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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遺愛(2)

    (2)

    我的朋友葉小燁是個有錢人,但她確實非常嚴肅地反對自己是個有錢人,大一那年,她獨自一人拖着一個破舊的行李箱挪進宿舍,害得我們都以為她是孤兒。一次和她一起去食堂,她可憐巴巴地買了一份炒蛋卡上就沒錢了,我一個心疼,轉身買了一塊肉排,扔進她碗裏。

    她夾起肉排開始大咬,我不得不提醒她:“喂,省着點,做半小時家教的錢吶!”

    她哈哈一笑,我們就此成為朋友。

    直到大二那年,宿舍裏的姑娘們有了初步的品牌意識,突然爆出一個驚天發現:葉小燁撂在行李架上不聞不問的破箱子,居然是LV的!

    也就是説,葉小燁是一個百分之百如假包換深藏不露的富家女!

    這個事實讓她最好的朋友我差點沒昏過去。

    葉小燁滿不在乎。

    “是我們家有錢,不是我有錢!”她信誓旦旦地對我説,“陳阿朵啊,我這輩子唯一的夢想,就是像三毛那樣揹着行李浪跡天涯,如果我在異國他鄉窮鄉僻壤活不下去了打電話給你,你一定要給我航空快遞牛肉乾哦!”

    這就是我的朋友葉小燁,對金錢毫無概念,腦子裏永遠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從來沒有對她説過一句謝謝,但是我感激她。大三那年我暑假打工不順利,沒能給自己掙到足夠的學費,驕傲的我不願意對任何人開口,是葉小燁偷拿了我的學費卡往裏面存了六千塊,事後還死不承認。

    “是學校的電腦計費系統出問題了,關我啥事?”一直到現在她還這麼堅持,死不改口。

    葉小燁還是支持我去寧子家的,她説:“跟有錢人合作,比較有機遇,阿朵你不是沒才,你需要點運氣。”

    説什麼呢,人在“錢”字下面,一切都得低頭。

    我第二次去寧子家的時間比我預期的要早,是因為寧子媽媽的一個電話。

    “陳小姐,”她像在懇求我,“今天下午,你能不能過來一趟,我要去上海出差,走得急。孩子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沒問題。”我爽快地答應。

    拿人錢財手軟,一小時一百塊吶,我當然得盡職盡責一些。我中午不到就去趕公車,可氣的是,車那麼空,還有一個傢伙老是有事沒事往我身上靠,我忍不住大聲問他:“你是不是肌無力啊,怎麼站都站不穩?”

    旁邊的人偷偷笑起來,他的臉漲得像豬肝,第二站就逃跑一樣地下車了。

    要是宋天明在,這傢伙估計會被打得真站不起來。宋天明這人平時斯斯文文的特別老實,可一遇到關於我的事就萬分衝動,這點我大二時就知道了,那時有個外系的小子給我寫情書,還在校電台給我點歌什麼的,宋天明終於逮着機會在食堂外把那傢伙痛打了一頓,差一點把人家打進醫院。

    後來我問他:“你幹嘛打人家啊?”

    “他老盯着你看。”宋天明喘着氣説。

    “是不是盯着我看的你都打啊?”

    “不是,是盯着你看的男生我才打。”

    宋天明的衝動不是沒有收穫的,本來我們學校盯着我看的男生就不多,那以後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誰會腦子進水,跟一個一米八五的東北大漢過不去呢?

    葉小燁評價説:“宋天明這才叫大智若愚,陰險狡詐呢!”

    不過最好笑的還是那個外系的男生,我一直都記得畢業那天他探頭探腦地走到我面前,我還一直以為他有什麼深情的臨別贈言要表達,誰知道他嘴裏冒出來的一句話竟是:“你要小心哦,北方男人是要打老婆的!”

    看着他拖着行李走了我就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小燁好奇地湊過來問我你笑什麼呢是不是要畢業了激動得抽風啊,我停下笑問她説:“你説宋天明以後會不會打我?”

    小燁想了一下,認真地説:“我估計他不敢。”

    “為什麼?”

    “就他那個除了物理什麼都不懂的窮小子,能泡到你這麼個好姑娘,不燒香拜佛謝天謝地就算了,還敢動你一個手指頭?”

    是的,在我和宋天明的愛情裏,所有人都覺得,我是佔盡優勢的一方。

    可是現在,這一切全都是空談,宋天明不在這裏,他在萬里之外。走在寧子家別墅前的林蔭道上,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

    等我到達寧子家,她媽媽已經給她一切準備停當,就等開路了。

    寧子的媽媽告訴我,寧子爸爸晚些會來接她,接走了,我就沒事了。

    看見沒,有錢人就是有錢人,看這情形,家教請兩個,爸爸一個,媽媽一個。

    寧子媽媽很快被助理接走,留下我和寧子。昨天的題目她一道沒做,我耐心地教她,但看得出,她根本就不在聽。

    “你在想啥?”我問她。

    寧子看着我,一字一句:“我不想去我爸家。要不我去你家吧。”

    “為什麼?”我問。

    “我媽把我交給你,你就要對我負責任。”她倒坐下了,蹺起二郎腿,看見我,一臉挑釁的神氣。

    “如果你舉出能説服我的理由,我就同意。”

    她低頭沉默了幾秒,抬起頭來:“我爸爸有新女朋友。”

    “你怎麼知道?”

    “他一直有,不然他們倆鬧什麼離婚?”

    我暈。現在的孩子説話都這麼直接?

    她不依不饒地問我:“你覺得這個理由,是不是夠充分?”

    我硬着頭皮。“夠。”

    “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我爸家?”

    “可以。”

    “那現在我們出門,要麼出去玩,要麼去你家。”

    “不。”我説。“你要先把功課做完,這是必須的。”

    寧子哼了聲,一言不發走進卧室。這一次我可不敢怠慢,後腳就跟了進去。她扭頭問我:“你跟着我做什麼?”

    “廢話。”我説。

    “你可以走了。”她開始趕人。

    “你餓了吧?”我答非所問。“今天鐘點工是不會來的,你想吃什麼?”

    她愣了愣。“飯廳桌上有外賣電話。”

    “外賣不好吃。”我説,“你不反對的話,我來給你做一頓。”

    她還沒來得及反對我就進了廚房,在冰箱裏好一陣搜刮,只找出一張排骨,一隻小南瓜,幾塊土豆,幾顆小白菜,估計都是鐘點工做剩下的。

    這難不倒我。

    我打小就愛做飯,大三大四我們學校組織各國美食節,我頂着宣傳部長的名頭和大師傅套近乎,學會好些做菜竅門,加上我勤學苦練勇於創新,做的菜每次都能讓宋天明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舌頭也吞下去。

    今天寧子的反應也一樣。雖然桌上只有簡單的兩菜一湯,卻把她吃得心滿意足,雖然她表面上還是維持着對我的戒備,但是我知道,她對我已經沒有敵意。

    本來就是沒來由的敵意。我看得出寧子對成人的世界充滿緊張,她敵視我,只不過將我歸入了她父母的同一陣營。但我們之間沒有過去,更沒有傷害,慢慢她會信任我,因為,她只是個孩子。

    寧子吃完飯轉身就要回房間,我叫住她。

    “什麼事?”她問,口氣已經明顯軟化很多。

    我從廚房把蒸熟的小南瓜端出來,南瓜一切兩半,邊緣刻成花的形狀,中間燃着一截小蠟燭。

    寧子看着南瓜一陣怔仲,她不説話,我也一直忐忑,不知道這一招會不會適得其反。

    終於她低聲説:“今天我十五歲。”

    我果然沒猜錯。這兩個忙碌的大人,他們在自己的世界裏四處逢源,生意、出差、工作、新的戀情,他們享受着他們的精彩,卻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女兒有多麼孤單。

    我問她:“爸爸電話多少?”

    她看我一眼,把電話號碼告訴我。我用寧子家的電話打過去,那邊是個低沉的男聲:“什麼事?”

    “周先生嗎?”我説,“今天是寧子十五歲生日。你什麼時候來接她?”

    那邊遲疑了一下:“你是誰?”

    “我是寧子的新家教。”

    “我今晚有事,你讓她在家等我!”

    説完,電話掛了。

    我回頭看寧子,她肯定早知道結局,轉過頭看窗外,不看我。

    我的心裏忽然有些説不出的難過。於是把她一拖説:“走,姐姐給你過生日去!”

    “真的?”她睜大眼睛看着我。

    “真的!”我拍拍她,“去,換上你最漂亮的衣服。”

    “哦也!”寧子跳起來,跑進她的房間,很快就又出來,她穿一條綠色的裙子,一看就很華麗。

    “我自己買的。”她在我面前轉個圈,“怎麼樣,好看不好看?”

    我笑:“好看,不過不適合你。”

    這孩子,都沒人教她審美。

    她嘟起嘴:“那我該穿什麼?”

    我去她衣櫃,給她找出KITTY貓的粉色T恤,白色短裙。她聽話地穿上,年輕的眉眼,修長的腿,實在是無敵美少女。

    那晚我帶她去葉小燁的住處。小燁買好了蛋糕等我們,寧子自然熟,很快跟小燁勾肩搭背,把人家家當自己家。

    夜裏十一點左右,我打車送寧子回家,她在家門口嘻嘻笑着擁抱我,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你把她帶去哪裏了?”

    是寧子的爸爸。他等在家門口!

    “老師帶我出去玩了。”寧子説。

    “玩?”黑暗中,我看到一張老男人的臭臉:“付你錢是讓你帶她出去玩的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寧子已經先發火:“不關陳老師的事,是我讓她帶我出去的!”

    “你給我閉嘴!”寧子爸爸説,“你的帳回頭我再跟你算!”

    得。有點臭錢了不起啊,一百塊錢一個鐘頭也不是這樣給人氣受的!

    我轉身就走。

    回到住處我就打宋天明的電話,他居然給我掐斷,半小時才回過來。

    “什麼事啊小朵,我在實驗室。”

    他的聲音摳摳索索的,我一下子沒了哭訴的心情。可是又不甘心什麼都不説,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分手!”

    宋天明討饒:“小朵,別鬧了,我們三個人在爭一個助教名額,我很累,我現在要回去實驗室,好麼?”

    我不吭聲。

    他又説:“小朵,我一定要當上助教,這樣放假才有錢飛回去看你。你乖乖的,啊?”

    他把電話掛了。

    我握着手機呆呆地等了很久,他沒有再打過來。

    其實我知道,我在無理取鬧。

    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多夢,夢得太擁擠,都分不清是夢是真。我夢見我被派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做家教,人家告訴我教的是一個小姑娘,可是不知道怎麼忽然變成了一箇中年男人,他很兇地逼問我:“你是幹什麼的?是不是來偷我的錢?”我説我不幹了,他還是一直追我不放,我一邊跑一邊給宋天明打電話,可是打過去,卻始終是,忙音,忙音。

    我哭着醒來。

    白天的種種堅強,看上去都理所當然。但是夜晚,我自己都不知道,夜晚的我會是這麼脆弱,我抱着枕頭開始號啕大哭,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麼多傷心,沒有錢,沒有工作,還有一份摸不着的愛情,永遠打不通電話的男朋友……我一直哭到清晨才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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