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日照以為夏錦落是專家內定的天才。
江日照是全班最後一個知道專家要來的人,他是從老師那裏得知的。老師宣佈的那一刻起他就坐在教室裏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閉目設計台詞。這對他來説是一個認真而輕鬆的工作,他思考的主要阻礙就是腦海中不時爆發出下面的句子:
“老子終於等到這一天啦!老子等這一天終於等到了!”
思考的次要阻礙就是他不時地幻想中選後的經驗之談:“其實就是做我自己啊!不過我做我自己能選上,你們做你們自己估計就很難了。”
他睜開眼睛的當兒,剛好看到兩個專家正在上樓。而兩個專家中間夾了一個女生,他們還交談甚歡。江日照並不是看到中年男人和少女在一起歡快地走路就心生邪念的人,但這時候他在內心的咒罵不輸於任何一個淺薄惡毒的婦女。
專家在這樣特殊的時刻還不避嫌地接近的人無疑就是內定的了,內定的天才,媽的!
他看清那個女生的容貌之後就低下頭。自己的生活一下子因為焦距過小,由清晰的實像變成模糊的虛像,世界變成灰色,捉摸不定,只有慢慢走過來的兩個專家和一個女生組成的“凹”形才是實實在在的存在,江日照自己充其量就是在夜幕裏一閃一閃的小星星而已,不是真實存在的實體。他身後坐着的兩個女生正在為即將到來的專家討論着,其中一個女生問:“你説我到時候應該説什麼呢?”
“説什麼説什麼我也不知道。”
“哎呀,你肯定想好了,為什麼不告訴我呀。”
説着,一個女生就拼命地搖晃着另外一個的肩膀,那位女生也生氣了,一把推開她的手,説:“煩不煩啊你,都不知道別人要問什麼,哪兒知道要説什麼呀,神經病。”
那個女生悲愴地低下頭,委屈得快要哭出來,説:“我只是問一問都不行。”
江日照看着她漸紅的眼圈,並沒有一點心疼的感覺。只是因為學校裏來了兩個人,同學們就像暴雨來臨之前的螞蟻一樣惶恐,甚至已經開始內訌、吵架。而江日照自己是同學們中的一個人,這讓江日照覺得自己和她們一樣渺小,別人世界裏的一點火星就能把他們的世界燒得片瓦無存。
説來不好意思,最重要的環節——也就是心理問答的情節江日照全部忘光了,他幾乎是一邊經歷一邊遺忘,就像下巴脱臼的人吃着飯,飯卻全部從嘴裏漏出來掉在地上。他猜是因為每個環節,甚至是空氣的氣味和顏色他都想記住,結果反而什麼都沒有記住。
他只記得自己的感覺,具體來説,是褲襠裏的感覺。他的汗幾乎全部是從滾燙的腹部——一測試完他就撩開自己的T恤,看看自己有沒有奇蹟般地長出良田一樣的腹肌——和屁股上面凹進去的腰際產生的,汗從他的內褲上滴下,流進他一點吸水性都沒有的便宜襪子。
他還記得他不停地氣急敗壞地向前後左右的人索要紙巾,他的問答一結束就衝向廁所,根本無心看別人的表演。
還好他當時帶着自己的記事本,他把當時經歷的都記了下來。他只有根據上面記着的隻言片語找回一點自己的記憶。
“講台”——哦!對了,專家是坐在講台上問別人問題的,他們手裏還拿着紙和筆。
“排隊”——56個同學排成兩隊,有同學抱怨説:“操!只聽説採訪別人要排隊,還沒聽説過被採訪也要排隊。”大家都喜歡被那個年輕一點的專家問問題,因為老的那個一説話鼻毛就會露出來。
“理想”——簡直一點保密性都沒有!江日照站在最後一個,能聽到專家問的問題是:“你的理想是什麼?”江日照還以為專家會變化問題,沒想到他們真的只有這一個問題。看搶在第一個排隊的人還笑得出來!
“俗”——大部分的答案都是一本正經的,或死皮賴臉地説:“我的理想是當一個天才。”
“更俗”——竟然還有人宅心仁厚地説:“我的理想是當一名人民教師。”
“吃”——一個胖胖的女孩歪着腦袋説:“我的夢想是有個人對我説:‘你呆在這兒別動,我給你弄點兒吃的來。’我想我的夢想就是這個。”然後重重地點頭,然後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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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有內定的天才(2)
“愛”——一個看上去很老實的女孩歪着腦袋説:“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個人能夠喜歡我,開始他是一個陽光少年,後來他成了一個戴金絲框眼鏡,穿西服的男人,他還是喜歡我,一直喜歡我永不變心。”她後面的那個男生説:“我的夢想是有一天能夠結婚。”他們兩個倒是可以在20年後同學聚會時湊成一對。
“陰險的王八蛋”——今天最出風頭的是江日照惟一的朋友,當專家問他的理想是什麼的時候,他回答説:
“大概是開悟吧。”
專家奇怪地問:
“就像二郎神開天眼一樣?”
他低下頭,大家都以為他伏首認罪了,後面的人已經開始推他了,他才猛然抬起頭,眯着眼睛仰頭望向遠方,輕聲反駁説:
“不,是擁有智慧。”
專家恍然大悟:
“你是指你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哲學家?”
他向專家眨了一個意為“不可言傳”的眼,補充道:
“當一個以發展智慧為生活目標和生活方式的人。”又深吸一口氣,抬眼望着黑板最高處,運籌帷幄道,“利用強制或非強制的手段使人類獲得統一。”
男生基本上對他的回答都是一陣罵娘了。他是什麼人大家還不知道嗎,他最天才的舉動不過是給女同學講“螞蟻小雞雞上長臉,大象臉上長小雞雞”的笑話,後來還被揭穿這個笑話甚至不是他自己編的。
他這次根本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在家裏背了一遍《理想國》,其實本質上還是爛人一隻。江日照在他走後狠狠地踢了桌角。
隊伍中有人用家鄉話長嘆了一聲:“人生呀,就是這樣殘酷。”令江日照很是觸動。
“我的回答”——奇怪的是,除了記得自己開口回答問題的時候,剛好有一滴汗在褲管裏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腳面上,江日照到底説了什麼,他……一點都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