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錦落雖然只和佔乃鈔見過一面,但是卻覺得已經十分了解佔乃鈔了。
夏錦落裝作對世事都很明白的樣子,裝得甚至有八九分像了,但只有一點是露了怯:她總是很容易地認為人是好人。一些小恩小惠——有的甚至不是給她的——就會讓她輕易地、一臉迷醉地感嘆:“他人真好啊!”她自己並未察覺,但就連陌生人都能夠很快發覺。
有一次吃飯,坐在她對面的一個已經面目模糊的長輩對她説:“你這樣將來會吃虧的。”
她馬上氣血衝頭地紅了臉,羞澀地説:“放心吧,我不會輕易地把自己給出去的。”意思是説自己會堅守處女身份。
長輩聽完往椅背上重重地一靠,臉就立刻隱在黑暗裏。夏錦落對自己如此婉轉地表了決心有些得意,身子向前匍匐着,追問道:“我這樣説你就欣慰了吧?啊?啊?”但黑暗中,看不到那位長輩的任何認可的表情,只聽到他説:“像你這樣,將來得吃個大虧才會得到教訓。”
當時的酒桌上是前所未有的熱鬧,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對話。
若是有人問起夏錦落對佔乃鈔的印象,她一定會很真誠地説:“他是一個好人。”然後瞳孔裏裝的就像是濃咖啡一樣濃濃的液體,緩緩迴旋着流動。她也許還會“撲哧”一聲笑出來,然後給你與佔乃鈔相處的小貼士:“他脾氣挺好的。儘量欺負他別客氣。”
她自己似乎小小地實踐了。
夏錦落在星期天下午按着佔乃鈔給她的地址來找專家。在路口,佔乃鈔剛剛看到她就開始拍手,説:“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你知不知道專家走了,不在這兒了?”
夏錦落捂嘴笑了。他説:“哎,我説的是真的。”夏錦落笑得更是前仰後合,一下一下地捶打着佔乃鈔。看他沒有和自己一起笑,就推開他,自己走到四十一號建築物的前面。明明是“研究所”卻用的是餐館的鐵門,拉下來會有巨大響聲的那種。整個建築矮小破舊,完全能夠想象是什麼樣的人在那裏工作,他們一定戴寬邊眼鏡,襯衣塞在西褲裏,輕薄的深藍色襪子長得快到膝蓋,而他們手上一定會拿一個圓柱形的杯子,裏面裝着茶葉水,透明瓶身上印着“一生平安”或者表達相同意思的詩。
夏錦落賞析完了這棟建築之後,才開始拿拳頭捶門,邊捶邊回頭笑着看佔乃鈔。
等到她拳頭開始生疼,她才不笑了。覺得大腿上的細細的汗毛都成了導熱的銅絲,製造一陣陣的熱浪從下至上地湧。她衝到佔乃鈔面前幾乎要和他廝打起來了,她叫喊道:“我還把這個地址告訴我的同學了!我同學要是知道我是騙他的,我以後還怎麼做人!”
佔乃鈔被她抓撓得有些要發狂了,但還是故作鎮定地勸解:“你同學現在還沒有來,看來是不會來了,你明天上學了再跟他説也行。”心想:她要是再哭鬧一聲,自己真的要一腳踹上去了。佔乃鈔是一個沒有什麼職業道德的人,不扁小孩兒不扁女人,對佔乃鈔來説簡直是不存在的。
江日照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他一來就看到奇怪地糾纏在一起的兩人,他很成人地向夏錦落一點頭,説:“忙呢!”
看着江日照上了台階,台階上的兩人同時説:“專家不在這兒了!”
江日照因為和他們不熟絡,也不打算和他們熟絡起來,所以不想在他們面前流露什麼情緒。他只是詫異地説了聲:“是吧?”説完就充分表示了對兩人的不信任,死命地敲這鐵門,敲完又踹,每一聲巨響之後都俯身貼着鐵門聽了聽裏面的動靜,這樣細心地檢查終於確定裏面沒有人。
江日照下了一級台階,和另外二人站在同一水平線上,和他們一樣舉頭望着這棟建築。
三人心中發出同樣的感嘆:真醜啊!太可怕了,這種醜陋不是偶然可得的——偶然可得的醜陋是有詩意的——而是刻意製造出來的。在長年累月的積累中,它如願以償地越來越醜陋。“它”是這幢建築,又是在裏面工作的專家。
三人心中又同樣一個轉折,一個激靈,一個由無力而導致的屈服:專家醜是醜點兒,但是他們還奇蹟般地掌握一些人的未來。
三個人都希冀地朝對方看了一眼,希望有一個人能夠使勁地踢門一腳,把門踢開。但隨即,所有人又都低下頭:別指望我,我不行的。
20
專家不在了(2)
佔乃鈔先動了,他緩緩地前進,步履沉着地一步一步踩在台階上,忽然一屁股坐下,坐在一級台階上,手整齊地放在腳面。夏錦落也走下台階,坐在最下面一層台階上,胳膊抱着大腿,頭枕在膝蓋上,她知道自己這樣的動作,一定會導致T恤後面太短,露出一截背來。“佔乃鈔會看到的吧。”想着,自己就像一人分飾兩角,既演調戲者,又演良家婦女。一半是洋洋得意,一半又是羞愧欲死。
江日照雖然百般不願意,但還是朝佔乃鈔開了口:“喂!你還有什麼門路嗎?”
佔乃鈔説:“門路沒有。出路倒是有一條。你們知不知道,這裏並不是他們的總部。”
夏錦落扭頭看他,奇怪地問:“這只是分店?”
佔乃鈔説:“是的,這兒只是一個辦事處。還另有一個總部。”
夏錦落朝江日照笑着説:“那真好,是不是?”
江日照説:“哦!我知道了!專家肯定把測試的結果拿到總部彙總了,所以現在不在,對不對?”
佔乃鈔聳聳肩,説:“也許吧!”
夏錦落站起來,拍拍褲子説:“那我們趕緊去吧。”説着把圓領棒球衫的袖子捲到手肘處,江日照看到她手臂上金黃的毛,不自在地低頭也綰了下自己的袖口,對佔乃鈔説:“不遠吧?五點四十之前我要趕回去,要不然打車吧,坐公車太慢了。”
“坐火車。”佔乃鈔笑道,“一點都不遠,坐火車五個半小時就到了。”
夏錦落呆了半晌,用商量的口氣對江日照説:“那倒還真的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