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京城裏。
趙普深夜站在聖香書房之前,撫摸着聖香二十多年來玩過的各種玩意兒。放飛鳥的鳥籠、一疊色彩繽紛的美人圖、各種顏色的鈴鐺,還有養在書房裏的烏龜和壁虎。書桌上一本《大唐後宮豔史》還翻在楊貴妃那一頁,書已經被聖香“蹂躪”得不成書形。這書平時要被趙普看到了,必要大怒地丟出門去一把火燒了。但這時候他只用手撫着那彷彿還帶着聖香味道的書本,潸然淚下。
遠遠的地方不知道誰在吹笛子。
一股無限淒涼的感覺泛上心頭,沒有聖香的丞相府死一般沉寂。
聽説小云昨夜裏想少爺還哭了。
被聖香抱走的那隻胖兔子不知道被誰送了回來。
説也奇怪,它開始吃草了,然後慢慢地瘦了下來。雖然不是很快,但是一天一天瘦了下來。小云相信它也在想念聖香少爺。
他究竟……要什麼時候才回來呢?
秋深了,那傻孩子……懂得照顧自己的身體嗎?
這幾日聽説畢秋寒死了。趙普心裏有一種非常深沉的不安,不安得就像被暴風雨吹起的波濤一般,徹心透骨的冰涼。
聖香的那隻兔子自然是被容隱從武當山帶回來的。
它瘦了是因為它愛上了武當山道觀廚房裏養的那隻大灰貓。
被容隱強行帶回來以後見不到日日想見的心上貓,它自暴自棄開始吃草,然後因為少吃了許多脂肪,所以就瘦了下來。
這種複雜的內情常人自然無法理解,一律解釋為思念聖吞少爺所致。其實聖香少爺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大胖灰兔那為愛情發熱的腦袋早就已經忘記了。
容隱暫住在百桃堂,借用百桃堂尋找上玄的蹤跡、觀察京城的局勢和照看趙普的安危。
施試眉主管收集消息,警惕着江湖上的風吹草動。
容隱、聿修他們究竟在為着什麼事如此謹慎,做妻子的雖然不知,但她們都是聰慧的女子,知道在什麼時候應該沉默和體貼。
沒過幾日,江湖上就傳出了一樁駭人聽聞的消息。
李陵宴繼火燒秉燭寺之後火燒碧落宮,碧落宮老宮主宛鬱歿如戰死。宛鬱月旦一反先父淡泊寧定與世無爭的性情,揚言畢秋寒與宛鬱歿如兩人之仇必報。
從此與“楚神鐵馬”屈大俠及祭血會李陵宴兩面為敵,碧落宮今日身受一分,將來必報以十分!繼而宛鬱月旦手腕酷厲,碧落宮遭到火焚之後不到一日,他正好趕回宮中,當下炸平洛水堤壩水淹功成撤退的祭血會幫眾,下令截殺迴歸之人。李陵宴雖然火燒碧落宮,但宛鬱月旦還以顏色,祭血會除卻少數高手,無一自路途生還。
武當山上那温柔纖弱的少年人,輕聲細語所説的每一句話都讓人如沐春風。除了極少真正瞭解他的幾個人,認識他的人都駭然失色,不解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碧落宮雖然受到重創,卻反而聲威大震,讓人聞之變色心驚。
李陵宴收到消息之後小心翼翼地看了殺出一條血路回來的悲月一眼,“很丟臉,是不是?”
“錚”的一聲,悲月聞言之後翻手拔劍刎頸,但那一聲卻是李陵宴一掌擊在他劍刃之上,把他的劍擊入劍鞘。只聽李陵宴慢吞吞地説了一句:“不能活着回來的人丟盡祭血會的臉,死了很好,你辛苦了。”
悲月握劍的手緩了一緩,沒説什麼,側過頭去。
“你想説什麼?”李陵宴柔聲問。
“他是一個勁敵。”悲月似極漠然,也似故作漠然地説,“還是早早殺了比較好。”他説的“他”,自然是宛鬱月旦。
“我知道……”李陵宴的目光流轉,“我的勁敵——不止他一個。”
“你……”悲月難得脱口説出一個“你”字,頓了一頓,他淡淡地説,“人人都恨你,這世上的人都是勁敵,對會主來説是很有趣的事嗎?”
李陵宴笑了,“哦?”
悲月的淡漠逐漸變成了冷漠,“沒有什麼,我懂了。”他循規蹈矩地行禮,轉身離開。
你懂了什麼?懂了為什麼李陵宴是一個大壞蛋?李陵宴笑得更愉快,那愉快裏有一種快意的刻骨的淒涼,因為我是一個拿着成千上萬的人命在玩遊戲的混蛋……
我到底是在追求什麼呢?像聖香所説的,追求一份不奢求回報的愛、一種只有成全的付出、一種平靜的死……李陵宴垂下目光看自己的足尖,還是那種——不斷背叛自己的心所產生的悲壯的快意?我不知道。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的話,我將會是一個好人嗎?
我不知道。
會主在追求一場棋逢對手的聖戰。
悲月看得很清楚。
説到“勁敵”二字的時候,李陵宴眼裏亮起了一種從未見過的光彩,對於……時日無多並且有勇氣等待到最後一天的李陵宴來説,那顆從未為自己活躍過的心在渴望一種能夠進發他整個生命光彩的盛會——為了能夠有那以生命靈魂相撞擊的一戰,他不惜人命與道義!
這種期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武當山無功而返的那一夜——那白髮男子含箭未發,從聖香獨上大明山,甚至從宛鬱月旦下令炸堤的那一刻開始——從知道屈指良是殺父兇手開始——每相逢一個敵手,李陵宴目中的光彩就多亮麗一分、多期待一分。
會主需要那一種對等智慧與能力的相峙、尋求一種無需言語就能相通的知己、能夠接下他全部的燦爛和燃燒、能夠為他的盛情一舞在目中留下影像、能夠刻骨銘心的恨——能夠讓他一笑而死的“勁、敵”!從遇到這些人的時候開始,會主就不是為了李家的其他人,而是為了自己活着。
悲月甚至希望這些人能夠在李陵宴的手段之下活得久些,只要這些人活着,李陵宴就會活得比任何時候都燦爛、都耀眼。
那就是所謂——棋逢對手的聖戰。一場彼此為彼此燒盡所有的盛火。
宛鬱月旦如此反應,能夠理解的人沒有幾個。
李陵宴當然是其中一個,聖香是其中一個,容隱也是其中一個。
當碧落宮接連受辱的時候,必須要一種重振聲勢的氣勢,那是凝聚人心不減鋭氣、鞏固信心和尊嚴的必要手段。身為碧落宮宮主,如果連這一點都擔負不起,碧落宮只怕現在已經散了。
只是這局勢很明顯,宛鬱月旦既然開口説碧落宮此後兩面為敵,聖香卻選擇和李陵宴合作,江湖此後便是三足鼎立之勢。屈指良是眾矢之的,卻行跡詭異武功高強,背後尚有燕王遺黨;李陵宴實力最強;碧落宮勝在精鋭超羣。
而聖香想要借李陵宴殺屈指良之東風以制止上玄的叛亂,宛鬱月旦卻要殺李陵宴。
難道有一日他們竟要刀劍相向?
宛鬱月旦並不是軟心腸的人,他看局勢一貫清楚。
他也從來不感情用事,雖然他的確是個敏感體貼、他想的話就能變成任何人知己的人。
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他絕不會為對方是聖香而一皺眉頭。即使他也會悲傷。
知道宛鬱月旦所作所為的時候,玉崔嵬一身單衣站在李陵宴房內看着月亮。
聖香現在在想些什麼呢?
如果有一天和阿宛刀劍相向,聖香也會悲傷嗎?
聖香……也會悲傷嗎?
阿宛為了他碧落宮的將來而戰,聖香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涉險,又是為了什麼而戰?
李陵宴呢?
他又是為了什麼而戰?
“想什麼呢?那麼美的眼睛。”慢吞吞略帶調笑的語氣從背後傳來,李陵宴回來了。
玉崔嵬團扇輕搖,俏生生地從窗前背過身來,
“當然是想你。”
“我?”李陵宴嘆了口氣,“我有這麼讓你着迷?”
“你當然有,你是一個……很盡情的男人。”玉崔嵬柔聲説。
“很盡情的男人?”李陵宴好看的眼角微微上挑,“我不覺得我很好色。”
“很盡情的男人——就是會拼儘自己所有、不求結果只求過程的男人。”玉崔嵬的團扇對着李陵宴扇出一股輕風,“會‘傾盡一生情’去死的男人,我喜歡。”
他説完,李陵宴看着他線條完美的唇,突然上前一步強力握住他的脖子,托起他的頭,目中掠過了一絲兇惡之色。
“放手!”玉崔嵬團扇一敲李陵宴的手腕,“被人看見了弱點的感覺很糟糕?你大概從來不知道弱點被人牢牢掌握,永世不得翻身的感覺……而我已經這樣過了快要一輩子了……你憑什麼對我發火……”他豔麗的眼簾掠起一層冷笑之色,“你把你自己和你所有的一切,都用來和聖香、”白髮“、屈指良、宛鬱月旦一戰——為了那個,你可以讓你身邊的所有東西都毀掉,所有人都死!你只求成全你自己,而沒有顧慮陪在你身邊的那些人的感覺,那些人的命!你是一個自私自利為了你自己不惜犧牲一切的男人,不必偽裝你好委屈,為了你的家人你在不斷地犧牲——那都是藉口而已,你根本沒有那麼愛他們!你沒有!”
“你——”李陵宴的手腕根本沒有感覺,玉崔嵬那團扇一敲換了任何人都該鬆手,只有他沒有鬆手。手指上的勁力大得驚人,剎那之間玉崔嵬臉色由白轉青。“你住在我這裏,就該老老實實地等到我死!其他——你為了什麼在打抱不平?根本沒有人稀罕你打抱不平!他們根本不稀罕我去愛——他們也根本不稀罕我到底為他們犧牲了什麼——他們只要無論他們闖了什麼禍都有我給他們收拾、給他們避難就好,我到底想怎麼樣,他們根本就不關心!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愛還是不愛,我只知道除了他們我什麼都沒有。所以我老老實實地做我的好兒子、好弟弟、好哥哥——可是二十多年還是沒有人在乎我……我要為我自己熱熱鬧鬧地活一次,讓我自己死在我挑選的人手裏——那很過分嗎?很過分嗎?”他低吼一聲,“你根本就不懂!”
玉崔嵬猛然掙開他的手指,喑啞地嗆咳了幾聲,“我為什麼要懂?我只要覺得你很可笑很可憐,我就會很開心——”
“你再説一次!”
“我説……你很可憐,你真的很可憐!”玉崔嵬陡然大笑起來,“怪不得聖香一直都很同情你……哈哈哈……”
李陵宴鬼魅一般欺近玉崔嵬身邊,當頭一掌就要劈下。
但玉崔嵬卻頭微微一側,昏了過去——他方才被李陵宴扣住脖子,又大笑了一陣,氣息根本舒緩不及。
他昏過去的時候“砰”的一聲跌在地上,領口的衣釦散開,露出李陵宴剛才握出來的青紫指痕,以及——一些看得出很久遠卻依然很清晰的傷疤。
那些……是什麼東西傷的?李陵宴的眼力何等好,那些是鏟子、鋤頭、火鉗、剪刀……還有簪子——燒紅的簪子扎進去的傷痕。誰傷的?都是些家裏常用的東西,還有簪子——是他娘嗎?是……他的親孃嗎?
不知為何,李陵宴那一掌沒有劈下去。
這世上被親人傷害得很徹底的人,並不止他一個。這世上被蒼天待遇不公、被世人詛咒的人,也不止他一個。甚至這世上活得可笑可憐,卻不知道為什麼還活着不肯去死的人……也不止他一個。
“很可憐的人……”李陵宴喃喃自語,慢慢半蹲下來看着地上玉崔嵬的臉。
這個人已經三十多歲了,卻依然像他當年稱豔江湖時那樣嫵媚。
玉崔嵬昏了一陣,以他的武功很快就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看見李陵宴睜着一雙眼睛看着他,不禁也驀然一呆。
李陵宴怔怔地看着他的臉,陪着他坐在地上,一直沒有移開目光。
玉崔嵬掠了掠頭髮,驟然閃電般出手托住李陵宴的下巴,在他唇上強吻了一下,“你看着我做什麼?”
李陵宴驚醒,“啪”地給了玉崔嵬一記耳光,怒道:“你幹什麼……”
玉崔嵬冷笑,“我就是這樣活過來的人,你看不起就出去!”他這句話純粹是氣話,卻不想李陵宴當真掉頭就走,還“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李陵宴居然被他氣昏了頭?玉崔嵬呆了一呆,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
聽着房內傳出來的笑聲,李陵宴自看見他頸上傷疤時動盪不安的心就越發煩躁,被他吻過的唇猶如火燒般熱。明知玉崔嵬存心戲弄,卻仍不免心頭狂跳——無論他如何聰明瞭得,這卻是他第一次被人吻,也是第一次接觸類似女人的生物。
玉崔嵬是個亦男亦女的人妖,他高興的話,甚至可以為你生孩子。突然之間,李陵宴居然想起了不知道多久前江湖流傳的猥褻的笑話,待在門外的庭院之中,不知不覺過了很久。
他甚至沒有發現有個人一直坐在他屋頂上,他和玉崔嵬爭吵的一字一句那個人都聽見了,也幾乎全部看見了。
李陵宴……聖香坐在這裏純粹是惡作劇,卻不想看見了這一幕。
夜色之中聖香悄然離開。
李陵宴是一個很盡情的男人。
他若被玉崔嵬所吸引,那將是他這麼不幸的一生中最不幸的事。
大玉喜歡的人不是他,甚至也不是宛鬱成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