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畫上眉兒
佟振保低眉順目地站在胡氏洋行的門口,時不時對進進出出的人點點頭。他的手中拎了一個英吉利出產的黑色公文包,肘彎處搭着自己的西服上衣。梳得齊整的頭髮,每每可以在拉開又閉合的玻璃門上閃現出來,振保心中為着得到這場面試的機會而雀躍。
他是完美無缺的候選人。
英倫留學回來的高才生,會講流利的洋文。對洋行的項目瞭若指掌,何況還有着這樣謙和的外貌。
胡氏洋行的老闆是個做事中國化十足的人。看看振保,覺得條件不錯,模樣也精神,履歷上的洋文他不懂,叫人翻譯了來,據説是呱呱叫的。可這還不夠。他將振保的來歷家底一一打聽清楚:比如出生中產家庭,有些不痛不癢的親戚;或是交什麼類型的朋友,都有着什麼嗜好……
振保一一回答着,耐性極好。
胡老爺點了點頭,表情仍然是淡淡的精明。“只是這月資……”
振保急忙道:“全憑您裁度便是。”垂下眼來,又覺得方才表現太過迅速,像着急謀求這個職位似的。
胡老爺敲了敲桌子,站了起來:“明日會給你消息。”
振保和胡老爺握了握手,轉身離開。
天漸漸黯淡了下來。
振保換了件不常穿的長衫,戴了頂寬檐闊帽出門。
為着是去看一個女孩子。
他在路上買了些姜花,香氣馥郁。皮鞋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響聲。
像是一顆心,在不緩不慢踏着主人的思量和打算。
在那扇熟識的門前,他輕輕敲了兩下,隨即一盞昏黃的燈,伴隨着“吱呀”的開門聲,從門縫裏透了出來。
“是振保麼……”一個蒼老的聲音問。“你許久都不曾來了。”
“是我。我來看看阿香,她還好嗎?”恭敬地站在門口,他輕輕地問。
老婦人讓開了一個位置允許他進來。振保走進裏間,温柔的聲音像夏日半開的荷,他低低地喚着:“阿香……”
臨空蕩過來一個恍惚的眼神,把他積蓄了許久的温柔擊碎。那個叫阿香的女孩漠然地轉過臉來,眼睛裏仍是陌生的防備。只是她懷中的一條雪納瑞,低聲嗚咽地抬起了頭,嗅嗅振保的氣味,然後對他做出一個友好的表情。它與振保,畢竟也是老相識了。
“哎,她仍舊是不認得你。”老婦人長嘆一口氣。
“那又有什麼關係?”振保這樣説着,將手中的花遞與老婦人,脱下帽子,似乎打算小坐一會。
阿香彷彿被他嚇着一般,抱着膝蓋嚶嚶哭泣起來。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氤氲淚水之後變得像夢一樣迷離。振保只好舉手求饒:“好好好,我馬上走,只希望你,喜歡那些花兒……”
老婦人捧着一隻精緻的水晶玻璃瓶來,裏面盛滿潔白的姜花,差點與打算走的振保撞個正着。“就走?”她看見振保手上重新捏了帽子打算戴上。
振保點點頭,略略遲疑了一會,將幾張鈔票遞到婦人的手中:“林媽,過一陣子我可能不方便過來了。這裏有些錢,不多,但……”
老婦人擺擺手:“你也不寬裕。”硬是將鈔票塞進振保的手裏。
“我尋了份差事,怕是半年內會忙起來,替我照顧好阿香。”他壓低帽檐,輕輕囑咐了一聲,便踏着月色步履匆忙地離開了。
老婦人嘆了口氣,重新轉回屋子裏去。
百樂門裏人聲嘈雜。複雜的氣息隨着擁擠的人羣而漂移。振保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扯鬆了領帶,一臉尷尬。可是不來又不行。胡老爺的獨子胡蘭成,是百樂門名聲響亮的公子,每一夜都要在這裏跳上幾支舞,喝上幾杯酒才肯走。被他扯來這種地方,總得讓他敬了興才可以回去。
“瑪麗呢?”胡蘭成隨便攔了一個酒保問道。
“在後台換衣服。”酒保還來不及敬禮,已然有另外的客人捉住他追問其他小姐的下落。
胡公子訕笑着看了看振保。“要不要來杯酒?”
振保苦笑着沒有拒絕。
胡公子口中的瑪麗,此刻正坐在後台化妝。
金大班正教訓一個新來的舞小姐。
“哭什麼哭,被客人摸一下就哭,生意不要做了!”她一個巴掌拍在那個年輕的舞小姐臉上,毫不容情。金大班叫做金兆麗,是百樂門的領班,黃浦灘頭,賣她面子的公子哥和商賈大亨不知道有多少,靠她吃飯的舞娘更是不計其數。
瑪麗頭也不回頭,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聲音做背景。
有哪一個小姐,是甘心情願拋頭露面拿自己的身體做本錢出來賣笑的呢?雖然只是陪同那羣男人們跳個舞……
她閉了閉眼,勾着眉毛的手抖了一下,眉尖意外地花了。
她擦掉刻意挑高的彎眉毛,露出原本清秀的眉型,似乎有些怔忪自己的模樣。
她記得那時候自己在鬢間別了一朵玫瑰花站在金大班的面前,一襲白衣如雪的青澀模樣。
“給她換件紅衣裳再帶來見我!”金大班這樣吩咐。
於是那副楚楚可憐的少女姿態完全不見。
潔白的衣裙褪至地板,旋身而至的是一襲像玫瑰一樣媚骨的紅裙。鏡中映出她精眸中的兩簇火,彷彿一點就能着。鬢邊的那朵玫瑰更添嫵媚,兩靨緋紅,讓她就像一朵夜裏幽然怒放的紅玫瑰。
從女孩變為女人,似乎只要一隻口紅和一雙高跟鞋而已。
金大班並沒有問她的名字,只是滿意地點點頭説:“今後你就叫玫瑰瑪麗吧。”
佟振保也説不上為什麼,當百樂門名聲鵲起的交際花瑪麗站到他和蘭成面前,面龐攏着一抹冷豔的笑意的時候,他杯中的酒,會那麼好端端地,晃了一下。
迷離的燈光下,人的面孔似乎都模糊了起來,振保記憶猶新地能夠想起那個時候,他手中紅酒的顏色,與瑪麗的衣裙顏色相仿——暗紅的旋渦中,那種顏色愈發紅潤醉人——他仰頭喝下杯中紅酒,見到蘭成懷中的瑪麗,裙襬也轉成了一朵旋渦狀的花兒,紛繁複雜。
舞池中的瑪麗,是有着一張極美極豔的出色臉孔的。迷一樣的雙瞳能夠倒映出男人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和男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幻化成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無數曖昧、原始的情感與慾望,都在一雙翦瞳中,浮生若夢。
在她的裙襬之下,不知轉暈過多少像蘭成這樣有錢人家的闊少爺。她的裙襬寬大,配合腰身的旋轉左右搖擺,一波向右,一波向左,平靜的舞池中,總會因為她的裙襬而翻騰起千層波浪。那些像蘭成一樣的闊少爺們,便被舞池中的波浪逐漸淹沒。一捧一捧鮮豔的玫瑰,擺在酒吧間的一個角落裏,堆到腐爛也沒有旁人去理睬。瑪麗喜歡玫瑰,只是喜歡輕輕在花束上把鼻翼稍稍展一展,她嗅着花香,然後把花瓣揉在腳下。紛揚的花瓣落在身後,她有些神經質地笑一笑,然後把身後的男人,迷得神魂顛倒。
瑪麗若是舞得累了,總會坐下來,問酒保要一杯Bloodmary,然後一邊喝一邊回過頭來,用細長的眼睛盯着振保看。“你在偷看我?”她揚起紅豔豔的唇問振保,嘴邊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振保挑挑眉,不置可否。“你和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長得很像。”
“你和胡家的少爺,是什麼關係?”瑪麗並不深究那個女孩子的問題,只是好奇這個。
還未等振保回答,蘭成的聲音已然響了起來。
“瑪麗!你在這裏!”蘭成似乎是有些不悦,他看見瑪麗撇開自己,卻和振保聊開了,臉上媚意十足,分明是帶着什麼企圖。“這是振保,替我父親打理生意的。”
“哦……”瑪麗放下酒杯,從高腳椅上跳了下來。那個“哦”字説得半酥半媚,她的睫毛輕輕地放下,再從另外一個角度抬起。振保已經感覺到這雙眼睛在自己身上流轉的深意。
他面無表情地從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默默地退了出去。
蘭成的眼睛,卻絲毫不曾往他的背影上瞧。
振保一夜未眠。這種莫名的情緒圍繞着他整個夜晚。就彷彿全身心都被百樂門的煙霧和歌舞包圍,可是他又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這些表象並不是纏繞他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瑪麗的那一張臉,那張和阿香一模一樣的臉。
他輾轉地翻了個身,黑暗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慫恿道:“去,去看她!”振保不知道這個聲音從哪裏來,或者説他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那麼強烈探究的心聲。與其這樣徹夜不眠,不如去尋個究竟吧。他披上風衣,決意出門。
振保黑色的風衣飄揚在暗夜的上海。十里洋場的喧鬧帶着浮躁與奢靡的氣息,讓他有些反胃。那些公子少爺們的玩樂,虛假的笑容裏浮現的肉慾和貪婪,還有那些建立在金錢上的愛情,他坐在百樂門的舞台之下,冷眼旁觀着這一切,這個虛偽的上海灘,什麼時候才能讓他停止心中的那個強烈的恨意?他又想起了那雙和瑪麗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還有比她更加清純的笑靨,心下一沉,腳步變得有些匆忙了起來。
寂靜的夜中偶爾傳來一聲聲犬吠。振保一邊匆匆趕路一邊在心裏編排着即將見到林媽時要説的來訪理由。
門敲得不緊不慢,可振保的心裏卻急於知道答案。
沉寂了許久之後,終於見到了一點亮光自黑暗處蔓延。振保彷彿盼見了救命稻草一般,踏上前。
林媽開了門,見是振保,臉上露出迷茫的詢問。“這麼晚了……你這是?”
“突然想來見見阿香。”振保跨進門,又探了半個身子出去,衝林媽點點頭:“看她一眼就走。”説着不等林媽回答,便徑直打開阿香的房門。
“嗚……”黑暗中雪納瑞輕輕地警醒了起來嗅到來人的氣味,這才又靜靜地伏了下去。
屋內並沒有點燈,振保藉着月光看見阿香着一襲白色的絲制睡衣,正睡得香甜。長長的睫毛妥帖地伏在眉彎之下,連閉合的眼瞼都顯得純潔無瑕,彷彿月光下聖潔的精靈。
她畢竟和瑪麗是不同的。
振保鬆了口氣,從屋內退了出來,輕輕帶上房門,衝着趕來的林媽抱歉地笑了笑。
大廳裏的姜花尚算新鮮,發出淡淡宜人的香氣。振保突然自嘲地笑了起來,捻上一朵潔白的姜花,放在手心。然後同林媽告了別,踏着晨曦而去了。
06
蘭成每每約了振保再去百樂門,往往會被胡老爺喝住。或是橫插一事,要找振保幫忙打理洋行的事宜;或是喚蘭成責問他近期的揮霍用度;實在禁不住他們要出門,胡老爺只能拉下臉來,衝蘭成吐了口唾沫道:“好生別帶壞了振保,我眼下就他一個可以信得過的人!你要跟他多請教些洋文,別老惦記着那些舞娘的模樣!看看人家和你一般大小,早已老練成事,你除了能敗壞我胡家的臉面,還懂什麼?懂什麼!”
蘭成嬉皮笑臉,只含混着答應了事。
還是去百樂門。
他吩咐家中的小廝訂好了一大束玫瑰,別上自己的名牌,送到瑪麗小姐處。
有時候還會別出心裁地寫上一兩句話。比如“比玫瑰更美的花兒”或者是“愛你的心堪比玫瑰”等。
可是自從胡公子有一次偶然經過後台的垃圾箱,在裏面探了個頭扔煙蒂,卻發現自己送的名牌被扔在一束新鮮的玫瑰之上。那些還算乾淨的字體變得別樣扭曲起來。
問了別家的公子,人家暗地嘲笑他的句子實在太過俗豔——總要寫得文藝些才好吧?
於是他只好去求振保,苦着一張臉,捏着空白的卡片,將它遞到振保跟前。
伏案工作的振保無奈地抬頭看他一眼,眉頭擠成了小山川。他替蘭成寫:“你在的時候,你是一切;你不在的時候,一切是你。”
那幾行字落下,蘭成道了謝,歡天喜地去了。振保埋下頭去繼續對付那些只有他看得懂的數字,那些匯票,那些密密麻麻象徵財富和地位的條款,雙眸中隱忍的仇恨叫他不得不將這些一一消化。只是偶爾乏了的時候,他站起身掏出衣兜內一把乾枯的姜花,才會惆悵地嘆一口氣。因為他並不知道,寫下方才那句話的時候,腦子裏想的是瑪麗,還是阿香。
仍然是百樂門。
蓬嚓嚓的舞曲奏響了起來。蘭成卻尋不找瑪麗。
金大班説最近不知道為什麼,送花的公子哥兒欲發多了,還湊了些愈發酸腐的句子。她斜乜着眼睛瞧着蘭成道:“有那個閒錢,不如請我吃杯老酒。”
蘭成表面上答應着,心中卻暗自咒罵。要知道那些句子都是他的心血,何況被金大班纏上,不掉點油水是別指望脱身的。他用眼睛示意振保幫自己去尋找瑪麗來救場。
振保只得端了酒杯轉去後台。
那裏有一扇半掩的門,只能看見一個紅色的裙角。
振保向前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他害怕見到瑪麗,卻又情不自禁拿她和阿香比。若是阿香的記憶可以恢復,她也會這般明媚姣妍吧……
想着想着,腳步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許多。
瑪麗着一襲紅裙氣勢洶洶地衝了出來,將懷中的許多玫瑰拋至門外。
一見他來,突然拉了振保進門,然後雙手背在身後,抵住門鎖,抬頭望向前面的這個男人。
男人們覺得她就是一個解不開的迷,可是瑪麗又覺得面前的這個男人倒更像是一個解不開的迷。他讓她困惑,讓她不安,甚至是挑眉的動作,都讓她感覺到心在怦怦直跳。她不曾聽過他説一句讚美的話,可是她知道,他的眼神里,總有一些什麼是男人們共通的——那便是愛慕。
“佟振保,”她念着他的名字,“你就這麼討厭我,不想和我説一句話麼?”看着他急於離開的模樣,她有些惱怒:“門外有多少男人等着我和他們説話,你為什麼要對我如此冷漠,擺出一副君子的嘴臉高高在上?”她揚起臉,有些咄咄逼人地盯着振保。
振保在一剎那間以為自己看見了阿香。是的,是的,那個時候的阿香,同樣是如此,帶着一股刁蠻率性的脾氣,站在葡萄架下,揚起臉來看着他。也是這般兇狠中帶着些許嬌嗔,怒氣中帶着一絲埋怨,恨意裏透着幾抹歡喜。他恍惚了一下,搖了搖頭。
“那你可是討厭我?”她嘴一努,“我愛你,你不許討厭我!”她的語氣裏帶着蠻橫霸道的意味,讓振保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這個女人説她愛他!振保眯縫着眼,狠狠地盯着她問:“你愛我?有多愛?肯為我付出一切,傾盡所有麼?”
瑪麗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我不同意!”胡老爺的怒吼聲似一記雷霆,橫掃了整座宅院。他拄着枴杖作勢要舉起,眼看一記爆栗就要敲到蘭成的身上。
振保趕忙上前拉住胡老爺的手勸道:“您消消氣,別為這件事兒氣壞了身子!”
蘭成瑟縮在沙發旁邊跪着,大氣也不敢喘。眼睛盯着地板上被胡老爺揉作一團的報紙,上面的頭版頭條用最大的黑體字寫着:“胡氏洋行少東胡蘭成欲迎娶當紅舞女!”旁邊還配了一副胡蘭成穿着條紋西裝和三截頭皮鞋,摟着瑪麗跳貼面舞的照片。
“振保,你問問他,打他出生以後丟了我胡家多少面子!十年前才十八歲就嚷着要學車,撞死了一家三口不説,虧得我花費了極大的氣力保全他!這還不夠!如今不學無術也就罷了,混跡聲色場所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想娶個舞娘來侮辱我胡氏宗門,我告訴你,做夢!”胡老爺的枴杖跺在地板上咚咚作響。“除非我死,否則你若是再敢生出這個念頭,我就和你斷絕父子關係!”胡老爺破口大罵,一口唾沫吐在了蘭成的臉上。
振保將胡老爺安頓在沙發上坐好,遞上一杯寧神定氣的參茶。看胡老爺喝完,這才開口説道:“老爺,少爺只是一時衝動,興許過了這陣子,他也就把這念頭給忘了。”説着,振保使了個顏色給蘭成。
蘭成想起昨日振保出的主意。
振保説:“老爺一向寵愛你,若是你堅持己見,娶瑪麗小姐的事情儘管難,也不是辦不到的事。”
想到這裏,蘭成跪在地上向前挪動了幾步,挺直了上身道:“我喜歡瑪麗,也是真心想娶她。父親要是不同意,我就跪在這裏不起來!”
胡老爺氣喘未定,被蘭成一番搶白,青筋暴現,他手指哆嗦了兩下,指着蘭成的鼻尖:“你、你……”還來不及説下面的話,喉頭一甜,噴出一口鮮血,雙眼翻白,暈死了過去。
蘭成被這一變故嚇得害怕起來,撲上胡老爺的膝頭就開始痛哭不止,任他叫喚了多少句“爹爹”,胡老爺仍然不曾醒過來。
振保趁亂,拿了那杯參茶放進早已準備好的口袋裏,放去不氣眼的角落。他抹了幾滴眼淚之後拍了拍蘭成的肩,沉痛地説道:“老爺子他似乎是去了……”
整個胡府沉浸在白色的悲痛中未過多久,蘭成已然以一副當家做主的模樣自居了。他一心一意張羅着迎娶白樂門的當紅舞娘玫瑰瑪麗小姐,把洋行的生意統統交給振保打理。
“你還有什麼親人麼?要不要請他們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席間,蘭成興沖沖地問瑪麗。他們在胡家的大廳裏用早餐,閃亮的銀器盤子盛放着美味可口的食物,桌子正中點燃了一隻蠟燭。旁邊圍着一圈心型的玫瑰花。
瑪麗抿了一口牛奶,風情萬種地搖了搖頭:“只有一個照料我起居的奶媽,我的父母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蘭成並沒有將這個答案放在心上,只是摟緊了瑪麗的肩問:“今時今日,我依然想不明白,追求你的富家公子那麼多,為什麼偏偏選了我?”
瑪麗輕輕地笑了一聲,眼睛看向別處:“不是所有的決定都存在相應的理由。”
“那麼你是愛我的了?”蘭成依依不捨地追問。
瑪麗看着從餐廳門前經過的振保,漫不經心地回答他:“是的。”
振保的身形在遠處站定,他下意識地掏了掏口袋,大概是因為換了身西服,如今連那一把乾枯的姜花都沒有了。可是這一切還沒有結束。他拎起了公文包出門去,胡氏洋行改弦更張的日子,想必不久了。
那幾日街頭小報販們口中吆喝的新聞,總是關於交際花瑪麗嫁入富豪之家,氣死了胡家老爺的消息。
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本不新鮮;新鮮的是“雀”佔“鳩”巢!
振保冷冷地看着報紙上的大幅文字,旁邊掛着的是瑪麗嬌俏的笑容。那張無憂無慮的面孔,原本應該是屬於阿香的!他捏緊了拳頭,看着一臉倦意的蘭成從房間裏趿拉着拖鞋,無精打采地出來。
“振保,這麼早!我不是吩咐過你,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給你打理好了!沒什麼大事的話,不用這麼早來跟我彙報。現在爹又不在了……”他打了一個哈欠。
“是這樣。”振保又恢復了他恭敬的姿態,他指着報紙上的瑪麗對蘭成説:“最近珠寶行進了一批新貨,太太曾經吩咐過我,要第一時間通知她。我是來接太太去選首飾的。如果少爺,哦不,是老爺,您也有興趣,方便的話可以一起來。我已經備好了車。”
蘭成揮了揮手,瞄了一眼牆上的西洋掛鐘,才八點半的工夫,珠寶行還沒開張呢!“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等瑪麗醒來我陪她一起去。”
“不用了,你再睡一會吧。”瑪麗已經打扮地光彩照人站在卧室門口,她朝蘭成的臉上親了一記,甜甜地笑了一下。“不過是挑選首飾,都是些女人家的事情,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我一會便來!”
振保發現自己的心裏隱隱有了一絲陰霾,不過他仍然將職業的微笑保持到最後,恭敬地等着這位新上任的胡太太坐上了車,才輕輕地坐在了她的旁邊,發動了汽車。
蘭成不知道的是,為什麼瑪麗去選購珠寶,居然選了一天一夜都不曾回來;為什麼突然間,房子的契約、生意上的債主、銀行的理賠、工廠的合同,全都一下子堆到自己的面前來。他們氣勢洶洶地追着他要錢,蘭成慌了手腳,吩咐管家找振保來商量。管家卻告訴他,振保帶着胡家所有的財產,連着新上任的胡太太,不見了蹤跡。
“阿香、阿香……”振保對着空無一人的屋子喃喃自語。“我幫你報了仇了……報了仇了。”
十年前,胡家那位剛剛成年的少爺在街道上,用剛剛學會的開車技術橫衝直撞。那一撞,便毀去了阿香父母的生命……她被母親摟在懷裏,嚇得只剩下哭泣。振保將她從街上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刻意地將那一場悲劇忘記了。她只會用一雙惶恐的眼睛望着這個世界,哆嗦着嘴唇,柔弱得讓人憐惜。從那一刻起,振保發誓要為她復仇。
瑪麗不動聲色地盯着振保。“阿香是誰?你又為什麼帶我來這裏?”她抬頭看看泛黃的牆壁和簡陋的房間,背影有些瑟縮。
“阿香是我最愛的人。”振保簡短地回答了她。“她和你,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是麼?於是你便找了我這個替身,替她報復胡家?你明知道我愛你,對你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會抗拒。你讓我嫁給胡蘭成,氣死他的父親,然後將胡家的財產都一分不拉地帶走……你可曾想過我的感受?”瑪麗眼中噙着淚水。
振保一陣沉默。
瑪麗輕輕地笑了。她將捲曲的頭髮用剪刀一股腦兒剪去,面上的妝容也用清水拭盡,露出一張毫無風塵之氣的臉。
“振保,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誰!”
振保驚愕地脱口而出:“阿香!”
阿香,是那個在他眼裏,只會抱着雪納瑞,躲在過去美好的記憶中,永遠不願意醒來面對現實的女孩啊……
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轉眼間,她居然就成為百樂門中,最紅最豔的交際花?那輕淺的笑靨,挑逗的風情,是經歷了無數男人的鑑賞才換來的麼?振保突然覺得面前站立的這個人,他是那麼地陌生。他無力地搖了搖頭:“不,你不是……”
“我當然是!”她分辯着,將一張臉湊近他,“你好好看看我,自從我的父母出事以來,你便一頭扎進復仇的火焰之中不可自拔。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照顧過我!
你出去留洋的那幾年,你的父母將我和林媽從佟家趕出去,我們孤苦無依,無奈只能以賣笑過活。
我本以為只要你回來,便可以讓我享受愛情的温暖。可是不能夠,連這一點點奢望也化成了灰燼。你幾個月也不來,一心只記掛着復仇。往事已矣,我要的是現在的幸福,不是去緬懷過去的痛苦!振保,你總以為為我報了仇,我便會從迷茫的失憶中醒來。可是我一直都是裝給你看的呵,我想讓你疼我,愛我,呵護我,不要離開我。
我們同在一個城市,可是卻像相隔了重洋萬里,你的心那麼僵硬,連一個愛你的女人都可以作為籌碼在手中利誘……”她眼中的淚水終於奔湧而下,“我要的不是現在這個結局,我只要原來那個可以讓我撒嬌的振保啊……”
她顫抖的身體被振保擁在懷中,振保無所適從地閉上了眼睛:原來他們都變成了彼此眼中的陌生人。原本熟悉的那個人,被時間擠壓了靈魂,抽乾了精神,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皮囊,仍然殘存在世間。
阿香在那個涼霧瀰漫的清晨裏走了。
南下的火車,簡單的行裝。她沒有向他告別。更或者,她覺得振保對她恍惚的愛,還不若蘭成來得投入。
讓一個女人選擇離開的理由有很多。但是歸根到底,是因為她們的心真的死了。
振保看着鏡中的自己,兩鬢已生出華髮。他問了管家時間,已經不早了,十點鐘他還約了一個年輕人面試。他吃罷早飯,坐上本茲牌的小汽車。司機走的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那條路,經過百樂門的時候,那裏早已建了其他的高樓,只剩下百樂門三個慘淡的大字還在那裏,似乎要給過去的日子做一個紀念。
胡氏洋行早已改名成佟氏洋行,附近的黃包車伕也換了一茬又一茬,可是他依然孑然一身,混跡在十里洋場中,對付着形形色色的人們。
有個年輕的後生,面孔謙和地立在洋行門口,手中拎了一隻黑色的公文包,將同色系的西裝上衣搭在臂彎上。
“就是那個人?”振保問了問一旁的管家。
“是的。據説是從日本留學回來,能力是不錯的,樣貌也清俊。”管家恭謹地回答他。
振保想起許多年前那一場面試,他處心積慮地在擠進胡氏洋行的那副畫面又浮現在心頭。自己和麪前的這個年輕人,幾乎毫無分別。他揮了揮手告訴管家:“打發他到別處去吧,佟氏洋行請不起這樣有野心的年輕人!”
隨即他踏下了車。
辦公室裏散發出新鮮的姜花的芬芳。偌大的空間裏,就只有他一個人。連筆尖沙沙的聲音都能聽見,愈發襯得這辦公室裏寂靜如空谷。
偶爾有一輛電車叮叮叮地駛過,振保抬起頭看看窗户。窗玻璃折射出他孤寂的影子,那麼清晰的可以觸摸到的孤寂。振保心裏面想,辭退了那個年輕人,他又會有什麼樣的新生呢?
也許自己真的老了。
也許世界上沒有那樣的後悔藥吃。
也許得到一件東西,就註定要失去更重要的。
他撫摸着兩鬢的花白頭髮,無奈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