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有些喜歡,被我們悄然放在心底,一輩子都沒有表白過。
鑫源小區一少女跳樓自殺的消息不脛而走。
母親幾乎是哆哆嗦嗦的回到家門,她以為我終於還是走不出十一歲那年的夢魘,做了傻事。直到後來,她在醫院裏,看到了守護在幹寶面前完整如初的我,才放下了心,眼淚卻咕咚一下湧出了眼眶。
她一定不知道,那一刻,我原本冰涼的心,有多麼温暖: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有這麼一個人,無論我怎樣的滿身傷痕,怎樣的污穢不堪……無論這個世界怎樣輕賤我,看不起我,在她的心裏,我永遠是她最純潔的女兒,最珍惜的寶貝。
幹寶醒來之後,看着我,長長的睫毛在醫院燈光照射下,在皮膚上投下濃濃的陰影,她對着我艱難的笑,嘴唇乾裂,説:原來活着難,死也這麼難。
後來,幹寶的父親來看她。
這是我第一次看這個男人,體型微胖,很有福相,身邊攀着一個清純如水的女子,刻意而為的一身貴氣打扮;倒是腮邊兩團豔紅,提醒着周圍的人,她原本從在太陽下隨着父母耕作過的過往。
那時候,我突然很想替幹寶問問她,如果,有一個女人,奪走了你的父親,害死了你的辛勤了半生的母親,你會如何?
可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已經急不可耐的將幹寶的父親帶出了醫院,嘴裏冷冷哼着,卻極力想讓話語顯得像温柔的埋怨:醫生不是説沒事麼?你彆着急了!這幹寶果真折騰得厲害,這一跳,連墮胎費都省了,可真心疼死人了……
她走之後,空氣變得沉默,似乎有個聲音不斷地迴盪在周圍:連墮胎費都省了。連墮胎費都省了。連墮胎費都省了……
幹寶的身體突然抖動的厲害,嘴巴驚駭的張着,不可思議的望着我,猛地掀開被子,四處尋找,似乎在尋找一樣她原本不知曉存在過、卻就這樣轉瞬即逝的寶貝……可是,她什麼也找不到,於是,她就將腦袋深深的埋在了被子中,整個肩膀無聲無息的抖動着……最終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嘶嚎。
我一直沒敢告訴她,她懷孕了,卻在縱身一躍之後,失去了。因為我想讓她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完整無缺的,從來不曾有任何一絲一毫米從自己身上剝離過。這一種信念,對女孩子很重要。一個女孩,一旦有過這樣的經歷,雖然她不説,可是在內心深處,她總會覺得自己的身體上碎裂過一個窟窿,然後終此一生,這個窟窿都不會癒合,永遠醒在她們的意識裏,暗自折磨,直到老去。
邱澤一直説我早熟的可怕,十四歲就有這樣的想法。
能不可怕麼?如果你經過那樣殘酷的童年,失去了幸福,失去了親人,失去了憧憬,失去了信念……
可遺憾的是,幹寶最終從繼母離去時的冷言冷語裏知曉了。黑色的頭髮,散落在醫院白色的被子上,沉默了太久,終是一聲痛徹心肺的嘶嚎。
末了,她停止了嘶嚎,茫然的抬起眼睛,對我説,葉涵,不要告訴楊桃,我喜歡過他。那是我跟你開玩笑的……開玩笑的。
説完,她嘴角翹起,淡淡的一抹,似乎是自嘲。那一年的幹寶,僅僅十七歲,和楊桃一個年紀。
我當然不會告訴楊桃的。
那時的楊桃和我的關係差勁的厲害,對於我,他恨不得先掐死,再捏死,最後再蹂躪死。
後來,楊桃來醫院看幹寶,從某個小護士的嘴巴里,得知了幹寶曾經懷孕過的消息,他像一頭小豹子似的竄進病房,黑着臉問幹寶:哪個混蛋的?
幹寶躺在牀上,看了楊桃一眼,低着眉,瞬而笑靨如花,説,什麼哪個混蛋的,爽都爽完了,老孃怎麼能記得清楚?不知道!不知道!
楊桃氣的不行,他指着楊桃的鼻子説,你簡直比你家那個小保姆還賤!我媽不讓我和你交往,看樣子沒錯!誰有你這樣的朋友,就是倒了八輩子楣!
那時候的我,在一旁,看着楊桃罵幹寶,然後看着幹寶笑嘻嘻的樣子,滿臉不在乎的表情,心臟突然緊縮,痛得似乎要撕裂。
後來我才發現,原來是幹寶的指甲陷入了我手背的肉裏,那時的她,面對着楊桃的辱罵,一定是痛不可言吧。而她的臉上,卻依舊如春風一樣,望着楊桃,説,是啊,我就是賤啊!咱倆打小就穿一條褲子長大,楊桃你別跟別人説,你是才知道我幹寶是天生的賤貨!
楊桃憤憤的離開了醫院,離開前,他對着幹寶,恨恨的説:要是讓我知道,是哪個混蛋的,我一定不放過他!
那個時候的楊桃,一定沒有想到過,同樣的話,兩年後,他也對着十六歲的我説過——要是讓我知道,是哪個混蛋的,我一定不放過他!
可是,那時的楊桃,十九歲的楊桃,大概已經忘記了,若不是他十七歲那年將我在樸木的過往重新在新安傳播開,我一定不會重新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然後認識了痞子馬路,再然後懷孕、墮胎……然後聽着他在我面前咬牙切齒的説這樣的話——要是讓我知道,是哪個混蛋的,我一定不放過他!
而楊桃之所以知曉,我在樸木的往事,是幹寶告訴她的。
我之所以沒有聽母親的話,將這件往事告訴了幹寶,就是希望她不要再做跳樓這樣的傻事,要好好地活下去,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可憐的人,遭遇了這樣那樣的傷害。
而幹寶之所以告訴楊桃,是因為她實在看不下去楊桃總是欺負我。她將我悲慘的經歷告訴楊桃,無非是希望,楊桃能夠如她一樣同請我,從而忘記了那隻青蛙引發的仇恨。
所謂好心做壞事,大抵就是如此。
楊桃確實因為我在樸木的慘痛經歷,對我產生了同情,對我的態度突然好了起來,噓寒問暖的,每天都用觀世音一般悲憫的眼神望着我,同我説話的時候,聲音微不可尋,生怕嚇到我,令我無法適用。
然而,幹寶卻忽視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楊桃有好多姐妹淘、兄弟淘什麼的。所以,楊桃將我的悲慘經歷又告訴了他的幾個好友,並要求他們或者她們保守秘密。
他的姐妹淘和兄弟淘們對我的經歷也同樣報以同情,發誓一定保密。卻轉頭將此事告訴了他們的朋友,並要求他們一定保密……
就這樣,不出幾日,我走在新安的街頭,突然多了那麼多指指點點和議論紛紛。每個人都在我的背後説着不知是同情還是鄙夷的話語。
再後來,班級裏的女孩子開始抵制我,十四五歲的她們,用特別清高而潔白的眼神打量着我,似乎我是一塊永遠也洗不乾淨的污濁。
校外經常有小痞子來到我們學校門口,站在門外嘻嘻的笑,説,嘿,妞,聽説你們學校來了一個騷包叫葉……葉什麼涵,十一歲就包給那什麼領導當情婦了,快給哥幾個介紹一下。哥幾個也見識見識這……這什麼來……
西瓜皮腦袋的小混混大概記不起流言裏別人對我的稱謂,所以轉身問旁邊一個長了滿臉美人痣的小跟班。
小跟班發揮了強大的師爺能力,説老大,是見識見識這個“天生的□□”。
……
突然之間,新安不再是新安,冰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