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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幾年離索

    阿盼娥清醒的時候,耳邊吹著熟悉的曲調。

    “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那曲子翻過來倒過去吹的只有這一句,睜開眼睛,吹簫人冷顏白衣,一雙眼睛烏黑如墨,正是她見過一劍殺死他朋友的那位“哥哥”。

    “不要動,你傷得很重。”白衣人冷冷地說。

    “他……呢?”阿盼娥努力睜大眼睛。

    “他走了。”白衣人淡淡地說,簫聲停了,他一手持簫,“你好好療傷,你身上的傷雖重,但都是皮肉之傷,大概休養上三五個月,就會痊癒的。”

    “君知……公子……平安嗎?他也……受傷了……”阿盼娥迷糊地說。

    白衣人露出了一個鄙夷的表情,“他走了。”頓了一下,他淡淡地說:“他沒有救你。”

    阿盼娥卻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嘴邊卻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白衣人卻有些詫異,“你不恨他?”

    “恨?”阿盼娥睜開眼睛奇怪地看著他,“為什麼要恨?”

    “你……”白衣人語氣頓了一下,淡淡地說,“算了,你是個傻瓜。”

    阿盼娥重新閉上眼睛,“嗯,我是傻瓜,只要他平安就好。”她閉目含笑睡去。

    白衣人凝視著這個貌不驚人的小丫頭,“嘿”的笑了一聲,她只要那人接受她的付出就會開心了啊,她什麼都不求,自然也什麼都不會失去,無論他做了多過分的事她都不會傷心。要拋下這樣的丫頭,也需要很大的狠心吧,他本來很不齒那人,但現在卻微微有些佩服起來了。無情如此,加上他辣手傷殺大內禁軍一百三十八人,帶傷而走,他當真不做菩薩,卻要成魔了。

    魔,大概在昨夜子時,他們在這丫頭身上刺下第一槍的時候,就破除了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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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渺渺,日月滔滔。

    高宗乾隆十六年,前端慧太子永璉失蹤於紫禁城牆頭,同日一瘋癲女子被處死於京城城門,血流三尺。但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天下尚為安定繁榮,除了數省水災頻繁,幾處兵戰未息之外一切無事。倒是朝中人事更迭頻頻,幾部尚書、御使、巡撫、大學土、總督調來降去,竟似無一日安寧。

    朝中權高人遠,百姓之間大體無事,日子過得倒也順暢得意。

    朔平府、品安坊。

    “阿盼娥,我要的是書本子!什麼是書本子你還不會嗎?不是這些,這些是咱們大清康熙爺編的《康熙字典》,我要的是裡頭沒有字的那種!”品安坊的寶福這幾年清瘦了許多,眉宇間帶了一些鬱郁氣,但吼起人來嗓子依舊驚人。

    “哦、哦。”紫衣的阿盼娥慌忙應是,“我立刻去換。”

    “喂!左轉,那裡是牆……”寶福的阻止還沒說完,只聽“嘭”的一聲,捧著一大摞書被遮住視線的阿盼娥一轉身一頭撞在門框邊的牆壁上,“嘩啦”一聲書本子掉了滿地,她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天!”寶福一手遮住眼睛,老天派遣這麼個丫頭是來折磨他啊!“阿、盼、娥!”他咬牙切齒地吼。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直覺地說。

    寶福一口氣被她哽在咽喉中,看著那坐在書堆裡仍然兩眼迷茫的丫頭,突然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這些東西我來收拾。”

    阿盼娥已經一本一本地把書本子又摞了起來,聞言燦爛地一笑,“阿盼娥是領工錢的,所以一定要幹活。”仔細地看清楚門的方向,她小心翼翼地抱著那些書走了出去。

    這個——傻丫頭!寶福嘆了口氣,自從四年前受了那場重傷,眼睛似乎不怎麼好使,許多東西似乎看不清楚,大夫說是那時候被砸到了頭又流血過多的後遺症,調養來調養去都不見好。他的眼神黯然,小姐自四年前一去就不曾回來,不知是生是死,問這丫頭,她也只會笑顏燦爛地說小姐要她先回來等他,卻也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問救回這丫頭的“孤生簫”賀孤生賀公子,那賀公子冷眉冷言的,說來說去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他走了。”四年了,品安坊依舊鼎盛興旺,但那個靈魂般的菩薩“女子”卻已經消失得很久很久了。

    阿盼娥是個死心的丫頭,“小姐”啊“小姐”,你撂下一句話要她等你,她真的會等你一輩子,而且她——不求任何東西,只因為是你要求的,她就做得那麼開心。寶福又嘆了一口氣,心情再度黯然,那皇宮啊,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真的後悔、遺恨當年逼他回去看額娘,早知道是這樣慘烈的結果,與其如今活得這般辛苦,不如他在九歲那年便死了。

    窗外悠悠的簫聲揚起,“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寶福嘴角揚起微微的一點笑,這四年來至少有賀孤生照應著品安坊和那丫頭,雖然大家心裡都不安定,但至少日子過得還算平坦,也沒有大風大浪,就這麼過去了。

    阿盼娥抱著書籍往品安坊的書庫走去,賀孤生就坐在院子中君知那間沒有門的房子的屋簷上吹簫,寶福在房間裡打算盤。五月的日光悠悠淡淡,鳥鳴和蟲鳴一起在枝頭,阿盼娥的腳步由近而遠,伴著她哼的賀孤生的旋律,“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她也不知她唱錯詞了。

    日子就彷彿這腳下踩的日光那麼淡而簡單,間或有吳媽的幾聲尖叫,嘮嘮叨叨說阿盼娥今天的萊買錯了。

    生活,原本可以淡若如此,如果心是快樂的,那麼什麼樣的日子都是快樂的。只怕心裡充滿恨,那怎麼樣的日子都不會快樂。五月的薰風拂哭了楊柳,紛紛揚下許多楊花,帶起一個人青色的衣袖,他站在遠遠的側房屋頂的柳樹之後,誰也看不見他,只是看他落腳的枝於上摩擦的痕跡,就知道他常來,是個時常的偷窺客。

    “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他的嘴角微微一挑,低聲道:“相忘?相忘……”

    破了誓、立下心,去憎恨去報復那些曾經加築在他身上的痛苦,四年來,他做到了,只是破身為魔的他再也沒有資格踏進這個房屋,再也沒有資格用那種溫柔去微笑。他當年選擇離她而去,即使她被刀槍加身也不曾回頭,如今……又怎麼有力走進這裡?相忘……也許人揹負了太多的恨化為魔之後,對於所牽扯的東西的最好的結局,就是相忘。

    一別之後,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他拋棄了當年所擁有的,即使如今近在咫尺,也已經沒有能力穿破那層隔閡,惟一能做的……也許,只有相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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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本子。”阿盼娥自言自語,走進書庫,望著一摞一摞一疊一疊不知道盡頭在哪裡的書,嘆了口氣。她最怕這些書了,賀孤生也想教她讀書,怎奈她天生的不是讀書的材料,教她讀“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她就有本事念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然後興沖沖地畫了張山上有白鹿海里有黃鵝的圖畫來讓賀孤生看,等著他表揚她很風雅。

    當“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變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的時候,賀孤生也不知道該贊她改詩的本事了得呢,還是孺子不可教也?總之之後他寧願對著牆壁吹蕭都不願對著阿盼娥說到一個“書”字。對牛彈琴猶可願也,但對著阿盼娥談詩比焚琴煮鶴還慘。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阿盼娥一邊搬書一邊自言自語,也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才會這樣問自己,“他為什麼不回來呢?是他叫我在這裡等他,他不會騙我的。”

    書庫裡一片寂靜,只有那灰塵的氣息靜靜地撲人鼻來,沒有人能回答她,縱然這裡有千車萬車的學問,也不能回答她。

    “啪啦”一陣亂響,她爬到書架上拿本子,卻一腳踩空連同幾百本書本子一起滑落下來摔成一堆,“啪啦啪啦”許多本子連綿不絕地砸到她至今還有一個疤痕的頭上,眼冒金星地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頭頂,沒有人扶她起來,沒有人按住她頭上的傷讓她不再流血,也沒有人好溫柔地對她微笑著說她是“痴子”,沒有人為她挽發,沒有人給她插花,什麼都沒有。

    自己費力地爬起來,把掉在地上的書一本一本的擺回架子上,擺到最後一本,手一軟那本書“啪”的一聲跌到地上翻開來,裡面有許多字,許多字她都不認識,但是她知道那些字寫的都是悲傷的感覺。拾起來放上書架,努力地微笑了一下,茫然地抬起頭來,那穿過屋樑的陽光裡灰塵靜靜地跳舞,無論她做了些什麼,這屋裡依舊什麼都沒有。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她喃喃自語,搬走了她要的那些書本子關上了門。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屋樑外凝視的人捶了一下屋樑,因為他……已經不是你要的那個君知,他是……一個殺孽滿身陰險毒辣的……壞人……

    壞人。阿盼娥你還記得嗎?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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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兩、二兩、三兩……一吊錢、兩吊錢……寶福打著算盤,品安坊本是靠著君知行走江湖暗自相助的那些受恩人資助而存在的,但如今君知既然已經不在了,那麼生意對品安坊便是很重要的。寶福不得不打點精神認真算賬。

    “寶福,寶福,”小書童四年以後已經變成了大書童,慌慌張張地進來,“外面來了一個蠻漢,一口咬定要見‘君知小姐’,不讓他見他就要闖進來。”

    “什麼?”寶福今日銀子算來算去都短少了幾兩,正在煩惱,聞言揮揮袖子頭也不抬,“叫賀公子去頂著,‘君知小姐’不在,都這麼多年了難道還不知道‘君知小姐’已經不在品安坊了?”

    “賀公子剛才郊遊去了。”大書童尷尬地說,其實賀孤生是被阿盼娥氣的——他每逢聽阿盼娥把他的“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念成“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就要暴走,從剛才一怒之下就不知道去哪裡了,按照他的脾氣大概要十天半個月才會消氣回來。

    “啊?”寶福算盤一推,他已經算不清楚,這一吵短少的銀子從三兩兩錢變成了三兩三錢,讓他大動肝火。“我去看看。”

    “寶福,書本子。”阿盼娥好容易找對了本子,捧著一大摞書走了過來,眼前一暗,一個人也同時向寶福的房間走了過來,她眼睛不好,一慌,“啪啦”一聲,那些本子再次跌落滿地,估計本子有靈也要憎恨落到阿盼娥手上——讓它們“千摔萬跌出庫房,噼裡啪啦若等閒。”這些本子還真擔當不起。

    誰這麼兇?阿盼娥難得皺眉,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個白衣飄飄的男子,她看了好半天才認出是好多年前那個夜裡把君知摟在懷裡的那個“色狼”顏少傾——她擅自改了別人的名號自己也不知道。“你是……色狼?”她直覺地問。

    色狼?顏少傾自從被君知“過脈針”所傷,對這長風倚然的“女子”就唸念不忘,這四年閉關苦思破解“過脈針”的內功心法萬事俱備,才前往品安坊要人。結果非但人人都說君知不在了,而且這小丫頭還一張口就叫他“色狼”!他是堂堂“顏郎”少傾,多少江湖女子的夢中情人,什麼色狼?簡直是侮辱他的人格!當下眼睛一翻,“你家‘小姐’呢?叫‘她’出來。”

    “你是壞人,‘小姐’不見你。”阿盼娥難得細聲細氣地說話,因為她不想和這個壞人說話。

    這是什麼回答?顏少傾“嘿”的一聲冷笑,“答得好!”隨著這一聲喝,他一腳對著阿盼娥踩了下去,準備把這礙手礙腳令人討厭的丫頭一腳踩成對穿!

    “住手!”寶福大喝一聲,他原是宮中侍衛,武功也自不弱,這一掌劈來顏少傾也不得不閃避後退,讓阿盼娥逃過一劫。

    阿盼娥自地上爬起來,看著寶福和“色狼”打成一氣,就算她是什麼都不懂的土包子,這時也知道寶福岌岌可危了,這白衣服的“色狼”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但她卻不知道如何幫手。回過頭來,大書童滿面驚悸地躲在

    柱後,他在品安坊十幾年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壞了。

    讓我來……阿盼娥抄起地上的本子沒頭沒腦地往顏少傾頭上丟過去,她的力氣不小,這若是砸到了身上也頗為生疼,但是顏少傾何等武功,袖袍略振本子一一反震回來,只是稍微分了他的心卻絲毫不能傷害他。

    寶福的武功在侍衛中就未必是第一等,在顏少傾手下本過不了三五招,但顏少傾存著貓戲耗子的心,閒閒打鬥,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君知姑娘’,我聽得出你人在屋裡,不要躲藏了。我數到三,你還不出來就不要怪我把這油頭油麵的老小子砍成冬瓜蘿蔔似的兩塊。一、二、三!”他說到做到,數到“三”立掌一劈,一掌對著寶福砍了下去。他的掌力能破山開石,這一掌當真砍下去把寶福砍成兩塊毫不希奇。

    阿盼娥尖叫一聲驚天動地,她搬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

    顏少傾橫袖一振,那塊石頭被他揮了出去,猶如石矢直擊阿盼娥的額頭,電光火石之間阿盼娥就會死在這一撞之下!寶福怒吼一聲,卻在顏少傾一雙手下根本脫身不出。大書童撲過來大叫一聲把阿盼娥撲倒在地,那石頭險之又險擦著阿盼娥的額頭而過,在她的舊傷疤上擦過了一道更加醜陋的血痕。

    顏少傾五指如矢,一把抓向撲過來的書童,阿盼娥捨身相護,書童慘叫一聲:“阿盼娥!”

    顏少傾嘴角掠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左掌往寶福頭頂拍落,右掌五指準備在阿盼娥背上抓出五個洞來。這丫頭說他是“色狼”他仍然記得!

    千鈞一髮!幾個人的性命危如累卵。

    “格拉”一聲,大門洞開的聲音!

    顏少傾陡然警覺一陣寒意自背後直上頸項,左掌右手凝力不發,他驀然轉過身來,只見品安坊內一間廂房大門洞開,一個人站了出來,冷冷地說:“住手!”

    “‘小姐’!”寶福、阿盼娥、書童同聲大叫,六隻眼睛直盯地看著那憑空如鬼一般出現的人。

    顏少傾眯起眼睛看著這和大門一起洞開出現的人,他一頭長髮依然不挽,依然一身長衣,只不過當年的女妝換成了男裝,他此刻身上穿的是青色長袍,那股子靜柔俱在的繾倦消褪了不少,眉目間掠起一股凌厲之色,不復見空花菩提的慈悲。門開風過,掠起他袖袍一陣一陣地飄拂,那風標的味道依然清極眉目!

    “你——居然是個男子。”顏少傾震驚之下,喃喃自語。

    永璉沒有一眼往阿盼娥和寶福那裡看去,只道:“你已經見到我了,可以走了。”

    “女子為妻,男子為敵!”顏少傾冷笑了一下,“我很遺憾你不是女子。”他為“君知”苦練一門內功,如何肯就此了結?“今日無論你是男是女,都要祭我‘拔線’之功!”

    永璉瞳孔收縮,他的內功心法名為“過脈針”,如今顏少傾既名“拔線”,顯然是針對他的“過脈針”而來。突然冷笑了一下,永璉背袖負手,“品安坊不是我久留之地,若要動手,三日之後落石坡,日落之時。”

    顏少傾重重地一甩袖子,“好!我敬你是個對手!”他一言既畢一掠而起,眨眼之間自品安坊牆頭消失。

    “小姐’!”寶福震驚地看著四年未見的人,他沒見過永璉會這樣冷笑,笑得陰冷如斯,彷彿一口古井漣灩了百年月光後留下的寒氣。

    “君知……”阿盼娥怔怔地追上一步,她看見君知了,但他卻似乎離她更遠了。那背袖負手的人不復有那樣慈顏微笑的溫柔,一轉身只見他無邊無際的冷,無邊無際的陰寒。

    “不要過來。”永璉陡然喝道。

    阿盼娥被他嚇到,呆呆地站在原地,滿面困惑地望著他。

    “不要再過來了。”永璉淡淡地道,“永璉天生不是君知,君知不可能不是永璉,既然是命,我認了。”他慢慢地舉起一隻手,彷彿從這清白如女子的手上望見了無數的鮮血,“回去吧。”

    阿盼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展顏一笑,“我一直在等君知回來,君知回來了我好開心”

    永璉微微一震,這丫頭永遠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的是最傷心的事,她永遠不懂得什麼叫做悲哀。“君知沒有回來,回來的是永璉。阿盼娥,你明白嗎?”他這四年來幾乎不曾用這樣的聲音說過話,即使想勉強溫柔起來,語調依然是僵硬的。

    “不明白,你回來了啊,我好開心。”阿盼娥笑著撲了過去,居然讓她一下子抱住了永璉,“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你回來了我好開心!”

    你……永璉的心猛然震撼,不能自制的和袖掩心,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這樣?你怎麼都不會變?他向前走了一步,阿盼娥從背後抱著他拖住了他的腳步,愉快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你留下來不走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

    “‘小姐’——”寶福呆若木雞地看著他。

    書童用疑惑的眼睛望著他和阿盼娥,他還不清楚“小姐”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

    有些溼溼的東西浸潤了他的衣袖,是阿盼娥額頭上的血,每次見她,她好像都要流血。他現在身上沒有止血的巾帕,現在的他只能讓人流血不會給人治傷。阿盼娥的血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袖子,他冰涼的肌膚感覺到了那血的熱,他的手不自覺地捋起了她額前的長髮,露出了剛才擦傷的那個危險的、毫釐之差就會要了她的命的傷口,血染紅他蒼白的手指,是溫的。

    阿盼娥抬起頭來,她笑靨如花,眼淚一顆一顆地滑過臉頰,蒼白的臉卻笑得很美。“君知留下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還有我——也很想你……”

    心裡有一根弦很痛,細細的痛,卻痛得牽腸掛肚讓人無法呼吸。永璉低下頭,誰都看見他眼中一滴淚滴落在阿盼娥的臉頰上,那一刻猶如菩薩垂淚,也如魈鬼滴血,他低聲說:"傻瓜,回來的是永璉,不是君知,怎麼會——留下來呢?”

    她看見了他垂淚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先溢滿了亮光,然後那亮光太多了掉了下來,落在了她臉上。那亮光掉落的瞬間,她本已經模糊的視線更加模糊,卻被那眼淚的光照亮了瞬間,看見他的眼神——看見了她自己的眼淚就自己掉了下來。

    總是讓她想哭的君知,終於有一天讓她徹徹底底地抱住他哭了起來,只是這一次的哭和以前的哭不一樣,這次不是為了心痛不是為了憐惜,卻是——遺恨!是遺恨,遺恨她終於失去了他,在他垂淚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失去了他,即使她願意付出再多他也不會再接受,因為他是永璉,不是君知。她真的不想懂,如果能永遠都不懂,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別哭。”被她抱住的人沒有像從前一樣微笑地稱呼她一聲“痴子”,只是輕輕一推,她就從他身上被移開,只聽他低聲說:“以後別為了我掉眼淚,不值得。”

    阿盼娥跪倒在地,淚眼模糊。

    “,小姐’,‘小姐’!”寶福失神地追了過來,”小姐’——”

    永璉緩緩地從阿盼娥身前離開,自寶福面前走過,推開品安坊的大門,走了出去,隨後細心地帶上了門。

    輕微的“格拉”一聲,門關上了,在阿盼娥和寶福眼中便是永遠地關上了。

    書童疑惑的眼神一直不得明白,“‘小姐’他做了什麼事要離開我們?我們有什麼不好?”

    阿盼娥跪地,她一生沒有哭過這許多眼淚,聞言苦苦的笑了,“他不是嫌棄我們不好,他只是嫌棄他自己不夠好……他是壞人……”她閉上眼睛,“他自己覺得自己是壞人。”

    寶福蒼涼的眼神看著這傻丫頭,她傻嗎?她卻懂永璉的心,不錯,永璉——的確是自厭自憎,所以他不肯回來——他的恨不讓他回來,而讓他越走越遠。

    永璉這幾年來做了些什麼呢?做了什麼讓他再也不能回來,只能穿著非男非女的衣著在陰暗的影子裡遊蕩,像那種半夜裡不得其門的回家的鬼,沒有人能寬恕他的罪。

    “高宗十八年,賊子入闖大內謀反,傷紫禁城內侍衛統領三十八名,持械侍衛和宦官五十九人,牽連儀慎親王永璇、成哲親王永理,皇上震怒降罪十七人,其中盾郡王永璋驚駭成疾,這些年來神志不清不能理事,亦不能存帝位之想。舒妃葉赫納喇氏年少得寵生,純惠皇貴妃蘇佳氏因子失勢——所以朝局大變,朝臣起落不定,皆因宮內大局未穩……”說話的人微微冷笑,“寶福,你比我瞭解他,你以為這些是巧合嗎?”

    寶福微微張大嘴巴,看著在外邊浪蕩了一圈回來的持簫人。持簫人冷顏烏髮,一張臉依舊冷冷淡淡,吐出來的字眼卻恁傷人。

    “你說‘小姐’他……他謀反……”

    “是,他謀反。”賀孤生的情緒紋絲不動。他並非說謊,他說的是實事,這些消息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江湖上最會打聽消息的“潛地鼠”傳出來的,絕非有假。

    “他並不是想真的謀反。”寶福滿目蒼涼,“他只不過是……”他搖了搖頭沒說下去。永璉只不過是……得不到親人憐惜的孩子,至親至愛的人毀了他最後一點對人性的幻想,所以他恨。他恨那些傷害他和他額孃的人,他想要他們痛苦,他不甘心只有他一個人被遺棄,所以他要宮內人人都苦。

    “謀反就是謀反,無論他心裡想什麼。”賀孤生冷冷地說。

    寶福啞然,賀孤生說得無情,但實事就是如此,謀反……就如瘟疫,被牽連上了即使是親生兒子也是不能被原諒的吧?

    阿盼娥聽著他們男人的對話,心裡糊糊塗塗的。謀反,那個微笑起來誰也沒有他溫柔慈悲的君知,會謀反嗎?什麼叫做謀反呢?是殺人嗎?她並沒有寶福那樣震驚的感覺,也許她不太瞭解所謂“謀反”是怎麼樣嚴重的事,她只想到一件事——他不被人欺負的話,他是不會傷人的。摸摸臉,永璉那一滴垂淚落下的感覺依稀還在臉上,他哭的時候,心情一定很難過,這四年來一定沒有人對他好,他發抖的時候一定也沒有人抱他。

    “寶福,那個落石坡在哪裡?我想去找君知。”她抬起頭看著寶福,“可以嗎?”

    這傻丫頭!他心裡只怕不會有你,他變得太多了,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仍然要去嗎?難道不知道去見了他之後依然只會是一場傷心?“落石坡在朔平府郊外鳳尾山下,傻丫頭,你真的要去嗎?”

    “我想君知。”阿盼娥笑了一下,“寶福你不想他嗎?”

    “我當然也想。”寶福這兩天對阿盼娥說話都特別和氣,因為她受了傷,也因為她受了苦。有幾個人能像她一樣等了一個自己最重視的東西四年的人,在發現自己等的那個東西已經面目全非的時候卻還能像她這樣笑的?

    “那你為什麼不想把他找回來呢?”阿盼娥很奇怪地看著他,又望了望賀孤生,“你們都不想把他找回來,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啊。”

    “……”寶福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她哭過了卻仍然相信永璉會回來嗎?

    賀孤生冷笑,“我去。”他冷冷地補了一句,“我去看顏少傾和他究竟誰是勝者。”

    “我和你一起去!”阿盼娥笑靨如花,像聽不出他其實並沒有要永璉回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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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尾山落石坡。

    等阿盼娥和賀孤生過去的時候,落石坡上只有一個人。

    白衣抱劍,一張臉黑得不能再黑。

    顏少傾?他贏了?贏了為什麼滿臉黑氣?如果輸了,那勝的人在哪裡?

    “小姐’呢?”阿盼娥就當沒看見他一張俊臉已經變成馬臉那麼長,奇怪地問,目光四下打量。

    “小姐’?”顏少傾像是在這裡受了很多窩囊氣終於找到發洩口,“我還想問你們,他人呢?”

    阿盼娥不解地眨眨眼睛,頓了一頓之後終於恍然,“他沒來?”

    顏少傾的表情像是被人無端遺棄的小媳婦似的,惡狠狠地瞪著她,像她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賀孤生卻仰天一聲笑,“好!好!好!我本料定今日之戰必無結果,卻不知他居然不來!立身為魔,連諾言都不守了!如此人物,天下有幾個困得住他?他想要什麼又會有什麼得不到?只是道消魔長,越無羈絆卻是走得越遠越不能回頭呢!”他袖袍一拂,對著阿盼娥說:“他不守約,畢天之下,還有你一個人在等他嗎?”

    阿盼娥望著賀孤生奇異的眼睛,毫不猶豫地回答:“君知叫我等他回來,我一定等他回來!”

    義烈的女子!愛新覺羅.永璉何德何能能得她這樣無怨無悔的一聲諾?他負她情、毀君父、背然諾,他在她為他死的時候背身而去,他讓她空等四年終不回來,但是她卻自始自終相信他不曾負過她!她想著他、念著他,為他憂、為他苦,只是他的一滴淚就讓她可以為那個男子心痛一世嗎?阿盼娥!我才是第一個發現你卓烈的人,為什麼你的眼睛自始自終都不曾追逐過我?賀孤生冷笑一聲,“他騙了你。”

    阿盼娥搖了搖頭,“不,他不是騙我。他只不過心裡很苦,不能回來。如果我不等他的話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她閃閃亮的眼睛看著賀孤生,“你們都不要他回來。”

    “你們都不要他回來。”賀孤生心裡猛然一震,這女子當真有望穿人心的本事。是的,他自然不會等他回來。畢竟他想要的只是這個小小的女子,而不是那個長髮長衣的魔。那樣的魔他不想惹也惹不起,縱然賀孤生千等的自負,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即使你願意等的話,他也未必會回來的。”

    “但是隻要我等了,就一定有希望。”阿盼娥笑顏燦爛。

    每當她這樣笑的時候賀孤生總要懷疑她是故意的,一手抓起她,他不管顏少傾在鳳尾山等得如何黑的臉,嘴裡扯出簡單的兩個字,“回家!”

    “喂!告訴我君知到底在哪裡?喂!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了?”顏少傾的聲音在後面大呼小叫,他的輕功雖佳卻終是遜色了那麼一點點。追不上賀孤生,顏少傾突然停足,“‘孤生簫’賀孤生?品安坊居然有天下第一人做靠山!”

    兩邊等他的人都絕塵而去,樹後緩步側出一個人,青衣隨風而飄,長髮披立。望著遠去的人他略略挑了一下嘴角,賀孤生,天下第一人……早該想到的,所謂“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阿盼娥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為她震撼,連天下第一人也一早知道她的好,賀孤生暗中跟隨著阿盼娥很久了吧?久得能在紫禁城的官兵長槍之下把她救回,能陪伴她在品安坊度過四年的日子。

    永璉自嘲而又苦澀地一笑,望了一眼自己的手,當日他狠心離她而去是不願讓她平白犧牲,無論如何為了她為他拼死的情要活下去,原本立下了心在報復過一切之後就立即隨她而去。怎奈她大難不死,而自己一番辛苦活下來的情也成了見死不救的狠毒。舉起袖子略略遮眼,他閉上眼睛,不知道日後究竟會是怎麼樣的下場——他是一個壞人,壞人。

    撲啦!鴿羽破空之聲,一隻信鴿落在永璉的肩上。

    閉著眼睛的人眼都不睜伸手摸下那隻信鴿,從它的腿環上取下一個東西,握在手裡他一時也沒瞧,倒是對著長空低聲說了一句:“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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