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99年以前,我一直穿着布袋褲在校園裏默默行走,耳朵塞着耳機,揹着灰色帆布揹包,裏面裝着甜得發膩的零食,還有我最喜歡的漫畫《凡爾賽的玫瑰》。就這樣一個孤單而執拗的女孩,齊着碎碎的劉海,木偶娃娃一樣,走在校園裏。阿吉常會從我身後飛來,喊我揹包考拉。我回頭,總能看到她異常明媚的笑臉,千越港上的向日葵一樣。
99年,我像所有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一樣,有那麼多固執的念頭。固執的只吃香草口味的冰激凌,固執的只用五月花紙巾,固執的喜歡一個叫梁天的男子。
那時,瓊瑤劇風靡了大陸。我和阿吉似懂非懂的看着,然後第二天到課堂上再悄聲討論一番。我以為自己某天也會站在思念的盡頭,然後痛苦的像某個言情小説中的女主角一樣崩潰,發瘋,然後選擇跳崖或沉水,來結束這段痛苦的思戀。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為自己跳崖自殺好一些還是沉水自殺好一些躊躇不已。最後阿吉一句話點醒我,她説,別胡思亂想了,你這樣的跳到水裏去,水神也會將你抱上岸!他怎麼會容忍自己整天在水底面對着你這張臉呢?
母親一直説,我們的小涯像玫瑰花一樣漂亮。
小涯是我,我叫方涯。
玫瑰花永遠比向日葵漂亮的,所以,很顯然,阿吉嫉妒我,才這樣説。
可我永遠不會生阿吉的氣。因為她是唯一陪我哭過的女子,我們一同用五月花紙巾擦試眼淚。紙巾清香淡淡,瑩亮的淚掛滿她向日葵一樣明豔的臉。那時,阿吉説,我們哭起來都好難看。小涯,以後我們再也不哭了好嗎?
那天起,我和阿吉再也沒抱在一起哭。當然,獨自時,我依舊哭過,譬如,看瓊瑤劇,哭得稀里嘩啦,用了很多五月花紙巾。我相信,阿吉獨自看瓊瑤劇時肯定也像我一樣,特沒出息的哭過。
誰又能恪守自己的諾言呢?
就像我的父親。我相信,他一定也對母親許下了白頭偕老的諾言,可他終究辜負了諾言,離開了母親,離開了他疼愛過的方涯。這也就是那天,我抱着阿吉哭得原因。當時,我才11歲,以為整個世界遺棄了自己。
2
我在高中時,一直有一個極壞的習慣,就是逃課。這彷彿一種不可剋制的心理病症一樣。母親不止一次的安慰我,説,小涯,父親離開了我們,不是因為他不愛你了,而是因為母親不夠好。可我依舊逃課,我總覺得逃課時,我推卸了自己作為學生應盡的責任,這樣,就是我遺棄了學業!沒人知道,父親到底留給了我多大的傷痕,讓我非要遺棄某些東西,才能獲得微薄的心理平衡和些許的安全感。
每次逃課,我都會躲進舊城仄仄的巷子中,一遍遍沿着灰舊的沾滿綠苔的牆壁走下去,隨身聽裏的音樂總能讓時光停滯在某個時刻。半空中,太陽遮在雲彩後,不像往常那樣刺眼。
梁天就是在舊城的某個小巷裏開着一個音像店。
我漫無目的的走着,經過他的店門,隨身聽沒電了。他店裏恰好飄着一首很好聽的音樂,古典,婉轉。
我本無意停留,音樂卻將我帶到那個店裏;我本是想為自己選一盤磁帶的,卻見到了梁天。他坐在店門前一個向陽的地方,那時,太陽恰好晃出雲層,陽光劃過樹影,明明暗暗,映在他臉上,他嘴角上翹,眼神清澈。聽到腳步聲後,臉輕輕側移,唇角盪開一個美好的弧,他説,你好,小姑娘,進來看看吧。
這個情景一直埋藏在我心底,從99年那個下午,一直到現在。那時的梁天,就像《薰衣草》中金城武扮演的墮入凡間的天使,墮入我的視線中,然後升了根。
那天,我選了一盒王菲的磁帶。我喜歡這個女子的聲音,乾淨,清澈,略為的慵懶,如不甚強烈的陽光一樣。付錢時,我才知道,他那雙異常明亮清澈的眼睛竟然是看不到東西的。
他微笑着,坐在陽光裏,説,十八,你給我整數最好。
3
這個叫梁天的男子成了我心底的秘密,這是阿吉都無法知曉的。
中午,我們在食堂裏吃米飯,還有水裏撈出來一樣的青菜。阿吉的嘴緊緊抿着,很沒胃口的樣子。我塞着耳機聽王菲的音樂。時間彷彿倒退到那天下午,天使一樣的男子,純淨的模樣,令我胃口無比的好。
後來,我常去梁天的店,聽那種很纏綿很纏綿的音樂,看那個很美好很美好的梁天。梁天説,你怎麼天天都來啊?
我很奇怪為什麼他看不見,都能猜出我是女孩,而且能知道是我來到他這裏,而不是趙錢孫李,以及其他路人。
梁天説,因為只有女孩子的腳步才能那麼輕,而只有你,身上才有玫瑰花瓣一樣的香氣。
他的話,讓我臉紅了很長一段時間,可是梁天看不見。
這種香是母親給的。在她心裏,我是玫瑰一樣的女孩,所以我的衣服她都用玫瑰精油香薰過。我明白,她想讓我知道,這個世界總有玫瑰和陽光的。
阿吉身上也有這種香,因為,她很喜歡我身上的這種味道,我便向媽媽索要了這種玫瑰精油。阿吉捧着精緻的小瓶子笑,小涯,有個做香水師的媽媽真幸福!
可是,每當我從阿吉身上嗅到這種香,總會吃吃的笑,你想啊,一個大腦袋向日葵,飄着一股玫瑰花香,難道,不好笑麼?
千越港上的向日葵在每個夏末都會成熟,那麼大的一片,香氣飄蕩。這時,阿吉總會在我不懈誘惑下,同我一起逃課到千越港,摘向日葵。有時候,阿吉掩埋在花叢中,只露一張大臉,對着天空抽筋似的笑,我都分不清哪顆是向日葵,哪顆是阿吉明媚的大臉。
下午,我從千越港回來,就去找梁天。手裏拿着一顆大大的向日葵。我放在他眼前。他就很認真的嗅,怎麼一股青草的味道呢?
那時,我和梁天已經很熟了。
當然,我不敢告訴他,我是一個喜歡逃課的女孩。因為逃課,我才天天來他這裏。從梁天眉眼中,可以看出,他是那種有些許刻板的男子。我怕他聽到我逃課,會嚇傻,以為我是那種染着七彩頭髮的問題女生。我一直都騙他,我説,我是對面某書店裏的女孩。是不是書店二字,可以讓我比較斯文一些?可以讓他對我多一些好感呢?
4
千越港是這個城市海岸唯一沒有城市化的小漁村,靠近海邊的山石嶙峋,百米後邊是沙土地,就在這片沙土地上長着大片野生的向日葵,生機勃勃。
第一次帶梁天到這裏時,我才知道,梁天不是這個城市的人。
海風吹着梁天的短髮,讓他的臉看起來特別清爽。梁天問我,他這裏是不是特別的美?
我説,這裏有很大一片向日葵,太陽一樣的顏色。
梁天説,在海那天,也有一片美麗的花海,至於是什麼花,他不清楚。不過,也很像太陽,很久以前,他在那裏寫生,畫下他看過的每一件東西。
然後,他問我,小涯,你是什麼模樣?
我笑,我説,梁天,我説了,你可別喜歡上我啊,我説,我是一個像玫瑰花瓣一樣芬芳的女孩子。
梁天就笑,他的手突然觸碰過我的眉際,臉上蕩起淡淡的紅暈,很小心的説了一聲對不起,然後説,我只是想觸碰一下,那個陪了我這麼久的姑娘。
關於梁天的點點滴滴,我後來才完全清楚。那時,我已經整整光顧了他的音像店一年的時間。我討厭鋪天蓋地的試卷,那讓我有種窒息感。所以,我就躲到梁天的小屋裏,聽聽音樂,看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呃,還有池田代理子的那本《凡爾賽的玫瑰》,一年多來,我不曾完整的看完。我總懼怕美好的故事,我怕看到最後,總免不了一個傷心的結局。但它依舊是我揹包裏唯一的漫畫冊,因為只有本書裏的瑪麗,才擔當起玫瑰花瓣二字。
我給梁天讀報紙,給他讀一些自己見過的很美麗的卻很零散的文字,那一整年時間,我幾乎變得不食人間煙火。很矯情,是不是?
5
每次考試臨近,我也會附在梁天的桌上刷刷的抄筆記作習題,梁天問我在做什麼,我就睜着眼睛説瞎話:我説我在給書店做結算,快累死了。
梁天就笑,他説,小涯,你真是一個小地主婆。
我不理睬他,繼續考慮着那些令人頭疼的物理題,到底該用左手法則還是右手法則,該是動量守恆定律還是動能守恆定理。學習的痛苦,梁天絕對是體會不到的,他從小就隨父母在那個自由的國度中生活,絕對不必如同我一樣,為考試而柔腸百結。當然最令我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老師還要聲情並茂的宣揚學習是快樂的。學習是快樂的話,為什麼高中校園裏關着那麼多不快樂的丫頭和小子呢?
有很多時候,我是妒嫉梁天的,這個在美利堅合眾國長大的男孩,似乎永遠不懂憂鬱。他説他之所以回來,是因為父親説,只有中國的大好河山才是世界上最壯麗的畫卷,只有這個地方才能成就一個偉大的作家。
梁天的想法讓我哂笑不已,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大好河山多半已經污染不堪了,當然,如果人造美景可以彌補的話,我的話基本屬於自説自話。
梁天的眼睛是去華山寫生的時候出現的事故。那確實是一場事故,重重的從後山上跌落,身在血泊之中。後來因為淤血壓迫視神經,眼睛暫時的失明瞭,母親一直在他身邊陪伴,等待治療的最好時機,轉回美國。所以,不難想象,梁天生活之所以如此從容,還是因為家世良好,而且,他的雙眼是可以治癒的。
那些可以治癒的傷,本來就不需要傷痛。會讓人傷痛的,是那些永遠不能得以痊癒的傷口,因為時間,輾轉成痕,永不能磨滅。
譬如,父親遺棄了方涯。
6
聖誕節的時候,天空開始飄雪,因為我的逃課,新班主任已歇斯底里。我不喜歡這個新來的女人,她太嫩,太不愛接受現實。她不能容忍我是不乖的,所以開始向母親控訴,字字句句民族血淚。
我覺得阿吉的命真好,她已去了美國,不需要為高考惆悵,不需要面對着新班主任那張臉。我在QQ上對阿吉説,中華民族五千年的哀愁全寫在這個女人臉上了。阿吉説,你要挺住。你當你是小日本,幾挺機關槍摧毀她煌煌五千年!
這女人真不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