同她的魂靈都是那隻嚮往自由的白鴿,靜塵,靜塵,真好,一隻白鴿叫雪亭,一隻叫雪亭的白鴿呵
剎那間,淚影中,時空交錯,雪亭腕上的紅色胎痣與那個低眉女子腕上的赤血玉重疊而來。此時的我彷彿回到了一個傷心的雨夜,不!是那個傷心的雨夜,感受着千百年前寒風的肆意來襲
沈園,你是衝不出世俗樊籠的生生世世的悲劇與悲憶,生生世世
點評
將我(現代都市歌手)和雪亭(女大學生),借喻於千年前的陸游和唐婉,讀者便一目瞭然了。有了歷史的映襯,故事更生動了,故事更深刻了,因為有了歷史的厚重。雪亭是唐婉的轉世,還是那隻白鴿的化身?誰也不知道。但可以警示我們的是:即使歷史發展到今天,還有多少精神繩索需要我們去衝破,而不再揹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