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隔日,京城飛鴿傳書回來。説已經按着朱師爺畫的圖樣和詳細的尺寸,問過了袁大將軍府上的人。確定無誤,江家的梅花屏風,就是袁將軍死的那天,離奇失蹤的那架。
老朱問慕天揚,"爺,接下來,咱怎麼辦?"
慕天揚呷一口茶,拍拍老朱的肩,"老朱,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得住氣。"
慕天揚沉得住氣,可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沉得住氣。
沒出三天,白氏便擊鼓鳴冤,跪到了江寧府衙門大堂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答,"那屏風是詭異之物,求老爺將它封了去"
慕天揚苦笑,"江夫人,無憑無據,本官可不能隨便沒人財物。"
"怎麼説無憑無據?"白氏激動起來,"民婦親眼看到那屏風變色那東西里肯定有蹊蹺,我家老爺就是被它所害"
"那屏風裏確實有蹊蹺。但你家老爺,卻未必是被它所害。"慕天揚臉色一變,冷聲道,"大膽白氏,你還不肯説實話麼?!"
慕天揚雖然出身江湖,但入京為官少説也有十餘年了,雖説平日沒什麼官架子,但發起官威來,還是頗具壓迫之勢。江夫人一個婦道人家,哪裏見過這等陣仗。當下裏嚇得一哆嗦,順勢就癱在了地上。
慕天揚並不理會白氏,他徑自悠悠地坐回位子上,端了茶,慢慢問道:"那屏風看上去平常得很,並無任何不尋常的地方。你怎麼就能在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就知道它是-不祥之物-?"
那天在江家,她説的那些漏洞百出的話,就算是個初如此行沒幾天的小捕快,也能聽得出端倪和紕漏來,何況是他身經百戰的慕天揚?
"我,我不知道"白氏被慕天揚弄得緊張不已,結巴了半天,也沒説出句囫圇話來。
"説,那屏風到底是哪裏來的?"
"我説,我説。"此刻,白氏嚇得眼淚也沒了,"我先前是沒説實話那屏風,不是我家老爺買回來的,是靜思觀的雲嵐小姐送我的誰想到,老爺對它愛不釋手還找了些鑑賞古董的人來看。他們説,那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慕天揚厲聲詰問,詐她道:"你有意謀害江志遠,所以給他下毒?為了掩蓋自己罪行,就把責任推給梅花屏風,對不對?"
"不是的,不是的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出事那天晚上,我是真的看到梅花屏風變色,那些白梅全都變成了血紅色的花"
"為什麼要對本官撒謊?"
"我不想牽連雲嵐小姐她救過我的命。雲嵐小姐是個好人,她一個出家人,不該被捲進這種事情裏來"白氏説着,又哭起來,連連叩頭哀求道:"慕大人,民婦求求您了,封了那屏風,把它帶走吧。那東西,真的有魔性我怕,它會連我一起殺掉"
6
銀霜麪館。
手中不過薄薄的幾頁箋紙,卻彷彿有千斤重。讓慕天揚的眉頭蹙在一起,糾結成團,怎麼解都解不開。
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抓住了"線索",接觸到了"真相"。按説應該長舒口氣才是可,為什麼,心裏卻覺得非常的不對勁呢?
銀霜走過來,放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麪在桌上。把筷子遞在慕天揚手上。
她把他摁坐在桌邊,順手抽走了他手裏的信箋,一頁頁翻看起來。
謝雲嵐,十九歲,江南首富謝子達的獨生女。原與隆威將軍袁捷有婚約,卻不知為何,與袁將軍解除了婚約。迫於流言,遁入空門,帶髮修行於江寧城外靜思觀,整日閉門不出。
密報。謝雲嵐雖是大家閨秀,卻曾與些江湖異人有所來往。此女擅長醫術,精於製藥、調香。將軍大婚前,謝雲嵐曾經出現在京城。兩人見過一次面,言語不詳。
"再不吃,面就冷了。"銀霜斟一杯茶,遞過去。
慕天揚木然地接過去,卻託着茶盞,久久不喝,也不開口説話。直到茶水涼透,他都沒有喝那杯茶的意思,只是靜靜託着,望着茶盞,怔怔出神。
"這個謝雲嵐"銀霜嘆了口氣,"條條件件都指向她首先,她和袁捷關係糾葛很深。雖説沒有寫明他們是怎麼回事,但顯然,是袁捷負了她——他悔婚,然後另娶明月郡主。她有足夠的理由恨袁捷。其次,袁捷死前,她出現過。醫術和毒術不過一線之差——她會製藥調香,十之八九也會配毒下毒。那麼,她有足夠的機會和能力殺袁捷。其三,如果白氏這次給你説的是真話,那麼梅花屏風,應該就是出自謝雲嵐之手不妨猜測,她先用那屏風殺了袁捷,然後由轉送給白氏,間接害死了江志遠一切如此確鑿。天揚,我不知道你還在猶疑什麼。"
"這些揣測都沒錯。"慕天揚終於開口,"問題的關鍵是,沒有有力的證據證明是她殺了袁大將軍。還有,她並沒有殺江志遠的動機這兩個案子之間真正唯一的共同點是那個屏風,但是,我們就算能證明屏風與她有關,也不能説是她殺人已經仔細查過了,屏風上,沒有毒。"
"有沒有可能是有毒,但因為太蹊蹺太古怪了,所以查不出來?"銀霜問,"也不能太信你手下那些人的本事。天外有天。總是有世外高人的。"
"我親自查的。"慕天揚負手,踱到窗邊,"有些事,也不必瞞你。"他慢慢舒了口氣,繼續説道,"我,是毒王冷鑄的大弟子。當今世上,若論用毒,怕是很難有人能勝過我的。"
慕天揚面上劃過一抹玩味的神色,"我想,我該會會這個謝大小姐。若她也用毒,那倒還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7
山風很濕,吹在身上,有些冷。
走到半山腰,草木掩映中,現出一座白牆黑瓦的道觀來。道觀門前,稀稀疏疏地種着幾叢蘭草,蘭草掩映着一塊古舊的石碑,上面刻着三個字:靜思觀。
叩門,卻無人應。門是虛掩着的,慕天揚猶豫了一下,便推門而入。
院子裏很乾淨,中庭種了幾株梅樹,枝頭開滿了白色的梅花。微風過處,零星有雪白的花瓣飄落下來。
樹下,立着一個素衣束髮的道姑,正對着蒼翠無邊的山色出神。輕風拂動她的道袍的衣角和手中的拂塵,飄然,恍若仙子。
"在下慕天揚,唐突而來,有要事,求見謝小姐。"
聞言,那女子緩緩回過頭來。
傾城絕世的臉龐,卻帶了一絲疏淡與寂寞。"小女便是謝雲嵐。"她開口,帶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山路崎嶇,慕大人一路而來,也辛苦了,進去説話吧。"
慕天揚略微怔了一下,轉而微笑了起來——這位謝小姐,顯然對自己的出現並不意外。甚至,還極有可能是一直在等自己出現
銅香爐中嫋起一縷青煙。
房間裏散開淡淡的香,像是梅花,卻似花非花,又像是摻了冰雪的味道,聞起來很是心曠神怡。慕天揚細細去嗅那香,只覺得清香幽涼,讓人翩然欲醉,彷彿行走於雲端之上,忘卻心頭一切煩惱
"綠萼香。謝小姐果然是調香的高手。在綠萼香裏摻了冰雪之氣,使這香氣更加高絕出塵了。"
"原來慕大人也是個中高手。雲嵐班門弄斧,獻醜了。"一絲很淺的微笑,慢慢地浮上謝雲嵐的嘴角,就像一朵白梅花,在雪中慢慢地綻放開來。"不過,我想慕大人今日來,不是跟雲嵐切磋調香的吧?——雲嵐不是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慕大人有話,就請直説吧。"
8
江南謝家和袁捷的全部資料堆在案頭,足有一尺多高。可慕天揚卻只是望着它們出神,並未拿來研讀翻看。
一切一切,都在他腦子裏,盤旋迴繞。
一個月前,隆威將軍袁捷,死在自家府中。那天,是他與明月郡主大婚的喜日。
現場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門窗緊閉——將軍府戒備森嚴,那天又是郡主下嫁,更是格外用心,別説可疑的人,便是一隻可疑的蒼蠅,也飛不進去。
可,袁捷身上的喜服剛脱了一半,便那麼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當時唯一在現場的人,也是唯一有嫌疑的人,是他的新婚妻子,明月郡主。但明月郡主沒有任何理由在新婚之夜殺死自己的丈夫。
龍顏大怒。明月郡主是當今聖上最心疼的寶貝孫女兒,她的婚事是陛下金口御賜。可新婚之夜卻發生了這等事情
聖上責令徹查此案。而接到這個燙手山芋的人,便是他慕天揚。
並沒有十分明瞭的線索。但慕天揚推測,袁捷是中毒而死,而且下毒的人手段極其高明。
據明月郡主説,大婚那天,她發現袁捷卧房裏的一扇雪梅屏風,突然不見了——那是袁捷最最心愛之物
慕天揚盤問了將軍府所有的人,都説沒有見過那屏風。與此同時,老朱手下的人查到,袁捷在大婚前日,曾見過已經被悔婚的前未婚妻,江南第一古董富商謝子達的獨生女,謝雲嵐。
他一路追到了江寧府,卻沒想到,剛到江寧不幾日,便出了江志遠的案子。
此刻,慕天揚心裏千頭萬緒。他滿腦子都是白天在山上,謝雲嵐對他説的話——
沒錯,我有足夠的理由殺袁捷。我就是殺他千次萬次,都不足以彌補他對我的傷害。我承認,我恨他。而且,我在他與明月郡主大婚前見過他。
但見過之後,我便回了江寧。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他都已經與我解除了婚約,我兀自在這裏苦惱煩悶,怨恨痴嗔,又有何用呢?倒不如放了手,由他去吧。
之所以把屏風送給江夫人,只是因為與她有緣。我現在已經是個遁入空門的人了,珠玉金銀,都不過雲煙罷了。何況,袁捷已死,便是不死,他也是明月郡主的夫君,跟我再無瓜葛。這屏風,我還留着做什麼呢?
9
"我覺得這個謝家小姐,跟江夫人一樣,心裏藏着不肯説出口的秘密。"
"何以見得?"
"沒錯,她是古董富商的女兒,家財萬貫,不在意一件世人眼中的稀世珍寶,也不算稀奇事兒。"銀霜捻着手裏的絲線,將銀針刺進那牡丹的花蕊裏,嘴角揚起淡淡的弧度,"可是她比誰都清楚那屏風裏不同尋常的來路和秘密,卻隨手就把它送了人,你説,這正常嗎?"
"什麼來路和秘密?你又聽到什麼了?"慕天揚問。銀霜這裏,總能有些意想不到的線索和訊息。
"那些江湖客爭着搶着想要得到那屏風,為的是想得到你師傅冷鑄留下的絕世武功和毒術秘籍!"
話音落處,慕天揚心裏炸開一個驚雷。
師傅的秘籍十幾年前失蹤了的,師傅的秘籍
他忍不住閉上了雙眼。
眼前,是被天火劈中,燒成了灰燼的丹房,和,焦黑的屍體
血色的火焰,灼得他的眼生疼。他覺得自己墜進了無邊的深淵裏,那些火焰彷彿也燒在他身上
"不,"他呢喃着開口,"不可能。我師傅的秘籍,早在當年清風蕩那場意外裏煙消雲散了,根本沒有留下來。"
銀霜道,"我打探過了,據説這話,是從袁捷的口中散出去的。"
"袁捷的武功雖好,卻不是清風蕩一脈的風格。"慕天揚和他同朝為官了這幾年,這點了解還是有的。"而且,袁捷並不會毒術,若會,也不會輕易被人這樣殺掉。"
"那,接下來,是不是要從屏風着手查起呢?"
"如果這屏風真的跟師傅有關係那麼,有可能上面有毒,我查不出來。"慕天揚嘆了口氣,"不過,沒必要從屏風下手。我還是得去找那個謝雲嵐。"
他已經嗅到了線索的味道。
沒錯,就是味道。綠萼香的味道。
世間會調綠萼香的人,除了師傅,他和清妍,再無他人。而師傅和清妍,都殞命於當年那一場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