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信你。
我再也不理你。
誰要重視你了!
你以為你是誰啊!
第二學年。
課程突然從極其密集變得極其空白,一個星期從早中晚加起來四十一節課直跌至二十二節,習慣了忙碌的人一下子空閒下來,才知道人生除了讀書之外,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雜事。
傳説中的畢畢並沒有加入學校樂隊,他加入了足球社,但一樣成為M大女生追逐的焦點,幾乎已經是比M大的傳統名勝“補考”更加聲名在外的鎮校之寶。織橋也不遜色,以翹課和成績優秀這種古老的把戲吊着眾人的目光,尤雅的國際金融系精英眾多,大家忙於外語無暇八卦,倒是沒有像這兩位這麼有名。
這一日是早晨,很早,大概五點多。
孝榆早早就起來了,因為今天全系要去教山公園玩滑草,她負責聯繫車輛和公園那邊,教山公園在M市郊外,沒有早早聯繫車,開過來都中午了,過去已經晚上了還玩什麼?千年懶女難得的一大早起來,奔出還在做美夢的宿舍,到外面走廊轉彎的地方,去打手機問直達的空調大巴出發沒有?安排好午餐的事宜之後滿意地掛掉,目光一掠突然看見樓下一男一女在打架。
不,不是在打架。她凝目看了一陣,在打情罵俏,女生推推拉拉,男生任她拉來拉去,笑吟吟的滿不在乎,就在樓下晃來晃去。
那是——織橋啊!她心裏無端冒出一股怒氣,氣得手指顫抖,拿出手機撥通織橋的電話。
樓下打情罵俏的男生口袋裏手機響,他拿出來接通,“喂?”
“你有病啊?在我樓下發嗲?要發神經去別的地方發,不要讓我看見!”手機裏暴怒的女人大罵完一句,立刻掛了,他微微挑了挑眉,抬頭往樓上看去。
八樓的走廊上,一個穿着睡衣的瘋婆快速地從走廊這頭跑到那頭,“砰”的一聲關上了八O八號大門,那一聲震動估計要引起不少公憤,打碎許多人的美夢。
“誰啊?”拉着織橋晃來晃去的是一個燙着栗子色頭髮、身材火辣雖然不漂亮但是化妝化得很好的女生,驕氣地看着樓上,“織橋,你認識她?”
織橋的目光從樓上收回來,很紳士地輕輕一笑:“就送你到樓下吧,以後不要再外宿不回宿舍,女生一個人很危險的。”他掙開被女生拉住的手,轉身就往外走。
“織橋……”那女生追上來拉住他的衣袖,“我們才認識不到一個小時,不能請你吃早餐嗎?”
織橋沒有回頭,甩掉她的手,“嗯哼”,他自顧自走了。
喂!女生失望地看着他走開,她昨天在網吧和朋友賭酒喝醉睡着了,今天早上回校遇到織橋在東湖那邊似乎在看書,看她一個人天矇矇亮回來,又被她搭了兩句話,於是送她到宿舍樓下,原本以為可以藉機親近一下的,就算是M大的花花公子也不用這麼囂張吧?她心裏怨恨地上樓,有什麼了不起的!
孝榆打完電話心裏大怒,變態織橋,要找女朋友好心找個有點水準的嘛!這麼無聊的女人也要?他真的是廉價的路邊牛郎啊?忿忿之中,她換了衣服下樓去踩校道——那是她鬱悶的習慣,反正都起來了,當做減肥去晨跑。
下樓來五點的空氣真是清靜清冷,但隱約有風和塵土的氣息,她沿着樓下的校道往體育場跑,一路上寂靜無人,只有風吹樹葉的聲音。突然間手機響了,她接起來,“喂?”
電話那邊傳來的是輕佻的聲音:“在哪裏?”
“我在哪裏關你什麼事?”她邊跑邊咆哮,“和你這種人説話降低我的格調。”
“吃醋了?”織橋輕輕地笑了,聲音細細的,卻往上飄,特別有挑逗的味兒。
她翻白眼跑的時候差點撞上一棵樹:“我吃醋?我只是提醒你,世界上好女人那麼多,不要找那麼沒品的,那,我推薦足球社那個碧柔給你認識,聽説貌美如花、温柔體貼,比你剛才那位要好多了。”
“好吧,我在東湖邊,你過來吧。”織橋掛了電話。
東湖邊?她沿着東區的小路慢慢地往那邊跑,沒跑兩步突然看見足球隊在晨練,畢畢和一大羣足球隊的男生正往北區跑,繞校三週。停下腳步看那羣“奔湧”的男生,聳了聳肩,她繼續往東湖跑去。
湖邊有很多老人在打太極,還有一組老人正在跳扇子舞,煞是熱鬧,東張西望之餘不見牛郎,再打電話,織橋的電話卻已經“通話中”老打不通。
二十分鐘以後,她收起電話回宿舍——全系的遠遊要開始了,她不能遲到。呆呆地站在東湖邊二十分鐘,她沒有暴跳如雷地説織橋整人,其實東湖早上的景色真不錯,打太極的老人都白髮如銀,很可愛,等了二十分鐘也並不無聊,但是織橋沒來……給她一種心寒的感覺——她對他的信任,也許很容易變成一場笑話。
她以後不會再相信織橋的鬼話,當然也不會生氣,她會牢牢地記着今天。
誰想嘲笑誰啊?以為可以耍我的話,就來試試吧,她惡狠狠的在心裏想,絕對——以後絕對不會讓你以為你有多重要,絕對不承認我在這裏真的等了二十分鐘!你去死吧,呂織橋!
孝榆走後。
差不多十分鐘之後。
一個男生才出現在東湖邊,剛才路上遇到要找孫子宿舍的老頭,帶他去男生宿舍足足繞了半個小時,手機也借給老頭打電話聯絡孫子,等祖孫大團圓結局出現,回到東湖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後的事了。
他也在人羣裏尋找孝榆——按照那女人遲鈍和無聊的性格,半個小時會等的,最長記錄孝榆曾經等他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鐘,但是仔細看了良久——沒有。
她竟然這麼快就走了?
織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股孝榆常叫的“鬱悶”衝上胸口,那白痴女人竟然不甩他走了?切——他難得有些憤怒,她很了不起嗎?又不是沒有等過……放了我鴿子很了不起啊?説不定她根本就沒來!難得他今天心情好想約她出來走走,她就這麼走了?握了很久手機,他終於勉強説服自己她也許有原因,耐着他惟我獨尊的性子撥了孝榆的手機。
“……已關機……”
織橋立刻收線,風吹過他的臉分外冰涼——那女人!他從鼻音“嗯哼……”細細地哼了一聲,以後理她才有鬼!
這一天,風吹荷葉,東湖的蓮花田田如洗。
其實天氣不錯。
但七年以後回想起來,這一天的錯過,幾乎造就了他和她一生的錯過。
其實只是偶然,但已擦肩而過。
那天的晨風吹人如洗。
那天的荷葉觀之如舊。
那天的錯過只是偶然,偶然過後是懵懂,那個懵懂和之下隱約被傷害的自尊化成蝸牛的重殼,堅決不肯承認那些,早已在晨風荷葉中確定的往事。
我再也不信你。
我再也不理你,
誰要重視你了!
你以為你是誰啊!
簡單的仇恨。
七年之後才知道,那年的仇恨,傷人傷己、傷己傷人。
那天以後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什麼聯絡。
孝榆更加忙於本系和學生會的事,織橋經常翹課上圖書館自習,各走各的路,見面了還特地誰也不理誰,一直到好幾個月後,終於好不容易忘了東湖那件事,才又嘻嘻哈哈起來。
第二學年下學期。
尤雅在校道上走着,和他並肩的是法律系據説專攻税法的一位研究生師姐,兩個人約莫在討論國際避税的問題,最近經常看見他們兩個在一起,但傳説最盛的是畢畢和周姍那一對的事。本來周姍號稱M大校花,氣質高貴人才出眾,一直都是蜜蜂蝴蝶追逐的對象,最近聽説和畢畢真的在談戀愛,不由得蜜蜂蝴蝶紛紛死心——和畢畢相比,不管什麼都比不過。相反的是畢畢的仰慕者羣情洶湧,咬牙切齒欲置周姍於死地的樣子,果然男人和女人就是思維不同啊。
“那就先這樣,我還有什麼問題晚上打電話給你。”税法師姐和尤雅討論完問題,匆匆提着袋子先走一步——看見這種女人就會相信:世界上心無旁騖專心於事業的女人還是有的。
尤雅點了點頭,談完事情他轉身往圖書館走——看見這種男人你不得不相信:世界上心無旁騖當女人是空氣的男人也是有的。
他走了幾步,突然看見不遠處畢畢和周姍正從教學樓裏出來,周姍皺着眉頭似乎在教訓畢畢什麼,畢畢低着頭很温順地聽着,時不時彎眉微笑,顯露出脾氣十分好的樣子。
突然之間周姍似乎生氣了,罵了畢畢什麼,一個本子摔在地上,鋼筆“啪啦”飛到尤雅鞋前,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掉了,一眼沒往畢畢那裏看。
“對不起。”畢畢過來拾起地上的本子和鋼筆,對着尤雅微笑,“妨礙你了。”
尤雅冷淡而冷靜的嘴角微微拉過一點:“沒什麼。”看了一眼畢畢手裏的本子,他繼續往圖書館走,“曲子?”
畢畢似乎本能地跟着他往圖書館走:“嗯,周姍作了一首歌,想讓我唱。”
“你不唱?”尤雅目不斜視筆直往圖書館走。
“呵呵……”畢畢笑了,“我給自己説再也不唱了。”
“嗯。”尤雅冷靜地應道,像完全認可畢畢自己的決定,一絲一毫都不覺得詫異,也不想多問。
“你是尤雅吧?”畢畢跟着他快步往圖書館走,尤雅的腳步比畢畢大一些,畢畢必須稍微有點跑才跟得上他,善良無害地笑説,“孝榆經常提起你,她很仰慕你,呵呵。”
“孝榆?”尤雅登上圖書館的樓梯,“學生會助理。”
“嗯。”畢畢笑得眉眼彎彎,“很活潑的女生。”
尤雅對孝榆的話題不感興趣,登上最上一層樓梯,他刷了學生卡人內,頭也不回地對畢畢説,“你跟上來幹什麼?”
畢畢呆了一呆,有些怔怔的,迷糊地看了看四周:“我忘了……不知不覺就跟過來……”
“她應該體諒你。”尤雅沉着冷靜地説完最後一句,走進圖書館的電梯,直升九樓。
她應該體諒你?畢畢望着圖書館裏升起的電梯,温柔善良的眼瞳深處微微掠過一抹深色,隨之彎眉微笑,尤雅是個體貼的人啊。
大二下學期十月,校運會。
身為學生會長的織橋本來應該組織策劃整個校運會的運作和細節,但他藉口説他感冒翹掉大會,剩下孝榆和學生會各位部長討論校運會的宣傳、海報,如何邀請校友參加,還有如何組織儀仗隊的各種各樣的問題。
學生會的會議室中大會如火如荼地開着。
織橋懶懶地在M大著名的狀元亭邊散步。M大的狀元亭傳説是明朝某狀元高中之後回家捐資蓋的,聽説來亭子裏摸摸柱子什麼的就會有讀書的好運。當然,織橋是不信這個的,狀元亭的浮雕和塑像都很妖,畢竟傳説是幾百年的古物,那些奇怪的獅子和塑在亭子頂上的麒麟和狗,不知道是什麼含意,和現在所見的所有的獅子、麒麟和狗都不一樣。幾百年前的東西,當想到它其實本來有含意,但已經很少人能領會的時候,心境勃然而生一股敬畏和滄桑的歷史之感,那感覺真不錯。
正當他慢騰騰地晃過狀元亭的時候,偶然看見一個女生拿着英語書坐在亭子裏。
長髮、淑女裙、清秀純淨的臉龐——他的第一反應是讓孝榆看見又要尖叫“美女”了,那傢伙對“美女”的標準很低,只要比她自己美的都叫美女。
感覺到有人注視,那女生抬起頭來。
奇怪的衣服……織橋穿着打着蝴蝶結圍巾的襯衫,蕾絲下滑的蝴蝶袖,牛仔褲。那女生先是怔了一怔,怎麼有人會穿這麼奇怪……這麼妖豔的衣服?再看的時候,卻發現織橋淡白如瓷的膚質,不可言喻的妖嬈之感,微卷的頭髮、自戀的眼神,甚至是軟綿綿的腳步——這個人明明很變態,但是瀰漫在他身上的不是流氣,是妖氣。
好……自戀的人啊……
她很敏感,能夠看到一些表面之下的東西,這男生並不是神經病,而是無法解釋的自以為是,相信只有這種衣服才襯托得起他的本質——但的確——並不討厭,只是有點奇怪,看久了就會發覺:如果他不穿成這樣,要穿什麼?
織橋站在那裏任美女看了好幾分鐘,看她先是驚詫而後越看越痴的眼神,微微一笑:“認識嗎?”
那女生一下滿臉暈紅:“不……不認識……”她連忙把目光收回英語書上去,一時間心慌意亂,什麼都看不下去。
“嗯哼……”織橋走過她倚靠的狀元亭柱子旁邊,“西醫呂織橋,你呢?”
“我叫碧柔。”那女生低聲説,等着他嘲笑,等了一會兒,沒聽見織橋的聲音,她忍不住又抬起頭看他。
織橋倚着狀元亭的柱子,輕輕地笑:“碧柔啊,果然是美女。”他沒多説什麼,揮了揮手,徑自走他自己的方向,散他自己的步。
果然是美女?碧柔怔怔地看他懶懶地散步,大家聽説她的名字時,都在笑她究竟是沐浴露還是洗髮水,從來沒有人會接一句“果然是美女”,雖然很輕佻,但是她竟然覺得……很高興……雙手握着英語書,她念不下去,呂織橋,她知道是M大有名的花花公子,有名的風騷放蕩的男生,但是……但是她開始知道,原來追慕一個人……不由自主……也不由他主……
手機響了,她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接起來聽:“喂?”
手機裏傳來的是畢畢温柔的聲音:“碧柔嗎?我們和部長正在開關於校運會的會,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我們想談關於足球部能不能參加校運會的問題。”
“我現在過去,你們在哪裏開會?”她收起英語書站了起來,“為什麼足球部不能參加校運會?”
“足球部有七個人是國家健將級別的運動員,參加校運會老師的意思是説不太公平,孝榆贊成參加,你是足球部的管理員,你説呢?”
“我……”碧柔性格温柔,難得作這種決定,猶豫了一會兒,“我過去看看……”
“嗯。”畢畢慣有的微笑傳來,“我們在學生會會議室。”
“我馬上過去。”
碧柔打開會議室大門的時候,迎面就是一聲尖叫:“哇!果然是美女啊!”
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見會議桌對面高興的拍桌而起羨慕地看着她的女生,油然而生一股自卑感——那一剎那,像全部的光輝都在她一個人身上閃爍一樣。
碧柔是先遇到織橋,才認識孝榆的。
半個小時後,她們就成了死黨。
而後校運會開幕,足球隊參賽,獲得了N個第一,沒有引起原先以為的怨念,倒是傾倒了一片女生,激發她們高度關注足球部的帥哥,可謂飛來豔福。
碧柔遇到織橋時的驚豔,一直到多年以後都未曾揮去,以至於那麼多年以後她依然不清楚當年的凝視,究竟是出於一見鍾情,還是出於一見驚歎——
那個凝視,糾纏如蔓,難捨如刀。
第二學年還發生了一些使織橋名聲更大的事。
這一年,織橋申請參加M大3P實驗室的研究,實驗室的導師非常欣賞他,但是因為學歷和經驗的緣故未能通過——經過複雜的考試和程序,M大傳染病學的博導讓他和大五的師兄師姐一起上課和實習——至於之後學歷是否要等織橋修足五個學年才確認,還是讓他考過畢業要求的學分就確認,一切等織橋實習結束,回來通過考試再説。
3P實驗室的幾位研究生師兄和導師都很欣賞織橋,用孝榆的話説,是因為織橋變態運氣太好做了幾個讓別人感興趣的實驗,並不等於那傢伙就有這麼值得期待的價值——而且孝榆知道織橋的興趣並不在傳染病學,那傢伙不知道喜歡什麼,反正不是傳染病,她知道。
最近傳説的是,周姍為畢畢作了好幾首歌,那些沒有被唱出來的歌,似乎有一首是這樣的:
陰天樹下變奏的學校,沒雲沒風沒有什麼味道,打開鳥籠放走一隻鳥,飛向哪裏我也不知道。霓虹燈下墮落的城堡,有花有火有紅男綠女的逍遙,打開煙囱讓煙圈靜靜地逃,逃向哪裏我也不知道。Oh!寂寞人生無聊的學校,頹廢天氣只有你的微笑。如果你不曾對我笑如芳草,我不知道這個城堡還有珍珠可以尋找;寂寞人生無聊的學校,頹廢天氣只有你的微笑,如果你不曾對我笑如芳草,我不知道這個人世還有愛情可以薰陶……
那首歌叫做《笑如芳草》。
雖然沒有正式在樂隊裏唱出來,但根據大家哼着哼着的旋律,是首很周姍的歌。
大二就這麼渾渾噩噩地過去了,聽着別人和別人很多浪漫的傳説,看着樓上和樓下很多痴情的等候,大家隱瞞着彼此對彼此的感覺過着日子,偶然一日午後醒悟,大學還未精彩,就已經過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