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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遺愛(7)

    (7)

    十一月的第一天。

    清晨的風吹到臉上,已經有些冰涼的疼。

    我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不見周國安。當我看到他辦公室的門是開着的時候,竟有一種讓我自己害怕的驚喜。我剛在辦公桌上坐下經理就走過來對我説:“你去周總那裏一下,有新任務派給你。”

    我去的時候他正在埋頭籤文件,我在門上敲了三下,他招手讓我進去。對我説:“降温了,要多穿些。”

    “嗯。”我説。

    “坐啊。”他説。

    “不用了。”我説,“站着聽吩咐習慣些。”

    “貧!讓你坐你就坐。”

    我只好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是這樣的,馬上就是新年,電視台希望我們贊助他們一場迎新春的動漫表演活動,我答應了。主要呢,也是想趁此機會演把企業的牌子再豎一豎。不過我不想讓這些錢扔到水裏,所以策劃方面,我希望你多動動腦筋。”

    “我一個人?”我説。

    “每年這個時候公關部事情都特別多。我剛才跟你們經理商量過了,這件事主要由你來負責。”

    “我怕我不行。”我説。

    他板起臉:“這話我不愛聽。”

    “行。”我只好説,“我盡力。”

    “明天電視台的編導會來和你一起商量,我三天內要看到詳細的計劃書。”他説。

    我深知機會也不是常常有的,於是加足三天班,拼命想點子也拼命和電視台的人磨嘴皮子。演出的每一個節目,舞台的每一個角落,coaplayer的每一件服裝,甚至現場的每一張座椅,我都希望可以巧妙地打上“環亞”的印記,在不多出一分錢廣告費的情況下儘量達到最完美的廣告效果。電視台的編導可奈何地對我説:“我和環亞合作差不多有五年,小陳你是算得最精的一個。”

    我瞪着眼:“你們的活動我可是出了不少主意,照理説,那是我份外的事。”

    “承讓。”他向我拱手。

    三天後我給周國安呈上我們的計劃書,他相當相當的滿意。吩咐我們經理給我足夠的自主權去做這件事,經理呵呵笑着點頭説:“看來我出國的事有希望了?”

    我們經理早就想出國了,因為和周國安私交甚好,周不肯放人,所以才一拖再拖。

    “指日可待。”周國安説,“她有足夠的靈氣,差的只是經驗而已。”

    經理轉頭對我説:“小朵我一生的幸福可在你手上了。“

    被他倆當面誇我臉紅到脖子根,趕緊躲到開水房裏去倒水喝,誰知道他也端着杯子尾隨着進來,問我:“這兩天累夠嗆了吧?”

    “您一聲令下,想破腦跑細腿都是應該的麼。”我説。

    “好好幹。”他説,“你經理剛才説的不是沒有可能。環亞一向重用人才。”

    我乾笑兩聲。一個剛出社會的青澀女子,何德何能?

    這樣被重視,已經受之有愧。

    中午的時候趁着辦公室沒人,我懷着忐忑跟小燁煲電話粥,小燁説:“怕什麼,這個社會就是靠本事吃飯。”

    “我怎麼會覺得驚慌?”我説。

    “驚慌也是愛情裏的美妙感覺啊。”小燁亂扯,“這樣的男人是真正會寵女人的,小朵你真正好福氣。”

    “胡説八道什麼呢。”

    “一個男人如果不愛一個女人,是不會花這些功夫的。”小燁定論説,“毫無疑問,這傢伙愛上你了。”

    “神經。”我説,“你過敏。”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更何況周這人也不錯,雖然他和寧子媽媽分手是因為有美人插足,不過聽説最近他們已經很少來往,看樣子是和平分手了哦。”

    “在哪裏聽來這麼多?”

    “Ben那裏嘍。”

    “呀,你和他到什麼程度了?”

    “火箭速度,昨晚我們一起過夜!”小燁説完,哈哈大笑。

    “無恥。”我説。

    “趁着年輕享受愛情吧,”小燁説,“你和宋天明兩地戀遲早有玩完的一天,到時候周國安就是不錯的選擇哦。”

    “要找我就找Ben。”我學她的口氣説,“他的眼睛真迷人,我一看見就暈——”

    “是真的嘛。”小燁在那邊發嗲,“小朵小朵我真是愛死他啦。”

    我掛了她的電話,沒空陪她花痴。

    她不甘心,又打來,説:“年底他帶我去撒哈拉。我流浪的夢想終於實現啦!”

    “結婚旅行?”

    “那還用説!”

    原來真的是火箭速度。

    在小燁火箭戀愛的同時我以火箭的強度工作,“環亞之夜——動漫激情秀”晚會的錄製開始進入倒計時,我寫的劇本一次性通過,許多點子也都被採用,電視台的導演當着周國安的面挖角,要我去他們那裏工作。

    周國安眼睛一瞪説:“再説這話廣告費全取消。”

    我趁勢説:“周總要留我得加薪。”

    我當時真的是開玩笑,沒想到他真的給我加了薪。除此之外,我們公關部還拿到一筆額外的獎金,分到我頭上數目也挺可觀。大家都吵着要我請客,要我雙休日請吃飯,再請打保齡球。

    我答應,並特別去邀請周國安。我深知,要是沒有他的提攜,我縱是再有本領,也不可能這麼快做出成績。

    可是他拒絕我,淡淡地説:“你們好好玩,我這把老骨頭雙休日要休息。”

    我不敢強求,出了他的辦公室,卻有種讓自己覺得羞辱的失落。

    於是我給宋天明打電話。自從工作以後我就不讓宋天明給我打電話而是主動給他打過去,IP卡消耗驚人,所以雖然工資看漲,生活卻仍然捉襟見肘。有時候説着説着電話會“嗒”地一聲輕輕掐斷,我盼着宋天明撥回給我,可他總是沒有。

    我想我到底還是一個有些虛榮心的小女人,尤其是在愛人面前。再能幹的女人也會偶爾做一下花老公的銀子美夢,厲害的就像著名的章小蕙,將丈夫對自己的愛全化成華服消耗殆盡,像對信用額度無限透支,揮霍無度,只能破產告終。

    只是宋天明對我,漸漸連一個電話的額度都不再有。

    我打過去電話的時候宋天明正是早晨九點,我電話打過去就覺得他不對勁。盤問了半天,他猶豫着告訴我,寒假可能不打算回國。

    “為什麼?”我差點跳起來。

    “我是想回去一趟要一千多美刀啊小朵,不如省下來派點其他用場。別的不説,留着我們可以打多少電話?而且我這不是正跟你商量嘛……”

    他結結巴巴地還沒有商量出什麼來,我聽見他身邊一個女聲,説的是英文,透過無限長的光纖我也能聽出她聲音裏陽光明媚,現在的越洋電話通信質量實在好得驚人。

    我問宋天明:“她和你説什麼呢?”

    “她説……她問我今天下午有什麼課。”

    “宋天明你最好去死!”我終於忍不住新仇舊恨一起爆發,“你可以侮辱我的道德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你以為我的英文那麼差,連游泳兩個字都聽不懂?”

    “小朵你聽我解釋!”他着急。“我和Selina只是普通朋友……”

    他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我更加確信他有問題。

    “你寒假不用回來了!”於是我摔電話,“宋天明,你永遠也不用回來,因為我不想再看到你!”

    關機,再拔掉電話線。

    我一向離奇的和超常的想像力提醒我此刻宋天明正和一個身材勁爆的香港女孩藍天碧水地嬉戲,那女孩有麥芽色的健康肌膚和加州陽光一樣暖洋洋的笑容,我想他們很快樂。

    這是宋天明第一次帶給我受傷的感覺,我沒有想到,會是那麼的疼痛。

    我換上我心愛的淑女屋的長裙,紮好我的麻花小辮。準備到小燁那裏去放鬆放鬆,我的裙子是我二十歲生日時打工三個月給自己掙下的禮物,宋天明曾在那藍色的裙襬下徹底的臣服,無數次他的眼睛暖暖地看着我,手温熱地繞過來,然後喃喃地説:"小朵呵小朵,你迷得我暈頭轉向啊。"

    他的迷戀,原來真像一陣風,季節一變,就吹過了。

    我給自己抹上暗紅色的口紅,唇變得厚嘟嘟的。眉則描得更細一些,有一點點腮紅也不錯,再撲上一點亮亮的粉,帶着一個鮮活起來的自己,我走進了“舊”。

    我有些招搖地進去,門推得嘩啦一聲響。裏面燈光灰暗,人影搖動。小燁很快發現了我,迎上來説:“哇,今天應該在門口為你立個牌子!”

    “什麼牌子?”我疑惑。

    “內有天仙,凡夫俗子不得入內呵。”她笑得什麼似的,問我:“這麼漂亮穿給誰看呢?”

    “自己看。”我在吧枱旁坐下説:“我要喝酒。”

    “因為宋天明?”小燁説,“你有點出息行不?”

    “少廢話!拿酒來。”

    小燁嘆氣。給我要了啤酒,加冰的那種。看冰塊在金黃色的液體裏浮游,亮晶晶的,多像我少女時代的眼睛。我把最初的等待給了宋天明,青春漸老成褪色的聖誕卡片。我灰心地想,就算將來還能愛上別人,這樣等待的心情也永遠不會重來,對愛情無條件不計後果的信任和付出,在人的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

    我仰起頭來,一口氣喝下去一大口酒,有些鹹鹹的,像眼淚。於是又喝一口,小燁想來拉我,我把她一推説:“是朋友你就別來煩我!”

    “罷了罷了,今天就讓你瘋會兒。”小燁説:“樂隊的主唱棒極了,我去讓她給你唱首歌治治你的傷。”

    小燁真能,不知道從哪裏請來這樣的樂隊,那女孩短髮,一臉冷漠的表情,聲音卻猶如天簌,她開始唱一首叫《HeyJude》的英文歌,那是小燁和我在大學時代最喜歡的一首英文歌,我記得孫燕姿在她的自選集裏也唱過。在我們招招搖搖的學生時光,我和小燁曾經一人耳朵裏塞一個dishman的耳塞,手挽着手唱着這着歌肆無忌禪地穿過師大開滿鮮花的校園和灑滿銀色月光的小路,特別是到了最後副歌NANANA的部分,我們更是旁若無人,步伐猶如舞蹈般輕盈和誇張。

    回想那時,愛情真是一件美麗的花衣裳。隨我們的心情,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掛起來曬太陽。

    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HeyJude,don-tmakeitbad

    Takeasadsongandmakeitbetter.

    Remembertoletherunderyourskin

    Thenyou-llbegintomakeit

    Betterbetterbetterbetterbetterbetter,oh

    ……

    多麼好聽的歌,我忍不住輕輕地跟着哼起來。

    小燁走過來問我:“想起了什麼?”

    “從前的傻樣。”我説。

    “愛情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小朵你要看開些。”

    “是。”我説。

    “一個宋天明離開了,還有無數個宋天明衝過來獻媚。”

    “少他媽給我提宋天明!”

    “好好好,不提不提,你以前在校樂隊不是還做過主唱麼,怎麼樣,要不要上去唱一首?”小燁提議。

    “不怕嚇走你的客人?”

    “挑首歌唱唱,我對你有信心。”她慫恿我。

    於是我就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點酒的緣故,我的嗓子讓我自己聽起來也有些陌生,還有一些久違的傷感,我坐在那裏默默地唱完了一首老歌,那首歌的名字叫做《告別》:

    我醉了我的愛人

    在這燈火輝煌的夜裏

    多想啊就這樣沉沉的睡去

    淚流到夢裏醒了不再想起

    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

    你的歸你我的歸我

    請聽我説請靠着我

    請不要畏懼此刻的沉默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一笑就要走了

    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嗯(啦)

    (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原來歸的原來往後的歸往後

    唱到一半,小燁讓人到台上來送花給我,一大束新鮮美麗的玫瑰。我把臉埋到玫瑰裏。硬生生地把眼淚逼了回去。

    走過蒼翠和黯淡並存的青春,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我們終於揮手告別。

    一曲歌罷,有很多的人為我鼓掌。

    我捧着花下台來,Ben對小燁説:“你應該請小朵到我們這裏駐唱。”

    “那要問送花的人同意不同意。”小燁一面説一面朝我眨眨眼,指指角落裏的一個座位對我説:“繞過去看看,那裏有人在等你。”

    我去了。

    是周國安,陰魂不散的周國安。

    “坐啊。”他對我説。

    我在他身邊坐下。第一次離他那麼的近,也是第一次發現他不老,長得還挺好看,像電影裏的那種男主角。我有些恍恍忽忽,他拿着酒杯,有修長的手指,暖味的笑容。比宋天明好看多了,我把花放到桌上,不由自主地衝着他笑了。

    “歌唱得真好。”他誇我。

    “謝謝!來,讓我們一醉方休?”我端起他的酒杯。

    “不會喝就不要硬撐。”他説,“我建議你來杯西瓜汁。”

    “那我自己喝去!”我站起身來。

    “等等!”他迅速地握住我的手説:“要是你真想喝,我陪你。”

    除了宋天明,我第一次和別的男子有這麼近的距離,他的手捏着我的手腕,力道正好,呼吸就在我的耳邊,心裏恨恨地想着宋天明的薄情,我坐下來,輕輕地歪到他懷裏,不顧危險地説:“好。”

    “週末怎麼不跟男朋友出去玩?”他問我。

    “他在陪別的女人游泳呢。”

    “呵呵,你不也在陪別的男人喝酒。你們扯平。”他要了XO,給我倒了一小杯。

    “可是他們也許在擁抱。”

    “你要是願意,我也可以抱抱你,這樣你們依舊扯平。”他説。

    我端起酒來一邊喝一邊在心裏鄙夷地想男人真是無恥啊,真是無恥到了極點。他看着我我也不顧危險地看着他,期待品嚐放縱的滋味,管它甜蜜心酸還是自責!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他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於是我強做無所謂地説:"周總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是。”他説。説完,他輕輕地將我攬了過去,他的擁抱和宋天明的是完全不同的,宋天明喜歡緊緊而瘋狂的擁抱我,而他卻是那麼的温柔和細膩,讓我不屑卻又無法抗拒。我就在這種遊戲的快樂和痛苦裏掙扎,像一尾無水的魚。心沒根沒基地痛着。

    “怕嗎?”他問我。

    “怕什麼?”

    “被我碰碎啊。”

    “碰吧,”我説,“碎過無數次,無所謂了。”

    “吹牛,”他説:“我賭你是第一次,第一次被男朋友傷了心,對不對?”

    我被他説中,趴到他的肩上哭起來。他拍着我的背説:“哭吧哭吧。想哭就哭個夠!”

    台上的女歌手換了首幽怨的歌:“我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什麼時候你説過我完美……"我聽得笑出來,對周國安説:"女人最醜陋的時候,就是像個怨婦。”

    他呵呵笑着説:“不管你什麼樣,都很可愛。"

    “周國安你到底多大了?”

    “39。”

    “中年已婚男子勾引未成年少女,糟糕啦——”我拖長了聲音。

    他刮我的鼻子一下,只説了兩個字:“調皮。”

    我在他的聲音裏聽到疼愛,沉溺於他的懷抱不想自拔。直到他對我説:“明天醒來,你會發現一切和從前一樣,和男朋友吵架的事煙消雲散,你們還是相親相愛的過日子。”

    “周國安。”我説,“你真是老奸巨滑呀。”

    “對付你用不着老奸巨滑。”他胸有成竹地説。

    我哈哈地笑了,然後用力擰擰自己的胳膊,疑心這是一場夢,我捏得太用勁了,以至於疼得自己尖聲地叫起來。他又笑,手伸過來説:“你看上去困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阿朵追出來,看見我上了他的車。

    我們一路沒説話,各自謹慎地守着自己的心事,直到車子在我家附近停了下來。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後他説:“慢走?”

    “好。”我説。但是我沒有動。

    “好啦,”他下車來替我拉開車門説:“今天是週末,你好好休息一下。”

    “哦,不行。”我忽然想起來,“今天我們和電視台的活動沒完,我要去加班。”

    “不用去了,我放你一天假。”他説。

    哦,我忘了他是我的老闆。

    我下了車,拎着我的包,把頭低下來,看着我的腳尖。不説話。

    他拍拍我的肩,上了車,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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